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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點盡蒼苔色慾空

2024-06-12 04:07:22 作者: 青枚

  斯陂陀見到晗辛是在三日後。平宸深愛他帶來的葡萄酒,愛屋及烏,對他本人也就十分客氣。聽說他請求覲見,不假思索便恩准了。

  斯陂陀見到平宸,苦著臉說:「本來給陛下準備了幾樣上好的香料,不料都被秦王給扣下了,沒辦法,如今只得空著手來見陛下。」

  平宸皺起眉來,深覺不滿:「他為何要扣你的貨物?你就不會跟他說是我要的嗎?」

  斯陂陀苦笑,卻略過這個話題不提,只是笑道:「好在我還有些上好的寶石沒敢讓秦王看見,卻不知陛下喜歡嗎?」

  平宸登時眼睛一亮:「有波斯的藍寶石嗎?像天空一樣的藍色?」

  

  「有的有的。」斯陂陀的從人不能進宮,他從自己的腰間解下一個精緻的錦囊來,抬頭問道,「陛下有沒有銀盤?」

  平宸已經坐不住了,立即招手叫道:「晗辛,拿過銀盤來。」

  斯陂陀心中一跳,抬起頭來,見一個宮女服飾的女子捧著銀盤裊裊婷婷地過來。她行走時雙目只在腳前,目不斜視,屏息垂首,悄無聲息地將銀盤放在案上,躬身後退兩步,一言不發,卻飛快地用眼角將周圍一切都掃入眼中。

  斯陂陀將錦囊中的寶石倒入銀盤中,叮叮噹噹脆響不停。此時剛過正午,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在闊大的宮殿中投下一道光柱。斯陂陀捧著銀盤走到光柱中心,讓平宸看:「陛下請過目。」

  一盤子紅紅綠綠的寶石中,有一顆鴿蛋大小的藍寶石。平宸拿起來對著光線查看,只覺色澤溫潤澄澈,真的仿若藍天一樣深邃透亮,立時喜得眉開眼笑,一個勁兒道:「美,太美了。」

  他拿著寶石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斯陂陀賠笑道:「還有罽賓國的瑪瑙、崑崙山的綠玉,陛下都不喜歡嗎?」

  平宸笑道:「這個就極好。你這些我都要了,待高貂璫來,讓他跟你結帳,收起來吧。朕要好好把玩這一顆。」

  「今日真是託了陛下的洪福,真是意外之喜。」斯陂陀喜不自勝,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笑道,「我們粟特人的習俗,講究有喜事要施與眾人。」他笑吟吟對晗辛說:「小娘子,我今日做成一樁大買賣,就送你一樣禮物如何?」

  晗辛一直無聲立在角落裡,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斯陂陀是在跟自己說話,她不明所以,先朝平宸望去,平宸得了寶石心情大好,笑道:「薩寶要送你禮物你就收下吧。」

  晗辛這才屈身答應了來到斯陂陀面前。

  斯陂陀將手伸到她面前,攤開手掌,掌心裡正是平衍的那枚白玉兔子。

  晗辛只覺仿佛頭頂閃過一道閃電,渾身滾過一道刺痛,整個人微微顫抖了一下,抬起頭朝斯陂陀望去。只見這個粟特胡人正笑眯眯看著自己,兩隻眼睛異常明亮,閃著狡黠的光芒,見她看過來,輕輕眨了一下眼。

  晗辛飛快回頭,見平宸正舉著寶石對著光線,仿佛是要將眼前的世界都用那塊藍色過濾一遍似的,根本就沒有留意他們這邊的情形,這才略鬆了口氣,飛快從斯陂陀的手中接過兔子。

  這是她無比熟悉的東西。無數次長夜盡歡,這枚白玉兔子就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動,以至於在最寒冷孤獨的時候,每當她無法抵擋地被相思淹沒時,眼前都會出現這枚不停晃動的兔子。

  她用指尖細細摩過每一處細節,只覺溫潤流暢,仿佛那人的皮膚。她湊近兔子,似乎可以聞見那人身體的氣息。她將兔子放在唇邊,仿佛在親吻那人的嘴唇。

  這久別重逢的震撼竟然超過了他從漫長的昏迷中醒過來的那一瞬間。

  晗辛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眼淚順著面頰滾滾落下。

  斯陂陀無言地嘆息,說話的聲音仍然歡悅:「到底是小姑娘,小動物就能讓你高興成這樣。」

  輕輕一句話驚醒晗辛,她飛快地抬頭,抹去臉上的淚水。平宸也已經好奇地問道:「他送了你什麼?給我看看。」

  晗辛抬眼深深看了斯陂陀一眼,轉身朝平宸走去:「只是個白玉小兔子,看著好玩,陛下瞧瞧?」

  平宸似乎很喜歡斯陂陀,留他一道用了膳,見一個身著紫袍玉帶、頭戴五梁冠的年輕高官面色沉沉地進來,這才放他走。

  來龍城前葉初雪向斯陂陀講解過龍城勛貴,聽見皇帝叫崔相,知道來人便是丞相崔璨了。他見崔璨那樣的臉色,有心想緩走兩步,多聽幾句話,不料剛聽到崔璨說了句:「七名宗室重臣上表陳情……」便被高賢請出了延慶殿。

