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可嘆青泥何盤盤
2024-06-12 04:07:18
作者: 青枚
夜裡,平若突然造訪,其時平衍已經除去了外衣,正讓內官端著水盆準備洗臉。見平若進來便招呼了一聲:「你先坐,我洗洗臉,你別介意。」
平若笑道:「我跟七叔從來不拘禮,七叔你請便。」
平衍笑了笑,用手捧起水潑在面上,然後眯著眼睛四處亂摸。平若眼尖,連忙將布巾遞到他手中去,看著他將面上的水草草擦乾,便揮手令內官和阿嶼等閒雜人都出去。
平若一邊觀察著平衍的神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說:「晗辛娘子不在,七叔這裡十分不便。」
平衍垂下眼皮,不讓他看清自己的情緒,微微笑了笑:「還好。早就習慣了。」
這一句將平若的試探無形地擋了回去,令他有些尷尬,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頭輕聲說:「都是我不好,七叔你罵我吧。」
「罵你若是能讓晗辛回來,我不罵你也會去想辦法。」平衍的態度出乎意料地平靜,但語意中有一絲寒氣,卻令平若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房子裡平白顫抖了一下。
平若咬了咬牙,鄭重其事地許諾:「七叔,我一定把她救出來。」
平衍卻仿佛並不信他的話,只是簡單地嗯了一聲,低頭去解斷肢上包裹的布:「你還有別的事嗎?」
這話中已經有送客的意思,平若卻一時不想走,見一旁有個胡床,索性拎過來放在平衍身邊坐下,叫了一聲:「七叔。」
平衍看了他一眼,又輕輕嗯了一聲。他們二人從小一處長大,平若的弓馬都是平衍教的。平宗忙於政務時,也多是平衍陪在身邊悉心教導。平衍受傷之後閉門謝客,只有平若還能隨時到他府中來探望,兩人直到去年延慶殿之變前都一直彼此親厚。
也許是那聲「七叔」觸動了平衍心中柔軟的地方,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孤絕之氣似乎略消退了些,嘆了口氣,說:「也真難為你了。」
這寥寥六個字卻比所有的長篇大論更令平若感慨,登時覺得眼睛有些發燙,突兀地低頭用布巾蘸著水為平衍清洗斷肢。
平衍問:「你後悔了嗎?」
平若呆了一呆:「後悔?」他疑惑地看著平衍,見對方並沒有說明的意思,猛然一下子明白了,「七叔是問我選了陛下後悔嗎?」
平衍只是看著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不後悔。」他斬釘截鐵地說,「七叔,我從沒有一天後悔過,以後也不會。」
平衍盯著他,似乎不相信:「即便你輔佐的皇帝不堪大任,你也不後悔?」
平若低聲笑了笑:「他不堪大任,還有我呢。」
這話說得極簡單明了,平衍一下子就明白了:「這麼說,你是決定要對他不離不棄了?」
平若愕然抬頭,對上平衍深潭一樣漆黑的眼眸,多年來的默契又回到了他們中間,幾乎是一瞬間他就明白了平衍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父王讓你如此問的?他……是要回來了嗎?」
平衍盯著他,良久終於微微點了點頭:「你打算怎麼辦?」
「我希望他活著。」平若低頭苦笑,「但只怕是沒有緣分再續父子之情了。」
「你這麼狠心?」平衍有點兒不相信,明明平若依舊顧念著親情,卻不知為何在父子之情上卻決絕至此,「是恨他當日要將你杖斃?」
平若低頭繼續清洗斷肢。從平衍的角度看下去,只看得見這孩子額頭光潔飽滿,兩道眉毛平直上挑,濃黑英朗。也許是繼承了賀蘭部的樣貌,平若看上去不像晉王那樣輪廓深刻,鋒芒畢露,倒是眼角眉梢有著一種溫文柔和的氣質。
當初晉王就時常嘆息說平若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行事缺乏狠辣之氣,埋怨是漢人將這孩子教壞了。如今平衍想起來,總覺得這父子二人大概從骨子裡就不是同一種人。
果然,平若搖了搖頭:「我不恨他。」他突然抬頭沖平衍青澀地笑了笑,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其實當日是恨的,所以才出言頂撞,令父王無路可退,只得施以極刑。只是過了這麼久,我如今也勉強擔了些職務,也就漸漸能從他那裡著想了。當日我們犯下那樣重的罪,父王到底還是體恤我的,否則真要交由大理寺、宗正寺來處置,只怕也就沒有今日了。」
