第十九章

2024-06-12 04:44:56 作者: 祁連山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秋天,門源川大規模的剿匪活動結束了。那些猖獗於祁連山麓的土匪被甄二爺領著的民兵自衛隊和解放軍剿匪大隊打了個落花流水,藏匿於農民家牧民家的土匪也在群眾的檢舉揭發下一個個被揪出來,有的被槍斃,有的被關進監獄或判了徒刑勞動改造去了。一時間,門源川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呈現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樣。甄二爺所在的民兵自衛隊因為沒有土匪可剿,除定期開會和訓練外,都紛紛回家,參加互助組種莊稼、養牲畜去了。

  

  甄二爺在門源川祁連山腳下一個叫樺樹灣的山溝里分得了三十畝土地,分得了地主陳有忠家的兩間廂房,從一個打獵為生的槍手變成了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整天跟著互助組成員侍弄土地。白天他被建設新中國的激情所鼓動,夜晚回到兩間空蕩蕩的廂房裡,一種莫名的落寞、孤獨和失意就緊緊地襲裹著他。他望著牆上的半自動步槍,撫摩著那杆伴隨他度過童年、少年,讓他在青年時期屢建奇功的土槍,心中大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慨。

  甄二爺善於狩獵而不喜耕種,他犁的地歪歪扭扭,割的田亂七八糟。莊員們對這個年輕的剿匪英雄敬愛有加,儘管他的活幹得一塌糊塗,卻從不奚落和責難,個個搶著教他那些非幾年工夫掌握不了的農活。「三年能學個買賣人,一輩子學不了莊稼人,娃,甭急!慢慢兒學!」互助組裡有個叫楊義德的老漢,常常不厭其煩地教他農活技術。老漢已是五十好幾的人了,可割起莊稼來,真是「老手老胳膊,一手頂三個」,腰身下得低低的,屁股搖晃一下,手中的鐮刀一下就能割掉半個架子車軲轆那麼大的一塊田。動作連貫著看,他割起田來不是勞動,而是在跳舞。

  這楊家阿爺,一旦撲進田裡,天黑之前都會像一台永動機似的不停地割,而且他的兩個兒子楊尕虎、楊尕豹和女兒楊尕花也是割田的好手。

  「見了沒?」楊老漢指著他的三個兒女自豪地說,「他們全是我一手調教的!你在我手下學個一秋兩秋的,保准叫你成為一個莊稼好把式……」

  「大大,你又來了!」女兒尕花兒將一個捆子豎起來,撲閃著大眼睛望了望甄二爺說,「你不說,誰不知道你田割得好?動不動就在人前炫耀!」楊老爺子兩個兒子此時埋頭苦割,對老爺子不敢說啥,只有他女兒敢跟他頂頂嘴抬抬槓。老爺子對女兒疼愛有加,每到此時便呵呵直笑。

  說笑間太陽已然偏西,大家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於是便圍坐一塊,青稞面乾糧加伏茶水,開始了農忙時節的加餐。楊老爺子吃飯最快,三下五除二便填飽肚皮。老爺子閒不住,就將擱在一旁的鐮刀逐一拾起來磨,一邊不失時機地教甄二爺。

  看見甄二爺一副虛心學習的樣子,楊老爺子越發來勁:「這磨刃口家什學問大著哩!那斧頭可不是這麼個磨法……」

  「大大,你又吹開了!」尕花兒嬌嗔地說。

  「吹開了?」老爺子有些急,「年時前年土匪多的時候,你說我們家斧頭和矛子磨得快不快?虧殺土匪沒上我們家來,不然我那斧子一傢伙就能劈他個腦袋開花!」

  「那前年八月十五晚上土匪抓住你,你為啥連一個土匪也沒劈死呢?」另一個互助組成員謝尕寶悠悠地說。

  「這……」老爺子臉一下子紅了,「我那次是馬失前蹄,不然……」他囁嚅著說。

  就在張子龍、甄二爺從遙遠的乾隆溝奔襲財主陳有忠家的那個中秋之夜,五十多歲的楊義德趁著皎潔的月光,將那把磨得鋥亮的斧子別在腰間出門了。門源川習俗,中秋節家家戶戶要蒸月餅獻祭月亮,他想陳有忠的月餅不比窮人家的,肯定是用麥子面做成的,又大又香又好看,這都是窮人家不敢想的好東西,他的尕花兒長到十六歲了還沒吃過呢!他決定去偷。

  楊義德選准去陳有忠家偷月餅,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家的牆又高又厚,孩子們攀不上去。再說陳有忠家有幾匹高大兇惡的藏獒,也會讓孩子們望而卻步。

