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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猶記當時西江月

2024-06-12 04:08:54 作者: 青枚

  葉初雪怔怔看著腳下跪著的幾個人,一時只覺氣悶,抬頭沖小初道:「去把窗戶打開,怪悶的。」

  小初卻猶豫不動:「娘娘,天還冷,還是別開窗的好。」

  葉初雪就冷笑道:「你看,連個窗戶我都做不了主,你們到我面前來說這樣的事情,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眾人見她不悅,個個噤聲,面面相覷。

  葉初雪發作了一頓,也知道光發脾氣沒有用,嘆了口氣,對小雪道:「泡杯清茶來。」

  平宗知道她始終不愛喝北方的酪漿,回到龍城後就專門尋來幾斤南方的清茶盡她用。葉初雪專門手把手教了小初和小雪泡茶,日常承露殿中酪漿、奶茶、清茶都備著,通常還是喝奶茶,只是在情緒不好的時候才喝些清茶緩解。

  小雪已經熟悉葉初雪的習慣,不敢怠慢,沏了一杯茶來,送到葉初雪的手邊。

  她接過來喝了一口,只覺一股茶香隨著滾燙的茶水沿著喉嚨流下去,燙煨著肺腑,心頭煩躁壓下去許多,這才耐著性子問下面跪著的幾個人:「你們把事情再說一遍,皇后宮中的事情,怎麼又牽連到我這裡來了?」

  

  底下幾個人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發虛,一時都不說話。

  葉初雪便指著其中一個內官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近日精神不濟,記性也不如以往了。你再說一遍。」

  那內官硬著頭皮道:「奴婢叫柏嵐薩……」

  葉初雪點點頭:「是了,我看你的長相也像個胡人。」

  柏嵐薩賠笑道:「奴婢曾祖父一代從大月氏東來,本來效力於西烏桓王庭。先帝征西烏桓,大破王庭,奴婢與父兄一起被俘,父兄死於路上,奴婢當時方四歲,沒入內宮,擔當雜役。」

  葉初雪嘆了口氣:「也是個命運坎坷的可憐人。」

  柏嵐薩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怔了怔,低下頭去,繼續道:「奴婢在宮中三十年,一直在承恩殿聽事。先帝駕崩後,承恩殿荒下來,晉王……」他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失言,連忙磕頭道:「陛下當時整頓內廷,提拔奴婢主管承恩殿諸事務,如今皇后娘娘封冊在承恩殿,仍由奴婢伺候。」

  葉初雪再看他身邊跪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年紀與小初、小雪差不太多,跪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另一個卻是熟人,她以前在晉王府見過的,賀蘭頻螺身邊貼身侍女燕舞。於是問柏嵐薩:「這兩個人是怎麼回事?」

  柏嵐薩正要回話,突然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承露殿的內侍長杜衡恩跑進來通報:「陛下來了。」

  眾人正要起身跪迎,平宗已經大步進來,擺擺手道:「都免禮。」走到葉初雪的身邊,在她肩膀上微微一按,低聲道:「坐吧,我就隨便坐坐。」

  葉初雪知道他是聽說了這場官司,專門趕來為自己坐鎮的,既無奈又感動,壓住他在自己肩上的手笑道:「那就煩請你到裡面坐坐,這裡的事情我處置得來。」

  平宗目光閃動,在她面上一掠,也笑道:「我是怕你嫌煩。」

  葉初雪又好氣又好笑,目光從屋裡一眾人身上掃過,低聲道:「你這樣說,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你只管處置,朕不說話。」平宗安撫地在她手背上拍拍,果然走到一旁的胡床上坐下,命小雪也給他沏上一杯茶,便一言不發地在旁邊看熱鬧。

  只是皇帝親臨,再如何不置一詞,對旁人來說也是一種威懾。柏嵐薩只覺冷汗順著額頭滑下來,擦著眼角流下去。他匆忙用袖子拭去汗水,這才指著那個十六七歲的宮婢說道:「這個孩子叫小月兒,四年前進宮,就分在承恩殿,是奴婢一手把她帶大的。如今承恩殿住進了皇后娘娘,本來輪不到她伺候,不過因為皇后娘娘身邊人也不多,因此便開恩讓她入寢殿伺候。」

  葉初雪笑道:「是了,我記得皇后身邊還有個鶯歌,是跟燕舞在一起的,怎麼沒見?」

  這事柏嵐薩跟小月兒自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一片寂靜中,一直低頭不語的燕舞不得不開口:「當日龍城城破之前……」

