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相知定識春風面
2024-06-12 04:09:13
作者: 青枚
龍城進入了雨季,大雨間雜小雨,淅淅瀝瀝,一下就是四五日。龍城本就乾燥,一年有雨的日子加起來也未必有一個月。這雨恰在莊稼灌漿時下下來,農戶人家自是欣喜非常,街頭巷議皆說當今天下風調雨順,定是天闕御座上適得其人,老天爺賜福百姓。
然而龍城的喜氣卻染不進碧台宮。
本書首發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葉初雪纏綿病榻已經二十來天,熱是退了,卻仍舊懨懨地沒有精神,每日裡只是坐在窗邊望著窗外萬頃湖水發怔,看那雨水在湖面上敲出千萬朵水花,仿佛她能從中看出七香水海,三千大千娑婆世界一般。
小初送來湯藥,見之前的飯食放在遠處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憂愁地嘆了口氣,勸道:「娘娘,吃點東西吧。總不吃,難怪沒有精神。」
一陣風來,卷進幾滴雨水,如同飛毫一般落在了她的臉上。葉初雪一動不動,仿佛玉雕的菩薩,一任那水痕從面頰上划過。
小初憂愁地看著她的側影,絞盡腦汁想要找點話來說,不然這宮殿就太冷清寂靜了:「娘娘,上回看到的荷花昨夜開了,又大又美,我給娘娘摘兩枝來,放在屋子裡也好看。」
她本沒有期待對方會有什麼回應,卻不料葉初雪竟然轉過頭來,目不轉瞬地瞧著她,一言不發。
「娘娘?」小初等了片刻,不見她有任何進一步的示意,心中疑惑,上前半步,小心提醒,「要我去摘荷花嗎?」
「多少日了?」
小初一怔,不由自主地向身後看了一眼。偌大宮室,只因她病中喜靜,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留下,層層簾帳錦屏的後面,只有一片寂寥的雨聲,敲打在荷葉上,益發令這宮室中清淨得驚心動魄了。
「娘娘……」確定葉初雪不是在對旁人問話之後,小初只得硬著頭皮虛心請教,「娘娘問什麼多少日了?」
葉初雪卻沒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復又轉頭去看外面那一片蒼茫的水面。
小初越發惶惑,立在那裡進退無措,只聽著外面紛雜的雨聲敲在心頭,一時間仿佛整個人都被雨水澆透了一般。
一道閃電划過,遠處陰山的另一頭響起沉悶的雷聲,聽著倒像是千軍萬馬一同開拔的聲音。小初突然福至心靈,明白了葉初雪在問什麼,連忙道:「二十日了吧,陛下已經有二十多日沒有來了。」
葉初雪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石化了一般。
一時有人進來通報,說是承露殿裡高悅來了,小初心頭猛地一松,如蒙大赦般匆匆出去,將高悅迎了進來。
自那日平宗將葉初雪鎖入碧台宮之後,便將她與外界隔絕,任何人不得與碧台宮接觸,就連運送各類供給,也只能由賀布鐵衛押著內官上島,東西放下就走,從頭到尾不能有人說話。
這規矩卻終究還是在葉初雪大病之後被稍微打破了一些。平宗格外開恩,允許高悅每隔五日來向葉初雪匯報一次阿戊的近況。
五天一次,這幾乎成了碧台宮上下所有人翹首企盼的節日。只有在這一日,葉娘子的面上才會略微出現一些笑意,碧台宮裡也會略微有些活氣。這一日幾乎連空氣似乎都要格外清新一些。
在這個孤島上被隔絕的,不只是葉娘子一個人,還有上上下下這群貼身伺候的人。她們比葉初雪更需要聽見外面的消息,哪怕只是一隻蚊子發出的聲響,也會讓她們興奮莫名。
高悅幾乎是在碧台宮人的簇擁下來到寢殿門外的。葉初雪也早已經迎候在門口。他的身後,兩名賀布鐵衛保持著足以聽清楚兩人說話聲響的距離,他們的任務是要記下葉初雪和高悅之間每一句話,回去上報給皇帝。
這碧台宮只不過是另一個囚禁她的鐵籠子。
因著這眾目睽睽,幾乎每一次高悅來,與葉初雪的問答內容都相差無幾。
「晉王殿下已經能扶著矮几走上一兩步。前日夜裡多醒了一次,天氣熱,乳母為他換了綢衫。」
「這幾日下雨,晚上還是有寒氣,綢衫雖好,晚上要留意添衣。」
「奴婢回去就轉告。」
葉初雪點了點頭,又問:「長了幾顆牙?」
