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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西風白鳥薄煙暮

2024-06-12 04:07:25 作者: 青枚

  毛皮刺鼻的腥膻和血腥的味道籠罩在她的身上,眼皮劇烈地抽動著,後腦的疼痛蔓延到面上,那張臭烘烘的嘴從她的臉順著脖頸一路向下,粗大油膩的手掌攥住她的胸死命地揉捏拉扯,疼痛滲到身體的深處。她想掙扎,卻無能為力,一動也動不了,只能無助地躺在那裡任人羞辱。

  此生之前所受所有折辱皆如浮雲,唯有此刻那種軟弱無力令自己蒙污的羞愧令她幾欲就此死去。她想哭喊卻發不出聲音,如果能令那人停止,她寧願哀懇求饒,拋棄一切自尊和姿態,願意匍匐在他腳下求他停下來。

  但他在笑。他的口水和血淋灑在自己的身上,令她自覺污穢不堪。即便是突然而至的瓢潑大雨也無法洗刷她的污濁之感。

  她在滿是泥水的地上蜷著身子,恨不得如蚯蚓一般鑽入地底。生如牲畜,死如螻蟻,拋絕羞恥,放棄她所擁有的一切,令她卑微低賤一如蚊蟲。

  泥水從口鼻中噴涌而出,就像是身體裡的污穢多得裝載不下滿溢了出來。她嗆得眼淚橫溢,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哭,甚至眼淚也是浸滿了血色的泥污。

  大地裂開了縫,她想隱身其間,卻被從地底湧出的污濁潮水淹沒。

  天地昏暗無邊,群鬼四出,尖嘯嘲弄著她的絕望和軟弱。她眼睜睜看著頭頂的天被烏雲遮擋住,落入黑暗之中。

  「葉初雪,醒醒,葉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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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令她窒息的污濁,她被一隻有力的手臂強橫地拽了起來。葉初雪睜開眼,還來不及看清眼前人的模樣,就慌張地推開他衝到帳外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她想將五臟六腑中的污泥全都吐出來。

  平宗跟著她出來,輕輕拍她的後背:「又做噩夢了?」

  她幾乎是本能地打開他的手:「別……」她回頭,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孔,噩夢在他的目光中緩緩淡去。「我沒事。」她緩了口氣,讓他扶著自己站起來,回到帳中。

  平宗擔憂地看著她。事情已經過去十天,她卻遲遲無法恢復。身上依舊斑痕累累,臉上的腫稍微消退了一些,眼睛仍然青紫,顴骨下面和嘴角的傷痕益發明顯。但更令他擔心的是她完全無法從噩夢中擺脫出來。她無法合眼,噩夢緊隨不去,哪怕只是片刻的休憩,都會令她陷入驚恐的哭喊中。他要隨時守在身邊,將她從噩夢中喚醒。

  葉初雪默默看了他一眼,努力想要忽略他神情中的憂慮,輕輕推他:「我沒事,你去忙吧。」

  「吃點兒東西。」他將早就備好的奶茶遞給她。她卻只是長嘆了一聲,轉身又躺下,疲憊地搖了搖頭。無休無止的噩夢讓她精疲力竭。

  平宗無奈地放下奶茶,看她蜷成小小一團的樣子,在河灘上找到她的情形反覆在眼前掠過。他到現在只要一想起當時的情形,就會心痛得忘記呼吸。他想將她死死鎖在懷中,再不放她離開,再不讓任何人、任何風雨傷害到她,他想形影不離地擁抱著她度過每一個白天黑夜。

  但是他不能。

  她從未在清醒的時候抗拒過他的撫摸和擁抱。但平宗能敏銳地察覺到在他接觸到她身體的時候,那皮膚下突然僵硬繃緊的肌肉,他手指撫過的地方會起一片寒粟。她在他的懷抱中輕微顫抖,幾不可察。

