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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一醉高寒清到骨

2024-06-12 04:09:27 作者: 青枚

  雒都高達五十丈的城牆在龍城軍隊的面前連十天都支撐不住。年久失修的城門,被野草、雀窩疏鬆了的牆體,令這座千年神都變得老朽而遲鈍。因為平宸遷都至此,才從青徐一帶調來的州郡軍隊,這些人多由官府在當地徵募農家子弟組成,他們在驍勇善戰、以殺戮為耕作的胡族騎兵面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草原騎兵最不擅長的攻城戰,也因為守軍的進退失據而變得容易了許多。

  整個雒都上下人人都驚慌失措。平宸當初從龍城帶來的都是漢官,這些人於禮樂典章各有所長,但說到帶兵打仗卻個個都是門外漢。崔璨一到雒都就發現了這個弊端,幾次與平宸爭論後,終於獲得首肯,從州郡軍中提拔了一批年資長、有戰功的將領。

  但一切都太倉促,平衍的大軍來得出乎意料,以至於崔璨在最初聽到斥候探報的時候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為什麼龍城會突然發難?」崔璨問同僚,卻沒人能說得清楚。再問平若在什麼地方,也同樣沒人說得明白。崔璨隱隱覺得這其中有蹊蹺,卻有些不明所以,只能硬著頭皮去見平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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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病了大半個月,這段日子一直不見任何人。鑑於他平日裡行事乖張,喜怒不定,萬事憑喜好而行,又朝令夕改,三心二意,往往令臣下疲於奔命,苦不堪言。因此他病著的這段日子,崔璨與其餘朝臣都樂得因此不去覲見,專心自己的職責。

  平宸自那日服丹發病之後,臥床了七八日,已經勉強能夠下床。沉著臉聽了崔璨的匯報,冷笑道:「有什麼可怕的?兵來將擋,既然他們都打到門口了,應對便是。」

  崔璨對這樣毫無意義的話只能心中嘆息,面上仍要維持恭謹,問道:「諸部兵馬如何調遣,陛下可有成算?」

  「成算?」平宸冷笑,「你是丞相,統管天下事務,有事你不能為君分憂,反倒來問朕成算?崔相,莫非你也如他們一樣,以為朕這皇帝做得太清閒了?」

  「臣有罪!」崔璨一聽這話立即跪下叩頭謝罪,「臣知道陛下每日勤於服丹修仙,無暇國事,絕無非議陛下之意。」

  這樣毫不掩飾的譏諷,平宸哪裡聽不出來。然而眼下雒都局面危若累卵,他除了眼前這人之外竟然無人可用,發了半天怔只得假裝聽不懂,問道:「平中書哪裡去了?讓他帶兵禦敵。」

  「平中書已經七八天不見人了。」

  平宸一怔。他臥病這些日,不但群臣進表慰問者寥寥,就連從小親如兄弟一般的平若都不見蹤影。平宸自服丹以來,性情變得多疑孤僻,若是以前數日不見平若露面,早就遣人去找他來當面問清楚了,如今卻寧願一個人心中百般揣測,定要等到平若自己來問候。

  此時聽說平若已經失蹤了許多天,心頭不由暗喜,總算是為平若不來看自己找到了理由。

  這番心思自然不會說給崔璨聽,只是虎起臉來訓斥:「平中書一個大活人會平白不見了?你既然知道他不見了,為何不去尋找?」

  崔璨苦笑連連。平若最近常被平宸派遣出去尋仙問丹,崔璨心中反感,從不過問,到今日平宸提起也才意識到事情不大對頭。但此時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也於事無補,於是說道:「臣知罪。臣這就遣人去找平中書。只是眼下龍城大軍兵臨城下,平中書若是找不到,陛下以為,該以何人為主帥?」

  「找不到平若,你就自己上陣吧。」平宸體力不支,感到厭煩,招呼內官過來,「去取虎符來,給崔相調遣軍隊。崔相,朕給你這個權力,你需要哪支軍隊、需要多少人,自己看著辦。若是雒都扛不下去,城破之日,大不了咱們君臣一起殉國就是了。」