「已經有兩顆了。許是長牙的緣故,近來喜歡吃手指。」
「給他手指上塗些苦艾汁,他就不吃了。」
高悅一怔,愕然抬起頭來看著葉初雪:「娘娘的意思……」
「這些小毛病,還是從小就戒了的好。」
高悅於是又低下頭去,恭敬回答:「是。」
一般問答到這裡也就告一段落了。葉初雪大病初癒,在廊下坐了一會兒便覺得冷,示意小初拿出賞賜來,還沒有開口吩咐,忽聽高悅又說:「只是奴婢小時候聽家裡長輩說,小孩子吃手指就不會太頑皮。」
高悅自幼父母雙亡,唯一的長輩就是高賢。葉初雪凝目看著高悅,抬手阻止了小初,和顏笑道:「民間總有些出其不意的好法子,你家長輩還說過些什麼沒有?」
「別的倒也沒有。只是記得奴婢小時候頑皮獨自跑到外面去玩耍,被人欺負了家裡人也不知道。」
葉初雪失笑:「哪裡就那麼容易被人欺負,你不會跟人打架嗎?」
高悅摸著後腦勺窘笑:「當日之事記不大清楚了,好像跟我爹娘有舊怨的,嫌我爹占了他家門口三分地,見我獨自玩耍,便動了壞心。」
葉初雪抬頭看了看天色,一直綿延了好幾個月的雨居然就在這個時候停住了。太陽從烏雲中露出半個臉,水汽被蒸騰了起來,潮熱取代了片刻之前的寒意。葉初雪將手邊的團扇拿起來掩在頰邊,微微笑道:「高貂璫說話真有意思,回去盡心照顧阿戊吧。」
「是。」高悅恭敬行禮,領了賞賜退出碧台宮。
天津橋的另一頭自然有賀布鐵衛值守,驗視了葉初雪賞賜之物,見不過是些玉佩金珠,便揮手放行。又將隨高悅進入碧台宮的兩名鐵衛叫過來仔細詢問了對答詳情,命他二人將這些話全都默寫出來,送往秦王府。
小初、小雪等人送走了高悅迴轉寢宮時,見葉初雪居然離開了她那張藤床,在妝檯前仔細打量自己的面容,都十分意外。葉初雪的目光透過鏡子靜靜觀察著她們,隨口問道:「上回斯陂陀進的那支雀兒金釵去了哪裡,怎麼找不見了?」
小雪立即想了起來,笑道:「上回賞了燕舞,娘娘忘了?」
葉初雪抬起頭來真的沉思了片刻,也笑了:「是了,是給了燕舞。」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向外面看去,靡雨初霽的天空上,雲色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倒是將湖面映得一片墨藍:「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想吃鱸魚膾了,可惜這年月卻不知什麼人會做。」
小初眼睛一亮,立即來了精神:「自然是有的,我這就去想辦法。」
葉初雪看著她跑開,對著小雪笑道:「其實我自己就會做,只怕他們不讓我動刀子。」
在龍城,鱸魚並不難得,難得的是如何料理得讓葉娘子不挑剔。小初讓賀布鐵衛傳了話,不過片刻就有人來回報,說是有人舉薦了承恩殿裡的人來做這道菜。
葉初雪點了點頭,只說了兩個字:「很好。」
燈花燃到了盡頭,爆出一聲輕響,在靜謐的夜裡聽來尤其動人心魄。那一剎那,仿佛窗外的蟲鳴聲都頓了一頓。平衍抬起頭來,用銅扦將暗淡下去的燭光撥亮,順手拿起茶盞喝了口茶。茶水已經涼了,泛著苦澀,顯見沖泡時的水滾的火候太過。平衍的口味已經被養刁了,這才想起之所以一直沒喝完,就是當初第一口喝下去就勾起了相思。
他嘆了口氣,將茶盞放下,順手拈起筆來繼續批註。突然外面響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濕答答地踩著滿地的積水衝到了門口。平衍略抬起頭,揚聲問道:「阿嶼,什麼事?」
門被砰的一聲推開,阿嶼面色蒼白地出現在門口,大口喘著氣回稟:「宮裡來人了,是碧台宮出事了。」
平衍心頭一沉,冷笑了一聲:「慢慢說,別慌。」從平宗離開那一日開始,他就一直在等著這一刻。他從來不相信葉初雪會老老實實地被關在碧台宮中,會乖乖接受旁人給她安排的命運,所以他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碧台宮的監視,所有的風吹草動都會被詳細報告到自己的案頭。
阿嶼點了點頭,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才說:「葉娘子吃了鱸魚膾,中毒了。」