  更加明顯的則是在她夢中,好幾次被她的哭喊驚醒,平宗試圖去安撫她,卻在兩人身體接觸的瞬間遭到她激烈的反抗。

  她怕他!這個認知幾乎令平宗失控。但他知道這種時刻他只能更加控制自己,他必須隱忍,盡最大能力照顧她,令她感到安全,令她安心。

  「你不能不吃東西。」他耐著性子勸道,「從昨天到現在就喝了一口奶茶。」

  葉初雪搖頭:「我不想喝奶茶。」

  「那你想吃什麼,我讓人給你做。」

  她苦澀地笑了笑,搖頭不語。

  帳外有孩童嬉鬧的聲音,出生的羊羔咩咩地叫著,牧人的狗歡快地追逐著主人的腳步。青草的芬芳混合著牲畜的味道。天光從穹廬頂上的天窗落下來,天藍得令人心醉。

  這一切都美得如同仙境,但卻不是她的仙境。

  平宗給了他能給的最好的一切,她卻在這個時刻絕望地無法回應。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滑下來,默默地浸入波斯長毛氍毹里,悄無聲息地湮滅,無跡可尋。

  但這一切沒有逃過平宗的眼睛。他湊過去,扳著她的下巴令她將臉轉向自己,低聲問:「為什麼哭了?疼嗎?」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愚蠢,只是為了讓她開口說話,並不肯輕易放棄:「葉初雪,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說,我都幫你辦到。」

  她腦中嗡嗡地響,從他眼中看出了不弱於自己的痛苦,知道自己的傷痛給他帶來的影響,知道他在努力陪她一起度過這令人煎熬的時間。她也清楚知道這是個最好的時機,她可以予取予求,可以讓他答應平日他絕不會妥協的任何事。如果她還是以前的葉初雪,她會把握機會,讓他允諾永不南侵。即使是為了安撫她,他也會暫時答應,以後在他真的打這個念頭的時候她可以用他的允諾做武器逼他就範。

  葉初雪看進平宗的眼睛,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話,但她說出的話卻令自己也吃了一驚。

  「我想要你。」她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淚潰堤而下。

  她毫無意外地在這個最軟弱殘破潰不成軍的時刻選擇了向他投降。她在他懷中哭得語不成聲,要他一次次在她耳邊輕聲撫慰才能夠借著喘息勉強平復情緒。

  「我一直都在,不會走。」他向她保證,知道她並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他已經不似在龍城時那樣輕易相信她口中所說的一切,他能看穿她心中所想,知道她總是在選擇更容易修補的破綻來發泄情緒。但是從她口中聽到那樣的話還是令他感動得紅了雙目,「葉初雪,只要你好好的,我不會離開。」

  她嘆了口氣,強忍著不被他手臂上僨起的肌肉、寬闊的肩膀、渾身上下無所不在的男人氣息擊潰,主動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說的,我記住了。」

  他心旌搖動,被帶著痛楚的喜悅席捲,忘乎所以地親吻她的臉頰,捧起她的臉去吻她的唇。她乖順地閉著眼承受一切,她身體微微顫抖,隨著他的舌深入而漸漸劇烈起來。夢中帶著腥膻氣息的吻與現實重合,骯髒的感覺再次將她沒頂。

  當平宗察覺到異樣的時候,她已經無可抑制地抖得牙齒嗒嗒作響。終於在自己能意識到之前,伸手推開他:「不!」

  平宗愕然住手,看著她頹然倒下,剛剛燃起的一點熱度消弭無形。他沉默地站起來,想要出去,卻被她牽住了衣角。

  她無地自容,急於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別走……」

  他低頭看著她在自己腳下哀懇,心頭一軟,長嘆了口氣,拉開些距離在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問:「又想起噩夢了?」

  她無聲點頭,顯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平宗之前只以為那些噩夢是因為她所經受的傷害而來,總覺得也許過段時間就會漸漸好了。但如今看來,顯然不是這樣。他想了想,艱難地開口:「是因為我?」

  她仍舊不肯開口。他於是明白了,像是被人在胃部重重擊了一拳,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我在你的夢裡?」他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是我乾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只能反覆重複這句話,懊惱和悔恨交織,她親眼看見自己是如何令他眼中的火焰熄滅,「我看不見他的臉……」

