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事無兩樣人心別
2024-06-12 04:09:04
作者: 青枚
最終令葉初雪決定離開的,是落霞關傳來的消息,壽春王和廬江王同室操戈,壽春王次子和廬江王父子皆在衝突中身亡。
接到消息那天,晴空中突然滾起了響雷。葉初雪本在廊下竹榻上靠著,看乳母在花邊逗弄阿戊,平白一聲炸雷,驚得阿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乳母慌忙抱起他不停地哄,又怕驚擾了葉初雪,慌得頻頻行禮道歉。
葉初雪笑著坐起來,從乳母懷中抱過阿戊親自拍哄,笑道:「這是阿戊第一次聽到雷聲呢,肯定嚇壞了。沒事阿戊,阿娘在呢,不怕的。」
乳母也連忙哄道:「四哥兒快別哭了,打雷嚇蟲子,四哥兒是金枝玉葉,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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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雪駭笑:「他是個孩子嘛,小孩子就是要哭,多痛快流些眼淚,等到長大了,想流淚的時候也不能流了。」
她的話讓乳母一怔,正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聽得滴滴答答雨點敲打下來,落在樹梢枝頭,打在庭院池塘中,一時間天地之間嘈嘈切切,喧鬧了起來。
葉初雪望著突如其來的大雨,輕聲道:「立夏了。」
阿戊倒是不哭了,趴在阿娘的懷中好奇地瞪著外面,一時突然咯咯地笑起來,努力伸手想要夠廊檐下如珠簾一般垂落的雨線,胖乎乎的小手一張一合地抓握著,拼命推著阿娘的肩膀想要擺脫控制。
突然他發現隔著茫茫雨簾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興奮起來,在阿娘的懷中又跳又叫,口中發出「嗒、嗒……」的聲音來。
葉初雪一聽便明白了,順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平宗正頂著大雨穿過庭院走過來。她將阿戊交給乳母,自己起身迎過去,笑著問道:「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也不打個傘?」
平宗來時自然有內侍為他撐傘,只是進了承露殿才屏退從人。那個消息他要親口告訴葉初雪。
春雨聲勢雖盛,卻也只是打濕了平宗頭上的通天冠和肩頭、下擺。他攔住葉初雪不讓她忙著張羅為自己更衣,只是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葉初雪心頭一沉,強自鎮靜,點了點頭:「好,進去說吧。」
父親的忽視卻令阿戊十分不滿,尖聲叫著奮力朝阿爹伸出手臂去。平宗再沉重的心思,看見阿戊也都一瞬間鬆軟了下來,笑了笑,從乳母懷中接過兒子,親自抱著進了殿中。
剛滿半歲的阿戊最喜歡在大殿的桐木地板上爬。他喜歡地板上散發出的松香味,也喜歡屋角銅仙鶴的嘴中終日散發出來的檀香味,更喜歡阿爹來回走動時腳上的靴子發出有力而準確的腳步聲。當然最令他高興的,是阿爹親手將大門關上,把乳母和所有從人都關在了外面。
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被雨水沖刷得暗淡的天光透過門上的花欞透進來,落在大人的臉上變得有些陰晴不定。阿戊不喜歡這個樣子的爹娘,掙了一掙,阿爹奇異地沒有約束他,反倒把他放在地上,由著他撒歡地滿地亂爬。
他聽見阿爹低聲地對阿娘說了些什麼。有那麼一瞬間,阿戊突然心裡難受極了,想要張嘴去哭,一抬眼卻發現阿娘一手捂著臉,身體無力地向下墜了下去。他看見阿爹想要去扶,卻終於只是在一旁看著,看著阿娘在地板上坐下。阿戊突然就又高興了起來,手腳並用歡快地朝阿娘爬過去。
