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屈指人間幾回醉
2024-06-12 04:07:35
作者: 青枚
小白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已經可以不用層層包紮。當初為了給它治傷將背上的毛剃去,如今漸漸長出來一些,只是傷口周圍卻仍舊一片肉紅,再長不出新的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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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雪憂愁地看著它的模樣嘆了口氣:「小白啊,你是要做狼王的,這副模樣可怎麼辦?」
平宗走來的時候,小白正不滿地衝著葉初雪齜牙,小羊在葉初雪的腳邊又跳又叫。她蹲在地上,白髮披肩,仿佛身披白色綢緞,在陽光下反射著異樣的光芒。
葉初雪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衝著他微微笑了笑。她面上的瘀痕已經退得看不大清了,蹲在那裡抱著自己膝蓋的模樣讓她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來歲的年紀。平宗走過去,摸摸她的頭頂,笑道:「剛才遠遠看著你們三個,覺得你就像是只白狐狸幻化成了人形,潛入凡間經歷紅塵來了。」
葉初雪笑起來:「昨夜說我是銀蛇,今日說我是狐狸精,你就沒點兒好話來誇我嗎?」
「好話是有,我不是總說你像雪山頂上的仙女嘛。」他說著,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我有個好消息,你聽了一定高興。」
「好消息?你可從來不說什麼好消息。」許是起得猛了些,她眼前有些發黑,就勢倚在他身上,輕輕喘了口氣。
平宗卻會錯意,手指從她的白髮中穿過,笑道:「葉初雪,這麼快就又想了嗎?」
她登時紅了臉,一把將他推開轉身就走:「你當人人是你?」
平宗大笑起來,追上去挽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大帳去:「我收到了龍城的消息。阿沃受任為太常令,算是正式解禁了。」
葉初雪想了想,笑道:「他到底是親王,卻只給個太常令的官職。延慶殿裡那位還是心存忌憚呢。你說的好消息就是這個?」
「自然。」平宗摘了一朵粉紅色的彌赧花別在她的耳邊,笑道,「你看,這樣倒顯得你的容色更艷。」葉初雪近來氣色很好,皮膚光潔紅潤,雙眸明亮,整個人都仿佛在放著光。平宗看著,心頭一動,湊到她耳邊低聲說:「現在我倒是真的想了。」
「躲遠點兒!」她駭笑著一把推開他輕快地跑開兩步。此時還不到正午,大營中的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營地中倒是十分安靜。平宗追上去把她拉到身前扣住她的腰,低聲笑道:「咱們還沒有白天在外面來過,要不要試試?」
「不要!」她連忙拒絕,掙開平宗的鉗制,「你的話肯定還沒說完。秦王解禁對你是好事,可也沒到你巴巴地來告訴我的地步。」
「真聰明。」他怎麼會讓她逃脫,到底還是追上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一時並不放開她,貼著她的唇說,「好消息是你那個侍女晗辛嫁給阿沃了。」
「啊?」葉初雪一怔,愣了半晌,終於說,「那倒真是好消息了。」
平宗目光不離她,問道:「怎麼,你看上去不是很高興?」
「高興是高興,晗辛這麼多年獨自奔波,頗受了些苦,如果她能有個好歸宿自然是最好的。只是……」
「只是你不確定以後她還能不能為你所用?」他冷靜地替她說出心中憂慮,目光須臾不離地觀察她的反應。
葉初雪心頭微微震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朝平宗望去,一時不肯說話,唇角倔強地抿起來。
