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山河無力為英雄
2024-06-12 04:09:16
作者: 青枚
羅邂的大軍借廣陵大潮之期溯江而上,直取落霞關。這本不是意外之事,落霞關上下將士也都早有準備,雙方立即在江面上展開了廝殺。
三千里長江,江面最寬闊處有四十餘里,而落霞關的江面卻只有六七里寬。因此歷代以來,舉凡南北征伐,落霞關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這裡江面狹窄,水流也就比別處要湍急,然而對於擅長水戰的南朝戰艦來說,這樣的水流劣勢卻遠比不上狹窄江面帶來的好處多。
落霞關的地勢北高南低,南端緩坡直插入江水之中,本來就是北拒強敵的格局,從江上來的威脅卻幾乎是直接成了心腹之患。
龍霄和余鶴年也沒有指望能拒敵於江面之上。他們的本意就是引誘南軍上岸,依靠落霞關的城牆和瓮城伏擊羅邂。
水戰靠船,陸戰靠人。然而當龍霄和余鶴年冒著大雨並肩站在城頭,看著不遠處江面上黑壓壓如濁浪一般洶湧而來,兩人都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涼氣。
龍霄回身看了看身後立在雨中靜默等候戰鬥的士兵,又看了看眼前敵軍鋪天蓋地的氣勢,冷笑了一聲:「沒想到羅邂居然手上有這麼多可用之兵。」
余鶴年側臉斜睨了他一眼:「小子,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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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霄朗聲一笑:「余帥,要論打仗自然你比我見多識廣。但對付羅邂這樣的人,我比你有把握多了。」
余鶴年卻突然嘆了口氣:「你覺得咱們能贏嗎?」
「不贏,就只有死了。」龍霄咬牙說出這一句話,高舉起手中令旗,大聲喝道,「放箭!」
一時間城頭箭落如雨,衝著江面上林立的帆桅密密麻麻地飛了出去。
一場大戰在江面上展開。龍霄陪著余鶴年在城頭觀戰,眼見羅邂的軍隊已經突破了江岸的防線開始搶灘登陸,便抽出腰間的劍道:「我下去會會羅邂。」
「等一下!」余鶴年老當益壯,捉住龍霄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你打不贏。」他語聲冷靜,「這種短兵相接的事情,還是我來做。你再去催催壽春王。」
「他?」龍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咬著牙笑,「他只會坐看你我與羅邂決一死戰兩敗俱傷,然後從中漁利。這人,我已經不能指望了。」
「他只要還想漁利,就不會對戰局坐視不理,這個道理你豈能不明白?」戰事緊急,余鶴年顧不得跟龍霄細說,只是道,「若是一方勝定了,他就無利可得了。」
「可是眼下戰事還不到……」龍霄的話說到一半,瞥見余鶴年眼中光芒一閃,突然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嘿嘿一笑,抱拳向余鶴年行禮,「如此,余帥你千萬保重。」言罷帶人匆匆下城朝壽春王府飛奔而去。
之前與壽春王的爭論雖被羅邂大軍兵臨城下的消息打斷,沒能將話點透,但龍霄心中已經了若明鏡,知道壽春王是打算和光同塵,與龍城方面媾和聯手了。只是龍城一面扶持羅邂,一面又接觸壽春王,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他卻無論如何也猜不透。
落霞關大半兵力都在壽春王的掌握之中,羅邂大軍逼臨,僅憑余鶴年手中兵力是無法與之抗衡的。龍霄只能來求助於壽春王。然而此刻即便是瓢潑一般的大雨也無法澆滅他心頭的怒火。因此在壽春王府門外遭遇到阻攔時,登時怒氣勃發,抬腳往對方心窩狠踹過去:「這是他姜家的天下,我們在苦苦為他賣命守城,他卻躲在府中不出門?有本事你們就將我拿下,否則就別攔著我!」
他一面喝罵,一面不顧一切地往裡闖,竟然氣勢逼人,令得對方紛紛避讓,不敢擋其鋒芒。
壽春王聞聲從裡面出來,看見龍霄也沒有從人跟著,自己一頭一身的雨水,雙目通紅沖了進來,不禁皺眉喝道:「燭明,你做什麼?」
龍霄兩步過去,將壽春王身後撐傘的姜子寧一把推開,登時大雨就將壽春王淋了個透濕。「眼下三萬將士正在城頭為殿下守護這最後一片江山,他們冒著箭雨以性命相搏,殿下難道連這一點雨也淋不得嗎?」
