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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昨夜明月到今宵

2024-06-12 04:08:14 作者: 青枚

  青鹿台在龍城以南五十里偏西處,高十丈,周圍百丈,三百六十級台階由巨大的青石條砌成。

  當日太武皇帝立國營建龍城時便在此地起鹿台南望,以示絕不止步於龍城一帶,丁零人的雄心在全天下。此後歷代君臣將相勵精圖治,厲兵秣馬,一次次出兵南下,將版圖從陰山南麓一路擴展到了長江之畔。每一次出兵,主帥定會在此演兵檢視,激勵將士。

  今日當平宗踏上青鹿台時,情形卻與以往不同。

  高台之下陳兵十萬,他依然是主帥,麾下依舊雄兵列陣,但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在南邊,而是北邊。

  以往每一次出兵演武,平宗都是指著南方向將士們陳詞激勵。今日是他頭一次來到青鹿台面向北邊的欄杆前。

  龍城龐大的身影即使在五十里外依舊能夠隱約看見。

  正是黃昏時分,城中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在龍城上方形成一片青色的薄霧,巨大的城體被夕陽鑲嵌上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暈。平宗望著那座丁零人心中聖地一樣的城池,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身來,面對集合在面前的四路大軍的將領,沉穩的聲音顯出了他志在必得的決心:「四路大軍何時合圍?」

  厙狄瑋所率東路軍最遲抵達合圍地點,因此其餘幾人都將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孫文杰道:「東路軍前鋒已經抵達野風陂,後軍還需兩個時辰。」

  其餘三路都已經接觸上開始緩緩壓縮包圍圈,平宗點了點頭:「午夜之前與南軍、北軍接觸上就可以。」他轉向另外幾人,開始部署:「午夜時分同時發起攻擊,還是之前制定的戰略,龍城城高牆厚,硬碰硬無法取勝,還是以攻門為主。其餘九門都固若金湯,要想攻破怕是要失去太多人命,唯有南邊的龍章門,因為從來沒有敵人從南邊攻打過,歷年修葺城門都極少顧及這邊,門上守軍也歷來都是老弱閒散之人,這是我們攻取龍城最好的機會。但其餘三路也仍然要全力攻擊,令敵方沒有餘裕抽出手來增援南門。」

  

  平宗抬頭看了一眼西邊沉沉落到山後的日影,再回頭,目光從這些將領面上一一掃過,緩緩道:「你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該怎麼打仗不需我來教導。我只有一句吩咐:入城之後不得劫掠燒殺搶,必須嚴明軍紀,如有違反者斬。不得擅闖民宅寺廟、驚擾百姓僧侶,違者斬。不得擅自闖入皇宮,不得怠慢城中各部官員、諸部大人、宗室勛貴,違者斬。皇宮中諸般人等全部留下等我來處置。我們來打龍城,是要把原本就屬於我們的東西取回來,不是去從別人手中搶好處,自己的東西就要精心愛護,我說得夠明白嗎?」

  眾人齊聲答道:「明白了!」

  平宗點頭:「明白了就去吧。我在此等候諸公的捷報。」

  突然下面大軍中起了一陣騷動,一騎飛騎穿過大軍營地來到青鹿台下,斥候從馬上躍下,分開台下守衛,幾個箭步躥上來。

  平宗立即明白是有軍情,命人不得阻攔,自己來到台階邊上問道:「怎麼?」

  斥候氣喘吁吁地報告:「有一隊人馬從東門衝出來,與東路軍迎面相遇,已經打起來了!」

  平宗一皺眉頭。東路軍是他合圍龍城全取敵人的關鍵,在東路軍沒有到位之前,他甚至不敢讓其餘各個方向離龍城太近。然而沒想到對方也一眼看出了關鍵所在,恰恰選在東邊進行突破。