  崔璨倒是沒有料到平宸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恭敬叩拜領命。其實他今日來之前已經預計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雖然身為一介文臣從來沒有帶過兵,但時勢所迫,真要讓他上陣的話,他也做好了竭盡所能以身殉國的準備。

  然而君臣相對枯立了半晌,不見內官拿來虎符,平宸先沒了耐心,呵斥道:「磨磨蹭蹭,你到底想幹什麼?」

  內官的額頭上黃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往下掉。他在矮几旁已經伏了半晌,不敢抬頭,只是說:「陛下……虎符是不是放在了別處?」

  平宸一怔,突然意識到了不妥,也顧不得手腳虛軟,連奔帶跑地衝到矮几旁,一把推開內官,自己將藏放虎符的抽屜整個拉出來,兜底一掀,裡面只跌落了兩幅綾緞,卻哪裡有什麼虎符。

  平宸以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仍然不見虎符蹤影。他並非昏聵無智之人,幾乎立即就將虎符的失蹤和平若的失蹤聯繫了起來。「好,真是太好了!」平宸冷笑連連,「連阿若也學會背著朕行事了。」

  他驚怒焦急,手足無措地抬目四顧,一時間只覺得全天下都是背叛自己的賤人。崔璨遠遠跪在殿中,正舉目向自己看來,那目光更加令平宸自覺顏面盡失。他胸中有一團怒火無處發泄,目光落在腳下那名正瑟瑟發抖的內官身上,突然問道:「你抖什麼?」

  內官愕然抬頭,不知該如何回答,磕磕絆絆地說:「奴婢,奴婢……」

  平宸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他拎了起來:「朕問你,這虎符是如何丟的?」

  內官一聽這話就知道大事不妙,登時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哭道:「陛下明鑑,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你日日在朕殿中伺候,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平宸一把抽出佩劍,抵住內官的喉嚨,「你若連此事都不知道,朕要你這廢物何用?!」

  那內官嚇得渾身瑟瑟發抖,目光卻落在劍身上無論如何都挪不開。幾日前斬殺逢春的便是這把劍。當日收拾逢春屍身,這名內官也參與其中,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然而他此時心神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眼睛盯著劍身上一塊褐色的斑點,突然意識到這是逢春的血殘留在了上面。

  「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那內官大哭起來,也顧不得劍尖就頂著自己的咽喉,突然翻身抱住平宸的腿哭道,「陛下,陛下,敢從陛下殿中取走東西的,從來只有梁昭儀一人啊!」

  平宸一愣,從心底泛起一陣寒意,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狂熾的怒意:「賤人!朕一片真心待你,你卻將朕的真心棄若敝屣。」

  內官愕然抬頭,不明所以:「陛下!奴婢不敢啊……」

  「說什麼不敢?!」平宸雙目血紅,看著腳下之人,看見的分明是晗辛的面孔,這些日來積累的委屈不甘一起湧上心頭,「到底要朕如何,你才肯衷心依從於朕,你說!你說!」

  內官戰戰兢兢,不知道皇帝為什麼會這樣問他,卻知道該如何回答:「奴婢對陛下一片忠心,天日可表。陛下如若不信,奴婢可以對天盟誓……」

  平宸卻突然發起怒來:「騙子!你撒謊!你一直都在騙朕,騙子!」他說到恨處,手中的劍惡狠狠地戳了過去,一劍戳透了內官的胸口,猶自不肯罷休,雙手握住劍柄,一下一下地戳下去:「騙子,你騙朕,朕讓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崔璨本跪在殿中,聽聞虎符失蹤,心就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連平宸都能猜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到,知道此事定然與平若有關。然而之後的事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聽見內官牽扯出晗辛,他心頭就是一緊,正在盤算如何為晗辛開脫,卻不料平宸突然失控。