姜子寧勃然大怒,上前揮拳就要打龍霄:「你好大的膽子!」
拳頭揮到半途,卻被壽春王攔了下來:「子寧,不得亂來!」他喝退了姜子寧,轉過頭來看著龍霄,慨然點頭:「你不來,我也是要到城上去的。羅邂小兒既然敢來,咱們就讓他沒有回去的路!」說著一把拽住龍霄的手腕:「走,咱們一起去!」
這一來倒是讓龍霄怔住。
他在來時心中已經預想過無數壽春王的反應,卻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居然對方不需自己半句勸說,就如此表態。莫非是自己將對方想得太過不堪了?龍霄皺眉壓住心頭的疑惑,見壽春王如此態度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連忙道:「我來帶路,殿下請隨我來。」
壽春王並不放手,連連點頭:「好,好,好……」一邊大笑,一邊拉著龍霄往外走。
龍霄不由自主隨他走了幾步,心中疑惑,回過頭去卻見姜子寧站在遠處並沒有跟上,倒像是在盼著他們趕緊離去一般。
龍霄立即意識到這是壽春王親自出面要將他引開。他不動聲色,隨著壽春王來到王府門外,牽過自己的馬來到壽春王面前:「請殿下上馬。」
壽春王猶有遲疑:「我的馬還沒到……」
「戰事緊急,殿下早一步到,早一刻鼓舞軍心,振奮士氣。殿下不可再耽擱了!殿下請上馬!」
也是實在被雨水澆淋得頭痛,壽春王在他反覆催促下,終於勉強點頭,借著龍霄合掌托住腳底,翻身上了馬,再低頭見龍霄還立在馬下,關切地問:「我騎了你的馬,你怎麼辦?」
龍霄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並不回答,卻突然抽出佩劍重重刺入馬臀。這馬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駒,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痛,長嘶一聲,奮起四足,大步跑走。
壽春王本就不精於騎術,猝不及防,險些被甩下馬來,到底還是本能地死死捉住馬韁,驚呼著被馬帶著跑開。這一來壽春王的那群隨從都大驚失色,生怕他跌下馬受傷,大呼小叫著蜂擁追了上去。
龍霄眼見也有幾個侍衛向自己衝過來,二話不說抄起王府門前戟架上的長兵器橫掃了過去。眾人礙於他的身份,不明情形也不敢真對他下重手,只能勉強防禦,不幾下便被他放倒了一片。
龍霄眼看王府馬奴這時才將壽春王的坐騎牽了出來,過去從馬奴手中奪過韁繩,翻身躍上馬背,一提韁繩,縱馬再次衝進了王府。
姜子寧眼見父親拽走了龍霄,這才回到廳事之中,對來客道:「羅邂這個時候打來,前方戰況緊急,還望見諒。」
對方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笑道:「畢竟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多用點兒心沒有錯。」
姜子寧打量著來人,對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心中充滿了好奇。關於他的傳聞已經聽了很多,尤其是最近一兩年以來,似乎又因為扯上了某種親戚關係而在家眷的言談中格外引人注意。如今出乎意料地見了面,卻發覺此人遠非旁人議論中那樣高不可攀、深不可測,反倒覺得這個真切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比自己的父親、伯父們,都要更隨和平易。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對方眼中有一絲冷峻,令他即使心中有無數的念頭,開口時終究只能是生疏客套:「聽說,咱們是親戚。」
對方驀地抬起眼來。有那麼一瞬間,姜子寧甚至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寒意,然而飛快地,仿佛是被茶煙燻染了,他眼中的寒意飛快地淡化,以至於開口時語聲聽來帶著一絲笑意:「是啊,這正是我親自登門的用意啊。」
還不等姜子寧問出聲來,緊閉的門突然被從外面撞開,龍霄大笑著進來,對著客人笑道:「晉王殿下,你可是我們落霞關的稀客呀。」
