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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得從鳴珂傍火城

2024-06-12 04:09:29 作者: 青枚

  平衍坐在用二十四人抬舉的步輦上,舉頭看著雒都城頭的大火在風勢助力下向四周圍蔓延開去。火光熊熊,映在他的眼眸中,遮掩了他心頭的焦慮。

  派去昭明方向的斥候陸續回報,平若已經從昭明撤軍,他這圍魏救趙之計起了作用,但落霞關的局面卻仍然晦暗不清。羅邂被平宗擄走之事已經傳遍了各處,南朝軍隊六軍無主,趙亭初年老德薄,不足以服眾,此時的南朝軍中將帥反目,彼此之間爭鬥不已,四分五裂。

  龍霄則在堯允五萬大軍的幫助下東山再起,一舉將剛剛攻破落霞關的南朝軍驅趕到了長江一線。

  平衍明白,龍霄目前的優勢完全是倚靠堯允而來,一旦堯允撤兵,他便無能為力,而羅邂的勢力正在分崩瓦解,鳳都皇位空虛,遲早要有人來代替。與其讓南朝故老再選出個遠支宗室來,不如就扶持龍霄。一樣是傀儡,不管是羅邂還是龍霄,在平衍心中並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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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樣的話只能平宗去說,而平宗到現在一直都不見蹤影。

  平衍知道平宗受傷的事情,但以他對平宗的了解,平宗一旦知道了雒都這邊的局勢,一定會飛快趕來。到了現在都不見人,只有一種可能,平宗傷勢太重,無法上路。

  只要有這一層擔憂,平衍就無法在雒都城下安心圍城。他心中焦急,不得不往最壞的局面去想。如果平宗真的傷重不治怎麼辦?按照之前的安排,無論如何都應當是阿戊繼位,而阿戊還不滿周歲,一旦阿戊繼位,那麼隨之而來的就必然是葉初雪登上太后之位。

  自從葉初雪產下阿戊隨平宗回到龍城,平衍一心一意想要阻止的,恰恰正是這樣的局面。為此他甚至不惜與平宗反目,甘願承受葉初雪這樣的人將自己當作仇人,也絕不能讓皇統和帝國最中心的權力落入那個女人之手。

  南朝局面的瞬息萬變,以及龍城未來的隱患,此刻都遠遠超過了平衍對眼前戰局的關注,讓他實在無法在戰火面前興奮起來。

  「阿嶼!」平衍喝了一聲,將第一次上戰場、盯著大火目瞪口呆的侍從叫了過來,「拿酒來!」

  「酒?」阿嶼有些意外,「殿下,御醫吩咐……」

  「這裡是戰場,我是主帥,御醫的話只在龍城王府有用。」

  「可是……」

  平衍扭頭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阿嶼無奈,只得遵從。

  北朝軍隊,自平宗以降,歷來有不得在軍中飲酒的規矩。縱有人隨身攜帶粟米酒,也多數是為了治傷用。阿嶼擔心粟米酒太烈,終究還是不敢拿給平衍,只得四處去尋更溫和的黃米酒。

  酒一時送不上來,平衍愈加煩躁,正要發作罵人,突然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有人指著雒都城牆的方向喊:「快看,城門開了!」

  火光熊熊,將城門下照得亮如白晝。只見一隊士兵簇擁著一個身形清瘦、著錦袍的文官從城中出來,立時引得眾人喧譁了起來。

  崔璨久在龍城執政,他的風格一向是帶著丞相府的幕僚在龍城街頭巡視處置,因此龍城百姓、軍中士兵對他都不陌生。自北朝分裂之後,眾人久已不見崔相,此時一見之下個個都異常興奮,也不知道是由誰先開的頭,口中歡呼:「崔相,崔相……」