平衍來到碧台宮外,大門敞開,小雪拎著裙子從裡面出來,匆匆來到平衍面前跪下:「殿下長樂。」
平衍仔細打量她的神色,只覺得這女孩子面容平靜中帶著一絲不可言說的緊張:「葉娘子現在如何了?」
「娘娘請殿下一到就進去。」她抬起頭,眼中似有淚水氤氳,那種柔軟中帶著一絲力度的神情令他恍惚了片刻,有一剎那仿佛是在面對那個人,不由自主地心頭一陣抽痛,「你……」他開了口才發現喉嚨生痛,連忙暗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收斂心神,「帶我去見她。」
小雪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要去攙扶,卻被平衍溫和地推開:「帶路就好。」
「是!」小雪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著,支著耳朵判斷身後篤篤的拐杖聲的速度。她似乎並不知道身後那雙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的背影,連半分也捨不得挪開。
葉初雪的寢殿裡燈火通明,簾幕重重,人影幢幢,平衍甫一踏入,突兀地停下了腳步。他也是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有著狼一樣的敏銳感觸。他能感覺得出來在重簾帳幔後面,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等待著他像獵物一樣踏進陷阱。
葉初雪虛弱的聲音從簾幕後傳出來:「怎麼,秦王殿下擔心我這宮中埋伏了人手要暗襲你嗎?」
平衍心頭一震,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經被對方看透,也知道她既然會這樣說,便是有恃無恐,此時再退縮已經來不及了,索性颯然一笑,拄著拐杖來到榻前,目光緩緩掃視著寢殿,靜靜等待著。
「都下去吧。」葉初雪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卻依然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宮人們魚貫而出,腳步窸窣,竟然整齊劃一。平衍觀察著,心中暗暗驚訝,她當初被關入碧台宮,除了小初、小雪兩人外,平宗將她身邊的人全部清換了一遍。到如今也不過一個多月,其間還一直病著,這眼看著一眾宮人竟然又讓她調訓得服服帖帖,無不乖巧順從。平衍想到這裡,益發暗中驚心了。
葉初雪似乎是有意要給他時間去忖度,只是讓小雪為她挽開簾幕錦帳,讓小初攙扶著自己坐起來,往身後塞了幾個隱囊,撐著身體坐起來。
見她真的如此虛弱,倒是讓平衍十分意外,索性站在原處等著她先開口。
葉初雪接過小初送過來的水略抿了一口,面色越發顯得蠟黃無神,仿佛說句話都覺得辛苦。只是這樣的局面,卻似乎只能由她來打破沉默。她微微扯出個笑容,轉頭吩咐小雪:「怎麼能讓殿下就這樣站著?快看座。」
「不必,我來看看,娘子若無大事的話……」
「你是來看我一時半會兒會不會死吧?」葉初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抬起眼朝他望過來。
一旁的蠟燭便在此時爆出一個燈花,火光瞬間綻放,映得她目中光華畢現,令人不可逼視。
平衍自然而然地垂下眼避開那一瞬間的風華,卻冷笑了一聲,輕聲反問:「娘子讓我來,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葉初雪蒼白的臉上居然慢慢凝結出一朵笑意來。她全身放鬆了下來,向後靠下去,將身體的重量全部交給了身後柔軟的隱囊,含笑看著平衍,揮了揮手。
小初、小雪立即無聲地退下,為他們將寢殿的門關上。
「就剩下你我了,有什麼話,娘子不妨攤開了說。」
「有了你這句話,我看我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她仍是不肯輕易如他所願,反倒問道,「殿下怎麼還不坐,這樣一條腿站著,不累嗎?」
這是真正開始角力之前的示威,平衍傲然抬起下巴,淡淡地說:「不累。」