早在之前龍霄在外面大鬧時,平宗就已經料到他不會如此輕易罷休。此時見他迴轉,也並不驚訝,點頭微笑:「龍駙馬,這一向可好?」他見龍霄全身上下濕透,頭髮、衣角還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又說:「這樣的天氣,龍駙馬率領將士守城,實在是辛苦了。」
龍霄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晉王殿下現在說這些話不覺得難受嗎?」
「我到這裡來,受到壽春王熱忱招待,簡直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為什麼要難受?」
「晉王真是好膽色,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居然敢隻身進入敵國,你就不怕有個好歹讓家人擔憂嗎?」
平宗站起來,點了點頭:「你猜得不錯,我是為了她才來的。」
龍霄面色微變,不由自主後退兩步,四處打量,果然沒再看見任何丁零人,只有姜子寧正不動聲色指揮人向自己圍過來。他轉向姜子寧冷笑:「怎麼,世子要在北朝皇帝面前刺殺我這個駙馬不成?」
姜子寧面色一僵,不由自主朝平宗看去。
平宗一直負手看著堂中情形,到這個時候突然微微一笑:「大千世界,萬事萬物皆有因果。想不到你我三人居然也有會聚一堂之時,無論怎樣,算起來咱們都是親戚。既然是親戚,有話就該好好說。世子,讓你的人都退出去吧。」
姜子寧面色尷尬,卻對平宗頗為忌憚,聽他這樣說,便只得揮手讓人退下,只是神色間仍然有些不甘。平宗便對他笑道:「龍駙馬這人十分奸猾,你父王同他一起出門,卻只有他折返回來,世子,你是不是得去看看壽春王殿下現在的處境?」
龍霄哼了一聲,冷笑道:「晉王說話可真不留情面。」
平宗淡淡一笑,卻仍目視著姜子寧,目光中有一些東西令姜子寧竟然無法躲閃。他也知道平宗其實是想單獨與龍霄私談,心中自然放心不下。但對方抬出了壽春王這個名號,他也確實擔心父王境況,便只得順水推舟,笑道:「如此就怠慢貴客了。我派人在外面候著,陛下若是有什麼事,只管喚人便是。」
姜子寧本來還想留人在堂中,想了想知道平宗定然不許,便也不肯多事,只讓耳朵尖利的人在門窗處仔細聽著,記住裡面兩人說話的內容回來向自己稟報,這才帶人去尋壽春王。
平宗眼看著門窗雖然閉緊,但外面影影綽綽,似乎有不少人,也知道是姜子寧的布置。他也不在乎,只是轉向龍霄,問道:「聽說你回了鳳都,怎麼又在這裡徘徊?」
「你孤身到這個地方來,不會是為了聽我的那些遭遇吧?」
平宗一哂:「也對,你我之間本就不必這樣客套。」
龍霄收起笑容,終究還是問出了口:「她還好嗎?」
平宗搖了搖頭:「不好。」見龍霄看著自己露出譏諷的笑意,竟然覺得懊惱:「她病了。」
「被你氣病的?」
「你!」平宗被龍霄刺得惱怒起來,正要發作,對上龍霄促狹的眼神,突然意識到險些上了他的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龍霄也用不著他真的回應自己,早已經猜到了原委:「因為羅邂稱帝?」他幸災樂禍地口不擇言:「晉王殿下,你也有今天?」
平宗訕訕地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不肯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
龍霄卻是個人精,見他如此逆來順受,益發心中篤定,問道:「原來真的是你扶持了羅邂?那就怪不得旁人了,你這就是咎由自取。」
「羅邂確實無行敗壞,但唯有這樣才能在他如今已成氣候之時輕易除滅。我選他,時也勢也,始終都只是出於一時情勢,並沒有多想。」
「沒有多想就是你的錯。」龍霄毫不留情地說,「這樣的事情,你若多想了或許還不至於傷她如此深。你卻不肯去多想想,覺得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嗎?」
平宗有些意外,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應對,怔怔看著他,疑心突起:「你怎麼知道她受傷至深?你跟她仍有聯繫?」
「這樣的事情還需要她來告訴我?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卻突然隻身跑來插手南朝的爭端,身邊既沒有你的賀布鐵衛,也沒有她,顯然是想要私下裡解決什麼難題。」龍霄說到這裡攤手一笑,「到落霞關來,還能是什麼難題?」
