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斑竹不滅湘妃淚
2024-06-12 04:07:20
作者: 青枚
因為要籌備平宸謁陵之事,崔璨這些日每天都在龍城的街巷裡坊中奔走查看,事無巨細,全都要顧及。最令他不放心的就是南邊緊挨著龍章門的安慶、長陽、鴻岳坊。這三坊被劃給高車人居住,而皇帝的鑾駕卻偏偏要經過這裡。
崔璨命龍城尹帶來兩百多龍城府衙下屬的士兵,一戶一戶將這裡每一戶高車人都調查清楚,家中有幾口人,多少牲畜,屬於哪一部,歸哪一甲管,全部登記造冊。並且又命人將高車人的首領找來,嚴詞警告,命他們約束族人,在皇帝出行那一日不得隨意外出。
高車人雖然蠻橫刁滑,但崔璨畢竟是當朝丞相,說話還是略管些用的。五六個高車人的首領被他嚴詞訓示了之後,也半推半就地承諾那一日不會找麻煩。
不料崔璨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突然不遠處騷動了起來。龍城尹怕傷到他,立即指揮士兵將崔璨圍起來,派人跑去詢問,一時回報,說是灰衣人又在襲擊高車人。幾個高車首領登時就急了,也不顧崔璨還沒讓他們走,紛紛拔刀引弓飛跑去增援。
崔璨早就聽說龍城有一群神秘的人,專門襲擊高車人。這夥人專門選高車人落單的時候發動襲擊,下手利落,來去匆匆。他們對龍城的坊里街巷極為熟悉,高車人防不勝防,屢屢吃虧。他立即吩咐龍城尹:「你們別圍在我身邊,帶人去追。龍城是天子腳下,不是法外之地,怎能容他們如此橫行無忌!」
言罷自己也翻身上馬,正要追過去,忽然四下里幾聲呼哨響起,似是在彼此呼應著朝著西面而去。崔璨心中一動,也顧不得旁人,催馬循著聲音而去。
龍城道路本就寬闊,今日因為丞相來查看,龍城尹提前派人來將路邊高車人的帳篷拆除,將閒雜人等驅離了道路,倒是令崔璨催馬奔馳時毫無阻礙。
那些灰衣人騎術比崔璨要高出一大截。崔璨竭盡所能地催馬飛奔,那幾道灰影終究還是拐了幾拐之後便消失無蹤。
龍城的格局,北邊繁華,南邊寥落。越往北,人跡越多,車轍也就漸漸不容易追查,一路到了勤政坊前徹底消失。此時崔璨再舉頭四望,只見街道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哪裡還能見得到形跡可疑的灰衣人。他嘆了口氣,只得作罷,掉轉馬頭朝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不料剛走過兩個街口,眼角卻突然瞥見一輛駟馬車停在一個背陰的側坊門前。坊牆後面是一所高大巍峨的宅邸,重角飛檐,斗拱嵯峨,粉壁丹柱,無一不透露出宅邸主人高貴的身份。
部屬見崔璨突然勒住馬不動,盯著輛馬車出神,忍不住問道:「崔相,咱們往哪裡去?」
崔璨回過神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那是誰的宅子?」
從人笑道:「崔相怎麼不認得了?這是慶善坊的西門,牆後是秦王府啊!」
「哎呀!」崔璨猛然醒悟,輕輕拍了拍腦門,「可不是到了秦王府嘛。只是從來沒從這邊走過,倒是糊塗了。」他的笑容一閃即逝,卻驅馬走近那輛馬車,留心往馬腹下瞧去。
不料坊門內值守的衛兵見有人靠近,連忙出來驅趕:「什麼人?沒事趕緊離開,不要停留。」
崔璨皺起眉頭看著那衛兵,問道:「秦王府外的看守不是撤了嗎?怎麼還不讓人經過?」
那衛兵嗤笑一聲:「秦王什麼人,怎麼可能讓人隨便往府中窺視?」
崔璨仰頭看著天邊的火燒雲,點了點頭:「是啊,怎麼能隨便往府中窺視。難怪,難怪。」
從人尚且不解,追問道:「崔相,你說什麼難怪?」
崔璨不答,反倒催動坐騎:「走,咱們再去拜訪拜訪秦王去。」
正說著,突然聽見有人笑道:「崔相要去見秦王嗎?咱們同去!」
「平中書也來了,真巧。」世家子弟自幼練就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饒是心頭微微驚了一下,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從容地微笑著,「在下正要去拜訪秦王。」
平若索性下馬將韁繩交給從人,笑道:「這裡進去是王府後門,這半邊的院子封了,進不去的,咱們繞到正門去。」