平衍笑了一下:「難為你還能明白。」
平若小心地將他的斷肢擦乾,用乾淨的布包好,狀似不經意地說:「七叔,你別怪我狠心。我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輔佐陛下,便註定了要與父王反目為仇。你問我想過沙場相見會怎麼樣,其實我日日都在想,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結果……」
「怎麼?」
「父王是不肯傷我的。即便他口中說得再絕情,總會留有餘地。他日若真是在戰場上拼殺,我定然不是父王的對手,但這餘地便是我的一線生機。」
平衍心頭一沉,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你說什麼?」
平若抬起頭,一雙眼眸明亮沉靜:「七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們父子早已選了自己的立場和道路。所要做的,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去走自己所選定的路。父王在戰場上英武勇猛,他日他若來攻龍城,嚴望是靠不住的,只有我親自上陣,才有一線生機。父王只要不忍心殺我,我就有辦法保全龍城。」
平衍死死捏住他的肩,咬牙冷笑:「你如此不顧父子之情,卻指望你父親顧及你?」
「當日我犯下那樣大的罪過,他最終也饒了我。七叔,這是我唯一的勝機,你罵我也好,鄙視我也好,我既然跟你說了,就做好了準備承受你的怒氣。」平衍手勁奇大,捏得他骨頭鑽心的痛。但平若咬牙忍住,一任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簌簌滾下,卻始終面帶微笑,平靜地承受著。
平衍看著他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良久,才終於長呼一口氣,放開手:「這麼說你早就想好了。」他冷笑了一聲,斜睨著平若,突然問:「你就沒想過另一條路?」
平若疑惑:「另一條路?」
平衍壓低聲音,仿佛這屋裡還有他們看不見的人也在偷聽似的,聲音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你想沒想過你父王御極的可能?」
「什麼?」平若大吃一驚,抬頭怔怔看著他,仿佛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平衍平靜地看著他,一直等他面上的震驚慢慢退去,才說:「我問你,如果你父王奪回龍城,你覺得誰坐皇位比較合適?平宸殺了河陽公,已經沒有可以繼承帝位的人了。」
平若還沒能轉過彎來,磕磕巴巴地說:「這……這怎麼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平衍的雙目放光,「你想過沒有,不管是平宸還是河陽公,都是你父王一手推上去的。既然如此,何必麻煩,如果他能打回來,我會力勸他自己登基御極。」
「你是說……要讓父王做皇帝?」
「他若繼位,你便是他的太子。這天下江山遲早是你的。」
平若耳邊嗡嗡作響,腦中一片混亂,抬起頭來茫然看著他:「我的?」
「你是他的長子,又從小被當作他的繼承人看待,只要你助他奪回龍城,你們父子之間就可以弭平不和。」
平若一時間腦中極亂,皺眉低頭沉思:「七叔,你真覺得我父王能奪回龍城嗎?」
平衍忍不住笑了一聲:「傻話!你覺得你們真守得住嗎?」他眼中光華凝聚,語氣漸漸咄咄逼人:「就算你父王如今暫時不足以與你們對抗,但只要你們一日不殺了他,他就會一直將奪回龍城作為自己的首要目標。他只要活著一天,就仿佛一柄懸在你們頭頂的劍,令你們無法掉以輕心,食不下咽,寢不沾席。日日夜夜,都只能提防著他什麼時候發動攻擊。更何況你父王並非孤立無援,南方諸鎮叛亂,西邊四鎮不聽號令,假以時日他若是收服了漠北丁零,你們所能控制的區域就只能一步步被他壓縮。」
這個前景,平若不是沒有想過,但從平衍口中說出來,卻有另外一番驚心動魄。但他嘴上卻不肯承認,一味質疑:「七叔所說確實有可能,但一切尚在兩可之間,凡事未實現,便都只是願景而已。」
平衍目光如炬,早看出平若頰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知道他此刻心中極其矛盾,便暫時不再逼迫,笑了笑,語氣放緩:「我知道你有心要做一個匡扶社稷、輔佐君王、如同周公孔明一樣的萬世名臣。但這些日以來你莫非還不明白嗎?平宸並非可以輔佐的明君。他既不是周成王,也不是蜀漢後主。你空有滿腹才華,卻要花在應付他身上,這才是浪費。你若真有拯救天下蒼生的雄心抱負,有什麼比自己成為天下之主更好的呢?」
