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斷腸明日霜天曉
2024-06-12 04:08:58
作者: 青枚
眼見著三月初三上巳節又要到了,晗辛連趕著三四日,為崔璨府中七八個已經及笄未嫁的少女趕製了香囊,裡面塞上菖蒲、艾草、茱萸和丁香根,佩在身上異香繚繞,除穢辟邪。府中少女都是雒都左近人家的女兒,按照雒都的習俗,三月三這一日要去雒河畔踏青祓禊。
崔璨做官清正,俸祿不多,家中下人多數是皇帝所賜,又宮中度支用度。如今見她們要出門也不好無所表示,便每人賞贈五百錢,由她們去買花粉胭脂。
這筆錢已是雒都京畿一帶農戶三個月的口糧錢,婢女們自然萬分感激,謝了又謝,想到側院中深居簡出的晗辛娘子,便不免要喚她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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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辛放開手臂將自己碩大的肚子給少女們看,笑道:「我這個樣子只怕哪裡都別去的好。」
少女們駭笑起來,只得謝過了晗辛,彼此相偕離去。
晗辛在門前悵立了許久,直到妙齡女子嬉笑之聲去得遠了,才驚覺雙腿酸痛,只得扶著牆回房間坐下。
她臨盆日近,行動益發不便,晚上睡覺翻身不易,總要人幫忙才成。每天雙腳都腫得高高隆起,按下去一個坑,良久才能恢復。外面春光這樣好,她卻不能出門,心中自是十分惆悵。
崔璨似是料到了她的遺憾,特意帶了春幡、紙鳶、春韭、黃酒,甚至幾條剛剛抽枝的柳條來看望她。一進門見她在窗邊發呆,便笑道:「我猜你大概正悶得慌,來同你解悶。」
他平日政務繁忙,晗辛已經有五六日不曾見到面,一見十分驚喜,連忙要起身招呼。崔璨將她按住笑道:「你別動,還是讓我來。」
晗辛笑道:「你一介世家子弟,哪裡會做這些粗活?」
「有什麼難的?」崔璨將矮桌搬到庭院花下,翻出一張波斯花氈鋪好,又將枕頭、隱囊、憑几擺放好,這才攙扶著晗辛出來在矮桌邊坐下,然後將自己帶來的春韭、黃酒擺上桌,看了看,仍舊不滿意,對晗辛道,「你稍候片刻。」說罷轉身跑了出去。
晗辛不知他還有什麼樣的把戲,好奇心大起,伸頭張望。
不一時崔璨回來,卻是左手拎著一尾鱸魚,右手握著一把姜蒜,身後還有個小奴子,捧著醋醬亦步亦趨。
「你這裡有刀沒有?」崔璨將魚放在一旁木桶中洗著,問晗辛。
「有。」她掙扎著要起身,又被崔璨攔住,「你這樣的身子就別動了,讓箋奴去!」
小奴子聽見主人吩咐,放下手中東西,兩三步走進屋中,左右張望,問道:「刀在哪兒呢?」
晗辛無奈,只得指點了方位,讓他找出一柄尖長的剖刀來,問道:「怎麼,崔相今日想吃鱸魚膾了?」
崔璨捲起衣袖,接過剖刀說:「陽春天氣,自然要吃的。你看我連春韭都準備好了,怎麼能不吃鱸魚膾呢?」
晗辛見他手中執刀吃了一驚:「莫非崔相要親自動手?」
那條魚像是知道死期將近,一被撈出水就拼命掙扎,魚尾擺得如同風中梧桐,水濺了他一臉。崔璨一時不防,險些令它逃脫,連忙拋了刀雙手抓穩。一場虛驚之後,不免難堪,抬頭沖晗辛不好意思地一笑:「差點兒讓你笑話了。」
他說完將魚在地上摔暈,重新用清水洗淨,放在一旁的砧板上,拿起剖刀仔細刮去魚鱗,破開魚腹掏出肚腸。
晗辛見他手法熟練,驚訝得瞪大眼:「人家都說君子遠庖廚。崔相你這樣的君子居然還會殺生?」
一片紅暈從崔璨面上掠過,他居然有些羞澀,低聲笑了笑,也不抬頭,專心於手上的活計,說:「我們崔家由家母掌門,逢年過節都是她主持一家人的宴席。崔氏家風,主母例必要做一道菜祭奠祖先,鱸魚膾就是家母最擅長的。我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早就看會了。」
「看會了?」晗辛忍著笑抓住重點問,手裡也不閒著,將姜蒜、春韭剝乾淨,放入臼中一點點搗成泥。
「是,看會了。」崔璨用刀尖將魚鰓剜出來,鬆了口氣,這才抬起頭來沖晗辛咧嘴笑了笑,「以前從來沒有機會親自動手,今日難得,就在你面前獻醜了。」