  繼而越來越多的人也跟著呼喊了起來:「崔相,崔相,崔相,崔相……」

  呼喊之聲漸漸蔓延開來,平衍帶來的大軍倒有一半都加入到歡呼的海洋之中,聲音震天,動人心魄。

  平衍皺眉緊緊盯著崔璨,一時之間一言不發。

  他的身前身後都有人在高喊崔相。

  厙狄聰有些慌張,過來請示:「殿下,現在怎麼辦?」

  平衍擺了擺手,示意步輦向前,走到隊伍的最前方。厙狄聰立即指揮士兵手執盾牌圍在平衍周圍保護。平衍突然怒喝了一聲:「讓開!」

  他一貫給人體弱多病的印象,如今陣前於山呼海嘯的高呼聲中突然爆出這一嗓子,在場所有人都清晰聽入耳中,登時驚得都閉了嘴。

  盾牌軍讓開,平衍與崔璨面對面看見了彼此。

  那一片山呼海嘯也令崔璨意外非常。

  戰場之上,兩軍對壘,紀律嚴明的北朝軍隊卻對著敵軍的首領歡呼,這樣的事情即便是熟讀史書的崔璨也是聞所未聞。他在片刻驚訝之後便不顧身邊護衛的阻撓,驅馬向陣前走去。

  在被平宸指著鼻子喝罵,讓他自己上陣迎敵的時候,崔璨雖然心中毫不恐懼,卻多少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打算就此戰死城頭,身國同葬,也不枉此生了。

  他就像是走在一道通向深淵的懸崖獨木橋上,如履薄冰,步履維艱,卻沒想到等在橋那一頭的,卻是這樣一份豐厚的盛情。

  崔璨已經因為平宸而枯敗的心頭,突然生出了一眼泉水,泉水噴涌滋潤,令他對今日之戰的結果,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期待。

  所以當他面對平衍的時候,整個人從內到外都仿佛被泉水濯洗得煥然一新,以至於能搶在平衍開口之前,當先說道:「秦王殿下,好久不見。」

  平衍的臉繃得緊緊的,點了點頭,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是啊,當日龍城一別,沒想到要到今日才能重逢。」

  「世事弄人,當日別後,我與陛下都沒想到過,還有重逢的一天。」崔璨仍然記得在鶴州驛館所遇的襲擊,他的親近幕僚在那一役中全數遇難,即便是自己,若非晗辛鼎力相救也早已死在了灰衣人的刀下。

  以崔璨世家子弟的涵養,他不會當面與平衍計較這件事,但同僚的遭遇,晗辛的危險,以及那一個清晨的激盪心情,都在剛才那山呼海嘯的呼喊聲中發酵膨脹,讓他如果不略微譏諷一下,難以消遣心中澎湃之情。

  平衍倒是老實,點點頭:「的確沒想過。」他坦然笑了一下:「崔相當然是聽過卞和之玉的故事的。和氏美玉,若不為所有,寧願毀了,也不能饋贈敵手。崔相家學淵源,想必能理解我的為難之處。」

  崔璨淡淡地說:「今日你我城下相逢,既非敘舊,也犯不上談心。」

  平衍和顏道:「的確用不著說這些。崔相,你我既然已經打過了招呼,請崔相回去,兩軍交戰,刀劍無眼,崔相多保重。」

  崔璨點了點頭,一時卻沒有動作。直到平衍身邊厙狄聰等人耐不住朝刀柄摸去,才突然抬頭道:「平中書正領大軍從昭明趕來,秦王殿下,昭明之圍已解,你我兩朝本出自同根,又何必相煎太急。莫非你真的願意讓這些大好男兒毫無意義地死在這城下嗎?」

  平衍眼中光芒閃動,笑意卻更加深沉:「怎麼,崔相是不相信我能攻破雒都?」

  「如今南朝局面晦暗不明,你我兩家合則兩利,戰則兩敗,又何必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彼此攻伐,自相殘殺呢?」

