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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人間哀樂轉相尋

2024-06-12 04:09:06 作者: 青枚

  崔璨直到端午那一日才終於見到了晗辛。

  那一日在殿中議事既畢,平宸在大臣們退出去的時候叫住了崔璨,笑道:「我知道崔相沒有家眷,所以夜裡不回去也沒有關係。」

  崔璨只得停下來問:「陛下有事?」

  「是喜事。」他喜氣洋洋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城府來,一副打心裡開心的模樣,「你也知道一個月前朕得了長子,恰巧今日滿月。」

  崔璨只覺耳邊轟然一響,半晌作不得聲,只得躬身下去垂首不言。

  平宸見他這樣,倒是好奇起來:「崔相為何不恭喜朕?說來當日朕喜得長子,群臣上表道賀,似乎也沒有見到崔相的賀表。我說起這件事來,阿若卻說崔相當日不在雒都,回來不見補,想來是忘了。」他似乎仍是少年心性,非得要從崔璨口中聽到一聲恭喜才算作罷。

  

  崔璨打了滿腹的恭喜之詞,然而張開嘴卻覺得口乾舌燥,喉頭生痛,無論如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於是只能將頭垂得更低。

  這沉默幾乎激怒了平宸,但這少年總算這幾年經歷了許多波折之後,懂得了不因小失大,於是只是悻悻地一笑,說道:「算了,這些虛禮,道賀的未必真是為朕高興。比如你崔相雖然嘴上不說,朕卻知道你心中是高興的。對不對,崔相?」

  崔璨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他必須用最大的自制力才能壓抑住不顧一切轉身離開的衝動。當他躬身垂首的時候,頭上的五梁冠沉沉地壓了下來,令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身上的責任。他知道崔氏復興的重任,以及保得新朝這十三郡百姓安康太平的重任都壓在他的肩上,令他無法肆意妄為地憑著自己的喜好去行事。

  「崔相,朕在問你話呢。」平宸對他的沉默十分不滿,不停地催促。

  崔璨長嘆了一聲,突然站直身體,沉靜地看了自己的君上一眼,雙手攏在袖中,雙目一閉,竟是個不聽、不視、不語的姿態。

  「你!」平宸被他的姿態激怒,登時就要發作,恰好平若捧著一個烏漆匣子來到門外,一看見平宸和崔璨面對面站著就是一驚,連忙快步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來,擋在崔璨面前叫了一聲:「陛下!」

  平宸被他這樣一攔,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回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阿若,怎麼好幾天不見你?」

  「陛下不是遣臣去嵩山為陛下尋金丹去了嗎?」平若見崔璨一聽見金丹就睜開眼像是要開口,連忙沖他使了個眼色命他噤聲,口中猶道,「這回運氣不錯,紫金台的吳道士煉丹到了緊要的時候,他的徒弟留臣住了三天,昨天一早吳道士出關,聽說陛下向他尋丹,不敢私匿,將這次所鍊金丹全都獻了出來。」他說著將烏漆匣子捧到平宸面前打開:「一共十二顆,請陛下過目。」

  平宸探身仔細看了看被小心分別裝在金匣中的丹丸,這才滿意地露出了笑容,於是對崔璨說話時的語氣也就和善了許多:「其實今日留下崔相,是想跟崔相商量一下,一個是朕的長子該取個什麼名字,還有一個是為朕生下長子的嬪妃,該賞個什麼品銜。」

  崔璨到這時才緩緩睜開眼睛,想了想,儘量用心平氣和的語氣說:「皇子的名字、皇妃的品階,這都是陛下的家事,臣是外臣,不便過問。倒是不知陛下何時卻有了服丹的喜好?」

  「怎麼,照制度取名字、定品階是朕的家事,朕吃幾粒丹丸倒成了要在朝堂上討論的公事嗎?」平宸冷笑了一聲,朝平若望去,「阿若,你看看,崔相連朕吃什麼都要管,卻不肯管朕的妻兒。來,你跟崔相說一說,吃丹丸有什麼效用。」

  平若夾在兩人中間委實為難,丹丸的作用人人都知道,他卻不好公然說出來,哪怕此刻殿中只有他們三人,一旦對崔璨說出口,也就是對整個朝堂都說出了口。

  好在崔璨並不打算讓他為難,朗聲道:「服丹習俗最初從江南傳入,在漢人士族中流傳已久,我家中也有不少人服丹,所以臣怕是比旁人對這丹丸的效用更加清楚。金丹服之可令人精神振奮,元陽不破,一夜御數女,七日不進食。若輔以疾行、飲露和五石散,久而久之便會神志混亂,血脈逆行,發狂吐血而亡,人稱成仙。」

