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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南枝方紅香別離

2024-06-12 04:07:37 作者: 青枚

  初夏的雨有一種溫潤的纏綿,就像如今的平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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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晗辛覺得自己就像一粒被埋進枯塘淤泥中的種子,在這樣的夏雨滋潤下,終於開始抽枝發芽,並在一個又一個的雨夜中綻放成一朵芙蓉。

  雨水打在屋頂,從屋檐一串串地滴落,在青磚石地上匯聚成窪。檐下鐵馬叮叮噹噹地作響,仿佛她激越而失措的脈動,全無章法,一任雨水沖刷,孤絕執著地被他催動擺布。

  平衍像是要將幾年來被猶豫踟躕、左右瞻顧綁縛桎梏住的柔情全部揮灑出來,溫柔而和潤,卻有著不肯輕易罷休的韌性,極盡纏綿旖旎,令晗辛甚至不忍心推拒抽身。

  「你身體剛好了一些,還是要自己顧惜的。」

  「我只是畏寒,你熱得像火一樣。」

  「你總得睡睡。」

  「好,你陪我。」

  晗辛無奈嘆息,只得由他去。只是平日就越發地要為他琢磨些滋補的法子。一時間各種山珍海味、人參鹿茸變著法兒地烹煮炙熬,輪番送上平衍的案前。

  平衍向來講究精食膾細,只需看一眼也就知道晗辛在玩什麼把戲。等人都退出去,便一把將她拉到身上來,笑著問道:「怎麼都是這些東西?你就不怕我吃了流鼻血?」

  晗辛卻怕他受不住自己的體重,掙扎著從他身上起來,一面笑著,臉色已經飛紅,只說:「怕你虛,吃不吃你自己看著辦吧。」

  平衍自然不屑,只是挑著自己喜歡的多吃上幾口。晗辛在一旁看著,只覺他吃東西也好,喝茶也好,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被雨水浸潤著,清涼潤澤,沁人心脾。

  平衍不必回頭也知道她的目光痴纏在自己身上,笑道:「怎麼?饞了就過來吃,不必再準備碗筷了。」

  「誰饞了!」晗辛被他說得窘迫起來,轉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深深嘆息了一聲,「唉,這雨下得跟南方的梅雨似的。」

  「一年統共也就這麼三五次雨,龍城的雨水少,莊稼都長得辛苦。」他終究不肯辜負了她的心意,挑了幾塊不太油膩的肉吃了,又喝了一碗燕窩。倒是看見南方新制的春茶喜不自勝,捧著杯子喝了一口,一邊品味甘香,一邊問道:「這幾日宮裡有沒有人來找你?」

  一句話問得晗辛情緒低落下來,良久搖搖頭:「他等著我主動去說呢。」平宸始終是她心頭一塊疙瘩,只是不被提起的時候她會假裝想不起來。

  「嗯。」平衍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茶,才說,「那你就去。他問了你就直說。」

  晗辛回過頭來瞧著他,忽而笑了笑:「是啊,反正你做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

  平衍溫和地看著她:「你看這樣不是挺好嘛。」

  她嘆了口氣,想了想說:「我只是心疼你休息不好。」

  婚後平衍也突然一下忙碌了起來,每日裡各種各樣的人登門拜訪,一邊要處理太常寺的日常瑣事,一邊要應付宗室們沒完沒了的抱怨腹誹。更有些事情不得見人,須得深夜關起門來與人商議,有時甚至要到三更天后才能歇下來。平衍便不讓晗辛守在跟前,總是催促她先回去休息。

  龍城這一年的初夏,雨水出奇地多,像是把自元夜之後所欠的雨水都要補上。

  晗辛洗漱後照例要等平衍回來,便翻出一幅百鳥朝鳳圖來拈針走線,細細繡了起來。

  龍城民間的風俗,女子出嫁前要親手繡一幅繡品,簡單如巾帕,煩瑣如床幛,總要有一樣繡品懸於房中,以示房間女主人的賢良手巧。

  晗辛嫁得倉促,這些自然都沒有準備,如今萬事皆隨心,再沒有從前的焦慮憂愁,她閒極思動,便想起這一樁打發閒情的功夫來。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幼時的家鄉。晗辛家在水鄉,她爹每日載著鸕鶿駕舟打魚,阿娘在家裡種桑養蠶。五歲之前的記憶里,總是瀰漫著桑葉的清香和蠶房中傳來沙沙的聲音,聽來就像是雨水打在枝葉間。那時阿娘告訴她,蠶娘吃桑葉吐絲,來年便可為她做套花衣裳。