兩人轉到了秦王府的正門前,平若突然挽住崔璨的手臂,壓低聲音笑著問道:「崔相真的要進去嗎?」
崔璨一怔,抬起眼來,見平若目光灼灼正盯著他看,眼中深意令他不由自主一個激靈,再低頭去看自己被他挽住的手臂,略想了一下才小心試探地問道:「平中書這話……是什麼意思?」
平若哈哈一笑,放開崔璨,笑道:「我的意思是說,秦王畢竟身上還背著叛國的罪名,迄今不肯向陛下遞表請罪,也是陛下寬大,才容他還在自己府中居住。我與他是親戚,上門拜訪並無妨礙。可是崔相你與他沒有私交,又身居中樞,這樣的身份去見一個叛賊,只怕瓜田李下,容易被人捉把柄啊。」
崔璨一愣,沒想到平若思慮已經如此深。想了想,知道平若說得有道理,但好容易有那些灰衣人的線索,放棄了又可惜,一時間難以委決,低頭沉吟。
平若卻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輕笑著拍拍他的胳膊,突然湊近他耳邊,用只有他們二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說:「我知道你要找什麼,我可以替你去找,但你卻不該進去。」
縱是崔璨再如何擅長掩飾情緒,此時也不由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半晌只能問出三個字來:「你知道?」
平若後退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笑道:「崔相,我知道你勤勉忠悃,一心要為百姓做事,我也敬佩你的為人,但有些事情遠非看上去那麼簡單。如今朝中百官潦頓,暗流涌動,也就只有崔相你還在獨支大局,誠心做事。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蹚這趟渾水,即便是為了天下百姓,也請潔身自好,遠離這些旁人根本掌控不了的是非。」
一席話說得崔璨如同醍醐灌頂,登時醒悟。如今龍城所有的亂局皆由晉王未滅而起,而秦王又是晉王的左膀右臂,自己確實不適合去與平衍有任何接觸。
平若看他神情,也知道自己的話奏了效,笑道:「我知道你在追查那些人,但這都是次要的。你身為丞相,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這種事情讓有司去處理不就好了嘛。」
「多謝平中書提醒。」崔璨向平若深深行禮,直起身來再左右觀察,見秦王府前雖然已經沒有了玉門軍的蹤跡,卻莫名有幾個閒人遊蕩不去。他心中又是一凜,知道那都是在暗中監視秦王府往來人等的,登時覺得渾身上下都十分不舒服,如芒在背,冷汗順著脊背向下流。
他不欲久留,連忙向平若告辭,轉身帶著隨員快速離去。
平衍卻對家門外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此時正在接待一位客人,見平若進來,便笑著招呼:「阿若來得巧,來見見這位薩寶。」
平若笑道:「我聽陛下說起過,最近有個粟特商隊到了龍城,想必就是閣下?」他略微回憶了一下,便憶起對方的名字:「斯陂陀,對吧?」
斯陂陀哈哈大笑,起身雙手撫胸,以粟特人的禮儀行禮,又阻止平衍道:「殿下稍等,讓我猜猜這位少年貴人是誰。」
平若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出,也覺得有趣,便站好看著斯陂陀圍著自己轉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這才忍笑問道:「如何,猜到了沒有?」
斯陂陀仿佛突然福至心靈一般,瞪大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晉王世子!」
平衍和平若一同笑了起來。平衍笑著招呼道:「阿若來得正好,薩寶說他帶了些香料和裘皮來,你去挑挑看,給你母親選兩件,都算我送她的。」
平若笑道:「哪裡有讓七叔破費的道理,我自己掏錢就是。貨物呢?怎麼沒看見?」
斯陂陀賠笑道:「東西太多,秦王讓送到後面空地上,我陪世子去看看吧。」