平宗哼了一聲,在矮几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咂巴了一下嘴,皺眉看著酒杯:「這是什麼東西?軟綿綿一點力道也沒有,你們南方是不是連像樣的酒都沒有?」
龍霄走到他身邊,也自斟自飲了一杯,才笑道:「看來你這回麻煩大了。」
平宗低頭看著空空的酒杯,嘆了口氣:「她說如果我不放她走,就是要她死。」
「而你寧願她死也不肯放她走?」
像是被一支箭刺中了心口,平宗手中那隻金杯被捏得咯吱作響,他咬牙輕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要死,我也要跟她一起死。」
龍霄嘆了口氣,一口將杯中酒飲盡,想了想才問:「你憑什麼覺得她該留在你身邊?」
平宗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質問過,即使是葉初雪,也沒有這麼理直氣壯地問過他憑什麼。他被龍霄問得怔了一怔,反問道:「她有什麼道理不留在我身邊?我是她的丈夫,她兒子的父親,她為了我情願留下銀髮,我就是她的歸宿,她為什麼不留在我身邊?」
「她為你做了這些,甚至為你產下了兒子,你又為她做了什麼?」
「我……」平宗理所當然地張嘴,卻驀然發現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他是個驕傲的男人,不願意對著旁人歷數自己對那女人做出的種種容忍妥協,想了半天,便只好說:「我會把我所有最好的都給她。她想要什麼,就都給她。」
龍霄不屑地嗤笑:「你連皇后之位都給不了她。」
平宗被他一句話噎得竟然沒有話可以回答,惱恨地瞪著他半晌出不得聲。
龍霄占了上風猶不罷休,冷笑道:「怎麼,你還不服氣?你覺得你給得了她什麼?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尊崇地位?這些她都不稀罕。她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你所能給的一切,都是她自幼就擁有的。」
平宗蹙起眉來,剛才那一瞬間冒出來的怒意被這幾句話給生生壓了下去,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想法滋生了出來:「你是說,她不稀罕?」
「對,不稀罕。」龍霄覺得刺激得他已經差不多了,語氣放緩,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先帝在時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平宗的驕傲讓他想強硬地說知道,但是張了口,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不,他只知道她是南朝的長公主,心機手腕超出常人,能在先帝身後掌握起天下的權柄,能讓她的敵人畏懼她,也能讓她的人衷心愛戴。但這都是永德公主,永德的光芒後面,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卻知道得不多。
龍霄其實並不期待平宗的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先帝在時,她是後宮中唯一可以隨意出入先帝書房的人。嬪妃不行,永嘉也不行,只有她可以。先帝在書房中接見大臣總是將她帶在身邊,軍中那些老帥,她叫來都是叔叔、伯伯;朝中那些舊臣,個個都為她指點過詩文、考校過功課。她的及笄大典上,那些叔叔、伯伯們和師傅們送來無數禮物。先帝給她的,則是讓她能夠隨意出入書房的許可。」龍霄看著平宗,見他露出驚訝的神色,這才微笑出來:「你以為她天生就能如此厲害嗎?是先帝悉心栽培了她,甚至將自己的衣缽都盡數傳給了她。」
平宗震驚不已,半晌才能搖頭道:「我不知道,她從來沒有說過。」
「你以為先帝臨終對她說的話只是一句隨口而說的遺命嗎?不是的!先帝本意就是要為她選一個能夠替她守護江山的夫婿。羅家覆滅後,先帝索性將江山的一切關要都交給了她。她本就是先帝選定的人。你說你什麼都能給她,你也能如先帝一樣將江山交給她嗎?」
「我所有的,便是她所有的,我能與她共享一切。」
「你以為這就夠了?若沒有比她本來擁有的更多的東西,她有什麼必要,要為你放棄一切?」
「即使她不放棄,曾經擁有的一切也都沒有了。」
