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衣冠偶坐論分合
2024-06-12 04:08:16
作者: 青枚
入秋後的昭明終於涼快了下來。
整整一夏,昭明城都被水汽蒸騰得又熱又悶,有如蒸籠一般。不只是堯允這樣草原上出來的北方人受不了,就連在鳳都那種出了名的暑熱之地長大的龍霄都有些經受不住,手中握著一把羽扇,嘩啦嘩啦扇得襟帶亂飛,還是禁不住地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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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天氣真古怪,江北倒比江南還熱!」龍霄一進堯允的書房,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口中抱怨著,「不信你去落霞關試試,那邊都比昭明要涼快。」
「是啊,二十萬大軍密不透風地在北邊圍成了一堵牆,一隻蒼蠅都透不進來,能不熱嗎?」堯允對他不請自來已經習以為常,頭也不抬地說。
龍霄手中羽扇略頓了頓,問道:「楚勒走了那麼久,有消息沒有?」
「有。」
龍霄等了片刻,才意識到他的話已經說完了,登時氣得都笑了:「我說老堯,你什麼時候也學會跟我擺架子了?我從落霞關翻山越嶺來一趟昭明容易嗎?就算熟不拘禮你不迎客也就算了,連好話也不給一句,這是待客之道嗎?」
堯允認認真真將手上正在寫的書信完成,放下筆,這才抬頭朝龍霄看去,見他正自己倒了一杯酒優哉游哉地喝著,便笑起來:「你都反客為主了,我還需要待客嗎?」
龍霄其實知道癥結所在,嘆了口氣,放下酒杯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這是嫌我辦事不力,沒能借來那兩位王爺的兵替你抵擋北邊。可你得知道,我如今日子也不好過得很,空口白牙讓他們借兵向北打,總得讓他們相信這事做來有道理吧。」
「道理這種事你都要我教你怎麼說嗎?」堯允淡淡地說了一句,拽過另一封書信,拆開來細讀。
當日龍霄與堯允所定計策,是說服落霞關太守余鶴年,兩家聯手,互為表里,協助另一方對抗來自各自朝廷的壓力。北朝調集二十萬大軍圍剿昭明,堯允請龍霄向落霞關借兵相抗,不料壽春王和廬江王抵達落霞關之後,便以勤王討賊主帥的名義將落霞關的兵權收到了自己手中,即便余鶴年自己也無法調動落霞關守軍。
龍霄知道這件事情確實是自己這邊理虧,堯允一邊頂著來自北邊的壓力,一邊還要在被圍困的困難局面中維持昭明臨江三鎮的日常秩序,兵務、內務一把抓,確實已經焦頭爛額,見了他自然沒好氣。
他想了想,往銀杯中斟滿酒,雙手捧著,起身來到堯允面前,恭敬奉上,說道:「堯將軍,這件事情確實是我有負於你,你生氣是應該的。這杯酒,就當我給你賠罪,你先喝了,我再跟你細說。」
堯允氣得笑起來:「你拿我的酒給我賠罪?」話雖如是說,到底還是將酒杯接過去,喝了一口,又瞥他一眼:「你倒是識貨,我這兒這麼多酒,你就偏選了最金貴的。」
「那是自然。」龍霄見他喝了酒,自己也鬆了口氣,又嬉皮笑臉起來,「我們鳳都有個胡商叫飛盧頗,專從波斯運來好酒販賣,叫作一兩金。一兩黃金一兩酒,鳳都豪貴爭相競買,許多人有錢也買不到呢。堯兄,你莫要心疼這酒,他日若有機會來鳳都做客,我請你喝三斤一兩金如何?」
堯允本來也知道這事龍霄並非不盡力,即便心頭不滿也不好一直發作,見他這樣說,便順勢下坡,笑道:「你就別一兩金了,快點給我想辦法弄點兒兵來是正經。眼看就要入秋了,昭明儲備的糧食也就一個月前景,到時候別說喝酒,只怕喝人血的都有。」
「是是是,我知道你這裡火燒眉毛了。」龍霄索性在堯允的矮几前側身箕坐,手肘搭在矮几上,傾身過去,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你是不知道,如今兩位王爺在落霞關主政,別說抽調一兵一卒來昭明幫忙抵擋北邊的軍隊,就連余帥也自身難保。」
堯允眉毛一挑,問道:「怎麼回事?他不是手握落霞關九萬大軍嗎?莫非兩位王爺連他都要動?」
「可不是?!」龍霄說起這件事情就氣得嘴角抽動,「鳳都封鎖消息都已經三個月了,他們二位對鳳都是圍而不攻,不肯花費半分力氣去收拾河山。清君側也好,剪除奸凶也好,甭管打什麼名義,至少要讓鳳都城中的人知道他羅邂的好日子到頭了吧。可他們卻不這麼想。剛在落霞關站穩腳跟,就急著收余帥手中的兵權。我跟余帥商議著,暫且不動聲色,看他們下一步怎麼走,沒想到他們竟然要查余帥勾結北朝之罪。」
堯允登時一驚:「勾結北朝?」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是說我昭明嗎?」
