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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老盡青山換明月

2024-06-12 04:07:01 作者: 青枚

  楚勒帶著大隊人馬進入昭明城找到堯允的時候已經天色大亮。

  他坐在自己官邸那個房間中,瞪著之前賀有光所坐的位置發呆。桌案上堆積如山的案卷沒有人動過,還是原先的模樣。座位左手邊賀有光的茶杯里還留著一點點茶水,淡黃色的茶漬在白瓷杯底上留下一圈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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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勒風風火火地進來,看見堯允鬆了口氣:「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裡待著。快來吧,兩萬步兵已經進城了,咱們商量一下後面該怎麼辦。」他說了半天,發現堯允仿佛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眼睛盯著桌案發呆,便不由自主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見桌上油燈還燃著,火光搖曳,在大亮的天光中顯得蒼白無力。

  「唉,怎麼還點著呢?」楚勒過去,噗地一下將油燈吹滅,轉過頭沖堯允說,「走吧!」

  堯允眼中的光芒似乎隨著油燈的熄滅而消失,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楚勒,語氣中全是沉痛抑鬱:「他瀏覽案卷直到深夜,手邊沒有水了,出門去找人,聽見外面喧鬧便出去察看,然後被我帶人射殺了。」

  楚勒眉頭擰起,臉上的興奮之色消失了:「已然這個樣子了,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堯允卻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說下去:「我將昨夜的事情反覆想了好幾遍,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楚勒眼中漸漸凝聚起銳利光芒,盯著他看了半晌,點了點頭:「好,你問吧。」

  「你是什麼時候到昭明的?」

  「今天是第八天。」

  饒是心中早已有了準備,聽見這個答案,堯允還是吃了一驚,他怔了怔,慘笑了一下:「你到昭明這麼久都沒有聯繫我,卻在昨夜出現在安槐子那裡……楚勒將軍,我以為你是晉王最信任的下屬,才全心信任你,甚至將帶領大隊人馬進城的重任都交給你了。你說說,我這雙眼睛留著還有什麼用?」他說著,突然抽出匕首向自己的眼睛扎去。

  楚勒大吃一驚,喊道:「不可!」撲過去擒住他的手腕,要從他手上將匕首奪下來。

  不料堯允的匕首突然轉向,趁著楚勒撲上來,直接頂上他的咽喉,將楚勒制住。「楚勒將軍,」堯允語氣冰冷,「你究竟為什麼要將我置於這樣的境地?你為誰做事?」

  冰涼的刀刃貼在自己的頸側,楚勒立即明白堯允全都知道了。他倒並不吃驚,被拆穿是遲早的事,只要目的達到,一切就都無妨。心裡微微定了定,楚勒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我自然是替晉王做事。堯允將軍,這點你可一定要記住。」

  堯允揪著楚勒的衣襟,將他摔倒在地上用一隻腳踩住他的胸口,匕首始終懸在他的眼前,喝道:「你老實說話,到這個地步了還想隱瞞不成?」

  楚勒淡淡一笑:「我若是對你有惡意,只怕此刻你已經屍首無存,還能在這裡拿著匕首對我吆三喝四嗎?」

  堯允腳下用力,踩著他的胸口重重往下壓。楚勒登時就上不來氣,臉色憋得通紅,難受得額頭上青筋暴出。堯允喝問:「那兩個來追殺我的人其實是你的人?」

  楚勒已經無可隱瞞,點了點頭。

  堯允更怒,又問:「你早就將各處地形查看好了,才能將我引上城牆。你故意引走城上守軍,最後撞見那個是你安排的?其實根本沒有我被殺的謠言,只是他一個人說的?」

  楚勒點頭:「你全都猜對了。」

  堯允睚眥欲裂,匕首又向下壓了些,問道:「安槐子也是你的人殺的?」

  楚勒卻搖頭,他要害受制,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要說出句話來十分不容易:「她沒有死,我囑咐過他們不可傷她性命。」