一時間殿中安靜,只聽得見阿戊的手打在地板上的聲音。他爬到阿娘的腳邊,拽著她的裙子用力攀住。他看見阿娘愕然放下手來看著自己,看見她眼中有一種令人渾身發冷的神情。阿戊有些害怕,轉身想要去找阿爹,卻被阿娘一下子抱了起來。
阿娘的懷抱溫暖柔軟,阿戊平素最喜歡。只是今日卻十分不同,阿娘的手勁兒太大,勒得他不舒服,但有一種奇異的氣息令阿戊不敢掙扎,乖乖偎靠在阿娘懷中,突然十分難過。像是有一種傷心的情緒從阿娘的手臂傳遞到了他的身上,他睜大眼睛,癟了嘴,眼淚滾了下來。
他聽見阿娘說:「你走吧。」
起初阿戊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要等一會兒,等到阿爹突然無聲轉身,那種有力簡潔的腳步聲向外面響去,大門開了又關上,再也沒有第三個人來。阿戊被阿娘抱在懷中,緊緊摟著,就像他是她僅餘的寶貝。
平宗幾乎是逃出了承露殿。
聽到那個消息的一瞬間,他看得出她眼中有什麼東西被封凍了起來。他想開口勸慰,卻又自覺那樣太過虛偽,一時間除了看著她一點點委頓下去,竟然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幸好有阿戊。當葉初雪抱緊阿戊讓他離開的時候,平宗並沒有拒絕。他希望那個小小的人兒能夠撫慰母親的傷痛,也能夠讓她意識到她的家人還在身邊,她並不孤單。
回到延慶殿的時候,幾位重臣已經離去。
政務繁忙,沒有人有空等他處置家事,秦王平衍做主讓那些人先走,自己在這裡等著。一見平宗回來,便問道:「如何?」
平宗疲憊地搖了搖頭,在御座上坐下,用手揉按鼻樑兩側,沉默半晌突然問道:「你當初為什麼要趕走晗辛?」
平衍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事來,怔了怔才試探地問道:「陛下問這話,是跟葉娘子有關?」
「只跟你有關。」平宗抬起頭看著他,絲毫不見平日的沉著冷靜,目光中透出一絲渴切來,就像是摔倒的人急需有人伸手扶他一把,卻又說不出口這樣卑微的請求一般。
平衍呆了呆,突然心生愧疚,於是老實作答:「她背叛了我。」
「她從來就不曾忠於你,又何來背叛?」
平衍一怔,沉吟片刻,又說:「她曾委身平宸。」
「丁零人什麼時候也學會漢人那一套了?不,阿沃,你不是這樣的人。」平宗皺著眉看著他搖頭,「到底是為什麼?你好不容易得償所願,為什麼要讓她走?」
平衍被他說得也迷惑起來,心中一直說服自己的那個理由兩句話就被平宗動搖了。
平宗見他不答,繼續道:「你能容得下樂姌,為什麼就容不下晗辛?」
「不一樣。」平衍連忙撇清,「我與樂姌並無瓜葛。」
「你卻每夜要她到你房中伴你入睡?她到底有什麼本事讓你這麼離不開她?」
「我不是離不開她。」
「對,你是離不開晗辛。」平宗步步緊逼,索性自己說出答案,「你是將樂姌當作了晗辛的替身。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把晗辛趕走?」
平衍被他逼問得無路可退,只得板著臉道:「這是臣的私事,煩請陛下不要過問。」
「朕問你的話,你最好老實回答!」平宗也板起臉來,寸步不讓,「朕的私事你干涉得還少嗎?怎麼朕就不能過問你的?」
平衍噎了一下,自知理虧,終究還是咽著氣答道:「她幫著葉娘子說動平宸南遷。」
平宗苦笑了一下:「阿沃,你也要學漢人那樣,將所有事情都推到女人頭上嗎?」
平衍一愣,脫口道:「這絕非諉過,她心中只有葉娘子……」
「如果連我都能容忍葉初雪,為什麼你不能容忍晗辛呢?」平宗沉聲問,不等平衍回答,自顧自地說,「因為你知道即使嫁給你,她也不是你的人。除了你之外,這世間始終有別的人在她心中比你更重要。你讓她取捨,你就總是那個會被捨棄的人。不,不是你趕走了晗辛,不是你不要她,否則你不會夜夜對著樂姌去懷念她,你只是被她捨棄了。」