平若知道他說得都有理,也知道自己確實沒有道理拒絕這樣的話。但是有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上,令他無法釋懷,更不能因為平衍的話而歡欣鼓舞。他有些踉蹌地站起來,勉強維持著鎮靜:「七叔,時候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平衍驚訝地皺起眉來:「你居然不動心?你真打算幫平宸到底?為什麼?你對他竟然如此忠心?」
這話令平若無法躲閃,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七叔,若是我一聽你說能做太子便背叛陛下,我豈不是就變成了你最瞧不起的那種沒有立場、見風使舵的小人了?」
平衍愣了愣,苦笑:「真是小孩子話!」
平若只覺胸口無比憋悶,苦笑了一下,卻無法再說什麼,只得懇求平衍:「七叔,今日這些話你千萬別再提起。若父王真有那樣的本事,能攻破龍城,我自會自縛到他面前請罪。但只要陛下還在一日,我便不能做出背棄主上只求榮華之事。若真是那樣做了,就算父王登基,我被封為太子,只怕也難以服眾。七叔,這旁人看著如登天一般的美事,於我卻是地獄。」他幾乎是逃到了門口,打開門被外面的夜風一吹,頭腦霎時間澄明了許多,鎮靜了一下,回過頭來又道:「今日之話,我不會跟任何人說,只會讓它爛在肚子裡,七叔請放心。」
平衍冷笑:「這我相信,你若說了,只不過讓平宸更加疏遠你而已。」
平若一怔,苦笑了一下,也顧不上行禮,轉身就走。
平衍看著他的背影被淹沒在茫茫夜色之中,重重地嘆了口氣,心中失望至極,同時也驚訝至極。不明白為什麼平若居然連這麼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誘惑都要抗拒,卻要對平宸那樣的人不離不棄。
平若回到晉王府的時候仍然心神不寧,匆匆換過衣裳就將伺候的下人全都趕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案後面發呆。
平衍的話如雷貫耳,驚得他心頭久久不能平靜。
平若從沒想過平宗還有自立為帝的可能。如今被平衍點醒,才恍然意識到,如果平宗想要做皇帝,竟然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平宸的帝位本就危若累卵,他們才會密謀延慶殿之變。如今崔晏已死,平宸親政,晉王遠遁漠北。似乎平宸的夢想已經實現,但是平衍說得很明白,平宗一日不奪回龍城就一日不會罷休。如果他們任由事態發展,就遲早會失去龍城。
平若閉上眼睛靠在繩床上,努力想要尋找出避免這個局面發生的辦法,但平衍的語聲卻不斷鑽入耳中,攪得他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他猛地跳起來,走到格架前,小心挪開一套書,從書後將一個小布包掏了出來。
屋裡燈光搖曳,平若的影子在燈光下微微顫動。他捧出布包回到桌案前,小心地一層層打開,裡面卻是幾塊已經被燒得發黑的陶片。
平若目光落在陶片上,雙眉緊蹙,死死咬著嘴唇,像是他眼前的不是殘破的陶片,而是一柄殺人的利劍,一杯劇毒的牽機藥。
過了良久,他才緩慢動作起來,用銅扦將燈光挑到最亮,拿起一塊陶片送近燈光仔細觀察。
在無數個靜謐無眠的夜裡,他都這樣做過。那幾片陶片上被他的手指磨掉了許多的殘灰。在燈光下,即使被燒得發黑,仍能清楚地看清幾個深褐色的印記。平若從小就隨著父親打獵征戰,自然知道這是血跡。他對這些陶片已經熟悉到了不用去看,也能在心中描畫出這些血跡所組成的文字。
他本以為這些血字只是一個意外的機密,對於如今的他已經不構成任何威脅。但是平衍的話卻成功地讓這些血字的一筆一畫都變作了刀刃,每一個刀刃都在他的心頭深深地劃下血痕。
他覺得胸口無比痛悶,猛地抬頭大口地呼吸,又覺這房間太過憋悶,竟然令他無法安坐。
平若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他將陶片扔回布包里,拎著布包大步出了門。
此時已是深夜,整個晉王府已經睡了過去。