平宗最喜歡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用拇指撫弄她的面頰,笑道:「阿沃來的信上也提到了斯陂陀,說他已經見到了晗辛,將你的話轉達了。」
她目中現出惱恨的神色,口中卻嘲諷道:「才解禁就這樣肆無忌憚與你聯繫,是真不怕被平宸將他視為你的黨羽。還是說,他是故意的?」言罷也不肯多留,繞過平宗向大帳走去。
平宗再一次追上她,笑道:「他不過跟我說了些龍城現狀,你就要如此挑撥我們兩人嗎?」
葉初雪冷笑:「你也不想想,他是你一手推上去的攝政王,是平宸回來以後要對付的主犯,卻突然又解禁起復了。平宸是傻子嗎?沒有什麼條件他會起復嗎?這條件會是什麼?」
平宗知道葉初雪是恨平衍來信中挑撥他們的關係,才反唇相譏故意尋釁反擊,拉著她的手笑道:「好了好了,龍城漠北不通音訊這麼久,有點消息傳來總是好事,我不是也沒有責怪你與晗辛私下傳遞消息嗎?」
葉初雪還在氣頭上,冷笑道:「我哪裡只與她傳遞消息了?我還讓斯陂陀帶話給平衍,他跟你說過沒有?」
平宗愣了愣:「這倒沒有,你跟他說什麼了?」
葉初雪的目光在他面上打了個轉,見他確實一臉誠懇不似作偽,這才緩了口氣,伸手去撫平他胸前衣襟上一處褶皺:「我讓斯陂陀轉告他,應該與我合作,想辦法對付平宸。」
他心中微微一暖,握住她的手笑道:「葉初雪,你果然還是願意幫我。」
她嗔怪地瞪他一眼:「我早說過,會幫你重新奪回龍城。」她說著咬了咬嘴唇,終究不願意隱忍,恨聲道:「你家秦王卻不肯信,還向你告我的黑狀。」
兩人說著已經回到大帳前,葉初雪憤恨地掀起帘子進去,平宗便也跟了進去。
「他遠在龍城,又不知道咱們在漠北的事情,怕是還當你是那個害我兵敗塗地的禍害,對你有些戒備也不奇怪。沒事,等咱們回了龍城,我重新引薦你們二人,讓他叫你嫂子,他自然就會消除芥蒂了。」
葉初雪聽他這樣說,不好再發脾氣,點了點頭,卻沉思不語。
平宗從身後環抱住她,問:「怎麼,還在生氣啊?別生氣了,我給你梳頭好不好?」
她回頭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問:「你還會梳頭?在誰的身上練出這樣的本事?」
他哭笑不得:「如今是沒辦法跟你說話了,簡直是動輒得咎。你坐好,別亂動。」他把葉初雪按在氍毹上坐好,抄起梳子細細地把她的頭髮梳通。
銀髮從他的指尖流過,仿佛星河燦爛。
平宗用了四五天時間才習慣了她的白髮。一方面驚艷於她白髮映襯下的容顏美麗,沉迷於她銀髮所散發出來的近乎妖冶的氣質;另一方面每次見到這滿頭如雪,就不由自主地為她心痛。
他總覺得自己帶著私心,要將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葉初雪炫耀給旁人看,卻也知道其實這白髮是她最深刻的傷痛。每次在貪婪欣賞她的美麗時,總是帶有愧疚,知道她已經為自己傾盡了所有,再沒有了退路,心中更加堅定決不再令她經受過去經歷過的一切。
他拿出全部的柔情關照她,小心呵護著他勉強求來的這份綻放。
葉初雪卻全然沒有察覺到他手中梳子輕微的抖動,仍舊順著之前的話題說:「我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麼?」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些慵懶耐心,問得卻饒有興味。
「晗辛啊。你那秦王為什麼會娶晗辛?」她突然回頭,「如果你是秦王,會娶她嗎?」
「唉,別亂動!」他懊惱地把從掌中滑脫的頭髮撈回來,才又帶著笑說,「為什麼不會娶?如果我是阿沃,你是晗辛,我覺得簡直就是天造地設之合。」他想了想,握著她頭髮的手微微使力將她拽到離自己非常近的地方,在她耳邊說:「葉初雪,咱們也搞個婚禮吧?」
她喜歡頭皮被繃緊的感覺,舒服地閉著眼睛,聽他這樣說,只是微微哼了一聲:「好啊,我上次嫁人沒嫁成,嫁衣白穿了。」
他見成功轉移了她的注意力,高興地放下梳子兩手齊上開始給她編辮子:「我讓安安去籌備,我們丁零人的婚禮你還沒見過吧?可熱鬧了。百里之內的人都要前來祝賀,殺羊宰牛,美酒多得可以淹死人。還有人表演騎術、箭術、摔跤,還有薩滿祭天地。葉初雪,我得讓我的祖先認識你。」
她靜靜地睜開眼睛,看著穹頂上描金的狼紋,突然道:「原來是丁零婚禮。」