  「是光復之前……」柏嵐薩提醒她。

  燕舞噎了噎,只得改口:「光復前夜,皇后將鶯歌遣走,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葉初雪似乎對鶯歌的去向遠比對眼前這樁是非要感興趣得多,追問道:「遣走做什麼去了?」

  燕舞欲言又止,下意識地朝平宗瞟了一眼,隨即意識到自己犯了錯,連忙伏在地上不肯吭聲。葉初雪沒好氣地瞪了平宗一眼,卻被他正巧抬眼看見,禁不住撲哧一樂,專心低頭去喝茶,對葉初雪的目光視若無睹。

  葉初雪知道平宗在這裡什麼都問不出來,只得對柏嵐薩道:「你繼續說,小月兒在皇后寢殿伺候,然後呢?」

  柏嵐薩用手肘捅了捅小月兒:「你說。」

  小月兒怯怯抬起頭,先朝平宗望去,葉初雪見狀知道還是怕他,便冷笑一聲,不動聲色地靜觀其變。

  平宗低著頭專心吹著水面上的茶梗,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突然察覺到了殿中異乎尋常的安靜,抬起頭來掃了一眼,也就心中明白了,於是仍舊一言不發地低頭去看茶湯,仿佛這裡發生的一切真的與他無關,他只是碰巧坐在這裡喝口茶而已。

  葉初雪無聲地笑了一下,吩咐小初:「有油炸的果子怎麼不給陛下拿上來吃?」說完扭過頭來仍舊盯著小月兒,神色依舊一派從容:「怎麼,有什麼在陛下面前說不得的話嗎?」

  小月兒嚇得連忙伏在地上磕頭,一連說了幾個不敢,見葉初雪只是微笑不語,只得說道:「今日娘娘……」她想起之前的教訓,連忙改口道:「皇后娘娘晏起,奴婢奉命端著澡豆就在寢宮外聽喚,卻無意間聽見有人在小聲說閒話。」

  燕舞突然開口道:「旁人小聲說話,你卻豎著耳朵聽,還說什麼無意?」

  葉初雪面色微沉,向左右笑道:「原來承露殿與承恩殿不同,什麼人都能在我這裡暢所欲言呢。」一句話說得眾人當下面色如土,不敢接話。

  燕舞一愣,不由自主又朝平宗看了一眼,見他無所回應,這才悔恨自己冒失,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葉初雪這才對小月兒道:「是了,你聽見燕舞在與人說什麼話?」之前柏嵐薩來,只簡要說下面人對葉娘子語出不敬,話問到這個地步,葉初雪自己也頗為好奇起來。

  「燕舞姐姐與人說,讓去尋一隻黑貓兒來養在殿中。說是黑貓能防狐狸精……」她怯怯地看了葉初雪一眼,大著膽子補充,「白毛狐狸精。」

  葉初雪一時沒有說話,殿中氣溫卻平白低了幾分,一股寒意從門縫鑽了進來,將階下跪著的幾人激得渾身一顫,就連平宗心裡也咯噔一下,微微撩起眼皮朝葉初雪望去。

  葉初雪目中微現出驚愕之色來,迅即退去,若無其事地問:「哦,原來有白狐狸精?這事怎麼又鬧了出來?」

  小月兒欲言又止,不肯再吭聲。柏嵐薩只得道:「小月兒膽子小,聽了這話不敢隱瞞,便來告訴了奴婢。」

  葉初雪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來:「你聽到以後呢?」

  柏嵐薩道:「奴婢便旁敲側擊地跟皇后說了。皇后聽後大怒,說是婢子們妄傳妖言,讓奴婢領著這兩個婢子來聽候葉娘娘發落。」

  葉初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意卻遠未達眼中。殿中人已不少,她的笑聲卻仍令這裡顯得空曠冷寂。她淡淡地說:「這算什麼罪名?卻讓我來發落?我又是什麼人,莫非還負責後宮刑責不成?」

  柏嵐薩低頭不敢言,只是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平宗的動靜。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賀蘭皇后給葉初雪出的一道難題。自立後以來,後宮中人人都看得明白,皇帝獨寵葉初雪,夜夜宿在承露殿,別的嬪妃也就算了,皇后那裡確實從不登門。甚至承露殿才是歷來皇后所居,而承恩殿只是當初的配殿,雖然形制相同,卻居於承露殿的下位。