「我卻是累了呢。」她忽而一笑,身體向下滑了些,枕著手臂讓自己側臥得更舒適些,笑容中益發多了些玩味和挑釁,「我精神不濟,怠慢了殿下,還望殿下不要見怪。」
「我即便見怪了,只怕娘子也不會在意。」
「這說的是什麼話?」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像是極力想要緩解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然而笑聲卻被乾嘔打斷,令她不得不略顯狼狽地停頓,過了半晌才訕訕地看他一眼,神態中卻有一種並不明顯的懊惱。
平衍敏銳地捕捉到她每一分的細微變化,眉頭一蹙,問道:「娘子中的是什麼毒?」
葉初雪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說呢?」
平衍的心於是一沉到底。
葉初雪到底還是傷了精神,躺回去略歇了歇,才突然冷笑著說了一句:「立子殺母?」
平衍面上一熱,卻仍然嘴硬:「這是本朝太武皇帝時立下的規矩。」
「立這規矩是為了防止八部出身的太后聯合本族擅權專政作亂朝堂。」葉初雪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當年城陽王之亂時,太后並非陛下生母,不是一樣可以作亂嗎?」
平衍無論如何想不到時隔這麼久,她又把這樁舊恨翻出來,一時之間倒是捉摸不透她這一番作態的本意是什麼。想了想,覺得與葉初雪已經鬧到了這個地步,似乎沒必要再兜圈子,索性問道:「那么娘子如何打算的?」
「如果又是個男孩怎麼辦?」
「什麼?」平衍一怔,愣愣朝她看過來。
「你是阿戊的仲父,若是我選定另外一人做這孩子的仲父,只怕即便殺了我,以後也國無寧日。」
平衍目光一凝,不由自主向她走上一步。拐杖敲在地板上,篤的一聲,令人聽來竟然有驚心動魄的意味。
她卻絲毫沒有懼意,笑意越來越盛:「你卻不能殺我。」
這有恃無恐囂張而充滿挑釁的笑反倒令平衍冷靜了下來,目光落在她的面孔上,開始仔細思索。這是他頭一次這樣毫無忌憚如此近距離地打量她。她的眉目口唇,她的肌膚骨骼,她的華發青衣,都一覽無餘地落入他的眼中,然而此時的平衍心目中卻充滿了疑惑。
這樣一個女人,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力量,令旁人為了她近乎瘋狂地謀劃,忠心耿耿,追隨始終?
「是,我不能殺你。」平衍點頭贊同,心平氣和得連葉初雪都有些詫異,「我受陛下委託,替他看好朝堂天下,替他看好你。你若有個閃失,他日我再也沒有面目去見陛下。只是……」他突然走上兩步,來到葉初雪的面前,低頭看著她問道:「你就不想知道陛下是去做什麼去了嗎?」
一絲淒楚從她眼中一閃而過,還來不及令人看清楚,她便飛快地低下頭去,苦笑道:「我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已經許久見不到他了。」
平衍幾乎要相信了她語氣中的悵然和失落,沉默了片刻,逼迫自己記得眼前這女人過去所作種種諸惡,淡淡道:「他身為天下之主,自然心懷天下,不可能纏綿於溫柔鄉中。」
她卻突然仰起頭來,微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葉初雪,心思飛到了遙遠的阿斡爾草原,飛到湖畔,那些生活在穹廬之中的日子裡,溫柔的神色甚至無法遮掩:「是的,他是個英雄,從不沉迷溫柔鄉,卻有著世間最溫柔的心。」她的神采來得快,去得也快,低下頭的時候已經變得黯淡。她嘆了口氣,不再用那種尖酸而犀利的語氣,低聲道:「阿沃,你若想讓他名垂千古,便不能什麼事都依他。」
平衍一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意思?」
「放我走。」她終於說出了這三個字。平衍立即知道這就是整件事裡最重要的三個字,「他讓你看好我。你違一次命如何?」
平衍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也看不透她的謀略和算計,只能謹慎地保持著沉默。