  平衍哈哈笑了一下,轉頭向身邊一眾將領笑道:「剛才還在說崔相是和氏美玉,誰知道他其實還是藺相如,這番話倒是頗有縱橫家的味道了。只是,」他轉向崔璨,笑容背後閃過一抹凌厲,「可惜崔相錯生在了如今。如今的世事,也不容崔相再來玩合縱連橫這一套了。雒都我是勢在必得的,崔相我也是勢在必得的。請崔相保重身體,我帶你回龍城面見陛下之時,當指日可待。」

  崔璨心頭如明鏡般清楚,他刻意當眾說出這樣輕慢的話羞辱自己,就是為了摧折自己的傲氣,令自己因憤怒而失態。

  「多謝秦王厚愛,崔某今日在丹陛前叩別陛下時就已經打定了主意,雒都在,崔某在。也請秦王一切多加保重。」

  他說完之後撥轉馬頭施施然地向回走,仿佛壓根兒看不見平衍身後幾百弓箭手都在張弓搭箭,將自己視為瞄準的目標。

  平衍看著他悠然往回走,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良久沒有挪開。

  厙狄聰揣測平衍的心思,問:「殿下,要放箭嗎?」

  平衍眉頭一蹙,突然揚聲喚道:「崔相請留步!」

  崔璨轉過身來看著他。他身下的馬似乎對這樣往來反覆十分不耐,不悅地噴出鼻息,用右前蹄在沙土地上刨著。

  崔璨看著平衍,目光沉靜。

  平衍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的問題終究沒有問下去,但崔璨已經猜到了他想知道什麼。他有一股衝動,想要譏諷反問,既然關心,當初為什麼要捨棄?既然已經捨棄了,又何必念念不忘?但終究,他自幼所受的薰染令他只是溫和地點頭,說:「她如今是昭儀,統領後宮。她的兒子,陛下給起的乳名叫文殊。」

  平衍需要用平生最大的毅力,才能令自己不太過失態,只是無意識地重複著崔璨所說的話:「兒子?文殊?」

  也許是這份痴情打動了崔璨,令他在自己能冷靜思索之前,脫口而出:「若是雒都城破,廟堂傾頹,殿下倒是可以帶她回龍城。」說完又覺得自己多事,苦笑了一下:「不,她一定不願意再回龍城,還請殿下給她留一條生路。」

  平衍看著崔璨,直到眼睛酸痛難忍,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牙根已經被咬得發酸發痛。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招手叫過厙狄聰:「讓弓箭手準備。」他目送著崔璨的身影沒入高大的門洞,才繼續說道:「準備攻城。」

  崔璨走入門洞,不等從人過來,自己就從馬鞍上跳下來。他飛快地沿著台階爬上城牆,口中一連串地吩咐:「對方隨時會開始攻城,做好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守住。平中書的援軍就快到了,我們不必打敗對方,只要能等到平中書回來,就有希望了!」

  城頭被大火燒得一片漆黑。崔璨往城垛上摸了一把,滿手都是黑灰。他接過從人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手,本已經走開了兩步,突然又站定,身後跟著的一群將領便不得不停下來。這些人都是州郡軍中的老兵提拔上來的,這樣規模的攻伐從未經歷過,卻也不算是毫無大戰經驗,因此對這位文質彬彬的主帥頗有些不以為意。見他停下來,立時便有人陰陽怪氣地問:「崔相是想到了什麼退敵的妙計?」

  崔璨不理睬話語中的譏諷之意,伸手在城垛上敲了敲,果然夯土壘建的城垛卻如同陶器一樣發出了咚咚的聲音。崔璨舉頭望去,只見被火燒得烏黑的城垛仿佛一道黑色的繩索,一直向著遠方延伸而去。