  更令人稱奇的是葉娘子雖然獨寵,卻沒有封號品銜,宮中之人只稱娘子,俸祿、服色、車輿、儀仗一同皇后,卻終究名不正、言不順。更有人因葉初雪白髮又獨寵,背後叫她白狐狸。久而久之,宮妃嬪妾之間,這個說法越流越廣,就連葉初雪自己也多少有所耳聞。因此這番所謂找黑貓對付白狐狸精的話是不是真的有人說,還是只不過尋個由頭要讓她難堪一下,也很值得兩說。

  葉初雪對這些小把戲心頭雪亮。知道賀蘭頻螺將這些人打發來讓她處置,也是為了示威。畢竟葉初雪身上沒有品銜,因此並無權力處置任何人。她圖的無非是將白狐狸精的話當面罵到葉初雪的臉上來。

  葉初雪知道這場好戲宮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等著看她的笑話。也知道這是賀蘭皇后打算立威的一次行動。這事如果她善罷甘休,只怕以後這宮中人人都能欺到她面前來,而如果她做得過火的話,也會立即有一群人來指摘她越權行事。畢竟她身上沒有品銜,所謂服色、儀仗皆是禮儀,並不代表實際的權力。

  葉初雪早在聽他們說原委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轉頭朝平宗道:「陛下何不去別處逛逛,這裡只怕一時有些難看呢。」

  平宗今日來本也是聽到了風聲,怕葉初雪吃虧趕來坐鎮。此刻聽她這樣說,眉毛一挑,問道:「你真不要朕在這裡?」

  「後宮的事情,後宮處置。」葉初雪並不在乎在場還有許多旁人,與平宗說話並不將他當作皇帝一般小心翼翼,「陛下也不能整日在後宮幫臣妾做主,這些事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你……」

  「放心。」葉初雪微微一笑,目中光華晶亮,令人幾乎不可逼視。

  平宗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你從小在宮中浸淫,自然難不倒你。」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葉初雪身邊,卻刻意停下來,在她雪白的髮髻上親吻了一下,笑道:「紅顏華發,容顏尤其嬌艷,旁人卻不懂得這妙處。」

  他這話有心說給四面八方豎著耳朵聽這裡面動靜的人聽。果然不出三日,各宮嬪妃便紛紛將頭髮染白,眉目描畫得更加鮮艷。這樣的妝容傳到宮外,在王公貴人的內宅中廣為流傳,被稱作華發妝。

  直到幾十年後,後人說起曾經在龍城大行其道的華發妝仍然嘖嘖稱奇,不知這股風潮究竟是從何而來,又如何在一夜之間湮滅無形。

  看著平宗走出去,葉初雪這才板起臉來問道:「燕舞,讓黑貓防白狐狸精這話究竟你說過沒有?」

  燕舞趴在地上,仍然振振有詞:「宮中傳言有白狐作怪由來已久,不過是大家胡亂說來消遣的。娘子何必當真。」

  葉初雪點點頭:「這麼說就是有咯?」她的笑容變得冷峻:「我知道你們今日到我這裡來做什麼,也知道你們想看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以為我因為身份曖昧,又有個白狐的嫌疑,便會對你們姑息置若罔聞嗎?皇后本是後宮之主,掌管後宮賞罰無可厚非。這事出在她宮裡,犯事的人又是她的人,我若是識相的話總要給她一分顏面,做個賢明懂事的人,將此事糊弄過去就算了。你們說是不是?」

  柏嵐薩等人面面相覷,本來這就是他們的本意,但由她說出來卻似乎有些不大對頭。因此一時間既不敢點頭又不敢搖頭。

  葉初雪安然將茶喝盡,把茶杯交給小雪,對小初吩咐道:「去把那個漆木匣子拿來。」

  小初照她吩咐拿出一個不大的漆木匣子,匣子的五面均鑲嵌著珍珠、水晶、硨磲、琥珀等寶石,又用螺鈿沿著四角貼著祥雲的樣子。柏嵐薩久在宮中,一見到這匣子就愣住了。

  葉初雪看見他的神色,笑道:「是了,你是認識這個東西的。」她將匣子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個一寸見方的玉印放在手邊:「你來說說,這是什麼東西?」

  柏嵐薩恭恭敬敬跪拜下去:「啟稟娘娘,這是皇后之印。」

  葉初雪笑道:「是了,我雖然沒有品銜在身,卻受皇命執掌皇后之印,代皇后行使管理後宮的職責。」

  柏嵐薩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妙,連連叩首道:「娘娘,此事原是皇后宮中下人不懂事,無事生非,又來惹娘娘生氣,娘娘切勿與這群下鄙之人計較,此事奴婢有罪,請娘娘降罪。」