  他前面說得頭頭是道,平宸尚頻頻點頭,不料後面話鋒急轉,無論平若如何遞眼色都不肯收斂,待到一句話說完,平宸已經面色鐵青,拍案喝道:「胡言亂語!崔璨你敢欺主!」

  「不敢。」崔璨不卑不亢地說,「臣的曾祖父、堂伯父、堂哥和叔祖父等人,都死於服丹。」

  「你是說朕在找死?」

  「不,陛下是在求仙。」崔璨說完長施一禮,「陛下讓臣做的事,臣委實做不到。陛下若無別的事情吩咐,容臣告退。」說完也不等平宸回應,轉身就往外走。

  「崔相莫非就不想見見朕長子的生母嗎?」

  平宸一句陰惻惻的話果然止住了崔璨的腳步。他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屈服,轉過身來向平宸跪下:「若是能與貴人一見,也許臣能知道初生皇子的名號該如何定。」

  平宸本來也並非一定要崔璨來給兒子取名字,只是少年心性,崔璨越是抗拒,他就越是要強求。結果事情搞僵,他又咽不下這口氣,便用這樣的條件壓著崔璨屈服。見崔璨果然就範,卻又登時覺得無趣,冷冷看了崔璨半天,才說:「今夜內苑端午家宴,崔相不要錯過。」

  崔璨從大殿中出來的時候只覺背後已經汗濕,走路的時候雙腳仿佛是踩在了棉花上,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平若從後面追上了崔璨,低聲勸道:「崔相何必一定要惹陛下生氣?」

  崔璨側頭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們崔氏子弟,自來輔佐帝室,效力於朝廷,卻從沒有奉承皇帝投其所好的先例。那是無根之人的勾當。」

  這話相當於是罵平若用金丹討好平宸,行為與內侍差不多。平若如何聽不出來,臉上紅了紅,卻知道他的脾性,不顧他的掙扎,也不理他的疏離態度,強行將他拽著出了皇宮,上了自家的馬車。

  在車上坐定,崔璨仍舊冷笑:「平中書這是要做什麼?莫非還要綁我不成?」

  「綁你卻是不敢。綁架朝廷命官,這不是犯法的事嗎?崔相治下,我可不敢犯法。」平若笑嘻嘻地滿口胡謅著,也不命車子行動,崔璨便也明白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於是也就不再鬧彆扭,想了半天只是長嘆一聲:「你卻不該教唆陛下去服食丹丸。」

  「咱們這位陛下你還不清楚嗎?」平若苦笑,「他平生最仰慕的不就是你們漢人的那些東西。以前在龍城有晉王壓著,也不過學些詩詞歌賦、經史子集,如今沒有人約束了,朝堂中就連龍城帶來的都是漢官,更遑論衣冠舊族們前來依附的士族子弟。不少人還是從南朝過來的,南朝如今局勢大亂,那些世族怕打仗,也都紛紛來投。人才也有,卻更多是不成器的,別的不會,修道服丹的把戲倒是熟稔得很。」

  北朝是嚴禁官員宗室服丹的,這一點崔璨自然比誰都明白。聽了平若的說法面上一紅,嘴上卻又強辯道:「那你也應該勸一勸才對,他多少總還是聽你的。」

  「你以為我沒勸過?」平若苦笑,「我去找吳道士的金丹,總好過那些來歷不明的仙丹五石散吧?」他也不想讓崔璨太過尷尬,這事點一下就揭過,只是說:「倒是你今日跟陛下到底在斗什麼氣?怎麼讓你給皇子取個名字你就這樣不樂意?」

  崔璨自然無法說出自己與晗辛的瓜葛,沉默良久只得道:「皇子之母只怕你也認識,她叫晗辛。」

  平若吃了一驚。當日晗辛與平衍的婚禮他出了好大的力,自然不陌生,卻仍舊不敢相信,追問了一句:「嫁給七叔的那個晗辛?」

  「還能有哪個?」崔璨倒是驚奇起來,「怎麼這麼大的事,你卻不知道?」

  平若苦笑:「崔相以為我莫非也跟嚴望一樣能夠出入內廷嗎?」

  平若到底是丁零人,說起話來禁忌遠沒有崔璨那麼多,這一句話倒是令崔璨窘得滿面通紅,連連作揖行禮,道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好奇平中書與陛下也是總角之交,多少總會知道些內情吧?」