  崔璨笑了一下,轉頭面對那些將領:「退敵之法還沒有,但大概是能守到平中書回來了。」

  他飛快地吩咐:「去找桐油來,將這城垛全都澆上桐油……」

  有人抱怨道:「崔相這是嫌咱們這城牆燒得不夠狠嗎?」

  不料在前面飛快走著的崔璨突然停下來,轉身沖他一笑,點頭道:「沒錯。」

  突然弓弦顫動的聲音如同萬山松濤一樣從城下傳來,身邊護衛一把將崔璨按倒在地上:「崔相小心!」

  箭雨如同飛蝗如期而至。崔璨抱著頭趴在地上,一直等到這一輪箭雨稍歇,也不顧護衛的壓制,跳起來高聲吩咐:「點火,將城垛點著。」

  平衍看著城牆上繼續火光大盛,蹙眉思索。

  厙狄聰過來問:「殿下,這是什麼意思?嫌之前燒得還不夠嗎?」

  平衍搖了搖頭:「我倒是忘了,這雒都本就土質特殊。傳說五百年前前朝草創營建雒都時曾在取土之處發生過一場大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火滅之後,那土坑居然被燒成了陶坑,自此世間才有了雒陶。」

  厙狄聰大惑不解:「難道他們要把城牆燒成陶器?」

  「不……」平衍搖頭,「大火燒過的城牆堅硬如雒陶,尋常弓箭無法破壞,要想攻城,就得動用地弩,只可惜咱們軍中沒有。除此之外……」平衍的目光朝東南方向眺望。

  暗夜裡,群星的光芒都被雒都城頭的大火映得暗淡,那個方向只有一片黑黢黢暗無天日的樹林。

  平衍緩緩道:「他這是在給平若指路呢。」

  崔璨在城頭,透過跳躍的火焰,目光緊緊落在平衍身上。城牆太高,距離太遠,他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卻毫不困難地能夠揣測到平衍心中的冷峻。

  他會怎麼做呢?

  然後崔璨看見平衍在阿嶼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從身邊賀布衛的手中接過一張一人高的大弓。他推開阿嶼攙扶的手,就靠一條腿穩穩站住,身體筆直挺拔,引箭張弓,瞄向城頭。

  崔璨突然感覺到眉心劇烈地發燙,與此同時箭鏃發出尖嘯的聲音轉瞬飛了過來。

  崔璨眼前出現了奇妙的幻覺,仿佛他能夠看得清楚羽箭破空而來時飛速旋轉的箭身,看得見箭鏃尖銳的頭閃耀著冷冷的光芒。

  眉間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令他終於忍不住低頭去探查。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頭頂驀地一涼,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他的髮髻,將他推向身後的箭樓。篤的一聲,崔璨被羽箭穿透髮髻,釘在了箭樓的柱子上。