  葉初雪笑道:「你們真以為誰該定什麼罪是你們說了算嗎?既然逼我請出皇后之印來,我便也不會讓你們替我來定罪。」

  柏嵐薩還不死心,勸道:「娘娘,到底都是皇后宮中的人……」

  「皇后既然將你們打發到我這裡來,自然是信任我能秉公處置。柏貂璫怎麼反倒不信任了呢?」

  柏嵐薩被她的話噎住,登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葉初雪這才吩咐道:「燕舞妄傳謠言,按巫蠱惑君之罪,杖斃。小月兒檢舉有功,升三級,賞黃金十兩。柏嵐薩處置公平,賞黃金二十兩,交由宮正寺商議升遷。」

  燕舞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葉初雪竟然會對她下殺手,驚得大呼起來:「娘娘饒命啊,奴婢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葉初雪向左右笑道:「她居然還說自己冤枉。莫非還想往皇后身上栽贓不成?是想看著我去跟皇后撕破臉皮嗎?你道皇后會為了你背這黑鍋不成?」

  燕舞嚇得連連叩頭,額頭磕得流血,在地上留下一個個血印子。葉初雪厭煩地揮手:「還讓她在我這裡呼號喧鬧不成?帶下去送往宮正寺刑罰司行刑吧。」

  立時便有幾個高大的內官上來將燕舞拖走。

  燕舞哭喊呼號,聲音悽厲悲慘,被拉出去時雙手抱住廊柱死活不肯鬆手。那兩個內官不耐煩,便生生將她手指掰斷硬扯了出去。

  平宗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飯時分。平宗近來一向在承露殿用膳,進了門發現膳食都已經上來,葉初雪卻不在。小初、小雪屏息莫立,見平宗用眼神詢問,紛紛搖頭,朝裡面寢殿指了指,都不敢吭聲。

  平宗便尋進去,果然見葉初雪面朝里躺在榻上,層層帳幔掩映,一頭白髮緞子一樣閃露著光芒。

  他悄聲過去,在榻邊坐下,自己脫掉靴子踩著腳踏向裡面探看,一手去撩撥她的白髮,送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葉初雪突然動作,甩了一下頭將頭髮從他手中奪了回去。平宗笑起來,伏過去扳住她的肩膀問:「沒睡啊,怎麼不吃飯?」

  「吃不下。」她懶洋洋地說,眼睛閉著,只有睫毛微微顫動,惹得他耐不住伸過手指去撩撥。

  「別鬧。」她打掉他的手,翻過身來面對他,忽然睜開眼,目中光芒耀燦,似乎洞徹了他心中所想,「你是答應了來求情?」

  平宗不答,微微一笑,只是凝視著她,目光中滿是柔情,手指在她面上摩挲,良久才說:「葉初雪,我到今日仍在慶幸終於把你找回來了。」

  葉初雪滿心的不平一下子被這句話撫慰得煙消雲散,不由自主長長嘆息一聲,將目光挪向帳頂。上好的蜀錦上織著並蒂荷花的紋樣,曼青的底色里摻入幾縷嫣紅,登時整幅幛子都活色生香了起來,微風拂動,那幾朵荷花栩栩如生。

  葉初雪嘆了一聲,說:「人我發到了宮正寺,沒當面打死就是給你留面子,救不救得及就看老天爺給不給她這條命了。」

  平宗在她額角印下一吻,不再多言,轉身出去。

  葉初雪閉上眼睛,恍惚間仿佛聞到一縷荷香。只是這樣的季節里,哪裡又來的荷花,她知道都是幻覺,心頭微微惆悵,只覺懷抱空虛,正打算讓乳母將阿戊抱來,忽聽腳步聲響起,平宗已經迴轉。

  葉初雪便背對著外面坐起來,一時間也不想轉頭,怕自己的情緒掩藏不住被他覷見。

  然而什麼都瞞不過平宗。他重又回到床上,從身後攬住她問:「還在生氣?」

  「有什麼可生氣的?」她淡淡地說,掙了一下,竟然沒有掙脫,便索性窩在他懷中,片刻之後冷笑,「不打死一個半個的,人人都要來我這裡試探,我哪裡有那麼多功夫應付。」

  「不會有了。」他好脾氣地賠笑,「這一次之後只怕旁人都要消停了。」

  「你卻仍然要替她開脫。」她悶悶不樂地說。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必然會來求情,而自己也必然不會真要了燕舞的命,卻仍然覺得胸口悶得慌。