春日陽光正好,他被濺了滿面的水珠,在陽光的映照下一滴滴閃閃發亮,倒像是水晶般剔透澄澈。晗辛怔怔看著他的笑容,一陣風來,杏花被吹得四處飄揚,落英繽紛,落了崔璨一身。晗辛突覺心酸,惶然垂目避開他的目光,專心搗姜蒜。
她片刻間的神色並沒有逃過崔璨的目光,眼見著她目中光彩瞬間黯淡,他怔了怔,一時間也有些沮喪,只是低頭專心收拾那條魚。
鱸魚膾是要將鱸魚剔骨剝皮,魚肉切成絲,蘸蔥蒜韭搗成的醬,與黃酒同吃。其中關鍵,便是將魚肉去骨切絲。這門手藝卻不是光看就能學會的,崔璨一邊回憶小時候看過的經過,一邊努力擺弄著那條魚,不一會兒便忙出了一頭汗。
晗辛看了半天,忍不住說:「還是我來吧……」
崔璨卻不肯投降,搖頭道:「不用,我能行。你是個女人,怎麼能讓你擺弄這些東西?」
晗辛的滿懷心事聽見這話也不由得微微震動了一下:「其實……你不該對我這樣好。」
崔璨看了她一眼,若無其事地繼續努力,總算是將魚骨剔了下來,這才鬆了口氣道:「是我願意的,與人無尤。」
「我在想,也許生下孩子後就離開雒都。」
手中的剖刀突然一斜,刀尖刺進了指尖。崔璨疼得一哆嗦,自然而然地扔掉刀,指尖已經湧出了一團血珠。
晗辛吃了一驚:「哎呀,怎麼搞的……」她說著要去捉崔璨的手,卻被他用沒受傷的手一把扣住手腕。
「你說要離開?」
晗辛急了:「還問這些做什麼?你等著,我屋裡有治傷藥。」
崔璨卻不鬆手,只是命令箋奴:「你去找。」
晗辛無法脫身,也確實沒有箋奴行動迅速,只得揚聲指點他,又對崔璨道:「你趕緊用水沖沖,我來給你舀水……」
崔璨仍舊在糾纏:「你說你要去哪裡?」
「我……」晗辛本來要掙扎,一回頭卻見崔璨已經紅了眼,直愣愣追著她問。她心頭微痛,也就忍不下心來置之不理,只能低聲道:「你讓我先給你弄水洗手,洗了我就告訴你。」
崔璨之前一時急痛,這時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默默地收回手自己起身去舀了水澆淋在受傷的手上。箋奴取出傷藥,晗辛要幫他包紮,卻被他躲開,仍舊交由箋奴去做。
晗辛低聲道:「我打算生產後回柔然去。」
崔璨的手包紮好後,從地上撿起刀子,在水裡涮了涮,仍舊去收拾鱸魚。只是如今一隻手受傷,再也沒辦法順利施為,晗辛看著不忍,終於過去從他手中接過刀,在砧板前跽坐,麻利熟練地將魚肉片開切絲。
雪白的魚肉被切成髮絲一樣細,晶瑩剔透,溫軟如玉。崔璨震驚地看著,見晗辛抬頭,登時窘得兩耳通紅,連忙別開臉去:「原來我是在魯班門前弄大斧呢。」
晗辛手下不停,輕聲解釋道:「我是漁家的女兒呀,從小父兄外出打魚,我跟阿娘準備一家人的飯食,也是做慣了的。」她將手中的刀放下,抬起頭來凝視崔璨的雙眸,目光沉靜而堅定:「崔相,你是高門世族的子弟,我是出身卑賤的漁家女,後來進宮也是服侍人的奴婢。雖蒙主人青睞委以重任,卻終究沒能幫上什麼忙,而且我如今已是殘敗之身,既侍奉過陛下,又嫁過秦王,馬上要產下別的男人的孩子,這樣的我家世卑賤、身世糟污,如何配得上崔相你的一片赤誠之心?」
「你既然知道我是一片赤誠之心,就不該拿什麼出身家世、前情舊怨來玷污它。」崔璨終於生氣了,臉漲得通紅,汗水自額角滑落,也顧不得手指鑽心地疼,緊緊攥住拳頭,「我並不在乎這些,你明明知道的。」
晗辛低下頭:「你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配不上你。」
「不,你配得上!」崔璨脫口反駁,隨即又搖頭道,「不,不對,是我配不上你。」他不讓晗辛說話,飛快地說:「我出身清河崔氏,家中嬸母、嫂子也都盡出於范盧王謝之類的高門。家中也曾為我求聘世家女,若是沒有遇見你,我會像我的兄長叔伯祖輩一樣與高門聯姻,生下的子女也或娶或聘於那幾個世家名門。然而天意弄人,我卻遇到了你。」
晗辛的手微微一顫,有些慌亂地拿過之前搗了一半的臼,握住石杵一下一下地搗蔥蒜泥。那聲音伴著崔璨的話聲一點一點地沁入心頭。
