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卻恨夜夜東風惡
2024-06-12 04:08:56
作者: 青枚
平宗被裴緈、平衍等人絆在了延慶殿,因為春耕農務以及償還當初借京畿農戶糧食的事情糾纏不清,等到好容易與大司農和度支尚書算清了帳脫開身出來的時候,眼見著月亮已經過了屋頂。他心下焦急,也不等步輦抬過來,自己拔腳就朝承露殿去。
剛下過一輪雪,天氣漸漸暖和,不到半日就化得差不多了,只是踩上去地面濕滑泥濘,平宗越發走得心浮氣躁。
承露殿裡果然如他所料,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出一下。他趕到時正從寢殿內往外撤食物。平宗擺擺手不讓眾人跪拜發出聲響,攔住小初往食盤裡看了看。
小初憂心忡忡地說:「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
平宗點了點頭,揮手讓眾人退下,自己進了寢殿。
殿中燃著十七八支小兒手臂一樣粗的蠟燭,火光映照,將床前妝檯上的銅鏡映得閃閃發亮。
葉初雪坐在妝檯前一動也不動,仿佛入定了一般。她長發披散,宛如一道銀河從天上垂落,閃動著銀妝緞的光澤。平宗記得午飯後曾經抽空回來過一次,她就是這樣坐著,到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葉初雪聽見他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兩人目光一接觸,又仿佛是怕被他灼傷一般飛快地躲閃開。
平宗過去,從她手中接過象牙梳,安心坐下來為她梳頭。
這頭髮這一天裡也不知被梳了多少次,早就滑順得仿佛流水一般,梳子毫無阻礙地一通到底。平宗無奈地停下來,問:「還不肯吃飯?」
葉初雪低著頭,不讓他窺見自己眼中的情緒,只是低聲道:「讓我靜一靜。」
平宗刻意忽略這話語中送客的意思,在她身邊坐下,點頭道:「好,我陪你。」
葉初雪被他逗得倒是苦笑了一下:「你在這裡,我怎麼好靜?」
「我又不鬧你,不擾你,就是陪你坐著。你要想心事也好,要發呆也好,要照鏡子也好,只當我不在這裡就是了。」
葉初雪無奈,拿起他剛剛放下的象牙梳子,手指從齒尖上撫過,看著指尖被壓下一個一個齒印,低聲說:「我父皇的皇朝……不在了。」
平宗不知該說什麼好,便索性不出聲,安靜地守在身邊。
葉初雪卻仿佛打開了話頭,不再一味發呆:「當初在父皇病榻前,我曾發誓要為他守護這江山,等待邕長大,將天下交還給他。」
「其實琅琊王死,就已經……」平宗要說的話在看到她面頰滑下的一滴淚水時,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葉初雪卻仿佛被驚了一下,抬起頭來,目中閃爍著熱切的光芒:「不,我還有兩位伯父,他們還有子嗣!」她突然又疑惑起來,拉住平宗的手臂,盯牢他的眼睛,試探地問道:「阿護,我要你跟我說實話,邕被殺,羅邂稱帝,這事跟你有沒有關係?」
平宗只覺一顆心蕩悠悠飛到了半空,突然之間口乾舌燥。他耳邊嗡的一聲響,雖然早有準備,但真正面對她的問題時,仍舊忍不住心頭狂跳了兩下。「你……」他伸出手去,手指插入她的長髮,將她的頭髮握在手中,感受那一絲仿佛是帶著冰雪寒意的沁涼,聽見自己輕聲笑道:「你怎麼會這樣想?」
她卻不肯讓他輕易逃脫,追問道:「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平宗突然抬起眼來迎視她的審視,說得斬釘截鐵,「不是我!」
葉初雪一時沒有回應,只是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像是要看入他的心思深處,看穿他所有的隱瞞和欺騙。