平宗手下一頓,「你是……想要漢人的婚禮?」他隨即釋然,「那也好,等奪回龍城,咱們再辦一個漢人婚禮。三書六聘,讓你風光下嫁。」
葉初雪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突然伸手向後握住他的,低聲道:「不要漢人的,丁零人的婚禮就好。你不是還給我起了個丁零人的名字嗎?就用那個名字嫁給你吧。」
他卻堅持:「兩個都要有。我是丁零人,你是漢人,我也要拜你們的天地,拜你爹娘的牌位。」
「那怎麼行?」她卻認真起來,「漢人的婚禮,你將我置於什麼位置?你那些王妃、側妃怎麼辦?我不要做你的侍妾了!」
「傻瓜,都說三書六聘了,如何會是侍妾?我早就說過,要讓你做我的王妃。」
「那賀蘭頻螺怎麼辦?」她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平宗一愣,理所當然地說:「廢了!」他阻止她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頻螺的事情與你無關,是我和她的事情。她的所作所為已經不能再做我的王妃,這件事情我早就決定了。」
「我做過的事情只怕比她所為惡劣十倍不止,你這樣厚此薄彼,怕是不能服眾。」
「我要服眾做什麼?你的好與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不能廢她。」葉初雪嘆了口氣,知道他臉上全是不滿,只得安撫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毫不意外地摸到他手臂上緊繃的肌肉,「你還要跟賀蘭部修補關係,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因為她得罪賀蘭部。」
「哼。」平宗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卻不甘心,「賀蘭部自己素行不端,卻要讓我讓步?」
「他們雖然是扶持了平宸,但好歹沒有自己去占那個皇位,你卻把金都草原都給剷平了。這算是兩不相欠。如今若不是有嚴望的玉門軍,你想要再拉攏他們也不容易呢。機會難得,不能因小失大。」
「你不小。」他咬著牙說,「葉初雪,我不想你受委屈。」
「這不是受委屈。若是因為這件事情毀了好不容易的東山再起才是委屈。你別忘了,我幫你,你奪回的龍城有我一份。」
他攬住她的肩膀,用力將她收進懷中,低聲道:「不管怎麼樣,我會給你天底下最風光的婚禮。我要給你無上的榮耀,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讓你不再隱姓埋名改頭換面,要讓你理直氣壯地與我並肩而立。」
葉初雪倚靠在他懷中,閉目遙想著他述說的情景,微笑起來,點了點頭:「你說的這一切,我都能看到。只聽你說,我就能看到了。」她讓自己在這樣美好的憧憬中沉浸了片刻,讓自己相信自己終有一日能與他並肩立在龍城最高的太華殿前,與他攜手俯瞰萬里江山。有那麼一刻,她幾乎相信了這樣的未來。
然而帳外馬嘶人語,很快將她從妄念中拉了回來。她緩緩睜開眼睛,讓自己激越而沸騰的心情略微平靜了些,然後才問:「梳了這麼久,你給我梳好了沒有?」
平宗嘿嘿一笑:「好了好了,你自己看,怎麼樣?」他說著,把辮子撥到葉初雪的身前讓她去看。
她愣了愣,看著垂在胸前雪白的兩條大辮子,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你說給我梳頭,就是梳成這樣?」
「對啊。」平宗無辜地眨了眨眼,「安安小時候都是我給她梳頭,就是梳成這個樣子呀。」
「哎呀!」葉初雪跺腳埋怨,「那是給小姑娘梳頭,怎麼能一樣啊?」
「我覺得挺好啊。」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你不就是個小姑娘嗎?」
「你……」葉初雪哭笑不得,覺得跟這個人無理可講,正要打散了辮子自己重新梳,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大喊著報告:「將軍!蘇毗!柔然人來啦!」