「晗辛,自認識你後,我常想,你這樣一個見多識廣、遇事冷靜、對人一片赤誠、宛如這繁花一樣鮮妍明媚的女子,我能給你什麼呢?我對著你常常自慚形穢,不知如何才能配得上你,才能在你眼中不顯得愚頑而粗鄙。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我沒有辦法抹去你眼中的悲傷,沒有辦法讓你在夢中不哭泣,也沒有辦法讓你待我如秦王,但是我能給你一個家,給你肚子裡的孩子一個父親,讓你安安穩穩、踏踏實實地生活。不需要擔心,不需要浪跡,可以春看落花、秋賞紅葉,安心教養孩子。這些我都能給你。」
晗辛覺得手中石杵仿佛有千斤重,她竟然有些無力舉起。兩滴水珠打在手背上,她有些訝異,抬頭去看,卻見天空澄碧,萬里無雲,並沒有雨水。
那麼就應該是淚水了。晗辛愕然抹了一把,果然面上濕冷。她有些詫異,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麼哭。這些日子以來,她從不覺得苦,也從不後悔,雖然午夜夢回總是時時看到那雙冰冷決絕的眼睛,卻也明白一切並不是他們自己可以決定的,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可傷心的。
可是為什麼會哭?
晗辛不解,崔璨也不懂。只是看著她的眼淚,突覺心情灰敗:「晗辛,我答應你,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到他身邊去,我絕不強留。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走,讓我照顧你。」
「我……」晗辛抬起頭來,有些迫切地想要解釋,自己並不是嫌棄這裡,也不是不願意見到他,只是她心中總有些不安,怕自己會給他帶來麻煩。
她想說「我是個不祥的人」,不料還沒開口,卻見出門去河邊的一個婢子一頭汗地跑進來,見了崔璨慌忙行禮,隨後轉向晗辛道:「剛才在出城的路上遇見一個粟特人的商隊,為首的薩寶攔住我問是不是崔相府上的人,認不認識一個叫晗辛的娘子。」
晗辛一下子怔住,隨即眼中放出光芒來,伸手扶著矮几艱難地站了起來,問道:「那位薩寶,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
婢子搖頭,想了想道:「但他讓我轉告娘子,龍城有人惦記著娘子呢。」
崔璨心頭猛地一緊,轉頭盯住晗辛,見她面上現出奇異的光芒,竟是這幾個月來前所未見的。陽光落在她的面孔上,就連她因懷孕而浮腫的臉也變得光彩奪目起來。崔璨的心一沉到底,怔怔地問道:「你只聽見『龍城』兩個字,竟然就如此振奮了?」
晗辛看著他歉然笑了一笑,說:「大概是斯陂陀來了,他定然是帶來了我家主人的消息。崔相,我要去見見他。」
崔璨這才知道自己是誤會了,自是大為懊愧,面色一下子漲得通紅,侷促地扭開頭道:「原來是這樣,倒是我小人了。」
晗辛一愣,隨即明白了,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失笑,隨即又覺得有失厚道,抿著嘴強忍住,艱難地彎腰去斟了一杯黃酒,拿起來送到崔璨面前:「當日我與秦王反目,便是因為我們各忠其主,他惱我不肯放棄我家主人,而我恨他傷害我家主人。」
崔璨這才知道了晗辛被平衍逐出龍城的真正原因,不禁呆住:「秦王本是你的佳偶,你與他情投意合,卻是為了旁人而仳離,未免可惜。」
晗辛只是澀澀地扯動嘴角苦笑:「我家主人本是南朝長公主,她心念故國,定然不肯見外寇入侵,國土淪喪。她與北朝皇帝之間的恩怨也多由此起,皇帝或因私情對她的所為不肯追究,秦王卻無法坐視不理,而我也生在南朝,自然追隨主人,竭力為故國消災。這樣的初衷,卻犯了秦王的忌諱。」
崔璨聽得愣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與平衍相比,其實也沒有好得太多。若是晗辛日後所為對雒都這邊有害,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呢?