平若在中書省也有住處,他平日不常回家,院中偶有巡夜之人遇見他都十分意外。平若囑他們不得聲張,自己悄悄來到賀蘭王妃所居的毗盧院,見上房的窗戶上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母親還沒有睡,便過去輕輕敲門,怕驚嚇了王妃,口中輕聲喚道:「阿娘,是我,阿若。」
賀蘭王妃已經卸了妝正準備睡下,聽到他的聲音,又是驚訝又是驚喜,連忙起身,見鶯歌已經去開了門引平若進來,過去拉起平若的手關切地問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見他還沒有更衣,心疼地問:「才回來?吃飯了嗎?我讓鶯歌去給你弄點兒吃的。」
「不用不用。」平若連忙擺手,回頭吩咐鶯歌,「你下去吧,我與阿娘說幾句話,你在外面守著,別讓旁人進來。」
鶯歌、燕舞都是賀蘭王妃從賀蘭部娘家帶來的侍女,與平若無比熟稔,聽他這樣吩咐,知道這母子是有要緊的話要說,也不敢大意,行了禮之後就退了出去。
哪怕平若如今已經位列朝政中樞,成為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中書令,在他阿娘眼中,也仍然是個孩子。賀蘭王妃拉著他的手,來到燈下細細打量,見他面上滿是風塵之色,心疼地問道:「又在外面跑了一天?這天氣一日賽一日的熱了,你們還要穿著官服到處跑,動輒一身大汗,你看看,滿臉的漬子。我剛洗過臉,給你也擦擦?」說著便要去水盆里擰布巾。
平若連忙攔住她:「不勞阿娘,我自己來吧。正是想洗洗臉呢。」
他起身去洗臉,賀蘭王妃見他將一個布包放在腳下,似乎十分小心的樣子,便問:「你帶來的這是什麼?」
平若正往臉上潑水的手突然停頓,待了一小會兒,才說:「是您讓我找的東西。」
賀蘭王妃登時明白了,臉色變得蒼白。她努力壓下心中不安,牽動嘴角試圖笑一笑緩和情緒,但這微弱的努力很快就被不安壓制下去。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問:「怎麼用了這麼久才找到?」
平若反倒平靜了下來。他洗完臉,拉過布巾將臉上的水細細擦拭乾淨,才抬起頭看著王妃:「當日阿娘吩咐過之後我就去了,這東西……已經在我那裡放了三個月了。」
王妃面上一僵,半晌又勉強笑了笑:「既然找到了,為什麼不立即拿給阿娘來看?」她如此問著,卻不由自主垂下眼不去看平若,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泄露出她忐忑的心情,終究還是不放心地試探道:「你……你看過了?」
平若的目光駐留在母親身上。她也才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容貌依舊光艷照人,髮髻披散下來,益發顯得年輕。在平若的印象里,母親一向保養得當,溫柔慈愛,此時看去卻更像是個心中不安的尋常婦人,揪著心等著最致命的傷害。
平若在心中嘆了口氣,並不欲令她更煎熬,直截了當地說:「看過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仿佛鐵錘一樣砸在她的心上。賀蘭王妃抬起頭來,幾乎是哀懇地看著兒子:「阿若……」
「我父王知道嗎?」他因為要力持冷靜,所以聲音顯得有些冷漠,見母親搖頭,又追問,「寫下這些的是那個女人?她怎麼會知道?」
賀蘭王妃無比後悔,痛心疾首地說:「都是我不好,那女人太精明了,我一字沒有提起,她卻猜到了。她太精明了!」
平若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那個女人的厲害,的確不是他母親這種久居內宅的貴婦人所能應付的。他走到榻邊,在母親身邊坐下,低聲說:「今天我去看七叔了。」
賀蘭王妃一下子抬起頭:「你去見阿沃?」
「放心,他如今什麼也做不了。但是我們聊了很多事情。阿娘,你想過父王如果打回來的話會怎麼樣嗎?」
賀蘭王妃無端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身體:「他……他的怒火會把龍城燒毀的。」
平若一時無語,若是父王回來,只怕她是首當其衝要領受他怒氣的人。但平若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希望他回來?」
王妃突然抬起頭來,雙目茫然空洞,搖了搖頭。
平若倒是有些不解了,問道:「你跟父王也是一輩子的夫妻了,怎麼會決裂至此?莫非真的是因為我?」