平宗擔心心跳聲會泄露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此刻在他耳中轟鳴的響聲只有他自己聽得到,卻懷疑她是不是也聽見了,為什麼她目光閃動的節奏會與自己的心跳節奏相合?他必須屏住呼吸,才能控制心臟不從腔子裡跳出來。
這是他一生之中冒的最大的一次險。
這是他所經歷過最艱難的意志的決鬥。
良久之後,葉初雪的目光終於有所鬆動,不再咄咄逼人。她鬆開了攥著他的手,看著他的衣袖被她擰出來的褶皺,仿佛能從那裡面看出所有的真相來。
平宗從來沒有這麼忐忑過,一邊仔細打量她的面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葉初雪,你……」
葉初雪低聲道:「你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他的心又提了起來:「什麼事?」
「我要做一場祭典。」
平宗一愣,心猛地一松,卻又沒來由地生出一絲沒著沒落的空虛來。他點了點頭:「好。」
碧台宮總算已經竣工。平宗本想等過了年帶葉初雪和阿戊母子搬過去住幾天,沒想到倒先是用來做了祭奠場。
以前只是遠遠眺望過碧台宮,如今到了近前,葉初雪才知道原來碧台宮竟然是建在一座島上。平宗指著那一片圓形的湖面對她說:「這裡只怕千百萬年前是個火山口,你看湖邊的石頭都是黑色的。」
葉初雪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無數漆黑的石頭,仿佛被烈火熔過一樣,被粘連在一起,觸目所見,驚心動魄。
平宗繼續道:「湖上的碧台島倒是自古有之,島上有溫泉,從太武皇帝起,便修建有湯泉宮。這次重建,除了擴建了原有宮室之外,更是將宮苑修葺整理了一番。因為有溫泉滋養,島上花樹不與外面相類,即便是冬天也枝繁葉茂,四季如春。」
碧台島上有拱橋與岸上相連。平宗拉起葉初雪的手踏上橋過去,笑道:「這橋你看著眼熟嗎?」
他聽不見葉初雪的回覆,轉過頭去,見她面上掛著淚水,一怔,登時覺得自己又唐突又孟浪,連忙站住腳步,將她擁在懷中道:「是我不好,又來提你的傷心事。」
這橋是這次重修碧台宮時,他專門花了心思重建的。新橋仿照南朝鳳都城外天津橋的規制,就連天津橋上三十三級台階,台階上雕刻的龍翔鳳舞都照搬到了這裡。葉初雪腳踩上去,只覺恍然若夢,想到故國不再,故人已逝,她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越發難過得肝腸寸斷,卻又堵在胸口,連哭都哭不出來。
「如果不是我執著於揭穿邕的身世而引狼入室,就不會有這樣的一天。」她無比沉痛,「一切都是因為我……」
「別這麼想。」平宗忍不住安慰她,「你終究是個女人,代替不了皇子。」
「不……」葉初雪搖了搖頭,回想往事深悔不已,「三位伯父中琅琊王野心最大,廬江王有阿翁的長孫,我當初應該聯絡廬江王,而不是選擇與琅琊王攜手。」她嘆了口氣:「若是引廬江王入鳳都,他一來需要扶持世子繼位;二來在朝中根基不如琅琊王,需要仰仗宗室和老臣;三來……」她飛快地看了平宗一眼,低聲道:「可以分化他與壽春王。如此他就需要與我聯手,由我擁立為帝,而不是像琅琊王那樣將我剷除,自己做個攝政王居於幕後,操縱朝堂。」
葉初雪轉身望著湖水出神,良久才說:「我這些天回顧,其實一切錯都出在我不該離開鳳都。」
「怎麼會?!你不離開鳳都就是死!」平宗突然擔心起來,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肩膀,「已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葉初雪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其實當日我若留在鳳都,他們未必殺得了我,畢竟軍中多數還是支持我的人。琅琊王一時半會兒沒那麼容易接過手去,而且我留下,即便不在鳳都,只要在江南,對他們來說都會是一種震懾,讓他們沒有辦法由著性子胡來。」