  此時的龍城已經是初夏時節,皇宮中草木蔥蘢,草長鶯飛。那個小內官引著斯陂陀一路東折西繞,穿花繞樹,很快便將斯陂陀引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裡來。

  斯陂陀行到一半便察覺不對,但他心中早有準備,大致猜出了原委,便也不動聲色一任那小內官帶著他越走越偏。忽聽前面一個女子的聲音問:「來了嗎?」

  小內官看了斯陂陀一眼,示意他站在原處不要動,自己飛快地跑過去,繞到一棵百年老槐樹後面,與人竊竊地說話。那槐樹枝幹粗大,須有五人合抱,樹冠如蓋,鬱鬱蔥蔥,仿佛一大片綠雲一般,樹蔭清涼,將所有的喧囂和窺視都隔絕在了外面。

  斯陂陀立在一旁靜候了片刻,小內官從樹後轉出來,沖他招招手笑道:「去吧,那兒有人要見你。」

  斯陂陀繞過樹後,果然見晗辛立在樹蔭下。

  北國春遲,一串串槐花略過了花期,一陣風來便繽紛飛散,落得她一頭一臉。看見斯陂陀,晗辛微微頷首:「辛苦薩寶多走這一程。只是此處人跡罕至,方便說話,薩寶想來不會埋怨我。」

  斯陂陀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她。

  晗辛與葉初雪同歲,身量修長,一樣有著江南女子特有的細白肌膚,只是眉眼間略帶風霜之色,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似有若無的傷感。她與葉初雪長得並不相像,但斯陂陀仍舊能從她身上看到葉初雪的影子。背脊挺得筆直,脖頸修長,雖然微垂著頭,卻給人一種不可摧折的凜然之氣。

  晗辛被他肆無忌憚的探究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微微側過身子,淡漠地說:「想來薩寶是見過秦王了,是他讓你來如此檢視我的嗎?」

  「娘子誤會了。」斯陂陀嘿嘿一笑,終於將目光挪開,一邊飛快地打量周圍,一邊笑道,「那兔子的確是秦王托我轉交的,可是遣我來見你的卻另有其人。」他見晗辛露出驚訝的神色,更加得意,搓著手笑道:「你比她還要剛硬。」

  他說這話時神情近乎猥瑣,但晗辛聽清楚了他話中意思不禁一愣,也顧不得生氣,追著問:「誰?」

  斯陂陀眨眨眼,仍舊用那種自來熟套近乎的語氣說:「晗辛娘子的繡工堪稱天下無雙。」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小幅白色絹片遞給晗辛:「你瞧瞧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晗辛對這片白絹自然再熟悉不過。那是從她給葉初雪的繡品上剪下的一小片。她接過來,見上面拆掉了一層絲線,不禁心頭微定,之前的不悅也隨之消散,嘆了口氣,語氣放緩:「原來薩寶是這樣的來頭。她……這一向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斯陂陀連連微笑,見她認了這樁親,也輕鬆起來,笑道,「她在草原如魚得水,過得很好。」

  「晉王待她好嗎?」

  斯陂陀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個人,有誰捨得待她不好?」

  晗辛點了點頭,只覺這幾日心頭的驚涼漸漸暖了一些,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和緩許多,少了些孤絕悽苦之意。

  斯陂陀目光犀利,自然看出她這轉瞬間的變化,起初略微驚訝,隨即醒悟,試探地問道:「聽說娘子入宮已經有幾日了,你在宮中一切安好?」

  晗辛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有勞薩寶牽念,死不了便是。」

  斯陂陀於是便明白了,心中更加憐惜,說:「這兔子的主人讓我告訴你,無論如何他都等著你。」

  晗辛驀然抬眼瞪著他,仿佛透過這張胡人的面孔,能看見秦王府深宅陰影中坐著的人一樣,半晌突然漠然地笑了笑:「等我?何必要等?我與他之間,最不差的大概便是這個『等』字了。」

  一句話將斯陂陀倒堵得無法回應,只能苦笑連連。晗辛自己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低聲道:「薩寶你別見怪,我這幾日……心緒不佳,衝撞了薩寶,你責罵便是。」

