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風落日待君攜
2024-06-12 04:08:10
作者: 青枚
平若走進毗盧院。
那四尊菩薩依舊佇立在庭院的四角,悲憫沉著地將目光交匯在庭院的中央,落在平若的身上,仿佛冥冥中諸天神佛都在垂目注視著他。院中藤蘿花卉正是生得最繁茂的時節,七日香、忍冬花攀著牆壁四處遊走,暗香繚繞,如同菩薩們的目光一樣,濃馥不散。
平若自幼便在這院中進進出出,對這些菩薩也早就熟視無睹,這卻是他第一次有所感應,突然發現那些菩薩仿佛活了過來,注視著他的目光中有著各種難以言說卻又一望即明的深意。
正在他發呆的當兒,裡面鶯歌已經迎了出來,一見他就催促道:「回來了還在外面發什麼呆,王妃等你好久了。」
平若恍然回神,看著她的目光還有些發怔。鶯歌見他半天不答也不動,便走過來拉他:「怎麼了,一個多月不回來,不會不認識路了吧?還是被什麼給魘住了?」
平若被她拉住了手,這才猛地醒覺,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低聲道:「我會走,你放手。」
鶯歌、燕舞等人與平若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早已經熟不拘禮,被他這樣一說,鶯歌才突然意識到如今眼前這少年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滿府亂跑、拿著小弓射鳥的世子了。她面上一窘,連忙後退,低聲道:「卻忘了你如今已經是朝廷棟樑了,是奴婢造次。快進去吧,王妃還等著呢。」
鶯歌說完也不再顧他,轉身匆匆往裡走。平若倒是被自己陌生的態度小小驚了一下,他排除腦中雜念,連忙跟上去。
賀蘭王妃坐立不安,一見平若進來,迎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別行禮了,裡面說話。」
鶯歌與燕舞兩人一對眼神,也知道他們母子是要說體己話,便悄然離開,從外面將門關上。
平若不待母親開口便先行請罪:「這些日忙昏了頭,不見阿娘已經許久了。」
賀蘭王妃拍拍他的手背,拉著他一同在榻上坐下,說道:「你先別給我說這些虛的,我問你,眼下盛傳陛下不要龍城了?」
見母親這麼火急火燎地把自己找回來,平若心中多少已經有點兒數了,他不動聲色地反問:「阿娘聽誰說的?」
「你就別跟我打馬虎眼了。」賀蘭王妃嗤笑了一聲,像是在責備他的小心思,「丞相崔璨出城做什麼去了?禁軍調動是為了什麼?最近一個月日日都有官員離開,他們都做什麼去了?」
「陛下是要親征平定昭明之亂,這可不能說不要龍城了。」
賀蘭王妃把臉一沉,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瞧著平若:「你還不給我說實話?親征派那麼多文官出去做什麼?我聽人家說,最近雒都在大興土木。阿若,你不要當你阿娘也是那種不問外務的無知婦人,當年你阿爹將陛下從皇宮裡偷出來,還是我親自接到金都草原去的。這麼大動靜,我怎麼會不知道?」
平若被逼得無奈,只得道:「這事我什麼也沒說,阿娘也別問了。眼下陛下親徵才是頭等大事,別的我真不知道。」
其實這話已經將她想知道的全都說了出來,賀蘭王妃心中明白,卻還是驚了一下:「為什麼?他怎麼會這麼做?」她只需略微沉吟一下便猜出了端倪,抬眼瞪著平若,質問道:「是不是你給出的主意,慫恿他這麼做的?」
平若一怔。遷都之議,從提出到如今雖然不少人都提出異議,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會聯想到是平若首倡,多數人都直接認定是平宸一拍腦袋想出來的。唯獨賀蘭王妃直接就戳破了平若的打算。
「你是擔心萬一你阿爹打回來不會放過你,又怕打不過他,所以索性慫恿著陛下跟你一起逃跑吧?」賀蘭王妃一見他的神情就已經全都明白了,登時豎起眉毛來瞪著他發作,「你們成日讀漢人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天子受命於天而牧萬民,這是書里說的吧?你為了自己的這點兒小心思,就連半壁江山都不要了嗎?」
平若沒想到母親竟然會搬出這樣的大道理來訓斥自己,一時間只覺得哭笑不得:「阿娘這話倒像是崔相說出來的。」
賀蘭王妃哼了一聲:「他沒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不配做丞相。怎麼,他倒幫著你們逃跑?」
平若哭笑不得:「這不是逃跑。阿娘,這也是應對眼下這局面最好的辦法了。」
賀蘭王妃冷笑:「逃跑算什麼好辦法?咱們丁零人從來還沒有出過逃跑將軍、膽小皇帝,莫非你們想做第一代?」
賀蘭頻螺也曾是金都草原上的天之驕女,自幼便也統領著幾百部眾縱橫草原。她是丁零女人,血脈里也流著丁零人強悍不屈的血液,因此聽說兒子居然鼓動皇帝不戰而退,棄守龍城,本來一直纏綿不去的病也好了,懨懨的精神也振奮了,將兒子急召回來,一通數落,最後冷笑道:「我看你們也是讀漢人書把腦子讀糊塗了!」
平若低頭任她罵了一頓,直到她話音落下,才緩緩起身,拉住母親的手搖了搖,低聲道:「阿娘,你先別生氣,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有什麼可說的?你真打算趁著你阿爹沒打回來之前就逃跑嗎?」
「這不是逃跑。」平若只能按捺下性子解釋,「龍城勢必守不住。阿爹如果真打回來,陛下這皇位就保不住啦。」
「我知道,你上回跟我說過,他回來只怕是要自立的。」賀蘭頻螺猛地回頭,盯住平若,「怎麼,你還在擔心他知道你的身世不將大位傳給你?」