「你可以去落霞關,跟余鶴年聯手與鳳都相峙,也就變成了今日這般光景,對鳳都來說並沒有一分好處。」
葉初雪認真想了想,搖搖頭:「不,不去落霞關。」她伸手朝碧台宮一指:「去鄱陽湖。我父皇的故郡,南朝的腹地,也是我的湯沐邑所在。我家在那裡根基深厚,遠不是幾道朝堂令旨所能左右的。只要我在鄱陽湖,為了與我相抗,琅琊王就必須要與龍霄聯手,而疏遠羅邂。龍霄與羅邂這兩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龍霄始終是我父皇的家婿,他再膽大妄為,終究不會有不臣之心,而羅邂……」湖上一陣風起,她突然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羅邂確實為了覆滅我家天下而來。」
她說到這裡,突然轉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凌厲,竟然令平宗一時之間鼓不起勇氣說話。
他緊了緊握著她的手,一言不髮帶著她走過橋登上碧台島。
島上果然綠樹蔥蘢鮮花盛放,若非葉初雪心境枯涼,也許會懷疑自己到了仙境。
碧台宮初竣工,宮室內還未裝飾完畢,到處都瀰漫著油漆和菖蒲草的氣味。平宗並不帶她到宮室中去,而是繞過宮室,來到後面一處空地,笑道:「你看,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臨著湖的一處高台上,並肩立著那四尊菩薩,正裝裹著鏨金的袈裟,半合眼眸,睥睨著紅塵眾生。
葉初雪如遭雷擊,愣在了原地,半晌才無聲過去,拜倒在了四位菩薩的腳下。
平宗看著葉初雪匍匐在菩薩腳下,心頭大為震撼。他從未見過她以如此卑微的姿態俯首,也從未見過她這樣軟弱,仿佛一根稻草加於她的肩頭都會讓她徹底散落崩潰。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不知道當年那個讓他無比激賞、心中充滿驕傲的、倔強堅強從不認輸的葉初雪去了哪裡,莫非真的隨她父皇的國從此消散了不成?
他轉身看了一眼,內侍們手中捧著香燭、果蔬等祭品遠遠跟了上來,便過去將葉初雪攙扶起來:「地上涼,起來吧。」
葉初雪十分柔順,由他拉起來,垂頭立在一旁,一時間什麼話都沒有。
平宗看著內侍們在菩薩前擺放祭品,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回頭一看,見葉初雪靜靜地站在那裡,面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一雙眼睛望著前方,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平宗突然心驚,她明明就在那裡,卻縹緲得仿佛遠在天邊,人在,魂卻散了一般。
平宗擔憂起來,不由自主去拉住她,緊緊握住她的手,要通過自己手上的力道確認她還在。葉初雪覺得手骨都要被他握斷了,卻茫然地想不起來要呼痛。
她越是沉默,他就越是不甘心。兩人在無聲中較勁,寒風中俱都是一背的冷汗。
葉初雪突然掙脫平宗的掌控,走到菩薩前重新跪倒,親自裝上三炷線香,以額頭觸地,雙手手心朝天,喃喃低語。平宗走上前兩步,聽清了她口中在說什麼:「父皇,邕弟,勒古,赫勒敦……」
她一個一個念出已經逝去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是她心頭的一道傷痕,每一道傷痕都令她痛得直不起腰來。然而她的聲音終究還是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那些可以念出名字的逝者,她尚能在佛前為他們上香禱祝,可是她的國,她的家,她父皇留下的天下,她家的社稷,這一切都在她的手中失去,她又該拿什麼去祭奠?