  「但你認為那是我……」

  「那是一個男人!」她小聲地說,趴伏在地上,讓長毛氍毹掃過她的面頰。厚軟的觸感緩解了她的驚慌,讓她冷靜下來,「不是你,可你會讓我想起來。」

  平宗無語地看著她,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他忍了又忍,終於點點頭:「好,我知道了。我讓平安來陪你。」

  他站起身想走,卻再次被她拉住。「別走。」她低聲哀求,自己也知道理虧。他的力量讓她無可抑制地畏縮,但想到他不在身邊,會令她更加恐懼。她無法想像身邊沒有他會是什麼樣,「求你留下……」她卑微地懇求。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他終於無可忍耐地爆發,一把抽出自己的衣角,向後退到了大帳的門口,「我希望你好好吃,好好睡,儘快恢復。我想要找回原來那個葉初雪,哪怕她總是不懷好意地算計我,但她從不會如此善變猶疑。你若怕我,我離你遠遠的。你若想要我守護你,我可以寸步不離。但我沒有辦法既讓你安心又讓你不做噩夢,我做不到!」

  葉初雪似乎這時才察覺到自己狼狽地伏在地上的姿勢,她吃力地坐起來,身體上的疼痛反倒令心頭的煎熬略微緩解了一點。她苦笑了一下,低聲說:「我寧願做噩夢,也不願意你離開。」

  仿佛是被一把匕首撩穿了心口,平宗只覺胸口滿漲疼痛,盈滿了無法辨別的悲喜。他自命英武果決,一生之中經歷無數風波起伏,大到被皇帝和兒子聯手陷害以致最終龍城失陷軍隊潰散,小到無數次身陷險境孤立無援,他都能闖過難關,從容應對。唯獨這一次,面對這個女人低聲的哀求,他卻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如此刻的葉初雪這般,既勇敢又膽怯,既堅定又軟弱。她終於坦承對他的依戀,又艱難地無法擺脫對他的恐懼。她的軟弱和勇敢令他既心酸又甜蜜,既想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懷裡告訴她唯願永不分離長相廝守,又恨不得能立即從她身邊消失。

  如果相擁她能令她堅強起來,他會這樣做。

  如果分離能讓她安眠,他也會這樣做。

  但是他卻無法同時做到這兩者,只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備受煎熬。

  「葉初雪……」他愣怔了許久,才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一邊竭力將心頭的狂風巨浪壓制下去,一邊遠遠坐下,只是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我不走,我陪著你。」他們之間有大約兩臂寬,平宗與她牽著手,卻遠遠躲開,「你看,我離你遠遠的,不碰你,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她被他牽著躺在氍毹上,自己將從肩頭滑落的裘毯拉到身上蓋住。他的指尖有一層厚厚的弓繭,掐在她的掌心,輕微的摩擦,令她產生一種微妙的安穩感。「好。」她柔順地低聲答應。

  平宗想了想,說:「從前有一頭小鹿,它跟阿娘去河邊喝水,獵人突然出現,殺死了它的阿娘。小鹿驚慌失措,飛奔逃竄,遇到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見它受傷,便帶它回家去醫治,不料小鹿卻怕那男孩子跟獵人是一夥兒的,路上匆忙逃跑了。」

  他說到這裡便停下來,葉初雪等了半晌見沒有下文,不由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小鹿死了。男孩在十天之後發現了它的屍體。」

  「啊?」葉初雪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瞪著他,「這算什麼故事?」

  平宗嘿嘿笑了一下:「那要如何才算故事?」

  「你應該說,小鹿被男孩子帶回家,治好了傷,從此與男孩子快樂地在一起。」

  「葉初雪,」他帶著些微嘆息,輕聲說,「可是事情就是那個樣子。小鹿再也沒有回來過。」

  「可是你為什麼要說這麼一個傷心的故事。」她側過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盯著他看,「故事裡難道不該都是美妙的結局嗎?」

  「因為……」他突然停下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這樣一個故事,在開始說第一個字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要說出口的是什麼。面對她的疑問,他怔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想明白了:「那個男孩子因為這小鹿難過了許久。」