這沉默卻鼓勵了葉初雪,她知道對方想要聽什麼:「你是阿戊的仲父,我把阿戊留給你,交給你教導輔佐。我離開,無論下一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與這朝堂宮廷無關。阿戊會是唯一的太子人選,你是阿戊唯一的仲父。」
平衍耳邊嗡嗡作響。她將一切說得簡單得如同一張白紙,然而事情自然不會這樣簡單:「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葉初雪看著他,目光澄澈無畏:「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你能拔除眼中釘,不用擔心我狐媚惑主,讓陛下為了我做出棄天下而不顧的事情來,也不用擔心我會在陛下身邊施展手段興風作浪。我把阿戊留給你,陛下即便因為你放我走而責怪於你,卻顧念著阿戊不會為難你。」
「那麼你呢?你要去哪裡?你想得到什麼好處?」
「我的好處,就是離開這裡。」葉初雪只覺胸悶,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把我關起來了,就像當初在晉王府把我鎖進鐵籠,在戰場上用鐵鏈纏縛我的手腳。他想讓我做他的妻子,卻斬斷了我的生路。阿沃,我的確為了他甘心放棄一切,卻不能承受這樣的凌辱和剝奪。我打算去西域,斯陂陀已經在青鹿台等著我,我會和他一起到西域去。聽說那裡沒有紛爭,琉璃為地,金繩界道,城闕宮閣,軒窗羅網,寶石璀璨,耀眼奪目。我想到那裡去,再也不回來了。」
「你……放得下這一切?」
「放不下又能如何?陛下已經說了,要關我一生一世,讓我在這裡永遠不見天日。」
平衍心裡是不信她的話的,卻又找不出任何破綻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女人的倔強和堅持,他知道對她來說,比起死亡,被囚禁在這裡是更大的折辱和摧殘。
葉初雪看著他,落下淚來:「阿沃,放我一條生路,你我皆能如願。」
「那麼陛下呢?你就不怕他不顧一切去找你?」
她臉上淚水尚未擦去,就又露出了那種狡黠的笑容:「他不是出遠門了嗎?等他回來,我早已經離開了。我相信你有辦法輔佐他們父子成為一統天下、開萬世太平的聖君。他日我若在西域得聞他們父子聖君名號,也會為你焚香禱告,感激你今日的慈悲。」
平衍回到王府已經交了子時。他疲憊至極,傷腿一陣陣地抽痛,因為拄著拐杖時間太長,連雙臂和後肩也覺酸痛難忍。見阿嶼過來相迎,一面讓他攙扶著自己回到房中略微歇息,一面問道:「有什麼事嗎?」
「別的都沒有,只是厙狄聰將軍遣人回報,說是胡商斯陂陀一行執殿下手諭出城。厙狄將軍不敢阻攔,卻也不放心,讓人來向殿下稟報一聲。」
「知道了。」平衍點了點頭,又搖頭苦笑,「那女人怕是早有準備,動作倒是真快。」
阿嶼聽得莫名其妙:「什么女人?」
平衍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累得很了,以至於說話有些口無遮攔。他嘆了口氣:「讓他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浴桶被裊裊的水汽籠罩。平衍在阿嶼的攙扶下坐進去。他沐浴一貫要用極燙的水,斷肢入水登時痛得一抽,一股熱流立時在四肢百骸之間遊走開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沉入水中,讓那種霸道到不可一世的熱包圍自己。
水中漂浮著藥包,是晗辛還在時為他配的,每次沐浴時泡水,舒筋活血。藥包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平衍合上眼,仿佛那人仍在身邊。浴桶闊大,他們曾同浴,當日鴛鴦交頸,無限旖旎,如今卻只剩下了這一縷藥香飄搖纏繞,徘徊不去。
門被推開,水汽趁機向門外流去。有人進來,腳步窸窣,雜帶著淡淡的玉蘭花香。平衍握在桶沿上的手緊了緊,不敢睜開眼睛,卻仿佛全身都長了眼睛一般,注視著走進來的那人。