  「崔相!」

  「崔相小心!」

  「崔相!」

  周圍的人驚呼起來,肝膽俱裂,紛紛擁過去查看。

  頭皮被箭鏃像犁地一樣劃開,一股鮮血從頭頂蜿蜒流下來,滑過崔璨的面孔,讓他的臉割裂成猙獰的兩部分。

  崔璨喘了口氣,不由自主又去摸眉心。

  如果不是剛才那一低頭,只怕那支箭此刻就已經取了他的性命。

  城下龍城士兵要過了片刻,才突然會過意來,一陣歡呼之聲爆發出來,地動山搖,瞬間席捲過整個軍陣。

  這歡呼聲與之前對著崔璨的呼喊截然不同。若之前那樣的呼喊是浪花潮水,那麼此時在軍中爆發出來的則是海嘯一樣撼人心魄、席捲天地的轟鳴。

  城垛上的大火漸漸熄滅,崔璨顧不得城垛上還散發著滾滾熱氣,也顧不得自己的髮髻被扯散,衝到牆邊向下張望。

  之前平衍那一箭將軍中士氣振奮到了極點,一股不安分的熱情在士兵之間躍動。平衍目光冰涼,看向身邊的厙狄聰。

  厙狄聰舉起手發令:「準備——」

  身後五千長弓兵整齊劃一地拉開弓。五千根弓弦被繃緊的聲音,在夜空里匯聚成了一種帶著威懾力的暗調,令守城的士兵情不自禁地膽寒。

  厙狄聰的手揮下去:「放!」

  箭雨呼嘯而至。

  崔璨被身邊人飛撲臥倒,只覺一陣涼風從頭頂身後飛過,來不及躲閃的士兵紛紛中箭倒地。一時間,城頭之上,慘呼連連。

  然而這還沒有完,五千人射完箭後退,裝箭、拉弓的同時,又有五千人替換上來。

  厙狄聰的手不停地舉起來、揮下去,每一次揮手都會引發一輪箭雨的攻擊。一連射了五輪,完全不給守軍任何喘息反擊的機會。

  直到城頭呼喊哭號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厙狄聰才終於看向平衍:「殿下?」

  平衍微微點頭:「開始吧!」

  大軍突然向兩邊讓開,五百名士兵抬著攻城錘沖向大門。

  崔璨狼狽地爬起來,顧不上扶正自己頭上的冠子,飛快地吩咐:「查看損失,有多少人傷亡?都別慌,這只是第一步,他們就是要壓得咱們膽寒了才開始攻城。派人去城門加強守衛,小心敵人用雲梯!」

  話音未落,突然一陣巨大的震動將剛剛走了幾步的崔璨一下子又震得幾乎摔倒,旁邊侍衛連忙扶住他:「崔相小心!」

  「不妨事。」崔璨推開來攙扶的手,吸了口氣,「他們開始攻打城門了。」

  城下平衍目光炯炯地關注著城頭的動靜,見崔璨能迅速穩定局面,調遣軍隊對自己的攻勢進行應對,不禁長嘆了一聲:「竟然是個能文能武的人才,可惜了。」

  然而平衍的青睞也不能挽回雒都守軍的頹勢,幾輪攻擊後,崔璨這邊左支右絀,漸漸無力支撐,而平衍則越來越興奮,雙手緊抓住步輦上的扶手,身體前傾,雙目放光,恨不得自己去戰才好。

  厙狄聰擔心他身體承受不住,勸道:「殿下,且休息一下吧,這城遲早是咱們的。」

  「不,平若的援兵正在往回趕,今日必須要一舉成功!」

  厙狄聰會意,高聲傳令,號令手下再接再厲,務必一舉攻破城牆,捉拿平宸。

  眾人山呼應答,氣勢如虹地向城牆發起攻擊。

  崔璨倒也不慌張,鎮定地命人取來酒。他懷中藏著一個小瓷瓶,其中鴆毒劑量足夠自己死十次的。他早已決心要同此城共存亡。

  然而就在又一輪箭雨稍歇的間隙,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

  已經精疲力竭的崔璨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喘息,突然發現身邊左右侍從紛紛跪伏在地上,他連忙回頭,果然看見了平宸一手執著刀,一手拉著晗辛來到城牆上。

  崔璨吃了一驚,連忙迎上去:「陛下?」他太累,來不及多想,已經轉向了晗辛:「你們怎麼來了?」

  平宸冷笑連連,拽著晗辛的頭髮把她拉得耳朵貼近自己的唇邊,冷笑道:「你看看,崔璨見了你多高興。今日這場仗,有你在,就必然會精彩萬分。」又轉而對崔相說:「你看看這女人,你不是還想帶她去逍遙江湖從此終老嗎?你忍心看著城破後平衍帶著她回龍城?」

  崔璨從見到晗辛那一刻起就腦中一片紛亂,既不明白平宸此舉的意義,也想不清楚晗辛為什麼會被卷進來。但平宸的話他聽在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被震撼得做不出任何反應來。