平衍的拳頭不知不覺地緊緊攥了起來,他皺著眉,死死咬牙,直到胸口發悶,眼前發黑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了呼吸:「是她不要我?」他開口時只覺從牙齒到喉嚨都是疼的。
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他當然不曾想到過。他一直告訴自己,是晗辛背叛了他,他們二人各為其主,註定不能在一起。但這個註定,如今卻被平宗的話打得粉碎。不,從來沒有什麼註定,有的只是取捨和選擇。晗辛或許可以和他天長地久地兩相廝守,但是一旦葉初雪召喚,在葉初雪和平衍之間,就一定會做出取捨。
「陛下一定要逼臣承認是被晗辛捨棄,如此就能令葉娘子開懷嗎?若是這樣,臣便承認了。」
這樣突如其來的質問卻令平宗一時語塞。其實他自己心中也明白,如此反覆詰難平衍,只不過是為了令自己紛雜而煩亂的心緒略微平復一點兒。但實際上的結果,只是讓平衍隨他一起心緒煩亂而已。
見平宗怔怔看著自己,平衍反倒漸漸沉靜了下來。他大致猜得出他在煩惱什麼,卻不大明白自己的心情。照理平宗和葉初雪之間產生隔閡他應該樂見的,舉朝上下都知道他秦王為了消除葉初雪的隱患不惜與平宗兄弟反目,那麼如今只要他再推一下,也許目的就能達到。然而平衍卻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起初我以為樂姌多少能夠取代晗辛,然而不能。雖然人們總是說她不知哪裡有些像王妃,但是我心中知道她連半分都無法代替晗辛。可是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晗辛離開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他語氣平靜,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但這話聽在平宗耳中,卻仿佛驚雷一般炸響。
平宗一下子站起來,看著平衍欲言又止,終究一言不發地快步向外走去。
平衍目送他離開,一時間只覺渾身酸痛。那痛就像是外面的瀰漫不散的潮意,從身體最深的地方泛出來。
過了良久,直到殿中內侍聽不見語聲探頭進來查看,見他獨自跽坐,身體晃動,搖搖欲墜,連忙跑過來相扶時,平衍才終於回過神來。
內侍問:「殿下是要回府嗎?」
「回府?」平衍點了點頭,在內侍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勉強壓抑住身體的顫抖,低聲道,「回府!」
平宗回到承露殿,見是小雪匆匆迎了出來,便一邊向里走,一邊問道:「娘娘呢?」
他走得飛快,步子又大,小雪追在身後一路小跑,口中慌亂應付道:「娘娘嫌氣悶,說是出去轉轉。」
平宗一下子剎住腳步,小雪收步不及,險些撞在他的身上。平宗盯著她問:「出去轉轉?去哪裡了?你怎麼沒跟著?」
「我……」小雪的眼神四處亂飛,就是不敢與他的目光接觸,「我留下來看家,娘娘有小初陪著。」
「是嗎?」平宗皺起眉頭來,心中不安,總覺得哪裡不妥,「她們去什麼地方了?」他疑心大起。葉初雪並不喜歡離開承露殿,即便幾次被他勉強帶著出門,也從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平宗知道這是因為她不喜歡與自己那些妻妾打交道,所以尋常也不強求,只是碧台宮修好之後,讓她到那邊去多走動走動。
果然,小雪說:「去碧台宮了吧。」
平宗幾乎就要相信了,轉身向外走,剛走了兩步又覺不妥,停下來回頭,正看見小雪拍著胸口鬆了口氣,見他回頭嚇得眼睛瞪得溜圓,整個人都僵住了一般,連大氣也不敢出。平宗疑心大起,走過來盯著她的面孔,一時沒有說話。
那目光仿佛火炭一般從小雪的臉上滾過,令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不敢去面對平宗的審視。