  斥候見他沒有出聲,便繼續說道:「那隊人馬有七萬人之多,比東路軍還要多。」

  平宗心中有底,點頭道:「這麼多人只能是禁軍。」他轉向東路軍統領,厙狄瑋不敢怠慢,連忙道:「屬下這就過去督戰。」

  平宗點了點頭。都是指揮千軍萬馬打出來的將領,他此時反倒不宜過多干涉具體事務,只是道:「禁軍鬥志不強,挫一挫銳氣,打散就好。」

  厙狄瑋明白他這是在為重返龍城後打算,答應了一聲,匆匆離去。

  平宗見那名斥候仍立在一旁,便吩咐道:「你去吃些東西,休息好了再回去。」

  「是。」斥候答應了一聲,卻仍然猶豫著不動。

  平宗本來已經走開了兩步,見他這樣便又停下來問:「怎麼,還有事?」

  斥候有些遲疑:「距離太遠,屬下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能確定……」

  平宗聽他吞吞吐吐,留了意:「確定什麼?」

  斥候哪裡受得住他如此逼問,咬咬牙說了出來:「屬下好像看見了世子。」

  平宗一怔,仍是不肯相信:「你見過世子?怎麼認得他?他打出旌旗了?」

  斥候搖頭:「就是沒有,才不敢確認。」他終究還是回答了平宗的質疑:「去年陛下行獵,世子扈從,屬下當時見過世子。」

  平宗想起來當初延慶殿之變,就是平宸借行獵受傷騙他入宮偷襲的。他於是又問:「陛下呢?你看見陛下沒有?」

  斥候搖頭,十分確定:「只有世子。」

  平宗直起身來,極目遠眺,龍城在暗淡下的天光里,化身成一頭體形龐大的怪獸,虎視眈眈地趴伏在陰山腳下的陰影中,靜靜地等待著他們。

  平宗下定決心:「我去看看。」

  登時三四個人同時驚呼出聲。孫文杰勸道:「將軍是主帥,當居中策應,不可貿然到前線去,這太危險了。」

  平宗回頭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向台下走去。

  孫文杰跺了跺腳還要追上去再勸,卻被同僚拉住:「孫將軍,這是他們父子間的事。咱們還是別干涉的好。」

  孫文杰微微一怔,無奈嘆息:「我就是擔心……」

  「晉王什麼樣的事情沒經過,孫將軍,咱們趕緊歸隊的好。」

  從青鹿台到東路軍所在野風陂,有四十多里地。饒是平宗的天都馬將厙狄瑋等人甩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也跑了一個半時辰才趕到了野風陂。

  禁軍確如平宗所料並無鬥志,即使主將厙狄瑋還沒有歸隊,手下副將也已經組織人馬對禁軍進行了截擊。

  平宗趕到時雙方激戰正酣。

  野風陂地勢西低東高,禁軍從龍城東門出來,迎頭就遭到東路軍居高臨下的阻擊。雙方騎射衝鋒彼此廝殺了幾輪,禁軍漸漸有不支的跡象,若非領頭之人指揮得當,每每尋到東路軍這邊幾隊之間的空隙衝殺過去,打亂對方的隊列,並且縱馬在戰場上左右衝殺,只怕挨不到平宗趕到,禁軍的陣列就已經土崩瓦解了。

  平宗趕到之後反倒不急於干涉,尋到一處高地,居高臨下通觀全局。

  陣中左右衝殺之人他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平宗看了一會兒,對身邊賀布鐵衛感嘆道:「禁軍實在是人心渙散得很,如果不是厙狄瑋將軍還沒趕到,下面這些衛長彼此之間雖然配合無間卻互不統屬,留出了轉瞬即逝的空隙,讓對方抓住了機會,今日咱們幾乎可以將他們全殲於此地。」

  此時厙狄瑋終於匆匆趕到。平宗一擺手:「你們放手打,不必在意我,我就看看。」他目光緊緊隨著平若的身影在陣中逡巡,想了想說:「禁軍打散就可以,不必趕盡殺絕。」他抬起手指著平若:「把他給我留下!」

  厙狄瑋答應一聲,匆匆趕到前線去。他的旌旗一升起來,陣中登時氣氛一變,東路軍這邊立即心中安穩下來,各個衛長彼此之間也從暗中較量轉為彼此配合,眼看著傳令官手舉兩支火把在黑暗中打出不同的信號,各衛迅速地變換著位置調整陣形,厙狄瑋依照平宗所說留出一線出口的同時指揮大軍對禁軍形成合圍之勢。