自上次焉賚帶回柔然人的消息之後,平宗便派出幾路人馬循跡去打探。但草原廣闊無邊,又不知道確切的位置,一時間竟然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直到如今,突然聽說柔然人又出現了,不但平宗,連葉初雪也激動了起來。
「是珍色,我上次沒能去見她,是她來找我了。」葉初雪說著就往外走,也顧不得嫌棄辮子難看了。
「你先別急。」平宗一把拽住她,「不確定之前不許出去。」
「你!」葉初雪怒視他,「你別拉著我。」
「現在沒辦法證實那些柔然人就是珍色,萬一是別人偽裝的呢?就算不是偽裝的,柔然人是好人嗎?你就敢當朋友去迎接?」平宗板著臉訓斥她,「你先別急,我讓人去探聽清楚再說。真要是那個可賀敦,咱們用美酒好肉迎接就是。」
葉初雪知道他說得有理,只得含恨看著他去布置相關人手,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又回到帳中。想了半天,終究捨不得將辮子打散,只得就著原樣想辦法綰成髮髻。
賀布軍自有一套與尋常軍隊不同的消息傳遞方法,不過片刻平宗就已經收到了最外層守衛的消息,確定了的確是柔然可賀敦的車駕和隨從之後,焉賚奉命飛馬出去迎接。
可賀敦所乘乃草原上特有的勒車,車輪足有一人半高,車廂寬大,能容納十人之多,在坑坑窪窪的草地上行走也十分平穩安全。唯一的麻煩就是速度太慢,二十里地的距離用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終於走完,來到了大營的門口。
平宗既然確定了來者的身份,自然不能怠慢,與平安並肩,各自盛裝帶領麾下人馬在大營門口分列兩側迎候。
一時兩百賀布軍和兩百漠北丁零軍護衛著柔然人的車隊抵達。眾人這才發現柔然可賀敦只帶了兩百來人,七八輛車。排場隨從都少得令人吃驚。
但再少也還是可賀敦,平安與平宗商議的結果是以最高禮節接待,早就安排了本部的婦人將氈毯從大營門口一路鋪進了大帳前。眼見勒車停穩,便立即命丁零男兒們吹響號角,未婚女子手捧著金杯、金碗,唱著迎客歌上前迎接。
勒車的門打開,先是下來四個一樣服色、身佩瑪瑙寶石瓔珞的少女,各自分列在車前,然後才見一隻女人的手搭在了車門上。
陣仗搞到了這個地步,所有人都對這位可賀敦好奇到了極點,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看這位柔然人主母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兩邊的少女上前接住可賀敦的手,扶著她從車中下來,眾人都不約而同訝異地瞪大了眼。
從車上下來的女子,身著襦衫長裙,頭戴冪籬,廣袖博帶,衣袂翩翩,卻是一個漢人女子的模樣。
平安愕然朝平宗看去,卻見他在片刻驚訝之後,忽而笑道:「人家這是擺明了來意,並不是以可賀敦的身份來拜訪,如此倒好,省去許多麻煩。」
平宗與平安一起走上前去,來到珍色面前,撫胸為禮,與珍色見面。
珍色將冪籬上遮面的軟紗掀起,露出一張帶著雍容微笑的面孔,雙手撫胸,也以平等的禮儀回敬,口中道:「晉王威名遠播宇內,今日得見,三生之幸。」又轉向平安,微微頷首:「不速之客前來叨擾,還望蘇毗不要見怪。」
平宗哈哈大笑了起來,對珍色道:「可賀敦到訪鄙部是為了與故人相見,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我帶你去見她。」
珍色卻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也不只是探訪故人。」她直視著平宗,目光灼灼,神態間果然有些葉初雪的影子,只是目光似乎凝著一層寒霜,雖然笑意明亮,卻帶著寒意,「也是為了來看看晉王殿下。」
平宗但笑不語,側身引臂,讓珍色先行,與平安一左一右陪她踩著氈毯進入大營。
葉初雪卻全然是一副丁零人的打扮。窄袖衣裙將身體勾勒得苗條矯健,精緻的翹頭牛皮靴,綴以硨磲綠松瑪瑙寶石的腰帶,頭戴丁零婦人常見的小尖帽,看上去嬌俏輕靈,讓乍然看見她的珍色驀地頓住了腳步,怔怔盯著她半晌做不出反應來。
葉初雪倒是十分鎮靜,走到珍色面前,上下打量她,目光溫暖柔和,良久點了點頭:「珍色,你比以前漂亮多了。」