晗辛默默看著他低頭沉吟,已經猜到了他的心思,倒也不覺失望,只是之前因他的話語而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如今斯陂陀專程說了要見我,想必是我家主人有吩咐,我不能不見。」
崔璨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肚子皺眉頭:「你這個樣子出門實在不方便,我去請他到府里來就是。」
「快別找事。」晗辛見他轉身要走,連忙攔住,「你家無餘財,去找一個胡商上門太招眼了,這一來不定惹出多少麻煩。還是我去見他吧,不妨事,今日多數都到城外去踏青了,我坐車衝撞不著的。」
崔璨知道她說得有道理,便命下人備車,又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這才放她出門。
晗辛自來到雒都後,這是頭一次出門。雒都三月春景與龍城截然不同,倒是與鳳都有幾分相似,道旁櫻花、杏花、李花、桃花開得連成一片,粉白堆雪,燦若雲霓。晗辛這一冬以來,心情灰敗凋落,如今看見這滿城春色,聽著街上香車中不時傳出年輕女子的嬉笑聲,也不禁覺得宛如冰河解凍,積雪消融般鬆快了起來。
斯陂陀與晗辛故人相逢,自是十分歡喜。他倒是被晗辛的肚子嚇了一跳,看在葉初雪的面子上送了她許多獸皮、珠寶、香料,晗辛推搪著不要,斯陂陀卻笑道:「只當你家公主殿下送的,我回去找她算帳就是。她若是知道你如今這個樣子,總是要送些賀禮的。」
晗辛無法推拒,又不敢逗留太久,也就只好道了謝收下。斯陂陀將葉初雪的話傳達了,又替葉初雪問了話,晗辛聽得心頭沉沉墜了下去,不敢耽誤,將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告訴斯陂陀,末了想了良久終究還是對斯陂陀說道:「薩寶,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評說?」
「評說?」斯陂陀使勁兒搖了搖手,「公主殿下做事有她的想法和道理,咱們只需要照做便是,評說這種事情不是咱們該做的。」
晗辛被他的話逗笑:「她是我的主人,怎麼倒像是你才是她身邊親信一般?」
「我雖不在她的身邊,親信卻是肯定的。」斯陂陀說起葉初雪來頗為得意,「公主殿下是個講信用的人。在漠北時她答應許我好處,說龍城的香料都讓我來經營。後來她回到龍城不但許了我龍城北市獨銷香料、葡萄酒的資格,還送我宅邸,並且委託我採買宮中用品。我這四個月賺的錢比以前一整年還要多,自然對她感恩戴德,她要我做什麼沒有不答應的。」
晗辛故意做出失望的神色:「原來是為了錢,若是以後她沒有錢了,只怕你就轉臉不認人了。」
「怎麼會?!」斯陂陀怪叫起來,「她當初和晉王兩個人逃到大漠裡去,身上有什麼?連衣服都是人家蘇毗的,我不是照樣出人出力鼎力支持?」他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再說了,就算是沒錢我也認了。跟著公主殿下,眼看著晉王東山再起,將之前的小皇帝趕到雒都來,你不知道,當日龍城光復之日我就在城中,城中百姓點起火把擁上街頭,守在通衢大道的兩旁迎候晉王進城,那樣的場面你一輩子都見不到。成千上萬的火把把天都燒紅了,所有人都舉著手臂,像樹林一樣密密麻麻。通衢大道上只要有人經過,便會被當作晉王,山呼海嘯的歡呼聲震得耳朵都要聾掉了。」他回憶起當時情形,不禁搖頭嘆息:「可惜晉王卻沒有進城。他的賀布軍也一個人都沒見到,聽說直接去找公主了。這才是男人!以前我只佩服公主殿下,可如今我卻連晉王,不對,皇帝陛下也一起佩服了。他們兩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都不能把他們分開。」
晗辛嘆了口氣:「可是今日我對你所說的話你要是如實傳達了,只怕他們就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斯陂陀一怔,細細回憶晗辛的話,嚇了一跳:「你的意思是說,真是晉王……不對,真是皇帝令羅邂在南邊稱帝的?」
「我家主人會讓你來問我,定然是她對皇帝已經起了懷疑。如今聽了我的話,連你都會這樣懷疑的話,那她自然便確定了。」
斯陂陀憂心起來:「也就是說,如果我如實說了,她便要將南朝的事情怪到皇帝頭上?」
「我家主人在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也要破壞晉王南下的意圖,如今他們兩人好容易走到今日,若是再因為這話而分離……」
「不行!絕對不行!」斯陂陀跳起來,「公主殿下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委屈,連皇后都不做了,卻要因為我的話令她過不下去?我不能這樣做。不對……」他團團轉了幾圈,突然指著晗辛:「你收回去,把你的話都收回去。你什麼也沒說過,我什麼也沒聽到過。」