「小雪,你說實話,她到底去哪兒了?」
他語氣平靜,但詞語的背後卻有種深沉而不容違逆的東西,令人聽在耳中,心中止不住地戰慄。但小雪記得主人的囑託,緊咬嘴唇搖了搖頭,一副打死也不會屈從的模樣。
平宗倒是被她逗得笑了一下,只是笑意不達眼中,只令他的神情更加令人不安:「她不讓你說?」
小雪揣度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回答了似乎也無傷大雅,點了點頭,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她是不是說我雖然看著嚴厲,但並不會傷害你?」
小雪飛快地抬起眼皮窺視了他一眼,正巧被他閃亮的目光捕捉到,面色一白,不得不回答道:「娘娘的原話說陛下是個好人。」
「好人?」平宗冷笑了一聲,突然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我不隨便殺女人,但我最喜歡把不聽話的人鼻子割下來。」
「啊!」小雪只覺鼻頭一陣酸痛,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惶恐中偷眼去看,只見平宗面色冷厲,竟是毫無說笑的意味,一隻手已經向腰後摸去。小雪突然想起來以前在承露殿服侍平宗更衣,見過他腰上別著的一把匕首,登時嚇得哭了出來,喊道:「陛下饒命啊,奴婢全都說。」
平宗心底暗暗鄙視自己用這樣的方法欺負小女孩,面上不動聲色,問道:「娘娘去哪兒了,你老實回答。」
「娘娘不讓說。」小雪哭喪著臉說,「她打算出宮去。」
平宗心底一沉。這個消息他並不意外,只是心中總還存著一絲僥倖,不肯相信她如此狠心。但小雪的話無疑證實了他最不願意相信的猜測,平宗勉強定了定神問道:「四哥兒呢?娘娘帶走了還是留在了宮中?」
小雪眨了眨眼,說出一個令他無論如何都意想不到的答案:「四哥兒送去秦王府了。」
平宗怒火漸漸充盈胸臆,怔了片刻,放開小雪轉身就追了出去。
出宮的路就那麼幾條,但各處都有重兵把守,平宗深知葉初雪的性格,知道她定然會選擇一條出人意料的路徑。這世間只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如平宗這般摸透她的想法。
碧台宮因為地處深宮荒山之間,平日守衛就不如旁處森嚴,更兼平宗知道葉初雪經常會獨自到這裡來,在菩薩面前一坐便是半日,也不願意有無關的人打擾到她,所以只是安排了三十個隨著他們一路從阿斡爾回到龍城的賀布鐵衛專責值守。
這些人都是當初從昭明便見過葉初雪的,又一路追隨他們在阿斡爾草原、盤山、雲山、燕然山過來,對葉初雪除了熟悉之外,更是十分信賴尊敬。平宗當初安排這些人守護碧台宮,是為了讓葉初雪不會感到不自在,如今想來,卻給了她最大的便利。
平宗一路飛奔,向碧台宮趕去,果然一路並不見任何守衛的身影。他心中怒火萬丈,恨不得立即將那些無比信任的手下一個個全都杖斃才好。
「葉初雪!」他大吼一聲,已經遠遠看見湖岸邊那個白色的身影正往小舟上去。
葉初雪聽見了那聲呼喚,已經伸出去落在小舟甲板上的腳微微顫動了一下。小初扶住她的手臂,擔憂地說:「陛下來了。」
葉初雪沉聲道:「快走!」
「可是……陛下來了。」小初平日就對平宗無限仰慕,如今雖然陪著主人走到了這一步,卻不肯在平宗面前公然違逆,一邊朝平宗望去,一邊又想辦法拖延時間。
葉初雪對她這點兒小伎倆看得無比清楚,只是如今卻沒有了往日的閒情,見她如此,便從她手中抽出手臂:「你留下。」
小初吃了一驚:「娘娘!」
「留下吧。」她跳上船,倒也不見任何不悅,語氣平淡而沉靜,「你本就不該隨我奔波顛沛。」
「可是,娘娘……」小初急得眼淚都落了下來,也不顧一切地要往船上跳,不料船頭的掌舵之人卻在這個時候用槳往岸上一點,小船借力盪悠悠地向湖水中心搖去。「娘娘!」小初急得大聲呼喚,葉初雪卻再也不肯轉身。