  要與晗辛江湖終老的話是當初晗辛藏在她府中時兩人私下裡說的,平宸卻知道得清清楚楚。晗辛自然不會說,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從那個時候起,他的丞相府中就有平宸的耳目。也就是說晗辛一直以來藏匿在自己府上的事平宸全都知道,卻又假裝什麼都不了解,一面將即將臨盆的晗辛搶入宮中,一面仍然任用他擔當丞相之職。一時間崔璨只覺手腳冰涼,寒意從腳底一直升上來。

  不論是平若還是崔璨,這一兩年來,漸漸都對平宸心存輕慢,覺得這少年帝王性情浮躁,不堪重任。然而這份心機和城府,崔璨想,即使是龍城的平宗、平衍這些人,大概都無法望其項背。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直到腳跟碰到中箭身亡的一名守軍的身體,這才悚然回神,向晗辛伸出手去:「晗辛,你過來。」

  晗辛本來木著一張臉,麻木地任平宸掌控自己,然而崔璨這話卻讓她震驚了。她瞪大眼,從崔璨眼中看到了從來不曾見過的怒火,不由自主地搖頭:「別,崔相,你不能。」

  崔璨咬緊了牙:「晗辛……」

  平宸卻不再給他們機會,拽著晗辛的頭髮往城垛邊走去。

  晗辛忍著頭皮火辣辣地痛,磕磕絆絆跟在平宸的身邊,被他一下子甩到城垛上。

  平宸衝下面大聲喊:「平衍,七郎,你好好看看這是誰!朕和她都在這裡,有本事你就放箭,將朕和這女人都射死在這裡!」

  平衍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就又因為沒有拿捏好向前摔下步輦去。

  眾人大嘩,連忙去攙扶。平衍顧不上起身,大聲喊道:「住手!不得攻城,停下來!」

  厙狄聰等將領也都看清了城牆上的人是晗辛,一時間都不禁嘆息。有不明所以的將領,戰意正酣,眼看離攻破雒都城門也不過一步之遙,誰想到居然傳下一道不許繼續攻擊的命令,一時間都氣不過。有人立即拋開部隊追到中軍來問:「到底是為什麼不打了?怎麼回事?」

  有人便指點給他看:「城上那個是王妃。」

  在驚愕和嘆息之餘,卻仍有些不甘心,還在問:「那就這樣了?不打了?不是說攻下雒都至關重要嗎?皇后娘娘在上面都不該停,何況是個王妃。」

  平衍所領之軍人員繁雜,不少是八部私兵改編合併而來。這些人常年在草原上橫行,眼中除了自己本部大人之外,就沒有過什麼規矩王法,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毫無顧忌。厙狄聰等秦王府出身的將領聽了這話氣得幾乎要背過去,只是戰事之中不能自己人先起齟齬,只得狠狠瞪他們兩眼,呵斥兩句,讓他們回去規範手下,不得違抗命令,若是王妃有任何差池,唯他們是問。

  對方這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不敢多言,一一凜遵。

  平衍被人扶起,略定了定神,撐著拐杖站起來,舉頭看著城牆上的人影。

  距離太遠,實際上他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然而他看得見她的頭髮被攥在平宸的手中,因為吃痛不得不偏著頭相就,他幾乎能感受得到她頭皮的痛。

  平宸大聲喊:「七郎,你後退三十里,不然我就將她推下去。城破了,朕大不了一死,但這女人也會死!」

  崔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怒從心頭起,再也忍耐不下去,撿起一把刀就向平宸走過去。

  平宸手中的刀卻在半空中揮舞:「沒有什麼可以商量,你退兵,朕就將這女人放了,讓你們夫妻團聚。朕給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這女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平衍始終一言不發,釘子一樣立在原處,目光落在晗辛身上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厙狄聰等人紛紛圍攏在平衍身邊,催問道:「殿下,咱們怎麼辦?」