  這是他第一次目睹平宸失控,一時之間不可置信,待到回過神來,衝過去抱住平宸喊道:「陛下,陛下,陛下……」然而該如何勸,他一時心頭極亂,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怔怔看著血泊中的內官,只覺頭暈目眩,再也忍不下去,幾乎張開口就要吐出來。

  崔璨到底自幼受庭訓薰染,竭盡全力維持必要的禮儀,縱是口鼻酸澀,仍舊一直到奔出了大殿,才暢快淋漓地嘔吐了起來。

  因平宸脾性日益殘暴,他殿中伺候的宮女、內官人人自危,聽見裡面有異動不是進去查看,而是個個躲得遠遠的。一時之間,大殿內外,竟然連一個來攙扶一下的人都沒有。

  崔璨嘔吐初歇,氣息仍舊紊亂,扶著雕欄直起身來,極目遠眺,只見宮殿高台重疊,整個皇宮都陷入一種死一樣的黑暗之中,連一個人影都不見。

  他一時之間,只覺異常悲涼。

  明明是一個百廢待興,正合君臣齊心,為了大家心中的盛世一起努力的時刻,朝中卻人心四散,城外大軍壓境,竟然已經到了隨時都可能破碎垮塌的時刻。他一生所為之奔走用心的事業,眼看即將毀於一旦,他身處於這困局之中,失卻了所有,卻換不來壯志得酬的一日。

  平宸身上,寄託著他身為崔氏子弟全部的情懷與夢想,然而此刻他卻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明珠暗投的感慨來。

  遠處隱約傳來喧鬧之聲,崔璨回神,眺望過去,只見異樣的紅色映紅了半邊天空。

  經歷過在鶴州驛館的變故,崔璨立即辨認出來那是火光。顯然是平衍的大軍為了攻城,動用了火箭。雒都城頭蔓草叢生,到了這個季節早已經一簇簇地乾枯,平日望去仿佛一座荒瘠的野山,那些枯草如今成了最佳的引火之物。

  崔璨心頭一凜,為自己這片刻的沮喪深覺慚愧。他不敢耽誤,草草擦了一下自己的臉,飛步向皇宮之外奔去。

  即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仍然要竭盡全力力挽狂瀾,大不了就同雒都一起存亡。

  崔璨並不知道,有一個人就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目睹著他奔赴戰場的背影越走越遠。

  晗辛一直到再也看不見崔璨了,才緩緩向平宸的寢宮走去。

  平宸身邊的內官、宮女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見她來,便紛紛迎了上來:「昭儀可算來了。陛下殿中又死了人,大伙兒都不敢進去呢。」

  晗辛點了點頭:「我都知道了。」她走上台階,轉身吩咐:「你們都別怕,有我在呢。」

  這些日來,晗辛不知在平宸面前為下面這些人開脫了多少次,眾人對她無不懾服,聽她的囑咐,自然沒有不遵的。

  晗辛走入寢殿的時候,平宸已經累得箕坐在地上。

  他的衣角被血浸染,手上也染滿了鮮血,抱著劍正粗重地喘息著,看見晗辛進來,登時睜圓了雙目,一下子跳起來指著晗辛:「賤人!你還敢來?!你還敢來?!」

  晗辛目光冷冷地從他面上掃過,又低頭去看血泊中的屍體,沉默地等待著平宸的話音落下,這才走過去,從平宸手中接過劍,用自己的衣袖將劍身上的血跡擦乾淨,然後歸入鞘中。「陛下的雄心和壯志就是殺這些毫無還手之力之人嗎?之前的逢春,如今這孩子,陛下是要將身邊之人全都殺光,變作孤家寡人,才肯罷休嗎?」