「當然!」王妃突然激動起來,望向平若的眼睛裡飽含著淚水,手撫上兒子的臉,「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他卻要殺你。阿若,你要明白,為了你,阿娘可以與任何人為敵。只有你安康福樂,阿娘才能放心。」
這回答反倒讓平若更加迷惑。他畢竟是未經情事的少年,不像葉初雪一眼就能分辨出賀蘭王妃這種激烈的情緒到底是哪兒來的。他不懂,只是問:「可是父王他並沒有真的殺了我啊。他不是終究饒了我嗎?」
「你不懂!」賀蘭王妃激動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你是我的全部。阿若,你阿爹可以有許多女人,那些八部的夫人也罷,那個葉初雪也罷,他願意寵誰都隨他去。可是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你阿爹可以沒有我,我卻不能沒有你。」
平若懵懵懂懂,卻也知道這道理只怕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只得說正題:「七叔說,如果父王回來的話,會登基做皇帝,那時我就是太子。」
賀蘭王妃一怔,隨即全都明白了。「可是你卻不敢。因為那個?」她的手指向布包,「她究竟寫了什麼?」
「當時酒缸被砸碎,大火燒得十分厲害,如果阿娘不讓我去找的話,這件事情也許會就此被湮滅,再無人知道真相。可是因為阿娘一句話,我去找了,不幸還找到了。」他指著那布包,苦澀地笑了笑,「都在那裡面了。那個本來你可以不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賀蘭王妃聽出了兒子語氣中的惋惜失落,不甘心地過去將布包解開,從裡面拿出一片燒得漆黑的陶片,湊到燈下去看。褐色的血跡留下的筆畫清晰可見,字跡卻殘缺不全。她連忙去拿起另外一塊陶片想要拼湊起來。
「寫字的陶片,一共有十一片。」平若冷冷地開口,「上面寫著八個字:平若並非晉王血脈。簡單明確,毫無歧義。阿娘,這八個字就像刀一樣天天都在我心口上戳,我每天都在猶豫,要不要來問你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又想,無論怎樣,你是我親生母親,這總不會是假的。對嗎?」
「當然,當然!」賀蘭王妃驚得無法再壓抑,一把將平若拉到自己懷裡用力抱住,就像小時候平若每次受了傷或是受到驚嚇那樣,只是如今平若已經長成,令她想要撫摸他的頭頂已經變得十分困難,「你是阿娘的心頭肉,是阿娘這一輩子唯一珍視的人,你當然是阿娘的寶貝。」
平若心頭酸痛,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筆直站著仿佛一棵楊樹,任由母親將他抱住,卻一點回應也沒有。
「阿娘,如果當初父王把我打死了就好了。」
賀蘭王妃愣了一下,吃驚地後退一步拉開距離打量平若,見他神色漠然冷淡,突然怒從心頭起,揮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不許你這麼想!」這一下打得又重又狠,平若被打得頭偏到一邊去,賀蘭王妃自己手掌也火辣辣地痛。
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打完就後悔了,過去查看平若臉上的傷痕,急切地說:「我傷了你沒有,阿若?你別怪阿娘,你是阿娘唯一的希望,你絕不能說死字,絕不能這樣。」
平若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悶悶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
王妃卻猜到了他的心事:「你是怕你阿爹終有一天會回來,你怕不是他的對手?」她皺著眉頭努力思考:「你怕他回來做了皇帝,卻因為你的身世不讓你做太子?」她此刻也想明白了問題的癥結,就在於自己的多事,登時懊惱起來:「是阿娘不好,阿娘當時病糊塗了,阿娘不該讓你去找,阿若……」她抱住阿若:「現在就把這些陶片毀了,你阿爹不知道,此事沒有旁人知道,你父王永遠不會知道。」
「那個女人知道!」平若終於將滿腔的委屈發泄出來,「你忘了這就是那個女人寫的嗎?」
賀蘭王妃也才想起這一出,登時懊惱得跺腳:「當日見她猜到,我就沒打算留活口。那把火是我放的,就是為了燒死她滅口。誰想到你父王卻突然回來將她救走!」她下定決心,拉住平若的胳膊:「你放心,阿娘會讓那女人永遠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