  一道閃電從窗外閃過,晗辛驚醒,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抬起手看了看,上面的羊脂已經干透,想來睡了兩個時辰都不止。

  正在愣神,一聲霹靂驀然炸響,仿佛就在離屋頂不遠的地方。窗外雨勢突然大了,雨聲越發賣力地喧鬧了起來。

  晗辛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轉了兩圈才漸漸清醒。見平衍還沒有回來,又去看沙漏,眼看著已經要到四更了,她放心不下,想了想,撐起一把傘拉開房門。

  立即就有下人聞聲出來,追著問王妃要到哪裡去。晗辛問:「殿下有沒有打發人來送信?」

  對方搖頭,說一整晚也沒有消息。

  晗辛越發擔憂起來,讓人打著燈在前面引路,去平衍的書房查看。

  到了書房外,見裡面燈光熒熒,卻無人聲。晗辛命從人在外面廊下等著,自己先敲了敲門,聽了半晌不見裡面有動靜,方將門推開一條縫看,桌案上蠟燭已經快要燃盡,平衍卻不在案旁。

  她只得推開門進去察看。

  平衍的書房側面放著一張睡榻,他雖有自己的居處,婚前卻常睡在這裡。晗辛進來,果然看見平衍和衣靠在榻上睡著了。晗辛過去,見他面色熬得蠟黃,也不知是忙到了什麼時候,終究支撐不住,過來小憩,竟睡了過去。

  她不忍擾他清夢,順手拉過錦被為他蓋上,在一旁坐下靜靜地守著。

  長夜漫漫,她伴著窗外的風雨之聲守在平衍身邊,看著他在夢中也不肯舒展的眉頭,心頭盈滿了柔情,只覺便是要讓她在這裡天長日久地守著看著伴著,從此化作一尊枯石也是心甘情願的。

  她想起夢中的家鄉。那時候的她,無論如何也猜不到自己會有朝一日在千里之外的北國,嫁給這個全天下最令人憐愛的男人,為他在初夏的雨夜裡守候。人生如逆旅,所去的地方,所遇見的人,往往連自己都會大吃一驚。