這一句話卻像是突然將珍色身上的所有氣度矜持全都瓦解掉了。她也不顧幾百人在看著,突然向葉初雪深深拜了下去,口中稱道:「公主殿下萬福長樂,珍色總算是又見到您了……」說著淚珠滾滾而下,趴在氈毯上竟然不肯起來。
葉初雪轉頭無奈地對平安說:「蘇毗你不要笑話我們,南方人禮大,骨頭縫裡的習慣,改不掉。」
言罷,葉初雪挽著珍色的手與她一起進了大帳,只留下平安兄妹和一眾從人。
「阿兄,這可賀敦來得蹊蹺,你說她來是要做什麼?」平安扭頭問平宗,心頭隱隱不安,「會不會是柔然發生了什麼大事?」
「不知道。」平宗蹙眉憂慮地朝大帳看去。大帳的門帘穩穩地將那兩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沒有人知道裡面的人正在談論什麼。
平宗心頭飛快地算計著,口中吩咐:「安安,你去找焉賚,讓他多帶些人,好好招待咱們的柔然貴客,只是要看緊了,不要讓他們不小心迷路。」
平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這種事還是讓我的人去做吧。賀布軍畢竟尷尬。」
平宗想了想:「也好。另外,安安……」他轉向平安,目光閃亮,帶著一絲狡黠:「你有沒有辦法給我弄個婚禮。」
平安一怔:「婚禮?你跟嫂子?」
「是啊,你都叫她嫂子了,總不能就這麼沒名沒分的嘛。」平宗心意一定,神態便自如了許多,「最好三日內籌備好。大宴賓客,狂歡七日,所有的客人都要盡興。」
平安聽懂了,唇角露出笑容:「好,我這就去準備。」
葉初雪挽著珍色的手一進大帳便放開來,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又再仔細打量珍色,似笑非笑地說:「現在只有你我兩人,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珍色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她腳下,匍匐在地上,低低喚了一聲「公主」便哀哀哭泣起來。
葉初雪垂目看著她,只見她背部隨著哽咽起伏,雙肩抽動,頭上冪籬也因為低垂下去的頭歪到一旁,哀泣之聲確實不似作假,這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仔細打量著問:「這是怎麼了,剛才不還談笑風生嗎?怎麼一進來就哭成這樣?」
珍色本是一時失態,無法抑制,哭了一會兒已經可以收住,不料被她如此軟語慰藉,只覺胸口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她擔心葉初雪不耐,強忍著悲傷偷眼覷了舊日主人一眼,見她仍是滿面關切,這才鬆了口氣,背轉身去擦乾了眼淚,緩和了一下情緒,這才轉過頭來。
葉初雪目光沉靜地等待著,見她轉身,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圖黎死了。」
「什麼?!」葉初雪一驚,攥住珍色的手,「你說什麼?」
圖黎是她當初費盡心機籠絡的人,又將珍色嫁與他,一手謀劃將他送上可汗的位置。這幾年柔然與南朝彼此呼應掣肘北朝,圖黎是最關鍵的一節。如今葉初雪為平宗謀劃東山再起,圖黎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助力。如今突然聽到圖黎的死訊,只覺如聞霹靂,震驚不已。
「圖黎死了。」珍色見她這樣,反倒鎮靜了下來,咬著牙將自己死死埋在心底的秘密吐露出來,「一個月前我與圖黎抵達榆關準備與你會面,當夜宿營遭到襲擊,圖黎身中毒箭,毒發身亡。」她說到這裡,終究還是忍不住,淚珠從眼中滾落一串。
葉初雪最初的震驚過後已經鎮靜下來,知道珍色與圖黎夫妻情篤,此時重述當初情形無異於重溫噩夢。她心存憐惜,卻不敢耽誤,硬起心腸問道:「為什麼我們什麼消息都沒聽到?是你秘不發喪?」
「情勢所迫,只能如此。」珍色幾乎要咬碎了牙,才能堅持說下去,「鵠望近年與圖黎不和,這次我們出來,過了壺關,鵠望就託言查看河西牧場被占情況與我們分道揚鑣。公主……」她捉住葉初雪的手,眼中全是驚惶:「我的孩子還在王庭!」她眼淚四下飛濺:「他們才兩歲,因為路途遙遠,所以這次沒有帶他們同行……」