  斯陂陀見天色不早,也不敢再耽誤下去,低聲說:「這布片主人也有話要我轉告。」

  這才是晗辛意料之中的,於是點頭:「是了,請講。」

  斯陂陀卻不立即開口,突然跳起來,口中嗚哩哇啦地連說帶唱了好幾句,又蹦又跳圍著大樹轉了兩圈,突然站定,眼珠子滴溜溜地四處觀察,見確實只見枝葉間飛鳥起落,再不見有人的蹤跡,這才放下心來,拉著晗辛在一條粗壯的樹根上坐下,低聲道:「她說要讓你辦一件事,若辦成了,此生再無遺憾。」

  晗辛心頭一顫,欲言又止,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說晉王奪回龍城的關鍵在平若,要你務必離間平若與其他人的關係。」

  晗辛有些詫異:「為什麼?也包括秦王和皇帝嗎?」

  「她猜到你會問秦王。她在漠北,龍城的具體情形她不太清楚,但要求你務必將一條消息轉告秦王。」

  晗辛皺眉:「什麼消息?」

  那消息太過驚人,當初葉初雪告訴斯陂陀之後,他幾乎不做二想,立即帶著商隊離開,絕不肯多留半日。來時路上已經打定主意,只對晗辛說一次,此後便只當世間再無此事,永遠爛在肚腸中。他此前雖然已經觀察過周圍的環境,但仍然小心為上,略有些抱歉地沖晗辛笑了笑,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震驚染上晗辛的雙眸,令她無暇反感斯陂陀的貿然接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捉住斯陂陀的胳膊問:「是真的?」

  「她說當日王妃所說,你也聽見了。是不是真的讓你自己掂量。」

  晗辛緊蹙雙眉,低頭沉吟:「她讓我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告訴誰?為什麼?」

  「當日曾有刺客追殺他們直到極北之處,公主相信此事必是世子主導。他的目的是要將他父王趕盡殺絕。公主懷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晗辛若有所悟:「如果這樣,他就有可能不顧父子之情,對晉王下黑手。」

  「公主從你的圖中看到說他似乎與平宸疏遠,有倒向秦王的趨勢,怕這其中有別的隱情,想讓你提醒秦王一句。」

  晗辛想了想,冷冷抬起頭來望向斯陂陀:「你不是已經見過秦王了嗎,為什麼不自己跟他說?」

  斯陂陀嘿嘿一笑,眼中狡黠盡顯。「娘子果然聰慧。你想想,公主對你說的話,連晉王她都不肯透露,又如何會經我的口轉達給秦王?何況此事機密,她讓我告訴你,這是一把刀,要怎麼用你自己明白。」他嘆了口氣,「只是如今你深陷宮中,是沒有辦法見到秦王了,這是始料未及的。我倒是覺得你可以告訴平宸,索性將這件事情掀開,將他置於眾目睽睽之下,無力行兇!」

  晗辛心頭重重一沉,輕輕「啊」了一聲,如同耳邊炸響一般呆了呆:「她竟然真的打了這樣的主意?」

  斯陂陀並不知道晗辛與葉初雪在打什麼樣的啞謎,只是從她的神色中看出此事極其重大,想起臨行前葉初雪的叮囑,於是點頭:「是了,她說你定然會明白。」

  晗辛神色倒惶惑了起來:「可是這樣,這樣的話……」

  「這樣一來該還的債就都還了,從此各安天命,誰都不欠誰什麼。」斯陂陀冷靜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目中光芒令人會不由自主地懷疑他是被葉初雪附體了一般。這句話只有葉初雪說得出來。

  晗辛一時間震驚得做不得反應,怔怔看著斯陂陀,突然生出一股寒意來。

  晗辛印象中的長公主處事圓熟,面面俱到,從不強迫人做什麼,總是令人對她心悅誠服。她總是盡全力在各方之間維持平衡,宛如行走在高山之巔,小心翼翼,深謀遠慮。但今日斯陂陀帶給她的消息卻令她有些不認識長公主了。

  斯陂陀說這是一把刀。沒錯,旁人都以為這刀是用來殺人或者自毀的,大概除了她沒有人能夠理解這把刀真正的用途是什麼。

  平若的身世就是這把刀。這把刀一旦亮出刀刃,就會嗜血傷人。平若自然首當其衝,但平衍也必然身受其累。沒有了平若作為緩衝,如今實際上成為龍城宗室領袖的平衍勢必會成為平宸的眼中釘。上一次在延慶殿發生的一切還會不斷重演,沒有了平若的保護,平衍就凶多吉少了。

  晗辛送走斯陂陀,一路沉思著回到了延慶殿,剛一進門便聽見平宸笑道:「怎麼,體己話說完了?」

  晗辛一怔,呆呆看著少年皇帝站在燭光里負手向她冷笑:「吃驚了?沒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去私會那個胡人。」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項間的那枚白玉兔子上,冷笑一下,突然伸手將兔子拽下來:「你們也實在太大意了。秦王的貼身之物,真當我是瞎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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