平宗終於趕到,卻看見小初捂著嘴蹲在地上哭,葉初雪站在船頭,已經離開了十來丈遠。
「陛下!陛下!」小初驚覺身邊立著的人是平宗,立即改蹲為跪,扯著他的袍角哭道,「娘娘不要我相隨了,她一個人可怎麼辦?」
「別急!」平宗將她拽起來,沉著下來,語氣深沉地說,「你立即去碧台宮準備,娘娘從今日起就搬到碧台宮去居住。」
小初怔住,愣愣看著他:「可是娘娘……」
平宗摘下頭上的通天冠摜在地上,脫掉身上的長袍,把靴子拔下來甩在一邊,挽起褲腳縱身躍入水中。
小初和後面終於追趕上來的賀布鐵衛、內官、宮女們齊聲驚呼,葉初雪去得不遠,聽見呼聲便回頭去看,卻只看見平宗的頭在水面上冒了冒,沉了下去。
葉初雪只覺耳邊嗡的一聲響,聽見自己大喊了一聲「阿護」,在又一陣驚呼聲中,身體已經從船上躍下,向平宗游去。
平宗一入水就嗆了一大口,但他很快調整姿態,屏住呼吸,朝著葉初雪的方向奮力划水。然後他就看見了她,宛如水妖出現在面前,身姿柔軟嫻熟,輕巧地纏繞住他的手臂,向水面浮上去。
平宗被她拽著手腕便不得不向上仰望她的身影。他突然留意到她的頭髮又都染作了黑色,不禁心頭一沉。等不得冒出水面,便反手扣住她的腕子,將她拽到自己面前,死死瞪住。
水下不能開口,但他的模樣已經透露出了全部的驚怒。葉初雪一怔,突然生起驚恐,不由自主掙紮起來,想要脫開兩人纏在一起的手臂。
平宗卻再不給她任何機會逃脫。不論她如何激烈掙扎,只是堅決不肯鬆手。他用眼神告誡她,自己寧願將她拖入湖水深處那一片黑暗中去,也不肯放開她。
葉初雪看懂了,震驚漸漸被那樣的決絕洗去,除了倔強的回視之外,再不肯有一絲動作。平宗將她拉到自己跟前抓住她的頭髮粗暴地將她拽著向岸邊划動。
小初的眼睛緊緊盯著湖水,試圖透過水麵看清水下的情形。突然水波劇烈地晃動起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平宗拖著葉初雪從水下冒了出來。
平宗也已經閉氣到了極限,連拖帶拽地將葉初雪從水中帶出來後,兩人一起跌倒在岸上喘息。眾人蜂擁過去要去攙扶,還沒到近前就被平宗喝住:「誰都不許過來!」
皇帝的怒氣令眾人不知所措,彼此互相看著,卻齊齊卻步,果真不敢靠近。
平宗喘息略微平定,側頭去看,只見葉初雪趴伏在他的腿邊一動不動,若不是留意到她的手悄無聲息地攥成了拳頭,平宗幾乎會以為她已經昏過去了。但怎麼可能,平宗冷笑,這女人哪裡有那麼容易就放棄。
他拽著葉初雪站起來:「走!」動作又大又粗,不容她有半分拒絕的餘地。
她踉踉蹌蹌被拖拽著走了好幾步,好容易站定,抬眼望向他,低聲道:「你一定要這樣凌辱我?」
平宗的火氣又冒了上來:「這是你自找的!」
她要離開他。這個認知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怒氣,此刻除了死死地困住她,令她不得有半分逃脫的餘地之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讓狂亂跳動的心跳恢復平靜。
平宗連拖帶拽,將全身濕答答的葉初雪裹挾著往碧台宮走去。身後的眾人剛跟上兩步,就被他轉身喝住:「誰都不許過來!違令者斬!」
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盛怒的皇帝,眾人無一敢於挑戰他的怒氣,立即停步,看著那兩個人彼此糾纏又互不妥協地拉扯著往碧台宮而去。
眾目睽睽之下,渾身濕透的葉初雪心頭驚怒交集。他的怒氣和他折辱她的手段同樣令她心驚。她不肯就範,不停地掙扎要將手從他的鉗制中抽出來:「你放手,我自己會走。」
「放手?!」平宗冷笑,「葉初雪,我不會對你放手,永遠不會!」
他不容她再說出任何能夠激化怒氣的話來,拽著她大步走過天津橋來到碧台宮中。
碧台宮中的一群內官、宮女早就得到消息,紛紛出迎,卻被平宗一句話給喝了回去:「不許出來,別讓我看見你們!」