平宗無聲嘆息,走過去在她身邊跪下,從她的角度去仰望那四尊菩薩。這是他第一次在佛前跪拜,仰頭只見那尊菩薩目光渺渺,唇角微微揚起,像是在譏諷他的那一片私心。平宗怔怔看著那些似笑非笑的容色,像極了當時在長樂驛初見她時的情形。當日的她初經喪亂,洞徹人間險惡,目光心智遠在紅塵凡夫之上,仿佛俯視著人間種種愚行,冷漠疏離,如霜雪,如寒風。
如今的她早已被融化。他久已不見她那樣的神色,卻也不復見她高渺而神秘的譏諷之笑。平宗心頭似鐵,越發堅定了信念,決不讓她知道半分真相。
葉初雪終於站了起來,低聲對平宗說:「祭奠社稷祖先,本該用少牢。我卻只能用香燭。」
他心頭大痛,許諾道:「有朝一日,我帶你回南方去。葉初雪,江山仍在,你不該灰心。」
「江山仍在,只是所託非人。天地本不會辜負於人,是人,在一直不停地辜負著人。」
平宗聽她這樣說,不禁疑心大起,也不知她這話中所指,究竟是在說他還是羅邂。然而他心中有鬼,自然不能追究,只是勸道:「我知道你心中難過,只是再難過也不該不顧自己的身體。回去吧,這兒風大。」
「嗯。」葉初雪並沒有抗拒,默默地跟著他往回走。
碧台島上四季如春,卻溫暖不了他們兩人。相握的手,相貼的掌心,處處皆是一片冰冷。
回到承露殿,平宗命乳母抱出阿戊來。葉初雪見到兒子,果然神色柔和了許多。平宗便趁機勸她吃些東西,葉初雪也不拒絕,給什麼就吃什麼,也不挑剔味道,仿佛只是為了活下去才吃東西一般。
只是到底還是病倒了。夜裡突然發起熱,平宗抱著她,儼然抱著個火爐子一般。她燒得昏昏沉沉,在夢中一時哭,一時笑,一聲聲叫著阿爹,又呼喊小白。平宗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在這個關節上倒對小白念念不忘。但也知道這一場病是註定的劫,將心中悲痛發泄出來也許就好了。
果然如此慢慢拖著,到了立春前一兩天,葉初雪漸漸好了些。燒退了,吃東西也開始挑口味,也不再渺渺地發怔,會看著阿戊微笑,也會依偎在平宗懷中淺淺說著一些天長地久的情話,甚至還能抽出精神來為平宗籌劃立春日賞給諸宮嬪妃的禮物,就連皇后循例遣人問候,也親自挑選了禮物回贈。
平宗漸漸放心。他醞釀了一冬開荒免租賦的計劃正當施行的關鍵,於是在延慶殿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與平衍等重臣常常討論得忘記吃飯,葉初雪便遣人來催請用膳。
自立後風波後,平宗與平衍終究是有些芥蒂,不若以前那樣無間。還是葉初雪勸他,若因為一介婦人壞了兄弟情分,離間了君臣之義,她身上的罪名豈不是就被落在了實處。平宗知道她說得有道理,於是刻意留平衍一起用膳。席間兄弟二人緩緩地閒聊了幾句,略微改善了一些幾個月以來疏冷的關係。
然而話題自然而然就會轉到葉初雪身上,平衍糾結了許久,才終於問了一句:「葉娘子身體痊癒了沒有?前些日子聽說病得厲害。」
平宗點了點頭:「好得多了。南邊的事情讓她傷心,如今倒覺得你也許是對的,她並不愛這皇宮中的生活,不過是為了我在勉強忍耐。當初若讓她做了皇后,只怕更勞神費心。」
平衍卻覺得這話將自己逼到了角落裡,想來想去,選了個無傷大雅的說法:「她大概是想家了。」
平宗一怔,陷入沉思。葉初雪想家了。這卻是他從未想到過的。一直以來,他總覺得她冷靜沉著,雖有悲喜卻就事論事,卻沒想到過她此番這樣大受打擊,也許僅僅是想家了。但是誰說葉初雪不會想家呢?當初在日月谷中,她不就為他唱起了江南的《採蓮賦》嗎?最近在承露殿,她也時時唱起,說不定真的只是因為想家了。
「若真是想家了……」他這一直緊繃的心情微微鬆動,「該怎麼辦?我將碧台島上的橋修成鳳都天津橋的樣子,卻讓她見景傷情。」平宗從來沒有如此為一個女人的心思發過愁,也從不曾令他這樣苦惱過。