  平宗倒是詫異了:「原來你是在生我的氣?」

  「我……」葉初雪一時語塞,只得賭氣道,「我生我自己的氣。」

  他便笑著又把她摟緊些,在她耳邊笑道:「氣你自己這樣懂事明理?」

  她冷笑著推開他:「別跟我說這些好聽的。」

  平宗無奈地放開手,看她又躺下,便耐不住去鬧她:「還沒吃飯,先別睡。」

  她卻反過來勾住他的脖子:「你陪我睡會兒。」

  她語氣中仍然帶著賭氣的意思,聽在他耳中卻別有一番韻味。「好。」他利落地脫去外袍在她身邊躺下來,將她仍舊拉進自己的懷裡牢牢鎖住。葉初雪乖順得如同一隻貓,倒是讓平宗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回頭斯陂陀若是來見你,讓他給你弄一隻波斯產的白貓兒,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的那種。」

  葉初雪詫異地回頭瞧他一眼:「怎麼,還嫌人家風涼話沒說夠?」

  「說就說了,怕什麼?我若是怕讓人說,也就不會攔著你把頭髮染黑了。」

  回龍城之前,葉初雪在燕州本打算將頭髮染回去,卻讓平宗攔住。當時剛剛尋回葉初雪又喜得阿戊,他志得意滿,覺得最本真面貌的葉初雪就是最好的。

  葉初雪聽他這樣說,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閉上眼安心享受他的陪伴:「這些天很忙吧?」他有兩夜沒有來承露殿了,想來是千頭萬緒的政務讓他不得分身。

  「嗯。還好。」平宗故意去蹭她的頸側,笑著問,「想我了?」

  她用唇去碰碰他的,語氣中帶著惆悵:「這會兒安定下來了,卻又想念當初在外面的日子,就你跟我,還有天和地。那時候連日月谷都還沒有去過,咱們就在雪原上流浪。大雪下起來無休無止,咱們躲在帳篷里,也不說話,就看著大雪飄啊飄啊,看著看著就覺得頭暈眼花,覺得天地世界都是翻覆無常的。我總覺得那冬天長得永遠不會結束,大雪永遠也不會停止。」她有些詫異地向他望過來:「怎麼突然一下就過去這麼久了呢?」

  「是啊,我也以為會永遠就坐那裡不走了呢。」

  葉初雪悵然寥廓:「今年這冬天就像是沒過一樣,一眨眼好像就溜走了。」

  「還以為你怕冷,不愛那樣的冬天。」

  「我是不愛啊……」她順口答著,突然回頭瞟了他一眼,眼角風光無限,將未說出的後半句話全都化在眼波里。

  平宗被她逗惹得怦然心動,湊過去糾纏了好久,又突然放開,笑道:「咱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她媚眼如絲,尚未回過味來,只是問:「哪裡?」

  平宗沒有回答,直接將她帶走。仍舊如同舊日一般兩人共乘一匹馬,只帶了二三十個賀布鐵衛跟在身後,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永順門進入北苑。

  饒是大致猜到了平宗的目的,來到那座石屋前時,葉初雪還是禁不住心跳加快。

  平宗去拴馬,葉初雪立在重新裝好的門前,一時間感慨萬千,像是被時光飛快地拉回到了一年多之前。

  當日他們在此棲身,前路不定,生死不明,她保住了他的性命,卻失去了第一個孩子。那是她第一次確認自己對他的心意,那種願意為他去死,只要他能活下去就好的心情,此生她再沒有為別人生出過。

  近情情怯,她立在門口,一時間竟然不敢去推那扇門。

  平宗過來拉起她的手:「走啊,愣在這裡做什麼?」

  她卻瑟縮。那石屋她進去過兩次,第一次兩人翻臉成仇,回去後她被鎖在鐵籠子裡;第二次他們性命相托,卻經歷了一番絕無僅有的逃亡驚險。這一次會有什麼樣的未來等著他們?