  晗辛看著他,突然想,她原諒他了。無論是從前對她的陰晴不定,在患難時執意要驅離她,還是當初在延慶殿沒有回頭的背影,她都原諒他了。

  他有自己的苦衷,從來沒有因為誰動搖改變過。但他還是盡全力去照拂她的想法,並且是真心為她好,這就足夠了。至少他又重新接受了她,這就夠了。

  她滿懷柔情地伸出手,去撫摩他的面頰,想要借著這碰觸將自己的決定傳達給他。

  不知何處風透了進來,燭光突然劇烈地搖動了一下。

  晗辛一驚,怕驚動了他,連忙收回手。

  她想起來剛才進屋時見蠟燭已經快要燃盡,便起身去續上一支。

  平衍不喜歡外面時興的紅綃燈罩,嫌光線暗淡看不清書信,還是斯陂陀送了一對玻璃燈罩作為他們的新婚禮物。

  晗辛小心翼翼將玻璃燈罩裝上,果然屋內光亮如晝。她好奇心起,順手拿起平衍案上一張紙來看,見字跡清晰,讀起來毫不費力。

  平衍案上堆滿了書信案卷,晗辛有心要給他收拾一下,都覺得無從下手。想了想覺得平衍未必願意自己動他的東西,於是只得作罷,將那張紙小心放回去。

  就在這時,眼角突然瞥見了一樣與眾不同的東西。晗辛鬼使神差地留了意,仔細去看,卻是層層書信下露出的一角黃色皮製的東西。

  晗辛在柔然曾經見過這東西。

  這是草原上特產的一種用羊皮做的紙。北方草原不產紙,這種羊皮紙是最常見的東西。不只柔然人,丁零人、烏桓人也都使用。

  晗辛突然想,這會不會是漠北阿斡爾部寫來的信件?也許上面會有晉王和葉初雪的消息。在她沒有多想之前,已經將那張羊皮紙抽了出來,湊到燈下細看。

  然而那卻不是一封信。

  羊皮紙上沒有字,只是炭筆畫的簡單線條,乍看上去甚至分辨不出這些線條究竟是什麼東西。

  但晗辛以前見過這些東西。在柔然可汗的帳中,懸掛著用類似線條組成的地圖。

  這是一幅地圖。

  晗辛猛地將那張羊皮紙丟開,雙手背在身後,心裡有個聲音讓她停下來,不要再深究下去。

  她遠遠盯著那張羊皮紙,漸漸分辨出了山脈河流、大地天空的模樣。

  她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即便她努力想要壓抑,也無法抗拒。她知道現在應該轉身走開,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但她無法將目光從羊皮紙上挪開,那上面的山川大地漸漸變得真切起來,仿佛真成了高山草原,鋪天蓋地地向她撞過來,令她無法躲閃逃避。

  她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開始翻找那堆書信,並且很快又找到了三張同樣的羊皮紙。

  晗辛將四張羊皮紙拼在一起,紙上地形清晰地出現在了面前。

  她盯著地圖上的巍峨山脈,毫不費力便認出了那是漠北草原西邊的穹山,以前她在圖黎可汗的地圖上見過。只是圖黎的圖沒有這幅圖清晰真切。這圖清晰地標明了每一處山坳,每一處幽谷,每一處進山的入口。

  晗辛瞪著這圖,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一股寒意從心底泛了上來。

  夜雨孤燈,沁涼潮濕的空氣像蛇一樣從腳底沿著晗辛的腳踝、小腿向上盤旋。她死死盯著那幅地圖,一些久已成謎的事情件件融通。仿佛腳底的地突然裂開了一個口子,她兩腿發軟,自覺站立不住,只能扶著桌案慢慢坐倒。

  一切變得清晰起來。他逼她在公主和他之間選擇;他不要她貼身伺候;他將她留在皇宮中;斯陂陀帶來的消息想必也跟他說過,他卻並不急於去向平若求證,因為他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晗辛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苦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她傾心相與的男人,是她為之可以捨去性命的人。他不要她,她便遠遠躲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關切著他的動向;他要她,只需勾勾手指,她便義無反顧地留在身邊,毫不猶豫地背棄舊主,甚至為了他改頭換面成為另一個人。

  但他卻從未對她坦白過。

  她滿心酸澀,抬起臉望著屋頂發呆。

  不知何處鑽進來一隻飛蛾,被自己投在牆壁上的巨大影子嚇得驚慌失措,拼命扇動翅膀,刮擦著牆壁,掃得積塵簌簌落下來。

  晗辛靜靜落淚。

  「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驚得晗辛渾身一震,茫然轉過頭去。

  平衍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用手肘支起上身朝她望過來。

  晗辛斂住心神,輕聲說:「牆上有隻飛蛾。」

  他坐起身來,從榻旁拿起拐杖,支起身子朝這邊過來:「看飛蛾為什麼會哭?」拐杖敲打在地板上,篤篤作響。

  「我……」她連忙擦拭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是一臉的淚,「樑上的灰落在眼睛裡了,不是在哭。」

  「是嗎?」他走到案前,只一眼就掃見了那四張羊皮紙拼起來的地圖。

  晗辛見他目光落在那上面,這才收起了慌亂,想了想,鼓起勇氣破釜沉舟:「這樣的地圖我以前見過。」

  「在哪裡見的?」他用拐杖撐在腋下,騰出一隻手,用食指將她下巴上綴著的一滴淚接起來,送進口中品嘗。目光似是能看透人心,落在她的面上,不錯過分毫細微的變化。

  晗辛知道自己只能說實話:「柔然。」她沉下氣來,將之前因為驚痛而生出的惶恐壓下去,再抬起眼看平衍的時候,已經找回了從前在龍城上下奔走時的自若。一雙眼眸在平衍目中看來,澄澈無偽,水光瀲灩。她好奇地問:「這是哪裡的地圖?」

  他盯著她研判了片刻,唇角勾出一絲笑意:「你猜猜。」

  「這哪裡猜得出來嘛。」晗辛語氣中帶著嬌嗔的不甘心,埋怨地斜睨他一眼,咬著嘴唇認真看那幅地圖,半晌沮喪地嘆氣,「天底下的山都長得差不多,倒是看得出來有一大片平地,還有河流。可是沒有去過的地方,哪裡猜得出來啊。」