那雙手細滑柔軟,帶著一絲涼意,落在他肩頭的時候令他平白緊張了一下,粟皮從她手下向外泛開。平衍一時沒有回應,只感受著那雙手撩起水淋灑在肩頭,為他揉捏著各處酸痛。她的力道並不弱,恰到好處地讓他既能舒緩緊張,又不至於感到不適。他於是偃旗息鼓,讓自己有片刻的喘息之機,任她處置著他的血肉骨骼。
她在他後頸呵了口氣,氣息如蘭如麝,帶著潮濕的暖意,撩撥他心底某一處最脆弱冰冷的地方。平衍驀地睜開眼,卻只看到眼前蒸騰繚繞的水汽。他的手臂不知不覺地繃緊,卻仍然一言不發。
她突然在他後頸上咬了一口,他一驚,不由自主地坐直,終於裝不下去了,回頭怒視她斥道:「你做什麼?」
朦朧水汽柔和了所有的線條,樂姌唇色豐艷,橫波嫵媚,衝著他做了個鬼臉,隨即笑出聲來,倒像是個被人捉住惡作劇的髫齡少女。「小心著涼,坐好!」她像是看不到他的怒顏,不由分說扳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回到水裡,「你繃得這麼緊,倒是跟我在較勁呢,我如何幫你?你放鬆些。」
平衍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沉默地躺回去,感受她的手從自己的肩頭順著手臂一點點向下揉按。
「腿疼了吧?」蒸汽落在她的額頭上,沾濕了她額邊碎發。她的衣袖挽到了手肘的上面,手探入水中,一路向他的斷肢而去。
平衍一驚,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
樂姌安靜地回視他,目光瑩亮溫和,只是說:「我幫你揉揉。」
平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放手,卻在她的手觸到那個醜陋的傷疤的一瞬間,長長地吸了口氣。
樂姌仰頭觀察著他的表情,手指輕輕撫慰著他,另一隻手用布巾將熱水淋在他露出水面的身體上。
「這傷疤真可怕……」她輕聲說,眼中卻沒有同情之色,就像是在聊天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時一定很疼吧?這麼多年,一直疼到現在,只有泡泡澡才能緩解?」對上他戒備清冷的目光,樂姌突然笑了:「你在想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所有的人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都會這樣啊。你看,我的心沒有了,我也一直疼了這麼久。你比我好,你泡在水裡就不疼了,可我還疼,在哪裡都會疼。」
「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終於開口,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喲,現在才想起來問嗎?我在這裡還能做什麼,你不明白嗎?」她的手順著斷肢向上一路撫到了胯上,在那裡徘徊不去,撩逗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平衍卻已經恢復了冷靜,平靜沉默地看著她,絲毫不為她手上的小動作所擾,目光冰冷如劍,竟令她的手在水中也變得一片冰涼。
樂姌這人就有一樣好處,再尷尬的情形也能讓自己處之泰然。見他如此,便淡然地縮回手,將耳邊碎發斂到耳後,笑道:「哎喲,這樣看著人家,這是要趕人走啊。」
「你到底來做什麼的?」
她便垂首低笑,像是聽了情郎的情話一樣,說:「我聽說你今日去了碧台宮。」
這回答一點兒也不意外。平衍平靜地回答:「是。」
「那麼你見到她了?聽說她中毒了?」
「你真的這麼關心她?」
「當然不是。」樂姌笑了笑,似乎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她的生與死跟我有什麼關係。只是我好奇,她那麼狡猾的人,怎麼會中了別人的毒?只怕找你去有別的意思。」
這話倒是真引起了平衍的興趣,看著她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暖意:「你很了解她?」
「我……」她仰頭微笑,笑意中有一絲令人玩味的東西,斜睨著平衍,淡淡道,「你說呢?」