  堯允呆了呆,卻問:「為什麼?」

  楚勒艱難地笑了起來:「你是真不明白嗎?」

  堯允瞪著他,腦中千萬個念頭轉過,前因後果早就想得通透了,只是因為安槐子這件事情才篤定了。他頹然放開腳讓楚勒坐了起來,問道:「一直暗中跟蹤我的是你的人?」

  楚勒撫著胸大口喘氣,吃力地找到說話的聲音:「你一直以為是賀有光?」

  「他到底是不是嚴望的人?」

  「你覺得呢?」楚勒喘息略定,仍覺胸悶,解開衣襟低頭看了一眼,只見胸口印著一個拳頭大的青印子。他苦笑著搖頭:「人說堯允將軍英武果敢,勇猛無敵,果然名不虛傳。」

  堯允冷冷看著他,幾乎要把牙咬碎:「我一世的英明就毀在了你的手裡。」

  楚勒抬頭看他一眼,神色中滿是譏諷:「你以為你能扛得過賀有光的捕風捉影,他是受了嚴望的私命,要來收你的兵權和你的人頭,以此警告諸鎮不得作亂,要歸順皇統。我只不過是讓你提前走到這一步而已。」

  「你讓我做了剿殺太宰府督軍的叛臣!你這是讓我犯了謀反的大罪!」堯允失控地吼了起來。一宿以來的驚怒、震撼、懊惱到了這個時候終於爆發了出來:「我家人妻子都還在龍城,卻在這裡擁兵自立,你將我置於萬世唾罵的旋渦中。龍城正磨刀霍霍要除掉邊鎮,你就讓我站起來當這個靶子,不出半月,龍城就會調集周圍的駐軍到昭明。你是讓我自戕以謝君上,還是讓我與朝廷的大軍同室操戈?這裡可是昭明,往前十里就是落霞關,你真的不明白到時會有什麼後果嗎?」

  楚勒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三個月前,楚勒曾經暗地裡潛回龍城,買通了禁軍的看守在地牢里見到了秦王平衍。兩人在牢中對今後天下局勢做了推測,一致認為晉王若要奪回龍城,突破口實際上是在昭明。此處與落霞關接壤,是南部諸鎮中兵力最強大的一個,而且堯允與平宗私交密切,是可以拉攏利用的。

  楚勒等堯允平靜下來,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沒錯,這裡是昭明,只要你堅守住這個門戶,龍城即便派大軍來圍剿,也不敢動手。你怕落霞關有變,他們比你更怕。」

  堯允仰天長嘆:「我堯允一生忠勇,奮勇殺敵,立下赫赫戰功,又為國家戍邊這麼多年,苦心經營著昭明這個要衝,難道這一切從此全都付諸東流!堯允這個名字只怕以後會被寫進史書之中,與李陵、董卓這些人相提並論了。」

  「你怎麼還是如此糊塗?」楚勒皺著眉頗有些不耐煩,「秦王定這個計策時我尚覺得有些莽撞,擔心令你受到委屈,如今看來,這計策竟然無比正確。」他不理睬堯允的怒目瞪視,問道:「難道你還指望平宸小兒能夠長久坐穩帝位?你真以為晉王從此一蹶不振再無東山再起的機會?」

  「當然不是!」堯允脫口反駁,「晉王深孚民望,根基深厚,自然能夠重回龍城。」

  「那麼晉王回歸之日,你希望以什麼面目見他?首倡義旗的功臣,還是同流合污的羽翼?」楚勒的話中帶著刺,「人人都說堯允將軍忠勇無敵,只是這個『忠』字若落到了錯誤的人身上,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最後只能是一場空。你現在怨我,只怕屆時就該謝我了。」

  「可這並不是晉王的意思,而是你們……」

  楚勒耐心幾乎用罄:「秦王和晉王的關係你還不知道嗎?晉王遠遁漠北,能在中原主持大局的,就只有秦王而已。」

  堯允再也找不到理由質疑,愣了半晌,問道:「現在我該怎麼辦?」楚勒的回答簡單而堅決:「既然不能兩面受敵,至少將其中一面化敵為友。」

  堯允一怔:「什麼意思?」

  楚勒笑了笑:「你的好朋友龍霄現在就在落霞關,難道你不知道嗎?」

  其實龍霄早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接到了昭明劇變的消息。

  畢竟只是一山之隔。就在賀有光人頭落地的同時,已經有人飛奔離去,趁著全城戒嚴的命令還沒有傳下來,緊著出了城門,隱入昭明山中。

  彼時龍霄尚在睡夢中,被青奴不管不顧地喚醒,正要發怒,青奴迎面一句:「昭明城反了……」就將他所有的睡意驅散。龍霄萬想不到一貫沉穩老實的堯允居然能幹出這樣的事來,坐在榻邊發了一會兒怔,突然跳起來吩咐青奴:「更衣,我要去見余帥!」