平若正想擺脫旁人到秦王府的後院去探查,便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選好拿來給你看。」
平衍便讓管家陪著平若去看貨。一時間人走盡了,平衍目中的笑意也已經退盡,平靜地看著斯陂陀,問:「你剛才說誰讓你來找我?你再說一遍。」
斯陂陀心中有數,並不為他的面色所嚇,小聲卻清晰地說:「長公主殿下。」
平衍撫著額頭,十分無奈:「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只是她是南朝的長公主,又不是這裡的長公主,你就不能換種說法嗎?」
「不能。」斯陂陀異常堅定地搖頭,「她是我斯陂陀的長公主。」
平衍見糾纏不過,只得放棄,問道:「你見過她?」
「自然。」斯陂陀其實知道平衍想知道什麼,笑道,「自然還有晉王。」
這才是平衍關心的,他連忙問:「他現在如何?」
「不好。」斯陂陀大搖其頭,見平衍面色突變,於是解釋道,「整日兇巴巴的,有求於人也只會動刀子,我不喜歡,他不好。」
平衍被他的話氣得哭笑不得,只得又問:「他近況如何?」
「哼!」
平衍等了一會兒,才發覺斯陂陀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無奈苦笑,問道:「這麼說你是從阿斡爾草原來的咯?」
「是。公主殿下讓我來見你,說是你府中有位晗辛娘子,她想要傳句話。」
平衍搖了搖頭:「你見不到了。」
這回輪到斯陂陀面色一變:「什麼?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兒?」
平衍說話時面無表情:「晗辛不在我府中了。她現在在皇宮裡,在皇帝身邊。」
斯陂陀怔了怔:「那我就沒有辦法傳話了?」
平衍沉默片刻:「你還有什麼事嗎?」
他這話已經帶著送客的意味了,不料斯陂陀點了點頭:「有。」
平衍抬起頭來看他。
「公主殿下猜到也許我見不到晗辛娘子,所以她托我與殿下說幾句話。」
平衍再也忍不住,問道:「你一個粟特商人,一口一個公主殿下,卻將晉王視若無物,你到底聽誰的?」
「自然是公主殿下的。」斯陂陀回答得理所當然,似乎覺得他問了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問題,「我既然不是你北朝的人,就沒必要聽晉王的吩咐。我覺得公主殿下跟我更談得來。晉王,我不願意理他。」他哼了一聲,「今日我來,就是替她傳幾句話給你。」
「你說,哪幾句話?」
「第一句,公主殿下說請你儘快出山主持大局,牽制嚴望在北邊的兵力,暗助晉王的攻勢。第二句,請秦王好好珍惜晗辛,切莫讓她再受到傷害。」
平衍只覺心頭微微刺痛,冷著聲音問:「還有嗎?」
「還有第三句話。」
「你說。」
斯陂陀回頭看了看,屋裡確實沒有其他人,這才湊近平衍,低聲說:「公主殿下懷疑晉王世子曾派人刺殺晉王,請秦王多留意。」
平衍一怔,一下子支起了上身:「什麼?這不可能!」
斯陂陀冷笑一聲:「當日他們二人從一處絕密的山谷出來,就遇到了追殺。那裡只有晉王和世子知道,總不能是晉王遣人來追殺自己吧?」
平衍怔了怔,似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有所醒悟:「是了,我是知道有這樣一處山谷,但具體的位置,的確只有他們父子知道。但阿若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斯陂陀盯著他看了良久,這才起身道:「總之,話我傳到了,秦王聽與不聽就不是我能管得著的。晗辛娘子若在皇宮中,我也能想辦法見到她,秦王有沒有話想讓我帶的?」
平衍一怔:「你能見到她?」
「皇帝陛下買了我一百桶酒,我要再見他一面並非難事。」
平衍狐疑地將斯陂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問:「為什麼要幫我?」
「你不相信我?」斯陂陀收起他眼中市儈的時候,顯得格外冷靜,毫無顧忌地一口戳穿平衍的心思,「不論你怎麼看公主殿下,她的精明你肯定是領教過的。連她都能信任我,你大可放心。若一定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你可以當作我不是幫你,是幫晗辛娘子。」