「她……走了。」
樂姌眉毛一挑:「走了?走了是什麼意思?」
「她放棄在龍城的一切,要隨斯陂陀去西域。」
樂姌像是聽了這世上最可笑的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笑得前仰後合:「她會放棄?會離開?殿下不會是真的信了這話吧?」
平衍心頭一沉。沒錯,葉初雪的選擇的確令他心頭疑惑。但那淒楚哀婉的神情不像作假,更何況……「你說是騙我?這不可能。她連四皇子都交給我了,哪裡有母親肯離開幼子的?」
樂姌冷笑:「是啊,哪裡有母親肯離開幼子的?」
一句話反問得平衍悚然心驚:「她是這樣跟我說的,如果不是隨斯陂陀去西域,她想幹什麼?」
「她想做什麼我不知道。」樂姌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得幸災樂禍,看到之前還冷淡拒絕她的這人突然變得坐立不安,心中大是暢快,「我只是知道,不管是永德也好,還是葉初雪也好,她根本不懂『放棄』兩個字。」
平衍再也顧不得許多,揚聲喊道:「阿嶼!阿嶼!」
一連喊了好幾聲,阿嶼才跑了進來,看見樂姌愣了愣,卻也顧不得細想,轉向平衍,不等他開口就已經飛快地說:「殿下,剛才宮裡來人說,承恩殿裡現在鬧翻了天,請殿下速去處置。」
平衍一怔,問道:「怎麼回事?說清楚!」
阿嶼這些時日被平衍委以重任,往來臣屬接見、回稟都要經過他,歷練多了自然幹練,說起話來簡明扼要:「是普石南普貂璫,說是皇后給葉娘子下毒。」
平衍心頭一擰,幾乎立即就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中了葉初雪的計謀,眼前一黑,卻聽身旁樂姌撲哧一聲笑,不由自主朝她怒視。
樂姌強忍著笑:「別這麼大驚小怪地看著我,她若真要離開後宮,怎麼會給皇后趁虛而入的機會?我現在倒是明白了她為何要說自己中毒了呢。」
平衍再也坐不住了,一連串地吩咐:「速去將承露殿向碧台宮匯報四皇子起居的記錄全部送過來!命厙狄聰立即追截斯陂陀一行。備車、更衣,我現在要進宮。」
樂姌捂著嘴偷笑:「現在只怕太遲了。看來你還是太大意了,這不就是當初她弄走南邊小皇帝的路數嗎?借著你給她過路,等你發現的時候,人都走遠了。」
平衍趕到承恩殿的時候,只見大殿裡里外外燈火通明,宮室院落里都站滿了人。皇后披頭散髮,手執長劍立在門口,仿如雌獸一樣,咬牙瞪眼,正衝著院中滿庭賀布鐵衛和內侍發火:「燕舞是我的人,你們誰敢動她?」
見到平衍趕到,普石南和高悅無不如釋重負,連忙迎上來:「奴婢們無能,這麼晚還令殿下往來奔波……」
平衍擺了擺手,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樣的事情普石南無可推諉,只得道:「葉娘子中毒,殿下是知道的。奴婢遣了醫官來診治,說是中的是一種叫青蒿的毒。這毒雖然兇險,好在用的量少,因此沒有大肆張揚,只是讓人暗中調查。」
高悅接著說道:「結果找到了青蒿的來源,卻是出自承恩殿。於是普貂璫便帶著奴婢前來問詢皇后,卻被皇后仗劍趕了出來。」
平衍氣得兩眼發黑。葉初雪當然不是中毒,因此他也並沒有仔細追查所謂毒藥,卻料不到她人走了,卻又在宮中放了這樣大的一把火。這青蒿,這來源,自然是早已經安排好的,她設計了一切,只等著他上鉤。
皇后站在台階上看著平衍冷笑:「七郎,連你也要誣陷於我?」
平衍只得勸道:「嫂子,你且少安毋躁,這是件大事,普貂璫他們斷然不會輕舉妄動。他們不過是來問幾句話,問明白了自然也就沒事了。」
「明白?」賀蘭頻螺冷笑連連,「我深居簡出,連外人都不肯見,卻為什麼要去給她下毒?她那碧台宮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我哪裡來的本事去給她下毒?」
平衍正想說話,只聽普石南道:「娘娘恕罪,只是青蒿毒是從你侍女的金釵中發現的。此事若是這賤婢擅自妄為,自然與娘娘無關。只是娘娘如此回護,卻不免令人生疑。」
平衍聽了這話才知道原委,循著人群看過去,見階下跪著燕舞,也不由一驚:「燕舞是皇后身邊最貼身的宮人,普貂璫,此事要有證據才好說話。」
普石南嘆了口氣:「老奴何嘗不知道事關重大?只是人證、物證俱在……」