葉初雪心頭猛然揪緊。珍色為圖黎生了一對龍鳳胎,才坐穩了可賀敦之位。如今圖黎突然遇刺,俟斤鵠望不受統轄,王庭空虛,而圖黎的兒子卻在王庭中。她這才明白了珍色秘不發喪的原因。鵠望野心勃勃,一旦圖黎死訊傳出,他轉而控制王庭自立為王,則珍色的一雙子女絕無活命的可能。而珍色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儘快護送圖黎的遺體回王庭擁立兒子為可汗。
「我明白了。」葉初雪點了點頭,「可是從這裡去王庭,最快也得二十天,圖黎的屍身……」
不等葉初雪的話問清楚,珍色攥著葉初雪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甲便深深刺進了葉初雪的手腕,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驚訝地看著珍色。
「為了不讓屍體腐爛,我秘密遣人收集鹽巴,剖出圖黎的臟腑,以鹽塗抹屍身……」珍色的聲音發顫,在說起當日萬不得已的決定時,仍覺肝膽俱裂,五內俱焚,「情勢緊迫,我無力保全他的全屍,只望能夠儘快平安趕回王庭去,救出我的孩子。公主,我今日來,就是求你幫我,護送我回王庭去。」
這話不說葉初雪已經清楚,她一面在心中飛快地盤算,一面將珍色拉入自己懷中擁住,輕輕拍撫她的後背,輕聲安慰:「你放心,我不會坐視不理。但我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只能勸說晉王出兵。你且好好歇息,我去與他商議。」
珍色從圖黎遇刺到今日,一面要隱瞞圖黎已死的消息不動聲色地來到阿斡爾湖,一面還要密切防範有人繼續對她圍追堵截,又要擔心遠在王庭的一雙兒女,可謂日夜憂慮,焚心似火。一直堅持到了此時,聽見葉初雪這幾句話,心才終於略微安定了些,渾身精神一松,立即幾乎摔倒。
葉初雪連忙攙扶住她問:「你可是這些日都沒有怎麼睡覺吃東西?」
珍色有些詫異地看向她,隨即明白,這樣的生死之劫,只怕公主毫不陌生,也就不再掩飾,點了點頭,就著葉初雪的手坐了下去。
但一時哪裡又能睡著,她躺在床榻上,只覺眼睛酸澀,卻無法閉眼。每每合目,當日不堪回首的一幕便重回眼前。耳聽葉初雪似乎要起身離去,竟然不由自主一把挽住,輕聲哀求:「公主,陪陪我。」
她早已不是當日紫薇宮中的侍女,這幾年貴為可賀敦,又被圖黎悉心關愛,遣詞語氣都不再是一個侍女。但「公主」二字喊出來,卻自然而然,全無虛飾,儼然是將葉初雪當作了自己最後的倚靠。
葉初雪嘆了口氣,讓珍色向裡面讓讓,自己和衣睡上去,牽起她的手笑道:「好,我陪著你,你好好睡一覺吧。」
「我睡不著。」珍色到了這時,才仿佛真切意識到圖黎已經真的死了。眼睛瞪著穹廬的天窗,只覺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塊,全身驚涼,一時間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這世間再沒有比葉初雪更能體會她此時心情的,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她宛如驚弓之鳥,遠非言語可以安撫的,便只能嘆了口氣,說:「睡不著咱們就聊天吧。你那兩個孩子叫什麼名字?晗辛卻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呢。」
「她走的時候孩子剛出生還沒有取名呢。」提起自己的孩子,珍色覺得骨子裡的寒冷略微緩解了一些,聲音輕柔,「男孩兒叫逯忝,女兒叫茗雀。」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滿懷柔情:「女兒的是漢名。我希望她以後能回中原來。」
葉初雪見說到孩子她似乎好一點兒,便順著話問:「他們長得像誰,你還是圖黎?」
「逯忝像圖黎,才兩歲就喜歡拿著小劍砍砍殺殺,調皮死了,七八個侍者都伺候不了他一個人。只怕圖黎一個人,圖黎一瞪眼他就乖得像只羊羔子。」她說起圖黎來,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翹,眼中光芒溫柔,仿佛那人就在身邊,「圖黎倒是更疼愛茗雀,叫她小翠鳥,說柔然人的公主,一定是草原上歌聲最美的姑娘。總把她扛在肩上,高高向天空拋起,說是小鳥兒就要學會飛。茗雀最喜歡飛,笑得直喘氣,還要追著阿爹跟她玩。」