  平宗卻不會想到這許多,將馬鞭拋到身後,自然有賀布鐵衛上前接住,他自己拉著葉初雪推門而入。

  石屋仿佛永遠不會改變,仍舊是以前的樣子。名貴的波斯長毛氍毹,水晶杯和葡萄酒,矮几上甚至擺放著也不知哪裡弄來的鮮果。葉初雪吃了一驚,愕然站住。

  平宗笑道:「怎麼了?沒見過葡萄似的?」

  「這樣的天氣哪裡來的葡萄?」

  平宗不語,拈起一個來仔細剝了皮放在她口中。一股與眾不同的沁涼裹挾著香甜之意在口中散開。葉初雪耐住冰葡萄的涼意,頓時覺得精神一爽,好容易咽下去笑道:「原來是急凍起來的。」

  「龍城就有這樣好,地窖里儲上冰塊,可以一整年都不化。當日你不在龍城,我便讓人將這葡萄放入冰塊中凍起來,等你回來後吃。」

  葉初雪倒著實沒有想到他有這樣的心思,一時心中感動,靠在他胸前,環抱住他的腰,用臉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似乎是要將落在他肩頭的雪染上自己的皮膚,笑道:「你就沒想過我也許回不來嗎?」

  「若是你不回來……」他的神色出奇地嚴肅,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頭看著自己,「不……我從來沒想過。我已經無法想像若是沒有你,以後該怎麼辦。」

  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著情話,倒讓葉初雪不自在起來,只是偏過頭靠在他身上。

  火塘里柴火發出嗶剝的聲音,屋外風聲呼嘯,隱隱有馬嘶聲。葉初雪這才憶起這一次與以往不同的是外面還有人守候著。他如今已是萬乘之君,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與她二人獨處。可她也明白,即使是此刻這樣離開宮廷的相守,也是他做出諸多安排才能實現的。「阿護……」她在他耳邊軟軟地喚道,抬起頭看著他,眼睛瑩潤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我知道,我知道。」他只得抱緊她,將她放在氍毹上,一點點親吻,「我知道你受了許多委屈。我答應你的皇后之位沒辦法給你,卻讓你如今這樣無名無分地跟著我,還要受到旁人非議刁難。可是我沒有辦法給你任何一個品階的封號,任何一個落在人下的都不成。」

  「阿護!」她仍是軟軟地輕呼,勾住他的脖子問,「就讓我住在這裡好不好?我只要這樣一間小小的房子就可以了。房前有草原和藍天,空曠而祥寧,離你也不遠,你可以時時來看我。就住在這裡,不要回去了。」

  他一愣:「你不想回去?你在龍城不開心?」

  葉初雪垂下眼睛不語,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要求他不會答應,心中暗暗嘆息了一聲,便不再提。

  平宗帶她到這裡來,自然有一番兩情繾綣的旖旎風光。兩人坐在氍毹上喝著葡萄酒,卻又不期然說起往事。

  「也不知小白如今怎麼樣了。」葉初雪頗為悵惘。

  「想它了?」平宗仔細替她將汗水拭去,「等過個四五年,阿戊能自己騎馬了,我帶你們回一趟阿斡爾草原吧。」他見葉初雪驚喜地朝自己看過來,也十分得意:「這些日與安安已經商議定了。等到阿延滿了十二歲,可以為他說定一門親事,先把婚事辦了,就正式封他為漠北都督,統領漠北丁零十三部。」

  「十二歲!」葉初雪吃了一驚,「還是個孩子呢,就說起婚事了?」

  「沒有成婚就還不是男人,統領諸部難以立威。」平宗笑了笑,在她額頭親吻了一下,笑道,「草原男人長得快,當初我也是十二歲就有了……」

  他突然頓住,見葉初雪看過來便只是笑。

  「有了什麼?」她明知故問,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又安然枕在他胸口哼著歌,仍舊是那首在日月谷唱過的《採蓮賦》。

  平宗聽著聽著,若有所悟,忽然問道:「葉初雪,你不願意回去,是不願意住在宮中嗎?」

  她的歌聲頓了頓,隨即道:「之前亂說,你別當真。」

  平宗正要說什麼,突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他知道這班鐵衛都是極其親信之人,若非真有大事,否則不會來打擾。只得披了衣起身去開門,不料門外站的居然是楚勒。

  葉初雪在他起身時便扯過裘毯蓋住身體,只聽他叫了一聲「楚勒」,因為之前聽說楚勒一直在南邊,不由牽掛,坐起了身。

  一時平宗迴轉,看著她的目光竟然有些躲閃。葉初雪只覺得心一直沉了下去,不由牽住他的手問:「出什麼事了?」

  平宗沒有立即回答,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換了一種和緩的語氣低聲道:「羅邂在鳳都稱帝了。」

  葉初雪眨了眨眼,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問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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