頃刻之間,眾人各歸宮室,偌大的碧台宮中空蕩蕩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平宗咬著牙問葉初雪:「這樣可以了?你不想有人看見,我滿足你。你想要什麼我都能滿足你。」
她抬起頭看著他,目中滿是被他激發的怒意:「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去南方,你能滿足我嗎?」
「除了離開我。」他捉著她的手腕,把她拉近到自己身前。兩個人渾身上下都已經透濕,各自從裡到外散發著寒氣:「我可以給你我所有的任何東西,唯獨不許你離開我。」
「你能給我什麼?」她冷笑,「你的江山?」
「我的命怎麼樣?」他咬著牙將一把匕首塞進她的手中,「你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離開,我以前就給過你這個權力。」
葉初雪低頭看著手中的匕首,刀刃泛著寒光,就像他此時的面色,有著令人不安的寒意。她的手微微顫抖,像是因為寒冷而握不住刀柄一樣。「有一天夜裡你在夢中問我會不會離開,」她搖了搖頭苦笑,「我也不想。我經歷了這麼多,終究和你生兒育女,這樣的生活是我以前連做夢都不敢去奢望的,你給了我。你給了我一切我想要的,」她抬起頭看著他,不復之前的激憤,神情中卻有著一絲更加令人心驚的沉靜,「卻也給了我最不堪承受的屈辱。」
平宗被她那樣的目光嚇住,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你什麼意思?」
「羅邂。」她輕聲說出這個名字,將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深深隱藏在心底。但那恨意太強大,令平宗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在水中所見,宛如萬古長夜一般幽深不可測的湖心。那樣的深沉和黑暗,讓所有平靜的表面都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慄。
「羅邂?」他仿佛明白了些什麼,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疑惑地問,「你是因為羅邂要離開我?」
「你自找的。」葉初雪的冷笑仿佛匕首的刃光,「是你扶持他在南朝稱帝。」
仿佛被一隻大錘重重擊中了胸口,平宗只覺胸前一痛:「你……」
「我問過你,可你說了假話。」她掩飾不住傷感,「我多希望那時候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樣我就可以安心守在你的身邊,指望你能像你說的那樣,滿足我的任何要求。我想讓你出兵去剿滅羅邂,或者動用你的勢力殺了羅邂,甚至只是袖手旁觀,坐看落霞關我的伯父們去收拾他。」她苦澀地笑了笑:「你曾經說我消磨了你的壯志,你又何嘗不磨鈍了我的銳氣?讓我一度相信你會去替我做這一切的謊言。」
「不是謊言。」他忍不住開口為自己辯解,「只要你說出來我都會為你去做。」
「我讓你殺羅邂你肯嗎?」她冷笑起來,「你能說羅邂稱帝與你無關嗎?」
「我……」平宗語塞,無法說出任何話。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報復我謀劃了平宸遷都。如今北國分裂,你一時沒有餘裕去攻打南朝,所以便扶持了羅邂稱帝。如此一來,雖然你不能把江南併入你的版圖,卻可以通過羅邂的手實際上統治江南。任何人若處在你的位置上,無疑都會這樣做。」她絲絲入扣地分析著,語氣漸漸沉痛,「只是你不能。可你竟然不懂這個道理。」
「我……」平宗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問題出在了什麼地方,「因為你,所以我不能利用羅邂?」他有些不解,「可是羅邂只是一個工具,我今日可以扶助他稱帝,明日便可以將他踩在腳下讓他碎屍萬段。葉初雪,我知道你恨羅邂,但我不能因為你的私怨而不顧天下……」