晗辛幽幽地嘆了口氣:「我不用去見她,自然沒有問題。薩寶你卻要想好如何面對主人,她可不是那麼容易被騙的。」
斯陂陀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誰?」
晗辛不明白他的意思,怔了一下,回答道:「薩寶呀。」
「薩寶是什麼?」
「薩寶……不是粟特人的首領嗎?」
粟特人多崇信祅教,將祅教首領叫作薩寶。晗辛這個說法算不得準確,只是粟特人往來絲路經商,每個商團的首領一般也就是祅教的首領,因此中原人士不解其意,直接將商團首領叫作了薩寶。
斯陂陀搖了搖頭,覺得跟晗辛說不清楚,只得擺擺手:「差不多吧,算是粟特人的首領。那麼粟特人是做什麼的?」
「做生意的呀。」晗辛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微笑,「薩寶,你是要說無商不奸嗎?」
斯陂陀氣得吹鬍子:「我是要說,粟特人的智慧能對付得了你家主人。」
「不就是說騙人的本事高唄。」晗辛故意這樣說,見斯陂陀氣得跳腳,登時覺得心情輕鬆了一些。
回程的路上,晗辛靠在車壁上長長地鬆了口氣,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雖然她對崔璨說的是因為自己是南朝人,才幫葉初雪做那些事情,但心中明白實際上是因為她沒有辦法違抗葉初雪。她早就習慣了將她當作自己最關心的人,甚至葉初雪的喜樂比她自己的喜樂更讓她掛懷。她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違拗過葉初雪的意思。
晗辛覺得自己這麼長久以來,終於獲得了自由。雖然葉初雪早就將身契還給了她,但她從來沒有如今日這樣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人,可以不用為了任何人去抉擇、去捨棄。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既不背叛葉初雪,又能脫離她對自己影響的契機。
今日崔璨的心思她看得明白,崔璨的擔憂也是她的擔憂,若是雒都與鳳都相爭,自己該順從葉初雪,還是幫著崔璨?如果她不解決這個問題,也就不可能再去接受別的人。崔璨的確說動了她。她也許永遠不可能像對平衍那樣傾心相待,卻也能想像得到與崔璨相偕終老的樣子。所以她要先解決自己的問題,也許這一關終究可以過去。
晗辛突然有點急切地想要見到崔璨,她撩起車簾吩咐馬夫:「快一點兒,快回府去。」
馬夫聽了點頭,馬鞭在半空甩得脆響。晗辛低頭撫著自己的肚子,禁不住微笑起來。
從城外遊玩歸來的年輕男女遊興未盡,隔著穿城而過的清河彼此唱和著歌謠。少年們縱馬奔馳,蹄聲如雨點一般,敲打在晗辛的心頭。
漫長的時間以來,她終於又有了自己還活著的感受。
窗外春光如此燦爛,她忍不住掀起窗簾向外面張望。
少年縱馬春衫薄,十幾匹駿馬從車旁飛馳而過,少女們將手中的花枝投向心儀的兒郎,笑聲、戲謔聲、歌聲撒滿了一路。
晗辛即使只是聽著,也禁不住露出傾慕的微笑來。
突然一匹馬從她面前奔馳過去後,剎住了腳步,馬上之人掉轉馬頭小跑著回到車旁,一彎腰正對上晗辛的眼睛。
那少年說:「阿姊,總算找到你了。」說罷竟然飛快下馬,也不顧馬車正在行走,一下子躥上來,掀開車簾坐了進來。
晗辛吃了一驚,幾乎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少年:「陛……陛下……」
許久未見,這少年又長大了不少,經歷了一番變故,如今神色模樣都變得老成了許多。他盯著晗辛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問道:「當初朕的車隊過太倉河,有人放火燒了守軍的糧倉,令敵軍大亂,朕才有機會能夠來到雒都。那個人是你吧?朕仿佛瞥見了你的身影,只是疑惑你為何不肯相見。原來是因為這個……」
晗辛的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明明平宸語氣溫和,她卻只覺得全身血液飛快地流動,像是那樣就能帶她飛起來,逃離眼前這情形一般。
平宸聽不見晗辛的回答,抬起頭來盯住她的眼睛,卻伸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胎兒恰在這個時候猛然動了一下。平宸吃了一驚,被燙了一樣縮回手,隨即又難抑好奇,再次把手放回去,滿面都是不可思議的神色:「你這肚子裡,就是朕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