龍霄笑了起來:「這話說得是沒錯。便如一個富可敵國的人變得一貧如洗,旁人便以為施捨給他錢財,讓他依舊享有富貴便是莫大的恩典。但對這人來說,這一切不過是他擁有過的,於他來說都不新鮮,不足以令他心動。晉王,陛下,你連她原本所有的都無法還給她,還怎麼能指望她對你的恩賜感激涕零呢?」
平宗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低頭蹙眉,聽著龍霄的譏諷,心頭一片荒涼:「你是說,我根本留不住她?」
「我是想說,她沒有一定要留在你身邊的必要。你給的都是她已經擁有過的,只除了你自己和那個孩子。她卻將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晉王,她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你不能以對尋常女人的想法對她。」
平宗又惱怒起來,哼了一聲:「不用你教我。」
龍霄低聲笑了起來:「不怕告訴你,當初我一直覺得有機會一親她的芳澤……」他話沒說完,就見平宗扭過頭來怒視他,於是越發得意:「那時候鳳都都在傳我們倆的私情……」
平宗一下探手過來揪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麼?」
龍霄卻似乎早料到了他這樣的反應,毫不反抗,笑嘻嘻地看著平宗面色鐵青的模樣:「可惜得很,她從來不給我這個機會。我有一段時間就不明白,羅邂那小子哪點比我強了?怎麼就能讓她如此付出?直到我在龍城再見到她才突然明白,並不是羅邂有多好,而是羅邂是她最美好的日子裡的一部分。先帝去世,帶走了那個女人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切。晉王,你有本事讓她找回同樣的美好,她就會留在你身邊。否則,即使你困住了她的身體,也永遠不知道她最美好的模樣是什麼樣。」
他說完這一番長篇大論,便站起身向外走去:「好了,戰事吃緊,我卻在這裡同你這個敵酋討論女人的事,若是讓余帥知道,只怕要剝了我的皮。晉王殿下,我知道你到落霞關來,是想要操縱南朝的局勢,只是江山美人,你該如何取捨,還是要權衡清楚。」
平宗氣得笑了起來,起身大聲道:「龍駙馬過慮了,只是我北朝後宮的事情,還輪不到你這南朝駙馬來操心。」
龍霄連頭都不回,只是一味地笑:「哦?說了這麼多,你還以為她的事情是後宮裡的事情嗎?可見人家對你一片心意,都是餵了豬了。」
他說著突然打開房門,門外窺聽的眾人猝不及防,被摔了進來。龍霄側身看了一眼平宗,突然兩步跨到屋外,衝著庭中護衛大聲道:「此人是北朝皇帝,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將他綁起來!」
眾人一愣,雖然不知龍霄所說是真是假,卻也不敢怠慢,紛紛朝平宗的方向圍了過去。
平宗不動聲色地環視周圍,笑了一下,問道:「龍駙馬這是想做什麼?」
龍霄站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目光炯炯,顧不得外面的大雨飄進來打在他的身上:「羅邂若無北朝支持,就沒有辦法再繼續攻勢。陛下這個時候蒞臨落霞關,簡直是上天垂憐,龍某若是就這樣錯過機會,豈不是辜負了天意?想來陛下是能理解龍某的心情的。」
平宗一言不發盯著他,直到幾個人越來越近地來到他的身邊,才淡淡笑了一下:「龍駙馬說這話真客套。朕能到這裡來,就是有恃無恐。你說怕辜負了天意,就不怕我就是天意嗎?」
他話音未落,突然動手,飛快從欺到右手邊的一個侍衛手中奪過刀,肩膀一斜將那名侍衛撞飛,起腳將身後兩人踢飛,手中的刀划過一圈,那幾個人就已經個個捂著身上傷處倒在了地上。平宗掂了掂手中的刀,看著龍霄冷笑:「龍駙馬,真要對朕動手,這幾個人怎麼夠?」
龍霄面色微變,不由自主後退幾步,退下台階,也顧不得雨下得正急,一直退到了中庭才停住腳步。
平宗的善戰勇武他是早有耳聞,當初延慶殿之變,平宗以一敵百,在猝不及防之間力敵三百內官,挫敗對方陰謀的事跡也早就傳到了鳳都,龍霄並不陌生。但是直到今日親眼目睹了他動手,才知道眼前這人絕不能以尋常勛貴將軍衡量之,他能夠在短短十幾年間累建功勳,以至於眾望所歸登上皇位,除了手腕、心機、累累戰功之外,只怕這超人的勇猛善戰為平宗贏得了戰神之名,也是原因之一。
平宗手執著刀踏著台階走入雨中,向著龍霄走去:「龍駙馬,朕再問你一次,你真的要挑戰我?」