龍霄嘿嘿哼了一聲,也不吭聲,滿腹牢騷不言而喻。
堯允皺著眉頭問:「這兩位王爺到底是怎麼個打算?明明是來征討羅邂的,怎麼倒先收拾起自己人來了?」
「這還不明白嗎?」龍霄冷笑,「琅琊王任事,軍中舊人被清洗得就剩下余帥一個。他說自己不是琅琊王的羽翼,有人信嗎?」
堯允愈加疑惑:「這兩位不都是琅琊王的兄弟嗎?怎麼倒收拾起琅琊王的人來了?」
龍霄手裡的羽扇突然停住,瞪著堯允打量半天,見他似乎真的不明所以,這才冷哼了一聲:「兄弟就一定會手足相親嗎?阿堯你真是太天真了。」
堯允終於忍不住了,說:「我不姓堯,你別照著漢人那種叫法叫我。」
「沒關係,這麼叫著才見得咱們倆交情深。」龍霄假裝看不見堯允無可奈何的表情,逕自說下去,「總之呢,現在余帥自己也是一腦門的官司,他倒是誠心想要出手相助,但能做的也就是虛張聲勢,讓北邊以為咱們兩家已經是一家人了。其實這樣的情勢下,反倒是我們要倚靠昭明多些。兩位王爺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敢真的對余帥下手,也是顧忌著你呢。」龍霄說到這裡,笑容變得鬼祟詭異。
堯允一想就能明白:「你怎麼跟他們說我的?」
龍霄笑眯眯地說:「就說你手中掌握二十萬大軍,對落霞關虎視眈眈,如果不是對余帥心存忌憚,只怕早就揮師南下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嘛。」
堯允登時大怒,一拍桌面,將筆墨書札都震得亂跳:「你竟將我比作匈奴人?」
「息怒,息怒……」龍霄對他的反應早有所預料,絲毫不為所動,笑眯眯地拿著羽扇沖堯允大力扇了扇,「你們丁零人也是胡人嘛,其實說得不算錯。」
堯允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板著臉冷笑:「這裡可是昭明,陰山以南兩千四百里,不教胡馬度陰山?哼,笑話!」
龍霄一個勁兒給他扇風,笑道:「你呀,就是太較真,倒是將自己給套進去了。這兒說的是肆虐中原、掠奪財物的匈奴人,又不是你們丁零人。你自比匈奴人豈不是自墮身份?」
堯允一把把他手中的扇子給打開,氣呼呼地說:「你們這些漢人,自己丟疆棄土,守不住社稷,卻還嫌棄我們丁零人是胡人。龍城你是去過的,我們禮樂制度哪裡比不上你們南朝了?我們承襲周禮,學習儒學,傳授經籍,廣布仁德,哪裡比你們差了?我們的詩禮之士也不比你們少!再過三五十年,北方誰還會分誰是丁零人誰是漢人?你們打又打不過,詩禮之道也難以為繼,你們有什麼可沾沾自喜的?你們以為當日過江帶去的那幾本經籍就能天長地久地吃下去不成?」
他這一頓發作倒是把龍霄給說蒙住,半晌才笑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堯允將軍這氣生得好沒來由。你說你一個武人,又不讀孔孟、不習五經,你在這上面有什麼可爭的?即便爭贏了又如何?龍城可不認你是自己人了。」
堯允也自覺失態,哼了一聲,自己抓起酒壺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
龍霄細細回味他剛才所說的話,卻是越想越心驚。
南朝士族一向以衣冠正朔自居,卻沒想到在北方蠻人眼中,已經是後繼無力勉強維持的局面了。
堯允卻沒有給龍霄多想的時間。他發泄完之後,順著龍霄的話道:「小皇帝搬到雒都去了。」
龍霄一怔,似乎沒聽明白,問:「搬啦?為什麼?龍城住得不好嗎?難怪你也說起禮樂詩書的事來,莫非是因為你們的皇帝仰慕詩禮傳承,才要捨棄龍城而居雒都嗎?」
堯允嘿嘿冷笑:「讓你說對了一半。小皇帝一到雒都,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所有丁零人一律改漢姓,著漢服,童子啟蒙讀儒家經典。所以我說,你們南朝有什麼可自得的?這樣下來,不出十幾年,你們就比不過我們了。」
龍霄心頭微微震動。他本不是詩禮之家出身,也沒有士族家風,對於所謂禮樂衣冠的正朔之爭也不在意。但北朝重心如果南遷,勢必會對南朝朝野造成巨大的影響,也許今後長江兩岸局面會有很大的改變。他心中有事,便隨口敷衍著堯允道:「這是好事,以後南北一家,也未嘗不可嘛。」
不料堯允下一句話又讓龍霄吃了一驚:「龍城落入晉王手中,只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了。」
龍霄愣了一下,隨即一陣狂喜。他不敢在堯允面前表現出來,心中卻已明白,如此一來,北朝一分為二,卻是將對江南的威脅解除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