「你認識她?」
「她是公主殿下的人,我自然會幫她。再說了,一個女人,在哪裡都不容易,能幫就幫吧。皇宮雖好,畢竟不如情郎身邊,你說是不是?」
平衍垂下眼皮,像是在咀嚼他話中的意思,輕聲重複:「她是公主殿下的人?」
斯陂陀上前一步,緊盯住他,低聲道:「殿下,公主殿下也知道你對她有疑慮……」
平衍冷笑:「龍城落入平宸之手,她居首功,我當然不信任她。」
「龍城不是在殿下手上丟掉的嗎?」斯陂陀不假思索地反問一句,令平衍一怔。斯陂陀繼續說:「若是晉王因此而對秦王有芥蒂呢?」
平衍立即搖頭:「他不會!」
「是了,晉王並不因此而懷疑秦王,他也同樣信任公主殿下。秦王為什麼就不能信任一次她呢?」斯陂陀阻止平衍說話,繼續道,「公主殿下讓我轉告你,眼下局勢,你與她合則兩利,分則兩敗。都是為了晉王,何不放下成見,暫時聯手?」
這話確實令平衍心頭微動。他挑眼研判著斯陂陀的神色,忽而一笑:「薩寶,你這樣子越發不像一個商人了。」
「做什麼就要有做什麼的樣子。我做商人的時候像商人,眼下是要替公主殿下跟你說話,自然要學她的模樣。」這話一說完,斯陂陀又變作笑眯眯的粟特商人,歪頭打量平衍,「如何?秦王若無吩咐,我就走了。下次見面不知何時呢。」
他見平衍一直低頭沉吟,便行了個禮,轉身向外走,說:「你跟世子說,他想要什麼貨物,我送他便是。其餘的我帶走了。」
「等一下!」平衍抬起頭來喚住他。
斯陂陀停下腳步,背對著平衍,露出個得意的微笑,再轉身時已經一本正經:「怎麼,秦王還有吩咐?」
平衍抬手將自己脖子上一直佩戴的白玉兔子解下來遞給他:「你把這個交給她……就說……無論如何,我等著她。」
斯陂陀笑道:「這就對了。」
他上前一步,正要接過兔子,不料平衍又收回手,死死盯著他道:「你的貨物就暫時放在我這裡,過些時日我跟你結帳。」
斯陂陀明白平衍這是要拿這些貨來作抵押,忍不住笑了:「秦王殿下,沒想到你也有一顆商人的心,我最喜歡跟你們這種人打交道了。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轉交。」他接過玉兔,轉身大步離去。
平衍卻坐在原處陷入深深的沉思。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日影西斜,光線漸漸暗淡下來,才見平若拿著一塊黑狐皮進來笑道:「好容易找到這個,七叔看看如何?」
平衍抬起頭來,目光緩緩移到平若身上,忽然問:「找到了嗎?」
平若一愣,給他看黑狐皮:「找到了呀,這個……」
「我是問你找到想要找的人了嗎?」
平若呆了一下:「七叔?」
「阿若,我是看著你長大的。狼崽子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麼。你是想找灰衣人?」
「七叔,我……」
「不用我啊你的了,你當守在我府門外的只有平宸的人嗎?你跟崔璨嘀嘀咕咕的時候消息已經送到我這裡了。」
平若見再抵賴不得,只得訕笑了一下:「七叔,其實我是不信你跟那些人有關係的……」
「那你就想錯了。」平衍冷淡地說,「灰衣人的確與我有關。他們的頭目就是素黎拓,那些人眼下都藏在我府中。怎麼,你是不是要去帶人來搜查?你記住不要用玉門軍的人,他們一定會徇私,要用你們賀蘭部的人。」
「七叔!」平若急了,不管不顧地將黑狐皮扔開走上兩步,「七叔你為什麼這樣說?我是賀布部的人……」他說到這裡突然察覺失言,連忙斂住緩了口氣問:「七叔,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平衍一把捉住平若的手腕,盯住他的眼睛:「你若還知道自己是丁零人,就不要去管灰衣人的事,龍城不是高車人能撒野的地方。」
平若愣怔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語氣嚇住,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七叔,我明白了。」
平衍這才放手,目光落在地上那塊黑狐皮上,微笑地點了點頭:「很好,這狐皮你母親一定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