  她瞧著他,目不轉睛地問:「你就是那個男孩?」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撫上她的眼睛:「你知道嗎?在長樂驛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喝了酒,眼睛閃閃發亮,神情間卻有一種受過傷害的孤絕。雖然你妖冶魅惑,我卻還是想起了那頭小鹿。後來你受傷,我為你拔箭的時候,還不由自主地想起來它。」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惆悵,愣了一下,才掩飾地笑了下:「原來我在你眼裡居然是這個樣子。」

  「只是有一兩個特別的時刻如此。多數時候你就像一隻雌隼,小心翼翼地張牙舞爪,趁人不備發動攻擊,卻在被擒住的時候刁鑽地貼服。葉初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如何,不管你受了什麼樣的傷害,我都能把你給治好。」

  這話仿佛一團燃燒的雪被鑲嵌在了她的胸口,起初不覺,但漸漸地,一股滾燙的暖流漸漸開始向四肢百骸蔓延,令她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血流的速度。她在這一刻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便赫然無偽地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一任那暖流襲上雙目,溢出眼眶,沖刷她的面頰,順著她的手臂流入氍毹的長絨毛中,匯入他的掌心。

  他看到了她的反應,心中欣慰,卻仍然克制著想要擁抱她的衝動,只是伸手過去接住她的眼淚,低聲說:「你不要學那小鹿,不要從我身邊逃跑,你要記得來找我,我能為你療傷,願意一直一直地守候你。」

  平宗恪守住了他的承諾,沒出息地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一直遠遠地守候在她的身邊。他在兩人之間架上了一扇屏風,卻始終繞過屏風牽住她的手,在她陷入夢魘中的時候,可以伸手救她脫離出來。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相處過。摒除了一切的情慾,他們似乎才能發現彼此之間的默契。他們夜裡隔著屏風淺淡地聊天,說起各自童年的趣事,或是回憶起以往在一起時的針鋒相對。他們之間永遠斬不斷的決裂,或是不得不同行的背離,他們一起經過的血與火。一切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如今說起來處處都是由心的微笑。

  她仍然不肯輕易談及以後。平宗卻看到了希望。這女人如堅冰一樣的厚殼因為她自己的軟弱出現了裂痕,平宗在等著她自己破繭而出。

  他喜歡在夜裡聽著她入夢時勻長的呼吸,發現自己此前從未觀察過她的睡姿。因為她睡得太少,總在他翻身或是夢囈時就驚醒。而如今平宗捕捉到了彌足珍貴的機會,可以在她熟睡後撤開屏風觀察她的睡顏。

  她臉上的傷痕仍在,眉尖緊蹙,喜歡將頭枕在手臂上。平宗怕她醒來後手臂發麻,小心地用自己的手臂替換,也有那麼一兩次不會驚醒她。她睡著的樣子像個孩子,掩去了精明外露的算計和絕不肯示弱的強勢。她看上去顯得很小,讓他想起那個在鄱陽湖畔大宅子裡看著青澀杏子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願意給她那樣簡單的人生。雖然他愛她計謀得逞時的狡黠,絕不妥協的強硬,受到傷害時倔強挺直的背,生死攸關時不管不顧拼命的架勢,但他更希望這一切她都不曾經歷過,希望那個鄱陽湖畔的小女孩簡單快樂地長大,嫁與佳婿,生兒育女。在他想像她另一種人生的時候,總是被她會嫁給別人的可能驚得再也坐不住,不得不跳起來在帳內來回地踱步以消解那種子虛烏有的不甘和後怕。

  然後他明白了,沒有那些磨難,他們根本無緣相識,無法相屬,不能相守。他甚至開始懷疑,上天給她那麼多的苦難,就是為了讓她能來到他的身邊。那麼,這一次又是為什麼呢?