  「你在乎嗎?」平宸虛弱地反駁,在她攙扶自己的時候想要推開她,卻手腳軟得根本無力反抗,「你嫌棄朕,你根本看不起朕!」

  「陛下是想讓臣妾幾十年後想起陛下時,心懷景仰,還是滿心不屑呢?」

  平宸一怔:「你什麼意思?」

  晗辛與這少年相處的時日久了,竟然能毫不費力地捕捉到他的思路:「陛下,你流鼻血了。」她神色柔和,似乎絲毫不記得幾日前正是自己的言辭逼得這少年發了狂,急怒攻心,以至於到如今虛弱得無力自持。

  平宸用衣袖擦了一下鼻下,天青色的衣袖上果然有一抹血痕。他皺眉看了好一會兒,驀地推開晗辛的手:「滾,朕不稀罕你的假慈悲。」

  「陛下如今不把臣妾叫作阿姊了?」

  「朕的阿姊,會溫柔地照顧朕,會耐心地聽朕說話,會讓朕靠在她的身前,會陪朕閒聊到天明。你卻是個惡鬼阿修羅,將朕一手帶入修羅地獄。」他舉起雙手,看著上面深深淺淺的血跡,愴然笑了起來,笑聲淒涼,就連晗辛聽了也不禁動容,「阿姊,朕這一生只真心待過兩個人,一個是阿若,一個就是你。你老實告訴朕,你讓他拿著朕的虎符做什麼去了?你們是不是要將這雒都,拱手讓給晉王?你們是不是要綁了朕去向晉王邀功?」

  「我們是在幫陛下。」晗辛走近一步,從那少年的眼瞳中看清自己的模樣,竟是一片蒼白凌厲。

  「幫我?」平宸茫然重複著她的話,仿佛是聽見了最可笑的笑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尖銳刺耳,震得殿中帳幔隱隱抖動,「你們偷朕的虎符是為了幫朕?那麼你們殺朕就是為了救朕嗎?」

  「陛下……」晗辛過去拉住平宸的手,不容他掙扎,「龍城大軍兵臨城下,平中書去將昭明城外的兵調回來保護雒都。陛下縱是懷疑臣妾的忠心,總不該辜負平中書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辛勞奔波的心意吧。他可是為了陛下,已經與晉王斷絕了父子之情的呀。」

  平宸似乎是被晗辛說動了,又像是真的疲憊已極,任由晗辛牽著他走到御榻旁坐下,雙手蒙住面孔,長長嘆息:「阿姊,你說阿若是為了朕去調動昭明城外的軍隊?」他抬起頭,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你以為朕不知道他是去給昭明解圍的嗎?」

  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想要重新打量這少年:「陛下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看著她,開始冷笑,「這些日不見阿姊,朕倒是想明白了許多事情。當初朕服丹是阿姊一力建議的,那天樞丹也是阿姊最早跟朕提起的。阿若本來與朕無話不說,朕卻被阿姊勸著讓他出去為朕尋丹,以至於阿若與朕越來越疏離。阿姊,一切都在你的謀劃之中對不對?」

  「陛下是在說笑嗎?」晗辛想笑,卻發現無論如何笑不出來,「陛下怎麼會這麼想?」

  平宸抬頭看入她的眼眸:「阿姊是惱恨朕拆散了你跟崔相,所以也要離間我跟阿若?」

  「陛下想多了。」晗辛心頭微微發緊,「我與崔相本就斷無可能。崔相肩負著天命,他不會為了我這樣一個女人而放棄他的使命。」

  平宸像是聽信了晗辛的話,伸出雙手來,看著微微發顫的手掌,低聲道:「晗辛,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不管你為什麼偷朕的虎符,也不管你明日會如何背棄朕對你的一片赤誠,有一件事朕要你明白……」

  晗辛幾乎無法聽平宸繼續說下去,良久才能硬著心腸道:「陛下請說。」

  平宸忽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不管阿若能不能趕回來救援雒都,朕都不會讓秦王得逞,朕都有辦法讓他退兵。」

  晗辛突然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她聽見自己發問的聲音發緊:「陛下有什麼辦法?」

  平宸沖她咧嘴笑了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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