  包圍圈漸漸壓縮,禁軍也很快發現了缺口,不少人從那邊沖了出去。然而每當平若在親兵護衛下也要往那邊沖的時候,那道出口便會從眼前消失,而出現在戰場遠端另外一邊。

  平若如此奔波了幾個來回也就明白了過來,這是對方在擠水。他們的目的只怕就是要將自己擒獲。

  想通了這一點,平若反倒沉穩了下來。他從帶隊衝出龍城與這一路大軍相遇後,一直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打了幾個時辰到了這個時候,身上已經掛了彩,渾身浴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他幾次砍殺敵人,對方的鮮血濺得他一頭一臉,到現在都已經乾涸結痂,覆蓋在他的面孔上,倒像扣上一層鐵甲,令他連張口吶喊都不能自如調動肌肉,臉皮被拉扯成了一種猙獰的模樣。

  對方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他身邊的同袍也越來越少。平若既然看清了對方的策略,索性自己縱馬左衝右突,撐開包圍圈,留出時間讓旁人一點點地離開,到最後包圍圈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十幾個人。

  平若停了下來。

  他已經精疲力竭,一人一馬都是大汗淋漓,都在重重喘著粗氣。

  血一滴滴地順著手臂流下來。平若要喘息一會兒才能感覺到手臂的疼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又多了一處傷。

  他嘿嘿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心中卻十分平靜。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沒有父親的護佑下上戰場,帶著幾萬人衝出龍城,一刀一槍地拼殺。沒有賀布鐵衛寸步不離地守護,也沒有父親部下若有若無地隔離,他終於體會到了「浴血沙場」四個字的意義。

  平若覺得他現在的人生已經圓滿了。丁零男兒骨子裡始終有一種對鮮血的渴望,他平日所讀的漢人經典似乎將他骨子裡的野性壓抑了下去,但是一聞到血的味道,他就仍舊還是個丁零男兒。

  平若若無其事地縱馬在包圍圈中巡視,手中長戟揮舞得虎虎生風,周遭一划,從敵人面前掠過,高聲問道:「怎麼不動手?來呀!既然被你們圍住,要殺要剮就隨便吧,我半句求饒的話也不會說!」

  然而對方卻反常地沉默著,似乎對他的挑釁無動於衷,又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平若心中有所預感,但極目戰場卻沒有看見那個人的旌旗,他猜父親並不會出現在這邊。按照他一向的風格,大概此時正坐鎮中軍,策應各路大軍。也許這些人就是得了他的命令,要將自己斬殺在這裡。

  然後平若聽見了那個聲音從身後不遠處響起:「阿若,還不下馬投降?!」

  平若一聽那聲音渾身就如遭雷擊,巨震之下竟連手都抬不起來。他胯下的馬似乎也體會到主人震驚的心情,驀地頓住腳步,停在原地,不安地仰起頭來。

  平若的馬和平宗的坐騎本是一對父子。平宗驅馬緩步來到他們身後,吹了聲口哨,平若的馬便突然興奮地長嘯了一聲,轉頭朝平宗奔了過去。

  平若猝不及防,被坐騎帶得轉了身才突然醒悟,他不願意就這樣被帶到父親面前去,大喊一聲,從馬背上躍了下來。

  立時便有十幾個賀布鐵衛從平宗身後衝出來,長戟如密林樹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胸口上。

  平若躺在地上,眼睜睜看著指在自己胸前的兵刃在月光下泛著寒光,腦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晉王府的廳事前,當著全龍城勛貴的面,也是這樣狼狽地跌在地上,被人用木杖固定住身體。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無法洗卻的屈辱,是他深深銘刻於心、寧願從此與這世間最強大的男人對抗也不肯妥協的全部緣由。每當他懷疑自己的選擇而在長夜中無法安眠時,只要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想起將近千人聚集的庭院中,木杖擊打在他身體上的聲音在一片沉寂空曠中迴響。

  那一片久違了的血紅色疼痛從平若身體深處泛了上來。當日受刑他就暗下決心,那一頓板子打完,他的債就還完了,他決不讓這樣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發生第二次。