  他笑了起來,將其中一張羊皮紙從她眼前抽開,自己湊到燈旁參詳,口中卻說:「你能看出山川河流已經很了不起了。這世上看得懂地圖的人本來也不多。」

  她似乎有點兒小得意,起身從他腋下接過拐杖,將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問:「這圖上畫的是什麼山啊?」

  他側過頭去看她。這樣的姿勢下,兩人緊緊挨在一起,一旦目光相對,幾乎是鼻尖對著鼻尖,喘息相聞,她身上清幽的香味便鑽入鼻中。平衍微微笑了笑,在這樣的燈光下看,她的皮膚細膩白皙,一雙唇有著天然的櫻色,讓他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咬了一口,聽見她來不及脫口的驚訝聲,這才微微後撤,溫潤笑著問她:「你真不知道?」

  晗辛哼了一聲:「不就是服個軟嘛,你就那麼得意,非得讓我說兩遍?」

  他總算不再追究,在她耳邊說:「這就是陰山呀。」他說話時,手撫上她頸側的脈搏,一面仔細留意她脈搏跳動的節奏,一面笑道:「日日在龍城對著陰山,這你都認不出來嗎?」

  晗辛回頭白他一眼,藉機從他窺探的指尖下滑開,口中嗔道:「你少唬我!陰山是這個樣子嗎?陰山的主峰不應該像個渾脫帽扣在山上嗎?這山最高的峰像個鳥嘴。」

  平衍呵呵笑起來,在她頭髮上揉了揉,口中刻薄道:「笨蛋,虧你走南闖北地見多識廣,這都不懂嗎?你從龍城向北看,山頂是個渾脫帽。你若是從東往西看,就像只鳥嘴了。」

  「真的?」她猶自不信,從他手中搶過那張羊皮紙轉來轉去地擺弄,像是要對準方向看出大山真顏一般。

  平衍由著她擺弄了片刻,搶過羊皮紙隨手扔到案上,一把摟緊她的腰問:「這個時候到這裡來,是不是想我了?」

  晗辛將臉埋進他的頸窩,輕聲說:「我在房中等得都睡了一覺,醒來不見你回來,就擔心……來看看……」她的語聲因為他若即若離的手而時斷時續,鼻息一股一股地噴在他的喉結處,立竿見影地起了一片粟皮。

  「晗辛……」他低低地喚她,「今夜別回去了,就在這裡吧。」他說著,扳著她的肩,裹挾著她朝床榻走去,「眼看著天都要亮了,來來回回的麻煩。」

  「這怎麼行?」她微弱地掙扎,怕他跌倒仍要亦步亦趨地跟上他的步伐,「你的衣物巾櫛都在那邊……」

  說話間已經到了床榻旁,他微笑著抱怨:「真囉唆。」自己往榻上坐下去,順勢將她拽進自己的懷裡,讓她打橫落入自己臂間。

  晗辛只略微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兩人目光相觸,都被對方眼中清亮的眼波震得心頭顫了一下。晗辛嘆了口氣,便不再反對,柔順地閉上眼等著他的吻繁星一樣落下來。

  星星落下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在輾轉間輕聲吟哦,淚落如雨。

  他身上的皮膚和薄汗,他為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加大的一隻手的力氣,他垂落在她面上的髮絲,他的喘息和浩嘆,他的氣味和力道。她茫然地看著他的喉結在自己眼前晃動,總覺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

  然後她想起來,是那隻白玉兔子。他讓斯陂陀帶給她,之後再沒有向她提起過。

  她竟不能習慣白玉兔子的缺席,原來有些事情不可能再一樣了。

  雨在清晨終於停了。

  屋檐還滴滴答答淌著水。雨後的天,是一種憂傷的青色。晗辛躺在平衍懷中,枕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漸漸恢復平靜。空氣被洗得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冷靜,雨水沖刷了天地間的一切,將所有的房屋、花木、草樹、山川都淋得濕透後,自己揚長而去,只留下世間萬物狼狽地收拾殘局。

  「你為什麼哭?」他一邊把玩著她的頭髮,一邊狀若不經意地問。

  晗辛仰起頭來,讓他能夠親吻自己的眼皮、額頭、鼻尖,懶洋洋地說:「我也不知道,那不叫哭,那叫流眼淚。」

  平衍笑了起來。良久,突然曼聲吟道:「玩飛花之入戶,看斜暉之度寮。雖復玉觴浮椀,趙瑟含嬌……」他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面頰,像是要讓她確信自己所指,然後嗓音突然變得寥落感傷:「未足以祛斯耿耿,息此長謠。」