  天氣炎熱,余鶴年穿著紗質的中單,下身白綢袴褶,手裡拿著一把團扇正呼呼地扇著風,見龍霄進來,連忙口稱賢侄將他招呼到自己身邊坐下,關切地問:「落霞關比你們太倉還要悶熱,你住得可還習慣?我這裡有楊梅酥山,你吃一點兒嗎?」

  殷殷切切的語氣更像是在關愛地詢問一個頑童。龍霄哭笑不得,只能繼續扮演他「賢侄」的身份,連忙直起身行禮:「酥山最好,多謝老伯。」

  余鶴年見龍霄完全能夠領會自己的用心,也十分欣慰:「你聽說了武都侯龍霄被羅邂逼迫逃離鳳都的事情了吧?」

  龍霄乍然聽見自己的名字,還有些不習慣,愣了愣才點頭:「聽說了。」

  「你覺得龍霄會去哪裡呢?」

  龍霄心中暗笑,睜著眼睛說瞎話這種事情他最擅長,只是不知道余鶴年的用意是什麼,於是謹慎地揣度著說:「總不會去羅邂找得到的地方。」

  「聰明!」余鶴年一拍大腿,「我也這麼覺得。」

  龍霄心中腹誹余鶴年狡猾,一邊跟他說得如此熱絡,一邊卻又滴水不漏,見對方目光明亮地瞧著自己,一副渴切想要聽到更多分析的樣子,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胡編下去:「現在整個朝堂都在羅邂的控制中,他找不到的地方就只能是……」

  他正想說是沿江一帶,余鶴年卻用團扇的柄「噹噹當」地敲著桌案說:「對對對,只能是昭明!」

  龍霄眉毛一挑,知道他終於說到了要害處,便佯裝不解地皺起眉頭,捏著下巴說:「可是龍霄好不容易才從昭明跑出來,他回去做什麼呢?」

  「那誰知道!」余鶴年打了個哈哈,用力扇了幾下扇子,將自己的鬍鬚扇得在胸前飛舞,這才又壓低聲音說道,「可是你看,龍霄剛死裡逃生,昭明的堯允就殺督軍自立,你不覺得這裡面有蹊蹺嗎?」

  龍霄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你是說龍霄確實跟北朝勾結密謀反叛?」

  「那倒不盡然。」余鶴年大搖其頭,「跟堯允勾結有可能,跟北朝勾結就肯定不是。你看堯允不是也叛了嗎?」他說到這裡,連連讚嘆:「這是一步妙棋啊。龍霄叛了南朝,堯允叛了北朝,他們兩人如果聯合起來,占據落霞關和昭明,只怕南北兩邊都會頭痛呢。」

  龍霄的心狂跳了一下。他聽得明白余鶴年的暗示,但是這樣的想法太過離經叛道,是他以往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向。「叛國自立」這四個字離他太遠太不可及,更何況是與北方的堯允聯手,這樣他們定然會招致南北雙方的聯手討伐。如此一來,只怕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滅頂之災。

  余鶴年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突然搖頭說道:「未必,未必。」

  龍霄皺眉看著他:「什麼未必?」

  他眯著眼微笑,在龍霄看來,越發像一隻心懷不軌的狐狸。余鶴年微笑:「你想什麼,我就說什麼未必。」

  龍霄再也沒有耐性跟他打這樣的啞謎:「你為什麼會這麼想?龍家受國朝大恩,幾代忠良,怎麼可能背叛朝廷,做出對不起先祖的事情?」

  「現在的朝廷還是老武都侯時的朝廷嗎?你說龍家是該忠於帝室呢,還是該忠於羅邂呢?」

  「你說什麼笑話,羅邂也配嗎?」

  「現在令龍霄有家不能回的是誰呢?帝室還是羅邂?」余鶴年一針見血地補了一句,「更何況,先帝所剩骨血,只怕就只有永嘉公主了吧?全天下,只有龍霄有責任和理由替帝室出面討伐奸逆了吧?我倒是覺得,龍霄如果真的把握住機會對抗鳳都,不但不是叛國,倒是盡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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