  平宗帶著這樣的疑惑陷入夢境之前,還不忘再次仔細地觀察她的睡顏,確認她沒有受到噩夢的侵擾。

  這一夜雜夢紛亂,幼年時的她,少女時的她,長公主還有葉初雪,她的各種面孔輪番出現在夢中,時而乖巧柔順、巧笑倩兮,時而明璀若寒星,時而卷挾著孤絕凌厲的氣息。她的每一張面孔他都愛不釋手,他覺得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切地觸摸到了最真實的她。

  也許是大夢悠長,當他恍然從夢中醒過來的時候,甚至帶著濃濃的不舍。

  然而獵人的本能催生了警覺,他略定了定神,就意識到帳中少了個人。

  平宗嚇得一下子坐起來,就著從天窗透進來的月光確認她確實不在帳內,騰地一下跳起來,推門出去。

  營地一片靜謐,只有篝火孤獨地燃燒著。火邊臥著兩條取暖的牧犬,被他的腳步驚動,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又安然臥倒。平宗看了看空曠的營地,所有的帳篷都已經陷入睡夢中,輕微的鼾聲從鄰近的帳幕中傳出來。他想了想,先去不遠處的犬舍查看,渾身包紮得密不透風的小白並沒有離開,卻警覺地睜眼看著他。

  平宗摸了摸它的頭,低聲問:「你看見她了嗎?她到哪裡去了?」

  小白自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突然仰頭嗥叫了一聲,驚得一旁馬廄里傳來一陣不安的蹄聲。

  平宗若有所悟,去馬廄查看,果然少了一匹天都牝馬。平宗走到自己的坐騎前,撫著它的鼻子問:「是不是她騎馬走了?你能追上嗎?」

  天都馬仿佛能聽懂他的話,打著響鼻高高地揚起了頭。平宗便解開韁繩,一躍上馬:「快,帶我去追她!」

  他並不知道她離開多久了。但看月亮的位置,推算出自己睡了也不過兩個時辰,葉初雪離開的時間只能比這個更短。

  天都馬一旦跑起來便如同騰雲駕霧。平宗放開控制,讓坐騎自己擇路而行。很快他就發現天都馬帶著他去往一個熟悉的地方。

  阿斡爾湖水依舊在輕輕拍打著水岸,前面那座山突兀地橫擋在面前。天都馬飛越上山道,來到山巔。在那條伸向湖中的石樑上,平宗看見了葉初雪。

  她站在石樑的盡頭,一任夜風吹拂著披散在肩後的長髮和裙角衣袖。她背對著他,望著水面長久地站立,月光拉出的影子讓她與石樑合為一體。

  平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怕驚嚇到她,小心翼翼地下馬,躡手躡腳地走到石樑邊上,剛想要開口呼喚,風突然一下子大起來,呼的一聲卷過石樑。

  然後他看見她隨著風從石樑上飄落。

  平宗嚇得肝膽俱裂,嘶吼一聲,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葉初雪!」

  她身體尚在半空,在灌入狂風的耳中聽見呼喚,驚訝地回頭,突然抬起手面露恐懼之色:「別……」

  平宗沒有聽見她後面說了什麼,只覺腳下突然一空,也隨之從石樑上摔了下去。

  葉初雪突覺手腕一緊,震驚地抬頭,發現他正拽住她的胳膊往自己的身邊使力,飛快地摟住她的腰。墜落的速度帶來極速的風,他們誰都開不了口,但他卻惡狠狠地瞪著她,幾乎要將她一口吞下去一樣。

  只是一轉瞬的過程,卻在他們心頭無限地擴展,葉初雪突然想要摸摸他的臉,想要這一刻永遠地凝結住,就讓他們如此永無止境地墜落下去,直至黃泉盡頭,直至天荒地老。

  就在她幾乎要碰觸到他皮膚的那一瞬間,這一程同生共死卻到了盡頭。

  倒像是湖水撲上來將他們拽了下去,突然之間他們就被冰冷的湖水包圍,巨大的水浪發出轟響,而他們卻向著漆黑幽暗的湖底沉了下去。

  月光在水面上泛著幽藍的光。人界仿佛抽身離他們而去,湖底的水草搖曳身姿,妖嬈地召喚著他們。

  葉初雪反握住平宗的手腕突然動起來,雙腿一蹬,向水面上游去。平宗勉強在水裡睜開眼,還沒看清周圍情況,只覺手腕一緊,身體便被向上拽去。

  葉初雪水性堪稱嫻熟,一冒出水面,立即從身後勒住平宗的下巴,迫他仰浮在水上,奮力朝岸邊划去。

  所幸草原上的雨季還未到來,水位並不很高,而平宗搞清楚狀況後立即明智地將身體放鬆,任她帶著自己到了岸邊。

  饒是如此好容易腳觸到了地,葉初雪還是累得一下子倒在齊腳踝的水裡,大口地喘息。平宗倒是攢足了力氣,略緩了緩,便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雙手拖住葉初雪的手臂將她往岸上拉:「別躺在水裡,太冷。」