  晗辛怔了怔。他所吟誦的,是南方前代名作。她幼時陪永德讀書時也曾聽過,只是她萬萬料不到平衍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吟誦起這幾句來。平衍雖然飽讀漢人經籍,日常起居衣物飲食也都大類漢人,但到底還是生長在北方,比起南方的文人墨客來,還是少了幾分傷春悲秋的敏感。而今他突然吟起這賦來,像是為天氣所感,更是令晗辛不由得生出疑竇來。

  見她怔怔看著自己,平衍笑了笑,問:「怎麼,沒見過丁零人感懷悲嘆嗎?」

  晗辛想問他為什麼要悲嘆,然而話到嘴邊,卻覺得知道越多,牽絆越多,倒不如不聞不問。於是強咽下了疑惑,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只說:「你一這麼感懷悲嘆,倒讓我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家鄉呢。」

  他輕輕笑著,卻不再說什麼,懷抱著她,戀戀不捨。

  良久之後兩人終於起身,平衍問:「你今日要做什麼?」

  晗辛笑道:「你不是老敦促我進宮去嗎?這雨總算停了,再沒有藉口拖延了,好歹去應付一下。」

  平衍點頭:「正該如此。陛下若是有什麼要問,你就直說無妨。我沒有什麼可隱瞞見不得人的。」

  晗辛點頭,過去幫他穿衣,低聲說:「這邊終究還是冷,你又一宿沒有好好休息,一會兒讓人在我那裡燒了水,你去好好泡個澡。」

  平衍一把扣住她的腰不讓她離開:「你陪我泡。」

  晗辛被這近乎任性的語氣逗笑,在他唇上吻了吻,細聲安撫:「你看我要進宮就要大妝,光收拾頭面就得一個多時辰,還要趕著進宮。要不然你等著我,等我回來陪你?」

  他嘆息了一聲:「你要是不走就好了。」

  這句話卻是發自肺腑。平衍目送著晗辛匆匆離去,目中光芒漸漸冷了下來。他撐著拐杖走到案前。蠟燭又燃盡了,雨後屋裡光線略顯暗淡,他看著羊皮紙晦暗的線條,心中驚疑如同沸水般翻騰。

  饒是他反覆試探,晗辛始終一絲馬腳不露。他不知道她到底看不看得懂這幅圖,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表現得太過正常,如果他不是見識過她在各種挫折困難面前的樣子,也許不會有任何疑心。

  但平衍實在太了解晗辛了,深知她越是在危機面前就越從容自若。所以此時此刻,他竟然沒有把握,不知道走出去的那個人還會不會再回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失去她了。

  平宸不在延慶殿裡。

  好容易天晴了,連他這樣不喜見太陽的人都沒忍住,吩咐高悅去將湖畔一處視野開闊的水榭收拾出來,自己帶著一群宮女內官浩浩蕩蕩地搬過去。一面看著新雨初晴後天光水色一線之隔的景色;一面命人搬來一張琴,讓教坊女子來彈上兩首古曲。

  晗辛被高賢引來覲見時,心頭一片寒涼,冷眼看著少年人的熱鬧,卻仿佛自己是一個垂暮之人,全無半分參與進去的欲望。還是平宸先發現了她,笑道:「阿姊好歹是新婚,怎麼面色這麼差?」

  他叫「阿姊」,連同晗辛在內,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還是高賢反應敏捷,拽拽晗辛的衣袖沖她使了個眼色。晗辛這才意識到這聲「阿姊」是在叫她,登時有一股莫名的暖意從心底泛上來。

  此時陽光漸漸破雲而出,落在尚帶著潮意的大地上,雨後的沁涼之意漸漸被一股悶熱所取代。晗辛身著親王妃的大禮服,里里外外套了十幾件,來時尚覺手腳冰涼,到此時才算好了些,笑容便也真切了許多。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掩飾道:「也許是昨夜沒有睡好,所以今日臉色看上去差些。」