雨還在下著,如同瀑布一樣擊打著他們的體魄心魂。天上烏雲卻在這一刻散了開來,讓太陽露出真容。雨水在平宗的肩頭迸濺,被陽光照射,光芒向四周散射,仿佛一圈聖光,將平宗籠罩了起來。
場中之人見之無不瞠目結舌,如瞻神跡,如睹聖容,無不膽寒腳軟,在他經過的時候紛紛後退避讓。已有些膽小之人,膝蓋發軟,跪倒在了積水中。
龍霄也被平宗的氣勢震懾,但他自知此時絕不能示弱,眼見一旁有王府護衛手執長戟正呆立當地不知所措,便過去將長戟奪過來橫在身前,喝道:「我絕不會讓你如願以償地在落霞關翻雲覆雨!」
「那你要將我如何呢?」平宗走到他的近前,手中的刀當的一聲搭在了長戟的杆上,面帶微笑,「你不是我的對手。」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龍霄壓低了聲音說,「你既然是為了她來,便還算有些良心,想要挽回被羅邂攪亂的局面。所以你是打算要支持壽春王了?」
平宗挑起一邊眉毛:「難怪你不急著到城頭去抗敵,卻與我浪費這番口舌。」
龍霄一笑,舉著長戟向上一震,甩開平宗的刀,橫掃了過去,逼得平宗不得不後退半步,才道:「我卻不能讓你得逞。」他手中長戟舞得虎虎生風,戟尖幾次從平宗臉畔划過,勁銳之風刺得平宗面上隱隱生痛。
平宗迫於他長戟的威力,一時間只能閃轉騰挪,終於瞅准機會趁他向前撩刺,一側身避過,順手握住戟杆向前一帶,引得龍霄失去重心,向前跌倒。
平宗一把揪住龍霄的後脖領子,將他揪到自己面前,皺眉問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幫壽春王的,還與我為難什麼?我助你們打敗羅邂,將南朝拱手讓給壽春王,只要他聽我的話即可。你卻如此胡攪蠻纏?」
龍霄一把掙開他的手,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匕首向平宗刺過去,被平宗堪堪躲開,仍不罷休,又向前撲過去。
平宗卻失去了耐心,一把握住他的拳頭,將他拽到自己面前,低聲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龍霄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立即向旁邊喝道:「還等什麼?」
王府中的侍衛早就在觀望,只是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聽他這一聲喝,不敢再拖沓,一群人一起撲上來,要將平宗壓服在地上。
平宗卻不容他們有這樣的機會,順手將龍霄往身後一拽,那群護衛疊羅漢一樣飛撲了過來,等到明白過來,發現被自己撲在身下的卻是龍霄,嚇得連忙散開。
正在彼此鬧個不休的時候,壽春王在姜子寧的陪伴下趕了回來,一見這熱鬧,登時嚇得臉色蒼白,連忙喝住眾人問道:「外面大軍兵臨城下,你們在這裡鬧什麼?」
領頭的侍衛不敢怠慢,只得指著平宗說:「龍駙馬說這人是北朝的皇帝,要將他立即鎖拿起來!」
龍霄迎向壽春王,低聲道:「殿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擒住北朝皇帝,藉以向北朝開價,令昭明出兵助守落霞關,收回對羅邂的援助,還能與他們討要青徐和梁益之地。百年以來,北強南弱的態勢,至今可以扭轉。」
平宗仰天大笑起來,將手中的刀拋開,負手而立,笑道:「原來你心中打的是這樣的算盤,果然是合算的生意。朕就在這裡,你有本事就來擒。」
龍霄不理他,見壽春王不語,繼續進言道:「殿下,我知道你顧慮北朝勢力強大,不可輕啟釁端。但眼下北朝正值分裂之際,平宗膝下唯一的兒子是永德所出,如果真能除掉他,永德定然會與你我聯手一展宏圖。」
壽春王微微一震,不由自主翻起眼皮向平宗那邊看了一眼,低聲呵斥:「你說什麼胡話?哪裡有什麼北朝皇帝?此人是我的一位舊識,多年不見,如今不過是彼此敘舊而已,你定然是認錯人了。」
他說著朝平宗走去,揮手喝退圍在平宗身邊的眾人,笑道:「年輕人不懂事,還望仁兄海涵,不要介意。」
姜子寧突然斜刺里站出來,擋在壽春王和平宗之間,低聲道:「父王,且莫急。」
壽春王看著他,目光嚴厲起來:「哪裡輪得到你說話,還不讓開!」
姜子寧卻不肯聽話,上前一步握住父親的手臂,低聲道:「若是讓他平安回去,只怕以後終有一日,會看到他揮鞭渡江,鐵蹄踏遍江南。」
壽春王雙眉一蹙,喝道:「胡說什麼?滾開!」
他一把推開姜子寧,來到平宗面前,深深行禮,低聲道:「今日貴人所受諸般詰難,都是老夫的不是,還請貴人不要跟不懂事的小孩子們一般見識。」