  兩人一身泥一身水地掙紮上岸,終於到了乾燥的草地上,並肩躺下。

  平宗的心跳一直到這個時候才漸漸平復。剛才從高處摔下來,在水裡手腳完全不聽使喚的驚駭剛一有所消退,便坐起來拉著葉初雪的胳膊問:「你傷到沒有?」

  葉初雪一把推開他,怒氣沖沖地問:「你做什麼?發瘋了嗎?為什麼跳下來?」

  平宗也惱怒起來,剛剛的驚心動魄讓他的情緒處於亢奮的狀態,一下子跳起來,拎著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你才發瘋了!大半夜不睡覺你到這裡來做什麼?你要敢說你不想活了,我就掐死你!」

  他怒瞪著眼,氣勢洶洶,像是真要將她弄死一樣。

  葉初雪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驚惶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被強壓了下去。「我只是……只是……」她有些困難地說不下去。

  平宗並沒有漏過她方寸間的躲閃,猛然警醒,連忙鬆手向後退了兩步:「你別怕,我嚇唬你的。」他說完仍覺懊惱,不由自主又向後退。

  葉初雪怔住,他神情中的誠惶誠恐令她的心蕩悠悠地晃了晃,「別……」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沒事。」她眼巴巴地看著他:「我冷。」

  他們兩人全身都濕透,夜風仍舊帶著寒意,被她這麼一說,平宗才覺得自己身上也一層寒涼。但此時即使立即回去,他也怕她受不住風寒。如果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她的衣服全脫了,生起一堆火來烤。可是如今,在她剛剛經受過一切之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思前想後,怕令她再受到傷害。

  葉初雪卻對他的遲疑不滿起來,主動偎進他的懷裡:「讓我暖和起來。」

  她的手探進他的衣下,冰涼的指尖在同樣冰涼的腹部滑過,激起一片粟皮。平宗自然知道那最容易讓兩人都暖和起來的辦法,但是他不敢。「葉初雪,我帶你回去好不好?」猶豫再三,他選擇了沒有辦法的辦法。

  然而她卻不滿意,含怨地抬起眼看著他:「你怕了?」

  讓他這樣的男人承認這個怕字並不容易,但平宗卻並不想隱瞞,老實地點了點頭:「嗯。」他低頭,撫上她的臉,眼中全是憐惜:「我不想你受傷。」

  她卻變本加厲地撥開他的衣襟,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你會傷了我嗎?」

  「當然不會!」他脫口否認,隨即醒覺,嘆了口氣,「可你連在夢裡都怕我。」

  「噩夢就像是一道索,纏在我的心口,讓我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呼吸。」她的唇貼在他的皮膚上,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漸漸暖熱了他心口那一小塊地方,「你問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是想試試,如果再死一次,是不是能擺脫那樣的噩夢。你這個傻瓜!笨蛋!你不會游泳跟著跳下來做什麼?」

  他突然又惱怒起來,掐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葉初雪你給我記住了,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我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身處險境而不去相救。」

  她雙眸明亮,盯著他半晌,忽而掩飾地笑了笑,像是要將自己的心情強壓下去:「明明是我救你好不好?」

  「如果你死了,我會跟你一起死。」他不為她的遮掩所動,在自己意識到之前,脫口說出了從剛才躍下石樑時就一直塞在胸口的話。說完之後,他自己也怔了一下。但直抒胸臆的暢快讓他毫不後悔,自己低頭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對,我就是這麼想的。」