  平宸負著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吩咐:「都出去!」

  他這些日來將延慶殿裡的宮人內官調教得無比乖順,一聽這話,所有人都不敢耽誤,以高賢為首,立即撤到水榭外面十丈之外遠遠等著。

  一時水榭里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平宸走到晗辛身邊,緩緩繞著圈,仔細將她一身上下的點滴之處都打量清楚,忽而低聲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呢。」

  晗辛低頭不吭聲。這少年的目光中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東西,竟然讓她一時鼓不起勇氣去面對,她敏銳地發現他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沒有用朕,而是自稱「我」。

  平宸又笑道:「你來都來了,卻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做什麼?你放心,你不說,我就不問。」他像是十分滿意晗辛沉默的反應,向後退了兩步:「朕以後都叫你阿姊好不好?」

  這回輪到晗辛真正驚訝了。她抬起頭朝平宸望去,不知道他到底打著什麼樣的主意。

  平宸卻以孩子氣的一笑回應她驚奇的探詢:「你都是長公主了,朕叫你一聲阿姊也不委屈。」他長嘆了一聲,「先帝一共七位公主……城陽王之亂,先帝的大部分子嗣血脈都死於非命,只有朕……」他微微苦笑,「只有我被晉王救了出去。怕是你們都覺得朕是個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人吧。不管怎麼說,沒有晉王,朕根本活不到今日。但你們可知道,如果晉王回來,朕一樣活不下去?」

  晗辛打定了主意不接他的話,平宸自己說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於是壞心眼地要撩撥一下她,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問:「這個你還想不想要回去?」

  他手心攤著的正是那個白玉兔子。

  晗辛眼皮微微一顫,越發不肯說話。這是她出嫁前被平宸拿走的。平宸的原話是:「朕什麼都不勉強你。你自己想清楚,若真願意跟著秦王,就把這兔子拿回去。否則,不妨放在朕這裡,朕替你保管。」

  平宸沒有忽略晗辛這片刻的沉默。但他終究不敢太過冒險,沒等晗辛真的有所回應,就又將那玉兔子攥在手心收回去,笑道:「這麼說你是沒什麼要對朕說的了?」

  「妾進宮前,秦王囑咐妾說,陛下但有垂問,讓妾知無不言,不得有所隱瞞。」

  平宸一怔,年輕的面孔上閃過一絲羞惱,半晌涼涼地笑了笑:「這麼說他是連你都防著了,才能如此有恃無恐。」

  「秦王一介殘疾,又大病初癒,只怕一時半會兒也沒有人會拿要緊的事情來煩他。」

  「那你為什麼睡不好?」少年的問題突兀又直接,眼睛像刀子一樣直直看入晗辛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帶著些得意笑了起來,「我還當你真那麼死心塌地跟著他呢。也不過如此。」言罷便不再理睬晗辛,逕自回到水榭欄杆邊上,從盤中拈起一枚櫻桃放入口中慢慢品味,眼望著外面水色天光,面色卻比雲影還要陰晴不定。

  一時平若來了,平宸叫進眾人,又重開舞樂,逼著平若吹了一支簫曲。晗辛也打起精神,唱了首幼年家鄉人人傳唱的《采菱歌》,惹得眾人紛紛喝彩。

  平若牽掛著政務,勉強陪著玩了一個時辰,便告罪要回中書府去。晗辛便也趁勢告辭,只說隨平若一起走,就不需要內官引路了。平若本有些意外,正要拒絕,不料平宸大手一揮:「也好,阿若比這些人要可靠得多。你跟他走我也放心,阿姊。」後面這聲「阿姊」叫得意味深長,令所有人都確認了晗辛在宮中的地位。

  平若只得遵命。

  走了一會兒,晗辛突然停住腳步,抬頭望向平若:「世子方不方便說句話?」

  她之前一直隨眾人叫他平中書,此時突然改口叫他世子,平若心頭無端一震,點了點頭:「好,這邊來。」

  他曾長居大內,宮中各處無不熟悉,帶著晗辛東一拐西一繞,便走到了一處假山的頂上。這裡視野開闊,周圍情形一覽無餘,卻處在人跡罕至的宮苑背陰處。平若說:「這裡絕不會有人偷聽,王妃想要說什麼,盡可放心說。」