  月亮兩桿子高的時候,楊義德爬到了陳有忠的北房頂上。為了不驚動室內的人和院子裡的藏獒,他平趴在屋頂,像蝸牛似地蠕動著移到了屋檐旁。他低頭看去,果然看見屋檐下的桌子上放著大月餅和果子,在空氣中洋溢著沁人心脾的芳香。他咽了咽口水,將早就準備好的頂端裝有鐵鉤的木棍伸下去,「噗」地插進果子,飛快地提上來,揣進懷裡。

  正當他準備滿載而歸時,看見西北方向有黑壓壓的一大片人蜂擁而至,包圍了陳有忠的莊廓。他立刻明白這些人是土匪,褲襠一下子尿濕了一大片。他下意識打了幾個滾,重重地落在北牆根下厚厚的青草叢中。「誰?站住!」,有土匪聽見聲音,拉著槍栓厲聲喝道。楊義德沒命地朝茂密的青草地深處跑去。沒跑多久就跑出了這片不大的青草地,一下就暴露在收割後空闊的青稞地里。有幾個土匪騎著馬大呼小叫地追來,看樣子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就在這時,他看見前面有一匹馬在轉悠。楊義德大喜過望,像一條獵豹似地撲過去,矯健地翻身上馬,雙腳一磕馬肚皮,直向村莊邊的小河灘跑去。這馬乃中國四大名馬之一的浩門馬,也就是名駒青海驄,跑起來平穩如船、快捷如風,不一會兒便跑到了河邊,並逆河而上。土匪緊追不捨,怕他給民兵自衛隊報信,想殺人滅口。轉過一個山嘴臨近河邊時,他靈機一動,翻身下馬,朝馬屁股狠拍一掌,然後仰面躺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中,只將腦袋露在外面。月光下,土匪們大隊人馬從他身邊飛馳而過,險些踩中了他的腦袋,馬蹄濺起的水花嗆得他幾乎暈了過去!

  土匪們過後,他一激靈站起來,濕淋淋地向家狂奔——他知道,土匪追上馬後發現沒人,定會返回搜尋。

  回到家一看,土炕上空空如也,三個孩子早就逃之夭夭。他心中竊喜,趕緊穿了老羊皮皮褂,也想到外邊躲躲。但剛剛走出門,就被幾個追他的土匪逮個正著:「站住!往哪兒跑!」

  「你跑!跑!大腿上的虱子,你往脬子上跑哩!」原來這幾個土匪中有人認識他。楊義德攥在手中的斧子連掄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幾隻步槍逼得無聲地落在地下。

  也就在這時,民兵自衛隊的槍也響了,土匪們從陳有忠家莊廓那兒潮水般潰退下來。一個土匪問另一個:「這驢日的咋辦?」「你們走吧,我斃了算了!」一個熟稔的聲音說,說著便舉槍瞄準他。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響,使楊義德委頓在地上。那土匪在月光下收起槍,「楊義德,今日老子饒你一命,你小子可要記住我的恩情!」接著便打馬如飛而去。

  「這人是誰?」此後的日日夜夜,楊義德老爺子耳旁老響著那略顯嘶啞的聲音,腦海深處他將一個個熟人對號入座,可每次都想到頭皮發痛,也想不出個結果。

  ……

  「喂!楊爺!」謝尕寶見楊義德不答話,便窮追猛打,「你那時候到底有沒有膽子劈土匪?」

  「咋沒膽子,你楊爺在舊社會啥事沒幹過?啥江湖沒闖過?那晚上土匪沒有膽子進我的門,老子提著斧子在門後等著哩!誰進來誰倒霉……」

  「大,你又來了!」尕花兒瞪著眼睛,「人家從土匪窩裡出來的人都沒吹,你吹啥哩?」

  「你看你看,這丫頭,」楊義德自打圓場,「人家正兒八經地說以前的事兒,你就瞪我!」

  「嘿嘿……」甄二爺對尕花兒的奉承很不自然,撓了撓頭說,「老天爺保佑,沒讓我碰上老爺子,不然我這小腦袋早就成了兩半了……」

  「那可不一定,不是我吹,我老漢別的本事沒有,只是這雙眼睛看人從來沒失過眼。瞧你慈眉善眼的,一看就是個忠厚老實的好娃娃,我能劈你?哈哈哈……」

  深秋的陽光很溫暖。幾個人說說笑笑吃飽了肚子,站起來正準備割田,突然看見不少人朝坡下的破窯洞蜂擁過去。楊義德兩個兒子尕虎和尕豹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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