  平宸還在喊:「答不答應,一句話!七郎,別逼我做狠事!」他說著,突然揮刀向晗辛的頭上砍去。

  城上城下響起一片驚呼聲。

  好在平宸的刀只是將晗辛的頭髮削掉了一綹。不知何處風來,將她的頭髮吹得四下飛散飄落。

  「平衍,下一回刀就不會落在頭髮上了,你是要頭,還是要人,自己看著辦!」平宸喊得聲嘶力竭。

  平衍終於開口,只有兩個字:「退兵。」

  這是意料之外的回應。無論是城頭上的崔璨,還是平衍身邊的厙狄聰等人,都以為平衍會顧全大局,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然而沒有,平衍乾脆利落地下了命令。

  厙狄聰知道無法再勸,只得去傳令。

  平宸給的時間很緊,而厙狄聰擔心守軍趁機追擊,所以命令在最前面攻城的隊伍最先撤退,自己則帶領中軍留守原地斷後。

  北朝軍隊歷來軍紀嚴明,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合常理地退兵,將士們也遵奉軍令如山,沉默迅速地開始了撤退。

  崔璨漸漸壓下了心頭的驚怒。平宸大病未愈,連自己行走都十分艱難,居然能制住晗辛令她不能反抗,一開始崔璨因為擔心和震怒並沒有留意到這樣的反常。直到此時,看著僵立在萬軍之中的平衍時,卻突然明白了。

  他朝平宸和晗辛看去,果然發現平宸握著刀的手在劇烈地顫抖,而晗辛幾乎是提著自己的髮髻放在平宸手中,他突然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做給平衍看的戲。

  晗辛朝他看過來,像是知道他心中的驚疑,突然露出了一個疲憊的微笑。那容色酸楚,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腿軟得就要摔倒,崔璨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已經伸出去的手卻又頓在了半途,想了想,終究還是收了回去。

  平宸也已經用盡了力氣,眼見著下面龍城大軍漸漸離開,終於支撐不下去,踉蹌著向後幾步,離開城垛,一把推開晗辛,自己跪倒在了地上。

  自有一群人簇擁過去噓寒問暖,崔璨卻寸步都不想再接近這個君主,反倒趁機走過去,扶著晗辛站了起來。

  「這樣的情勢下,他肯為你退卻大軍,也許隨他回龍城去也不是件壞事。」

  晗辛從始至終用手捂住嘴,暗暗抽泣,卻不肯哭出聲來。聽到崔璨這樣的話,才愕然抬眼,似是想要看透他說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崔璨有些領受不住這樣詰難的凝視,扭頭避開,說:「我是不忍心看你被陛下如此相待。」

  「陛下他也是……」晗辛要鼓起勇氣,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受人指點才這樣做的。」

  崔璨一愣:「受人指點?誰?誰能這樣玩弄人心?」

  他的話沒有問下去,晗辛那隱忍中帶著快意的神色已經讓一切都不言自明。只是崔璨仍舊覺得不可思議:「你的意思是,葉娘子出了這樣的主意?」

  「龍城賀蘭皇后派人劫持了葉娘子,他們卻不敢離開雒都,就只能潛入皇宮,將葉娘子交給陛下看押。」

  崔璨聽得心驚膽戰。當日葉初雪來到雒都,是他帶著去見了平若,誰知之後竟然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他本人卻全然被蒙在鼓裡。

  「然後呢?」

  「起初我也不知道,後來陛下擔心城破,向葉娘子詢問禦敵之計,答應以此為交換,過後便放她走。」

  「所以這一切都是她的計策?」崔璨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晗辛,你就願意被人如此相待?如果秦王不是決定退兵,而是要殺了你呢?他曾經那樣對你……」

  晗辛搖頭:「主人說他不會,說他定然會為了我而退兵。」

  「為什麼?」崔璨愈加焦躁起來,「可就算是平衍不會傷你,但陛下會傷你啊,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晗辛一時沒有回答,卻看著遠處山林中隱隱的影子:「看,是平中書他們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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