珍色說到這裡,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只覺身體血肉都已經不復存在一般痛苦。「沒有了阿爹,誰會讓茗雀飛?誰再管教逯忝?」她依偎到葉初雪的身邊,臉埋在她的肩窩默默流淚,「我以後該怎麼辦?」
葉初雪握住她的一隻手,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掌心的溫度竟然已經可以去溫暖旁人,她拍了拍珍色的背,輕聲說:「還有你呀。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趕回王庭去,將一雙兒女護在身邊,聯合圖黎的親信擁立逯忝。然後你要教導他們,撫養他們,讓他們成長起來,讓逯忝成為下一代可汗。」
「我怕我做不到。」珍色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沒有圖黎,我怕……」
「沒什麼可怕的!」葉初雪打斷她,用力捏住她的手,聲音充滿了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一切都會過去。你必須要堅持住,才能見到你的兒女。為了他們能安全順利地長大,你必須要堅強,為他們遮風擋雨。」
珍色卻在這片刻間變得柔弱:「如果我帶著他們離開……」
「你能去哪裡?」葉初雪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冰冷的明亮,「逯忝是圖黎唯一的兒子,不管誰成為柔然可汗,都必然要斬草除根。天下之大,並沒有你們母子可以立足的地方。」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知道其實還有另一種辦法。
草原上不乏這樣的例子,包括平宗也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父親被害,母親為了躲避加害,只能帶著兒女遠走託庇於更強大的勢力保護。待到兒子成年,再藉助別人之力斬除當初的殺父兇手。
古時匈奴單于,丁零人的先祖沙林汗都有過這樣的經歷。草原上經久傳唱的歌謠里,總是離不開他們的故事。
但葉初雪卻不能讓珍色這樣做。
她沒有時間了。
聽著珍色終於漸漸不說話了,葉初雪扭過頭來,見她還像幼時那樣依偎在自己的肩頭,已經沉沉睡去。只是面上淚痕猶在,緊蹙的眉間泄露出掩飾不住的悲傷。
她輕輕掙脫珍色纏著自己的手臂從床榻上下來,掀開帘子出去。
外面天色暗淡,人們已經在準備夜晚的迎客宴了。
葉初雪囑咐,任何人不得進去打擾可賀敦。又問了幾個人,才在一處氈帳內找到正在磨刀的平宗。
平宗看了她一眼,手下動作不停,只是問:「聊完了?」
彎刀在磨刀石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嗯。」葉初雪在他身側坐下,帶著深深的思慮,看著他一下一下地磨刀,突然說,「那天,你跟我說了一句話。」
平宗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活,已經明白,卻要裝糊塗,憋著笑問:「什麼話?」
葉初雪心緒煩亂,瞪了他一眼,也不肯調笑,說:「你知道的。」到底臉還是紅了紅,繼續道:「你說要我做你的磨刀石。」
平宗不懷好意地摟過她的腰,咬著她的耳朵笑道:「嗯?你想要磨我的刀了?」
「滾!」葉初雪推開他,示意他,「別停,繼續磨。」
平宗微微一愣,隨即會意,手下重新動起來,磨刀石發出刺耳的聲音。
借著這樣的聲音掩護,葉初雪在平宗耳邊輕輕將珍色帶來的消息說了一遍。
平宗聽得瞪大了眼,側頭問:「你想讓我出兵幫她?」
「這是好機會。你出兵護送圖黎和她回到王庭,擁立逯忝為可汗,珍色輔政。你與柔然聯合,借他們的大軍,直逼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