她冷笑地截斷他的話:「你的天下?」
平宗一愣,終於明白癥結所在:「葉初雪,你不會忘了我說過的話吧?我說過要讓你和我並肩共享這世間一切榮耀。」
「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平宗的話並未能安撫葉初雪,反倒更加激怒了她,「只是你所說的榮耀是你的榮耀,你可以將這榮耀當作賞賜讓我分享,卻不肯讓我保住我自己最低的一線自尊。」
「我怎麼賞賜了?」他覺得簡直沒有辦法跟她好好說明白,「我的榮耀不就是你的榮耀嗎?我把我所有的都與你分享,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你把從我這裡搶奪走的一切與我分享,還真是大方。」
平宗一句一句被她噎回來,也無法不心頭火起:「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為了你放棄了我的一切堅持,你卻還要扶持羅邂竊取我家江山,將我經歷過的羞辱再十倍羞辱我一次。即便這樣我都打算隱忍,你卻還要斬斷我家最後一絲希望。」
「我斬斷你家什麼希望了?」
「為什麼我兩位伯父自相殘殺?真的不是你從中搗鬼嗎?你為了確保羅邂能夠坐穩江山為你所用,不惜讓姜家徹底滅亡,卻還留下我為你生兒育女,這就是你所說的分享一切榮耀嗎?」
平宗也氣得腦中一片混亂:「你家那兩位伯父什麼樣的貨色,也配讓我去用計謀?你說我羞辱你,葉初雪,你給我弄明白,這天底下人人都在羞辱你,唯有我敬你、愛你,願意用我的天下陪你玩你那些把戲。你說你為我放棄堅持,我倒想知道你那些所謂的堅持除了用來與我作對還有什麼意義?姜家早就滅亡了,早在你父皇臨終前托你守護時起就滅亡了。早在你那個侍女假先帝之名生下別人的孩子時就已經滅亡了。你,還有你的那些伯父、妹妹、親人,都不過是陪著姜家的江山苟延殘喘。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只有你不肯去相信,除了無休止地自欺欺人,你還會什麼?你如今為了那所謂的江山與我惡語相向,卻不知道你真正的敵人正是那些將你驅離家國的親人。葉初雪,你真是我所見過最不知好歹、不辨是非的人。真正捧著一腔赤誠對你的人,你卻當作仇敵對待。」
葉初雪氣得渾身簌簌發抖:「我家的事不勞你操心。」
「我對你赤誠相待,與你一起經歷了這麼多,我以為你我早已經夫妻一體,同進同退,你竟然要為了一個羅邂而與我決裂嗎?」平宗冷笑,「你與羅邂的事,我不在乎,旁人也不在乎。是你自己念念不忘,卻來埋怨別人。葉初雪,你到底想過沒有,羅邂對你究竟有多重要?」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為了那個人離開我,就不要扯上什麼江山社稷。」
「你混帳!」葉初雪激怒之下將手中匕首向他擲去。
平宗措手不及,見白光飛到,急忙偏頭躲閃,終究慢了一步,被匕首手柄砸中額頭,鮮血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平宗摸了一把,看見掌心的血跡,便如同熊熊大火被澆上了一桶油,登時紅了眼睛,過去一把拽住葉初雪,咬著牙冷笑:「混帳?你今日才知道嗎?」
葉初雪拼命掙扎,卻絲毫不能撼動他對自己的鉗制,情急之下張口重重咬在他手臂上,平宗吃痛,卻不肯放開她,一手卡住她的脖頸,一路將她拖進了內室。
他們就像是兩隻用性命相搏的野獸,誰都不肯示弱,彼此廝纏扭打,推拒碰撞。宮室內陳設的錦屏、翠幛、金玉器物無不橫遭浩劫,被打碎撞破,滿地狼藉,不可收拾。