平衍一怔:「人證?」
普石南轉向燕舞:「你自己說說,這毒是哪裡來的?」
燕舞哭得渾身發抖,話說得卻十分伶俐:「奴婢確實不知。這支金釵確實是葉娘子賞賜的,皇后見了不悅,便說讓奴婢退回去。奴婢見雀兒可愛,心中不舍,一直拖延到了今日。普貂璫,那毒真不是奴婢下的。」
高悅高深莫測地笑了起來:「是啊,毒定然不是你下的,只是你這裡卻又有一模一樣的毒,你說說,這毒是哪裡來的?」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所有的話頭都指向了賀蘭頻螺。平衍蹙眉,深覺不妥,說:「這麼重大的事,怎麼能只憑這侍女一句話來推定?今日已經不早了,不如將承恩殿上下奴婢全部鎖拿了交給有司審問,總能查明白的。」
普石南連忙恭敬答應:「就依殿下。」
平衍心頭一片驚涼,環視四周,只見明火執仗火光映照下,賀布鐵衛、各處內官宮女紛紛聚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卻不知道他們中間有多少人此刻正在心中嘲笑自己的愚蠢和粗率。
這是一個粗暴到無法去細想的計策,對方顯然根本就沒有打算要將各個環節設計精巧。這個計策所傳達出來的只有一個意思,後宮已經落進了那個女人的掌控之中,即使她不在龍城,也能夠讓這樣一場明目張胆的栽贓陷害順利實施。醫官、普石南、高悅,甚至燕舞這些人之所以能夠眾口一詞,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都在受一個人的操控。
平衍胸中怒火漸漸燃燒,一種被玩弄了的羞惱和因對方囂張而起的不甘心糾纏到了一起,讓他忍不住想要說點兒什麼,做點兒什麼,將那個玉階之上陷入重圍的女人拯救出來。
然而就在他開口之前,高悅突然來到他的近前,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殿下,奴婢已經遵奉葉娘子的吩咐,將四皇子送到了王府。」
平衍一驚,緩緩轉頭看著他,只覺寒意瀰漫了全身。他心底明白,這一場較量,還是讓那女人占了先機。如今阿戊已經到了他的府中,之前葉初雪給出的條件都已經兌現,而皇后也已經落到了這樣的境地,他再也回不了頭了。他既不能置阿戊於不顧,又不能再取信於皇后,即使仍被葉初雪看作是敵人,卻也抹不去旁人眼中自己是她同盟的錯覺。
一時間平衍只覺滿庭搖曳的火把,火光中沉默巨大的宮殿,都仿佛是她的幫凶,令他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她的戲弄。
「請皇后回寢宮歇息,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賀蘭頻螺不可置信,嘶聲喊道:「阿沃,連你也要這樣對我?」
平衍鐵青著臉,半晌只能說出一句話來:「皇后有什麼話,等陛下回來再說吧。」
此時龍城外的青鹿台下,一騎飛騎由遠及近地飛奔而來。葉初雪立在馬車旁,看著月下那人對身邊的斯陂陀笑道:「接應我的人已經來了,薩寶這回總該放心了吧?」
「怎麼能放得了心?」斯陂陀憂心忡忡地打量著葉初雪,「那麼遠的路,公主殿下要騎馬去?」
「不去不行啊。」葉初雪嘆了口氣,「不去雒都,就要去更遠的落霞關。」
斯陂陀不滿地哼了一聲:「他將你囚禁起來,你卻還要去幫他?」
「幫他,就是幫我。薩寶,我以為你懂。」
斯陂陀當然懂,連合夥做生意的人都要彼此互相幫助守護,何況是他們。他只是不大高興而已。
那人幾乎是一瞬間就飛馳到了面前,並不下馬,低頭看著葉初雪笑道:「當初我把匕首交給你的時候就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來找我,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不等葉初雪回答,他又轉向斯陂陀:「我知道你,薩寶,在龍城天天聽人說起豪闊的粟特商人。秦王的人只怕很快就要到了,你若被他們抓住,就告訴他們,是我睢子帶走了葉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