平宗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壽春王明白事理就好。我不會跟他們一般見識的。」他的目光越過眼前的壽春王落在龍霄面上,帶著不屑和挑釁,笑道:「我之前跟你說的話都還算數,你儘管放心。只要你接受我的條件,我自然也會信守承諾。」
壽春王再次深深行禮:「一定,一定。」
龍霄見他在平宗面前如此低三下四,氣得跺腳不已,扭頭問姜子寧:「你們到底跟他達成了什麼條件?他要幫你父親奪取鳳都?扶持你父王登基?那他要什麼?你們用什麼來換?」
姜子寧被他逼問得心虛,兼之之前被父親呵斥後心頭不平,忍不住道:「父王答應將落霞關割讓給北朝,還有從京口到落霞關一線長江從此不設防備。還有……」
龍霄急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還有什麼?」
「每年向龍城納貢一百三十萬匹帛,一百萬石糧食,一百五十艘戰船。」
龍霄大怒,一把甩開姜子寧,眼見壽春王唯唯諾諾恭送平宗離開,大喝一聲,追了上去:「站住!」
平宗看了他一眼,並不停留,快速離開。壽春王卻不得不轉身來應付龍霄:「燭明,不要再胡鬧了。」
龍霄已經紅了眼,一把推開壽春王:「你讓開!」又向周圍護衛喝道:「還不攔住他!」
護衛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龍霄越發惱怒,幾步追上去,搭上平宗的肩膀:「等一下。」
平宗轉身,盯著龍霄,目光宛如破曉時分第一縷陽光,銳利明亮,直插他的心頭:「龍駙馬,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龍霄心頭巨震,之前惱怒煩亂心情登時平復了下來。他一把拽住平宗的衣袖,問道:「你早就料到了會有這樣的局面?落霞關內部分裂,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平宗微微一笑:「你若願意,我可以將落霞關送給你。」
龍霄只覺耳邊一炸,終於明白了平宗的策略。
按照姜子寧所說,平宗與壽春王做的交易里包括要求壽春王放棄落霞關,此時又當著所有人的面公然許諾要將落霞關送給他,這其中挑撥的意味不言而喻。龍霄不由自主轉身,只見壽春王和姜子寧一齊朝他看來,目中滿是狐疑猜忌。
壽春王聲音發冷,一步步向龍霄走來:「燭明,我本以為你我至少應該同心協力,風雨同舟。沒想到你卻也打著這樣的主意。難怪當初余鶴年那老狐狸不肯將軍權交給我,難怪你要讓子寧在外面等著你跟貴客密談。燭明,難道你不明白你我一體,合則兩利嗎?」
壽春王府的護衛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聽龍霄的話對平宗發難,卻十分明確會聽從壽春王的命令,眼見這情形,不用招呼,也已經密密麻麻將龍霄包圍了起來。
姜子寧倒是還能想到大局,攀著父親的手臂勸道:「父王,兵臨城下,正是用人之際,等打退了來犯之敵再做計較!」
壽春王冷笑:「等打退了羅邂,只怕這落霞關就沒有你我父子的立錐之地了。」
平宗在他們父子爭論之際,已經悄然退出了人群。他面上帶著微笑,此行目的已經完全達到。龍霄會如此恰到好處地插進一腳來簡直是意外之喜。現在落霞關的局面就變成了壽春王與龍霄之爭。只有離間了壽春王和龍霄,他才放心將南朝暫時交到壽春王的手上。
楚勒牽著馬在往昭明的路上等待,見平宗遠遠過來,連忙迎上去,問道:「陛下?」
此時雨已經停了,平宗停下腳步,側耳凝神細聽,一時間只聽得到山風鼓盪,卻沒有半分落霞關中的聲息傳來。
平宗吩咐楚勒:「讓落霞關的眼線仔細盯著。眼下這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的局面,夠壽春王應付的。」
楚勒卻仍是不滿,問道:「就這樣將南朝交給他們?」
平宗點了點頭:「讓他們打去吧,咱們先把自己的事解決了。」他接過馬韁,翻身上馬:「鳳都那邊的消息加緊催促。既然我許了這江山,總要讓羅邂把位置騰出來才好。」
「是。」
楚勒答應了一聲,上了自己的馬,問道:「是回昭明還是去別的地方?」
平宗吸了口氣,舉目遠眺,突然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傳來,他本能側身一躲,直覺腹側肋骨下面一陣劇痛,雙目一黑,跌落到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