  他大喊一聲,突然奮力攥住抵在他胸前的長戟,也不顧兵刃割破他的掌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拽,將那兩名賀布鐵衛拽得向前跌出去,撞在一起。趁著眾人出乎意料發出驚呼之聲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時候,平若趁機一躍而起,竟將身邊一眾賀布鐵衛全部掀翻。

  場面登時亂了起來,這邊怕晉王受傷,賀布鐵衛和東路軍一擁而上,密密麻麻將平若團團包圍了起來。

  平若也不甘示弱,揮舞著長戟一味橫掃,將敵人遠遠逼開,不得近身。

  厙狄瑋已經趕過來,一邊指揮人來護在晉王身前,一邊低聲勸平宗:「將軍,這裡太危險,還是避一避吧。」

  平宗朗聲笑了起來,一指平若:「那是我兒子,我會怕他嗎?讓你的人都退開!」

  厙狄瑋還在猶豫,平宗已經一提馬韁縱馬躍到了包圍圈的中間:「都讓開!」

  賀布鐵衛一貫對平宗的命令毫不遲疑地執行,見他發令,雖然也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服從命令,向兩邊退開。

  平若頭腦一片混亂,甚至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長戟直衝著平宗橫掃了過去。周圍又是一片驚呼,眼看戟尖將將要觸到平宗的臉頰,他突然伸手一抄,便穩穩掌握住了戟頭,令兵刃被困在距離自己的鼻子不過半分的地方,卻分毫動彈不得。

  平若掙了兩下都無法掙脫,抬頭這才發現面前高大天都馬上的人是誰,登時驚了一下,下意識地鬆手將長戟扔開,瞪著平宗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平宗靜靜看著他,見他放了手便也鬆了手,一任長戟跌在地上,發出當的一聲。

  父子倆一個坐在馬上,一個立在地上,瞪視著彼此,一時誰都不肯出聲。

  他們自那次杖刑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彼此,而在那之前,平宗離開龍城有三個月之久,如果不算當時在眾目睽睽之下隔著上千人的庭院彼此瞪視,到如今也已經有一年多了。這一年風雲變幻,生死輪迴,兩人再見時仿佛一切都已經是上一生的事情了。

  平宗打量著平若,一年不見,這孩子長高了,肩膀寬了,身體也壯實了不少。更難得的是,在這樣陷入重圍、不顧一切拼殺的時候,竟然絲毫沒有顯露出膽怯和退縮來,反倒在剛才奮力掙脫眾人包圍時表現出了不凡的清醒和孤勇。

  平宗一直最擔心的就是平若跟著漢人讀書太多,會將骨子裡丁零人的勇猛給消磨掉,如今看到這樣的平若,看到他桀驁而不屈地與自己對抗,他心中卻滿是欣慰。

  「打了這麼久,不累嗎?」平宗率先打破了沉默,驅馬上前兩步,走到了平若的面前,令他的鼻尖幾乎要碰上天都馬的鼻子,「見了我也不問好了嗎?你倒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平若在父親的逼視下有了動搖,終於鬆開緊握在身側的拳頭,伸手撫上天都馬的臉頰,另一隻手牽住了韁繩,抬頭看著平宗:「阿爹……」

  「你本事越來越大了。」平宗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見他面上全是血污,便順手從鎧甲下翻出一截布巾丟給他,「把臉擦乾淨。」

  「不用。」平若用手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咧嘴一笑,白色的牙齒在夜色中格外顯眼,「手下敗將,沒有顏面見人,不擦也罷,就這樣吧。」

  平宗笑了笑,也不再糾結,翻身下馬:「跟我走走?」

  平若頗感意外,回頭看圍住他的賀布鐵衛和東路軍不知何時都已經退到了兩三丈以外,再看父親在前面負手緩步朝山坡上走去,仿佛不是置身在戰場,而是信步在閒庭之中,身邊不是槍戟林立,而是花樹芬芳。月光落在他的銀鎧甲上閃閃發亮,山坡腳下千軍萬馬,黑壓壓一片,如同靜默的草原牧場一樣,只等著一陣風來,便會發出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