葉初雪終究力氣輸了一大截,被平宗壓在身下,一邊憤恨地瞪著他,一邊兩條腿亂踢,試圖將他踢下去。平宗好無憐香惜玉的心情,握住她的兩腳向兩邊拉扯開,整個人覆上去撕開她的衣襟:「我不許你走。哪怕要困住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放手。不管你心裡想著誰,不管你為了什麼理由,你都只能留在這裡。」
她被他扭曲猙獰的表情嚇住,突然意識到是自己激發了他的怒氣。這男人此時此刻看上去就像一隻發怒的狼,雙目通紅,手臂力氣強大得無人能夠抗拒。她最先恢復理智,停止掙扎,撫上他的臉低聲呼喚:「阿護,別這樣阿護。」
「別叫我阿護,你不配!」他狂怒之下口不擇言,雙手在她冰涼的皮膚上揉擰,身體粗暴地侵犯著她,「我的女人才能這麼叫,你是誰?你心裡想的是誰?」
「你啊……」身體的疼痛冷卻了她的怒火,她在他的身下輾轉哭泣,「但你心裡卻只有江山。」
「你比我強嗎?你心裡只有你的故國和家鄉。」他咬著牙反唇相譏,愈加憤恨,動作也絲毫不見柔情,「不要求我,不要騙我,我不會再相信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放你走。」
她深深傷心,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問:「你真的不怕我們變作七郎和晗辛嗎?」
平宗一驚,停下了動作低頭看她。
她繼續追問:「難道我們除了像他們那樣的結局,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從她身上下來,拉過自己的衣服穿上:「不,當然還有別的辦法。我不是七郎,不會讓你像晗辛那樣離開,永遠不會。」
葉初雪撐起身體,驚訝地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平宗深深地看她一眼,突然轉身向外走去。
「阿護!」她愕然起身追上去,看著他離開,「你要做什麼?」
「葉初雪,我曾經為了你不顧一切,但那樣只是縱容滋長了你的自私,我不會再容忍你做背離我的事情了。你不許離開碧台宮,一步也不行,從今以後,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寸步不能離開。」
葉初雪被他的話驚得渾身發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關我一輩子?」
「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把你留在我身邊。」
她怒氣又起,冷笑道:「你關不住我!」
他回過頭來,與她目光相接,兩人各自強大不可摧的意志在這一瞬間碰撞,仿佛有火光因為這碰撞而迸發,他傲然一笑:「那就走著瞧。」
葉初雪突然意識到他這一次真的不會再妥協了,問道:「阿戊呢?你要關我,至少讓阿戊留在我身邊。」
「好讓你帶著他一起逃走嗎?」平宗臉上露出那種將獵物逼入絕境時才有的勝利笑容,「不,葉初雪,你要是想離開,就一輩子別想見到阿戊。」
葉初雪的心一沉到底,自從阿斡爾湖畔兩人傾心歡愛那一夜之後就再也不曾有過的寒意重新籠罩了她的全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讓寒意將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冷凍起來一樣,再開口時已經又像當日剛剛渡江北上時一樣,聲音沁涼冰冷,充滿了譏諷與秋意:「那麼,你永遠也得不到我。」
平宗本已經轉身向外走了幾步,聽見這話一愣,不由自主回過身去,卻見葉初雪已經轉身回到宮室中去,砰的一聲,大門被緊緊關閉。
平宗一愣,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仿佛被關上的,是他曾經費盡了心力才打開的那顆心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