平衍想了想,試探地說:「也許故人可以解鄉愁。」
平宗朝平衍望去,知道他說的是誰,卻一時拿不定主意:「她們可遠不只是故人那樣簡單。」
「也是。」平衍嘆了口氣,轉過話題不再討論葉初雪。
只是平宗卻留了心,回來後對葉初雪提起來:「七郎府上那人,要不然讓她來陪伴你?」
葉初雪沉默了一會兒,一剎那的靜默令平宗幾乎惱恨起自己這樣多事,正要勸她不必理睬,卻聽她說:「也好。」
接下來的一切就好安排了。立春日龍城三品以上命婦和諸王內眷進宮行迎春禮,葉初雪代行皇后職,親往桑神廟祭祀,又剪下蠶卵分賜各位貴婦,隨後由兩位嬪妃幫助招待貴婦們的宴請,葉初雪則以身體未痊癒提前退場。
到了承露殿,樂姌已經在這裡等她了。
樂姌以秦王府孺人的名義入宮,身著秦王側妃的禮服,雖然盛裝打扮,但要見葉初雪還是令她心中忐忑,一張面孔變得蒼白,就連胭脂也掩蓋不掉憔悴。
內侍飛快跑進來通報葉娘子回來了,樂姌便隨著殿中女官和內侍一起起身出迎。
葉初雪剛一進承露殿的院門,便已經看見了立在廊下的樂姌。
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鳳都的天極殿。那一夜的情形歷歷在目,她們二人早已經幾回翻覆,不復當初了。
葉初雪走到樂姌的面前,對她大膽到放肆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樂姌,淡淡一笑,問道:「你看,誰能想到咱們今日又見面了呢?」言罷也不再等樂姌的回應,當先進了殿中。
樂姌自來不肯對葉初雪俯首,也就趁機省去跪拜,昂首跟在葉初雪身後,絲毫不肯落入下風。
殿中早已經備下了酒席,葉初雪招呼樂姌坐下,態度和藹:「還沒見過四皇子吧?」也不等樂姌回答,便對小雪道:「去讓乳母把四皇子抱來。」
阿戊已經會爬,調皮得不得了,在葉初雪懷中坐了不到片刻,看見矮几上有羊脊、熊掌,便掙扎著去夠,嘴裡烏嚕嚕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口水倒是流了一地。
葉初雪抗不過他,一邊努力想要約束,一邊低聲斥責:「怎麼一點規矩沒有?這位娘娘還在,也不怕人家笑話嗎?」
阿戊哪裡理睬這些,一把抓住一塊肉,就要往嘴裡塞,葉初雪連忙去奪:「你哪裡咬得動這個,快放開。」一邊說著,又拈起一塊奶塊塞進他嘴裡:「吃些這個吧。」
阿戊含著奶塊,高興得直跳,葉初雪真的抱不動他,幾乎失手摔了,驚呼一聲,連忙招呼乳母:「快來抱走,這樣頑劣,回頭讓陛下來教訓他。」
從阿戊進來,樂姌的目光就沒有從他身上挪開過,眼巴巴渴切地看著,一直到這個時候才問:「可不可以……讓我抱抱?」
葉初雪做出吃驚的神色,一直到確認樂姌眼中幾乎是懇求的神色,才點了點頭。
樂姌立即過來從她手中接過阿戊,手法純熟。她將阿戊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拍了拍,阿戊看著她,咯咯一聲就笑了。
葉初雪看著他們,心頭微微放鬆,也露出一絲微笑,不料樂姌卻紅了眼圈。
「邕兒……從來不愛這樣笑。」
葉初雪想了想也同意:「邕是個壞脾氣的孩子。」
樂姌再也忍耐不住,臉埋在阿戊軟軟的身子上,落下淚來。
葉初雪揮手讓殿中伺候的諸人退下,小雪出去時把門帶上,光線被阻隔了大半,殿中一下子暗了下來。她靜靜坐在一旁看著樂姌。阿戊似乎覺得新鮮,揮動手腳咯咯地笑,嘴裡哼哼唧唧地嘀咕著,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
葉初雪走過去,先給阿戊擦了臉,才從她懷中接過孩子,送到門邊,交給候在外面的乳母。再迴轉的時候,樂姌已經恢復了常態,除了眼圈仍然紅著,誰也看不出她曾經哭過。