  遠處的龍城靜靜趴伏在那男人前進的路上,仿佛還未戰便已經放棄。

  平宗走了兩步,見平若沒有跟上來,便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倒是也不催促質問,只是靜靜看著。

  那樣的目光是平若以前從不曾從他身上得到過的。那不再是長輩對子侄,或者尊者對從者的凝注,而是帶著一種他全然陌生的情緒在裡面。那種情緒,起初平若甚至想不到該怎麼樣去定義,然而隨即他就回過味來,他曾經在父親眼中看見過這樣的目光,在他面對值得尊敬的敵手、值得信賴的同伴時,就會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對方。

  沒來由地,平若耳朵一熱,心頭猛地怦怦跳了兩下,腳下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步子,兩三步追趕上去。

  平宗見他過來,便仍舊負著手轉身向前走,像是絲毫也不介意兩人仍是敵人,也曾經你死我活地爭鬥過,毫無芥蒂地將後背亮給了他。

  平若知道若是自己足夠強硬冷血,此時只要用匕首扎過去,即使不能全取他的性命,也能令他重傷,那麼龍城之危,身世之秘,母親的眼淚,平宸的戒懼,他們不得已而逃離龍城,所有這一切的危機都能在一瞬間被解除。

  然而他連想都不敢去細想。那個人就在他前面緩步而行,他伸出手就能碰觸到的雄健背影曾經是他幼時全部的天地與世界,是他在這世間最安穩舒適的棲息之所,是他即使在延慶殿中也沒有想過要去傷害的人。

  但一切卻早已與最初背道而馳了。

  平宗走到山坡頂上,停下腳步,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臨近十五的月亮,已經像是要將自己全部的光芒都奮力灑向人間,雖然還未曾完全圓潤,卻也足夠奪目耀眼。山坡下面松林遍野,只有一塊背陰的坡面上有野草和成千上萬的士兵。

  站在這裡,仿佛能將世間的一切細節都看得分毫不差。

  平宗問:「你母親可好?」

  這一路上來,平若心中閃過無數的念頭,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突然冒出來的竟然是這一句,愣了愣才低聲回答:「之前病了幾個月,這一向卻好了許多。」

  平宗點了點頭,又問:「還在龍城嗎?」

  平若心頭一震,咬緊牙關不開口。

  平宗等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他,像是並不期待從他口中聽到任何消息一般,只是又問:「為什麼不願意留在龍城?」他像是對這個問題十分介意,百思而不得其解,才終於沒忍住問出口一樣,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古人都說,良禽擇木而棲。你真的覺得輔佐那小子比做我的世子更好?」

  這個問題平若被人問過很多遍,也問過自己很多遍,時至今日,滄海橫流,每個人都已經顯露出了真實的一面,父親的語氣中已經透露出了和解的意願,如果想要回頭,只怕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

  然而也正是因為經歷了這些波折、失望和挫敗,平若心中那股不平之氣才越發地不可壓抑。他微微抬起頭,聲音並不響亮,回答卻鏗鏘有力:「阿爹久不在龍城,當是並不知道兒子如今任中書令之職,人家見到我都喚我一聲平中書,肯叫我世子的人已經不多了。」

  平宗擰起眉冷笑:「怎麼?這晉王世子的名頭辱沒你了?」

  平若撩起袍角在平宗腳邊跪下,仰起頭看著他,說:「阿爹,能做你的兒子是我這一世最大的幸運,也是我這一生最覺辜負你的一件事。」

  平宗冷笑:「所以你就不打算做我的兒子了?」他心中驚怒不定,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這麼久以來,父子反目,彼此攻伐,卻都默契地閉口不提父子之情,他以為即使做敵人,父子緣分總還是會保留一線的。然而平若這句話卻令他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