  「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廝混。陛下的內帷之事我還沒崔相清楚呢。」

  崔璨越發被他揶揄得抬不起頭來,便有些惱羞成怒,起身就要向外走:「平中書既然沒有要緊事,在下還是告辭的好。」

  「哎,崔相,我不過開個玩笑,你可別當真。」平若拉住他,連忙問道,「今夜內苑家宴連我都沒份,崔相你莫非真的不願意去嗎?」

  一句話問到了崔璨的心上,他的動作一下子凝滯,良久才長嘆一聲:「我欠她一個交代。」

  再見到的晗辛卻與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崔璨在平衍的婚禮上是見過盛裝的晗辛的,只不過那時的她多年心事得償所願,自有一番嫵媚風流的光彩,而如今的晗辛,身上珠翠環繞,錦緞華衣,面色卻帶著蠟黃,眉目間有化不去的愁緒,面色憔悴,竟被鬢邊的珠花映得黯然失色。

  崔璨見到不禁一怔,心猛地就揪痛了起來。

  崔璨身為外臣,只能坐在筵席最遠端,遙遙看著她在燈下憔悴,除了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之外,已經找不到別的排遣方法。

  平宸興致卻很高。他一反以往丁零貴族逢筵席必定下場跳舞的習慣,安坐在上面,只尋些漢人的絲竹來,笙簫琴瑟,遠遠地在園林的另一端演奏,讓樂聲在月夜中逍遙發散,到入耳只剩下遊絲般的聲縷,卻勝在了縹緲悠遠。

  平宸內廷居然頗有些女眷,都是些北方世族的女兒。好容易有了一位與漢人無異的皇帝,看來為了獲得平宸的青眼,世族們也都下了一番功夫。崔璨身為清河崔氏子弟,對這樣的逢迎頗為不屑,更加不願意說話,只是一味喝酒。他酒量平平,不知不覺就喝得人事不知了。

  待到醒來時,仿佛置身在花叢之中。筵席已經散了,平宸、內侍、宮女和那群內眷都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樂聲仍舊絲絲縷縷似有若無地飄過來。

  他茫然地坐直身體,喝得有點兒多,頭又悶又沉。突然聽見一個聲音輕輕地說:「你怕是喝醉了,回去讓人煮些醒酒湯喝吧。」

  崔璨已經起身了,一聽見這聲音手一軟,又坐了回去:「晗辛……」

  「想見你一面,是我求陛下的。」

  崔璨一怔,這才明白了平宸這樣安排的原委:「你如今身在深宮,當謹言慎行,不該求他的。」

  「你是治國棟樑,他如今對你無比倚重,我並不怕會給你帶來不利。只是有些事情,我總覺得該有個了結。」

  「了結……」崔璨只覺心痛如絞,連呼吸都會帶來肺腑的灼痛。他摸了摸臉,發覺臉上的肌肉是僵的,連苦笑都做不到,「終究,還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是我大意了。」晗辛低聲說,「他知道了我一直都在府上,我本來怕他找你麻煩,如今看來是不會的。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崔璨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後,他卻始終沒有回頭。他自幼自詡熟讀詩書,胸中有天地,掌中握著乾坤,渾身安邦定國、匡扶社稷的本事,自成年後就將管仲、樂毅、諸葛丞相這些人當作自己的楷模。然而到如今卻發現他連轉身面對一個女人的勇氣都沒有。

  晗辛像是知道他的心思,長嘆了一聲,低聲道:「我想見你一面,只是想當面向你道謝,感謝你照顧我那麼久。你我終究還是少了些天緣。」

  她說了這些話,見他始終沉默,漸漸說不下去了。沉默了良久,才突然低聲道:「今日還要求你一件事,我希望這孩子的名字叫熠。」

  崔璨一怔,突然鼻中發酸,點了點頭:「光耀明亮,是個好名字。」「熠」與他的名「璨」含義接近,他突然明白這是晗辛對他的情意。於是點了點頭:「你放心。」

  「如此多謝了。」晗辛輕聲地說。

  崔璨的雙手在腿面上握成了拳,要緊閉上眼睛才能抑制住轉身看她一眼的衝動,沙啞著聲音說:「我多希望這孩子是我的兒子。」

  身後微風拂動花樹,半晌沒有人聲。崔璨忍耐不住回過身來,只見樹影婆娑,花樹芬芳,哪裡還有晗辛的影子。

  他悵然怔立,過了良久都不能確定之前那一番究竟是夢是真。

  三日之後,由中書監發布聖旨,宣布皇帝長子命名為熠,其母梁氏加封為昭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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