  晗辛看著他的側顏,斟酌詞句,問道:「兩個月前晉王與葉娘子從穹山一處深谷中剛一出來,就遭遇刺殺,此事與世子有關嗎?」

  平若一時沒有料到她會突然說起這樣的話,又如此直接地質問,呆了一呆,突然反應過來:「你是如何知道我父王行蹤的?」問完,立即自覺愚鈍:「是了,定然是那個女人告訴你的。」他向後一步,冷笑道:「沒想到王妃身在龍城,心在漠北啊。」

  晗辛不理睬他的譏諷,追上一步,毫不放鬆地逼問:「是不是世子派人去刺殺晉王與葉娘子的?」

  平若面露厭煩之色,冷冷道:「我就算是再喪心病狂,也不會對父王下手。」

  晗辛仍不放鬆:「那為什麼世子竟不問一句晉王安否?」

  「父王若是有個好歹,龍城早就鬧翻天了。王妃不是一直與他們有聯繫嗎?若真是刺殺成功,王妃就不會這樣問我了。」

  他回答得越無可挑剔,晗辛的心就越是重重沉下去。她仍舊不肯死心,又問:「可是那個地方據說只有世子知道所在,如果不是你,會是誰呢?」

  平若一怔:「父王竟帶她去了日月谷?!」

  晗辛這才知道原來那個地方叫作日月谷。但此時她完全顧不上追究名字,只是問:「世子知道那個地方,除了世子,還會有誰知道那地方的所在?」

  平若並不笨,不需細想也能明白晗辛找自己盤問的意思:「你是覺得既然只有我知道,他們遇襲定然是我派人去的?」

  晗辛沉默了一下,才說:「世子說不會派人去刺殺晉王,我信。但有沒有可能是你無意中泄露了具體地點,所以旁人得以找到他們呢?」

  「這還用我泄露嗎?」平若像是聽見了好笑的話,嗤笑了一聲,「那地方就在穹山之中,穹山也不過六七百里長。你們外人進去自然昏頭漲腦摸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如果是漠北草原出來的人,只要肯用心去找,最多不過個把月,總是能找到的。」他笑了笑,遙想幼時隨父親進山的情形,神色緩和了許多:「那個地方是我阿公當年迎娶祖母時,按照漠南丁零的習俗為她選址修建的。按照漠南丁零人的規矩,只有至親之人才能進去。那裡的確去過的人少,但知道的人卻不少……」他回頭看了眼晗辛,詫異地問:「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晗辛的心沉下去就再也沒有能順利地呼吸,聽他這樣說,只覺胸口又悶又痛,燒灼得幾乎要令她的心臟破胸而出。她勉強笑了笑,卻覺自己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緩緩搖了搖頭,轉身扶著山石坐下來,低頭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可知道晉王並非你的親生父親?」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聽在平若耳中卻不啻一聲驚雷在頭頂劈下。平若面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問:「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隨即也就醒悟:「是那個女人告訴你的?」

  「你阿娘說漏嘴的時候,我也聽見了。」晗辛有些詫異,「原來你是知道的。」

  平若卻不肯輕易放過她,攥著她手腕漸漸用力,眼見她痛得緊蹙起眉頭,冷汗順著額角滾滾而下,這才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晗辛艱難地笑了一下:「我如今的身份,你想要殺我滅口已經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要提醒你一下。」

  引他到這裡來,又如此直接地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就是為了讓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不會被人看見失態的樣子。平若仔細打量她,半晌終於決定相信她的話,這才甩開她的手腕問:「你到底想做什麼?直接說清楚。」言罷又覺不妥,追上一句:「你放心,我不會殺你滅口。」

  晗辛冷笑了一下,問:「既然我知道了,旁人也有可能知道。世子想過沒有,如果晉王知道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這個問題平若已經想了很久很久。尤其是之前曾與平衍討論過,晉王如果回到龍城,很有稱帝的可能。屆時他將如何應對?

  見他不吭聲,面色卻一時陰一時晴,晗辛點了點頭:「想來世子是想過了。不知世子有什麼打算?」

  平若側頭朝她看過來,目光中驚疑之外尚有一絲期望:「你到底想說什麼?」

  晗辛於是說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龍城已經在分崩離析,又是晉王根本之地,你們既然守不住,何不換一處能夠長相抗衡的地方?」

  平若只覺後背冷汗涔涔而下,一顆心怦怦直跳,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朵里呼嘯,他在胸中盤桓良久的謀算被驀地揭穿,竟有一種憋悶已久之後終於得見天日的暢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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