  平若沉默了片刻,知道父親已經誤會了他的意思。然而他無法再解釋什麼,他不忍心由自己來揭穿那個秘密:「阿爹……」

  這一聲呼喚卻換來平宗的冷哼,平若也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但他明白再說下去,這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只怕就要割捨在這裡了,然而一切就像是離了弦的箭,無可挽回。「阿爹莫非不明白,世子這個頭銜是阿爹賜的,平中書這個稱呼是兒子自己掙來的。不是不願意跟隨阿爹,只是留下,阿爹是我的庇護,而跟著陛下走,我是陛下的支柱。阿爹,雛鷹大了也要放出去自己飛,求阿爹放我走吧。」他說出這番話,自己也覺淒楚,仿佛心頭一直牽繫著的一根弦錚然繃斷,渾身的力氣都隨著這番話而流失。

  平宗垂目看著他,悲怒被死死壓抑在了心底,開口時語氣仍然平靜:「我可以讓你死在這裡,看你還能往哪裡飛。」

  「兒子的命都是阿爹給的,阿爹若不打算再讓兒子活下去,不勞旁人動手,兒子自己還給爹就是。」

  這是他最看重的骨血,是他悉心教導長大的長子,是和他一起成長的同伴,是他前三十年最大的成就和榮耀。平宗過了好一會兒才察覺到牙根酸痛,胸口憋悶。他猛地背轉身,大口地呼吸,想要平復心頭的巨浪,然而每呼吸一下,都覺得五內如絞,痛不可言,竟如吃了砒霜毒發一般無可忍耐。

  平若靜靜跪在地上,聽著父親劇烈的呼吸之聲,雙手緊緊攥住地上的草,泥土滲進指縫,身上的傷口還在作痛。然而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待著那人對他的處置。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將自己的意志交到別人手中,將自己的前途擺在別人腳下,熬過了這一次,便是一片新天地,從此再無掛礙牽絆,再不受愧疚束縛折磨。熬不過,也不過一死,一了百了。

  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什麼聲音,抬起頭,見父親仍然背對著自己,但剛才分明聽見他說了句什麼。平若硬著頭皮問:「阿爹,你說什麼?」

  「我說……」平宗轉過身來的時候面上已經看不出什麼情緒,聲音依舊平穩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我說你從今日開始可以不必叫我阿爹。我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你與我再無任何關係。」

  雖然早就有了準備,聽到這一句平若仍是忍不住呆了呆:「阿爹?」

  「我說不許這麼叫我了。」平宗咬著牙說,用盡全部的自製,轉過身,「走吧。」

  平若仍舊不敢置信:「你讓我走?」

  「我讓你滾!」平宗突然暴喝一聲,聲若響雷,在靜謐的夜裡滾過山坡,震得樹間寒鴉振翅飛起,成群結隊,撲向月亮。山下大軍也聽見了這一聲怒喝,紛紛朝上面看來。月光下就如同是平靜的水面驀地起了一層漣漪般向周圍擴散開來。

  平若再也不說什麼,跪在地上衝著平宗的背影叩了三個頭,起身向山下自己的坐騎走去。

  還有賀布鐵衛圍上來攔住他的去路,一個個手握刀柄,只等一聲令下就將這個激怒主帥的逆子拿下。

  「讓他走!」平宗的聲音從山頂傳來,如同天神般威嚴不可違逆,「不許傷他,讓他走!」

  帶著不情願和迷惑,士兵們向兩旁讓開,在平若的面前給他留出一條路來。

  平若翻身上馬,頂著無數利箭一樣冷硬帶著殺氣的目光,一步步向包圍圈外走去。

  驚飛的群鴉聒噪不停,在頭頂盤旋,月光微微顫動。

  平若回過頭去,尋找山坡上那個身影。

  青色的天幕之下,那人站在月光的中心,看上去遙遠而不可侵犯。令他有一種不是自己背離了對方,而是對方放棄了自己的錯覺。

  平若心頭一緊,突然撥轉馬頭,不顧周圍響起的驚呼聲,催馬向山坡上跑去。

  厙狄瑋等人大驚,一邊呼喝一邊帶著人狂追過去,生怕他突然動手傷了平宗分毫。

  平宗卻巋然不動,眼看著平若奔到近前,沉靜自若。

  平若並不下馬,飛快地說:「葉娘子只怕有危險,有人要害她。」

  平宗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平若就已經又掉頭下山,飛快地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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