  葉初雪一愣,像是被他的話嚇住,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仿佛是要看進他的魂魄深處去。她從不懷疑他會不顧一切地救自己,卻不敢相信他說出了這樣的話。跟她一起死!對於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這意味著什麼葉初雪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他的衣襟散開,露出精壯寬闊的胸膛,水跡未乾,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立在那裡,全身上下滴滴答答地淌著水,他用篤定的目光加深著自己言語的力量。不容她逃避,也不容她質疑。

  「為什麼?」她低聲地問,像是仍然不能相信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是晉王,你是要主宰天下的人,你是支撐著整個北朝的棟樑支柱。你為什麼要說出陪著一個女人去死的話?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你將你的天下、你的社稷、你的百姓置於何地?」

  「你說我是棟樑支柱,可是難道你不知道這根支柱生了蟲子,早已將裡面的心掏空了嗎?」他雙眉緊蹙,知道她的質問占了全部的道理,也沒有料到說出這話會帶來這樣粗糲的疼痛。但他並不想反悔,他覺得若再不把話說明白,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就會真的離他而去。他甚至不能想像那樣的情形:「那蟲子就是你,葉初雪。」他撫著她的臉頰,口中說著他一輩子都沒有說出口過的情話,那種酸楚酥麻的感覺透過掌心,一點點沾染在她的臉頰上:「若是沒有了你,我也只是一堆朽木。我要你在我身邊,不管是做敵人還是做情人,有你我才能去想別的事情。」他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仰面向天,深深吸了口氣,「葉初雪,我被你消磨成了這個樣子,流連情愛無法脫身。我不用你做我的溫柔鄉,我要你做我的磨刀石。葉初雪,只有你能成就我,也只有我能成就你。你真以為咱們兩人還能分開嗎?」

  她心頭繃著無數根弦,有家國,有恩仇,也有糾纏不清的情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弦一根根都開始緊緊地繃著,每天蠶食著她的意志,在她的心頭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深深嵌入她的五臟六腑,讓她備受煎熬。她始終不肯去相信,這一切煎熬是因為她身體裡柔軟的地方在擴大,越是柔軟就越是疼痛。

  然而在這個被夜風湖水凍得瑟瑟發抖的夜裡,在他們莫名其妙地攜手飛躍之後,在他這一番表白中,那些弦終於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磋磨,一根接一根地崩斷。

  在他說那番話的時候,她眼睛盯著他的嘴,耳邊卻是連續不停的弦斷之音。每斷掉一根,她心頭就會松一點,到最後,她忍無可忍地開始大口吸氣,為這意外的解脫,也為因他的話語而在胸口熊熊燃燒的火焰。

  她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毫不客氣地吻上去。堵住他要說話的唇,用牙齒輕輕磨吮他,手下急切地將自己的衣衫褪下,近乎渴切地要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他。

  平宗被她嚇了一跳,第一個念頭還是向後退,卻被她一把拽住胳膊,指甲深深掐進他的後腰。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警告:「你敢跑?!」

  「你!」她蠻橫的態度激發了他的血性,平宗再也不將唇舌浪費在說話上,手臂用力將她打橫抱起,放在一片乾爽的草地上。

  青草微微刺痛著她的皮膚,更激發了她的情慾。她近乎急切地向他索取溫暖,當他覆蓋在她身上時,由他身體重量帶來的充實感令她感動得落淚。他的手撫過她的全身,唇舌品嘗著她皮膚上的薄汗,他順理成章地去曲折她的腿,卻在那一瞬間察覺到她的僵硬和退縮。

  她仍是怕的。即便是在這心情激越情意萌動的時刻,噩夢仍舊不放棄糾纏。

  平宗愣了一下,急忙想要退開,卻被她阻住。「別走。」她低聲哀求,「我沒事。真的。」

  她這樣說著,身體卻還是緊張地微微顫抖。平宗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開她向後撤。他跪坐在她的身前,低頭凝視著她,終於有了辦法。「葉初雪,把你交給我好不好?我要完全的你。不要有保留。」

  她躺在那裡,看著眼前披著月光的他,仿佛他是從天而降的神祇,健美雄壯,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想說什麼,喉間卻因為渴望而變得乾澀,只能發出難以分辨的吟哦,於是只能點了點頭,伸手急切地去觸碰他。

  平宗向她俯下身,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跟從我,降服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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