平若心頭怦地一跳,只覺血湧上了面孔,張了張嘴,卻一時什麼都說不出來,仿佛自己見不得光的隱秘心思被赫然揭開,暴露於青天之下。他在賀蘭頻螺的凝注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這才搖頭,勉強笑道:「阿娘,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你是我的兒子,這天下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能了解你的心思。」賀蘭頻螺寸步不讓地向前一步,捧住他的臉,強迫他面對自己,不讓他有機會躲閃,「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怕你阿爹不認你這兒子了。你放心,阿娘說過那女人由阿娘給你除掉,那秘密沒人會知道。你乖乖說服陛下退位,讓你阿爹回來做皇帝,皇位就留給你,咱們誰都不用走,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阿娘你說什麼昏話!」平若心頭仿如被焦炭炙烤,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躥上來,一下子就燒盡了他全部的耐性和理智,「你把那女人怎麼了?給我除掉?這是什麼意思?」
賀蘭頻螺微笑了一下,笑容中帶著一絲狂熱:「她現在是生是死都沒人知道,你阿爹還以為她好好地待在阿斡爾草原呢。」
平若吃了一驚:「你對她做了什麼?」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放心,不會有人再把那秘密說出去了。」
平若心頭巨震,像是看著怪物一樣盯住賀蘭頻螺:「你以為那女人會老老實實讓你去下手滅口?她早就把這事告訴了別人。」
賀蘭頻螺一呆,連忙問:「誰?她告訴誰了?」
「怎麼,你莫非也想將那人也滅了口?」平若只覺一陣寒意從背上掠過,「只怕你卻沒有那樣長的手呢。」他冷笑了一下,「還記得前陣子七叔娶王妃嗎?他的王妃就是那女人的侍女晗辛。」
賀蘭頻螺面上一白:「她也知道了?」她立即就往下想去,搓著手來回踱了兩步:「七郎的王妃竟然是她?難怪那日他匆匆成婚,之後卻連咱們府里都沒有走動。」
平若哭笑不得:「這樣的局勢下,哪裡還顧得上走親戚啊?」
賀蘭頻螺突然停住腳步,盯著平若:「那七郎會不會也知道了?」
平若不是沒有想到過這個可能性,但眼看著遷都之議從提出到現在已經月余,平衍一直沒有過什麼明確表現,卻似乎不像是得知了實情。尤其是聽說晗辛自從那次入宮對他說了一番話之後,似乎就不再回王府。平若細細想起那日晗辛的神情,總覺得她眉目間有一種悽然。平若年少,並不太懂得女子情態,但覺得晗辛的身上籠罩著一層清冷決然的疏離氣息,如今回想起來,怕是與平衍多少有些關係。
他想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道:「阿娘,這事你就別再操心了,一切有我呢。」
「有你有什麼用,你還不是要將龍城拱手讓出去?」
「龍城是守不住的。」他已經沒有耐心再去重複這個事實,只能儘量安撫王妃,「你放心,我做事心中有底,絕不會連累家人的。」
看著平若往門外走,賀蘭頻螺突然又叫住他:「阿若!」見他回頭,才聲音發顫地問:「若陛下真的要搬到南方去,我們怎麼辦?」
平若這才真的躊躇了。
在他與平宸的規劃中,都沒有涉及家眷的安置。但在他心目中,總覺得母親還是要與父親團聚的,因此也沒有太過費心考慮這個問題。
但如果剛才她說的那個女人生死不明是真的,只怕父親回來事情就更加複雜了。
看著母親巴巴瞧著自己的目光,他心頭突然不確定起來,想了半天才只能點點頭:「阿娘,如果你要隨我們去南方……我來想辦法安排。」
賀蘭頻螺猶自不放心,追問道:「你現在去什麼地方?才回來,難道連頓飯都不吃嗎?」
平若心頭又硬了起來:「我去七叔那裡探探口風,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其實從平若質問她將那女人如何的時候,賀蘭頻螺就意識到這個消息會讓兒子方寸大亂。但話已經出口,再挽回也來不及了。眼看著平若匆匆離去,她低頭沉吟了片刻,便做出了決定,將鶯歌、燕舞喚進來吩咐:「燕舞去準備一下,隨我進宮去面見陛下。」
燕舞詫異:「世子剛回來,有什麼話沒說完還要再進宮跟陛下去說?」
賀蘭頻螺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登時嚇得她不敢再出聲,低下頭去繞到後面更衣準備。
賀蘭頻螺沖鶯歌招了招手:「你過來。」
鶯歌心頭正在疑惑,囁嚅地問:「王妃怎麼不要奴婢一起進宮?」
「你有別的事情要去做。」賀蘭頻螺拉起鶯歌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鶯歌、燕舞這兩個侍女在身邊服侍也有十年了,從當初連話都說不明白的小丫頭到如今出落得嫻雅嬌媚,鶯歌更是目光靈動、膚色白皙,容貌即便在晉王府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她拉著鶯歌坐下,與她細細地囑咐了一番,到燕舞收拾好出來時,鶯歌還低垂著頭,面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賀蘭頻螺換了衣服,臨出門時對鶯歌說:「一會兒讓賀蘭管家送你過去。你好好梳洗打扮一下,別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