葉初雪並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在樂姌的身邊坐下,親手為她倒了一杯葡萄酒。放下細頸銀壺,她過去覆住樂姌的手。
樂姌一驚,想要抽出手來,掙了掙,卻沒能掙開,目光落在兩人的手背上,有些發怔。
葉初雪說:「邕是怎麼死的?你仔仔細細跟我說一遍。」
「說與你聽做什麼?」她突然回過神來,將手抽出來,用力在身上蹭了蹭,仿佛沾染了什麼不潔的東西一般,面上一味冷笑,「你不早就想要他死嗎?這會兒又裝什麼慈悲?」
「我一直將邕當作親弟弟。」葉初雪靜靜地說。
「親弟弟?!」她冷笑了一聲,「你若當他是親弟弟,一切又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要不是你為了奪走他的皇位,也不會將羅邂引入這個局中。沒有羅邂,邕就不會死,琅琊王也不會死,一切都是因為你!」她聲嘶力竭地指斥著葉初雪,對方卻不為所動。
「別的事情或許是我的錯,羅邂卻不是。」葉初雪淡淡地開口,生病這些時日,她將許多事情翻來覆去地想得無比透徹,「羅邂是北朝派到鳳都去的,他身帶任務,無論如何都會攪進這場局裡。他本就是為了顛覆我家天下,為了給父兄報仇的,所以邕遲早會落入他的手中。從琅琊王信任羅邂那一天開始,一切就已經註定了。」
樂姌冷笑:「是啊,說得輕巧。可又是誰派他回去的?」
葉初雪面色微微一白,一時沒有說話。
樂姌得理更加不饒人:「你一邊說邕竊了你家天下,一邊又跟真正幕後那個人同床共枕。你今日的榮華都是他給你的,你的兒子也是他的,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你什麼都沒有失去,甚至比以前更好,鳳都種種,早已經與你無關,只要你能心安理得享受如今這些,就別說什麼你家天下了。我們這些人的死活也跟你沒有關係了,做你的寵妃去吧,何必做出這副樣子來,誰信!」
這話也都是葉初雪反反覆覆追問過自己無數遍的,但從旁人口中說出來,她只覺得胸口仿佛壓著千鈞巨石,憋悶得讓她兩眼發黑。
「樂姌!」葉初雪直視樂姌的雙目,盯牢她沉聲道,「我不會讓邕白死!你出逃到龍城來,難道只是為了在此了卻殘生嗎?邕的仇難道你不想報嗎?」
「想報,如何報?」樂姌冷笑,「我本想著北朝會出兵攻打南方,卻聽說多虧你的緣故,如今一時半會兒竟是不能了。」
「我不會讓丁零人的鐵蹄踏足江南。」葉初雪肅穆道,「但也不會讓羅邂逍遙下去,霸占我家江山。」
「你要殺了他?」
「落霞關還有我兩位伯父,姜家的人沒有死絕。我會助他們一臂之力。」
「那羅邂呢?」
葉初雪看牢樂姌,問道:「你想不想親手為邕報仇?」
樂姌遲疑地審視著她,心頭本已經冷作一團冰的地方漸漸燃起了火焰,她用力點了點頭:「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葉初雪長長舒了口氣:「那麼你就要信任我。」
這卻是個難題。樂姌略加遲疑,可她也知道比起自己,自然是長公主更有可能為兒子報仇,於是咬咬牙道:「好。」
「那麼……」葉初雪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你把前後所有的事情,一點兒不要漏地說給我聽。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又是怎麼到龍城來的?與你一起同行的都有什麼人?你都遇見了什麼人?有多少人知道當日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