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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九萬風雲海浪深

2024-06-12 04:07:03 作者: 青枚

  平若一進延慶殿,忽覺迎面一陣疾風襲來,他本能地側身歪頭,只聽身後內官一聲慘呼,被一隻筆架砸中眼角,捂著臉摔倒在地上,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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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若壓住心頭的驚怒朝殿中看去,平宸叉腰站在桌案後面,手中猶握著一條大理石鎮紙,在手中如同匕首一樣揮舞著,沖他怒吼:「當年太武皇帝規定群臣無祿,你們非說無祿百官生活無著只能靠貪腐,受害的是百姓。如今朕高官厚祿養著你們,你們幹什麼了?還不是一樣庸碌無能,不但百姓不能安居樂業,連朕也不能安心過上一天!」

  平若趁他開罵的時候目光飛快地將殿內情形掃過,見嚴望也跪在地上,一言不發任他叱罵,知道這回平宸是真的震怒了。原因他倒也能猜得出來,定然是與堯允反叛有關。

  平宸黑著臉瞧著他冷冷問道:「你來做什麼?」

  平若面色凝重,向周圍看了一眼:「私下說。」

  平宸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衝著嚴望冷笑一聲,負手進了內殿。

  平若跟進去,不等平宸問就直接開口:「我知道你今日發怒是因為堯允在昭明反叛。但你知道為什麼嗎?是因為嚴望派去的督軍逼反了他。不但昭明的堯允,到今日為止,長江一線臨江、青堰、湖陽三鎮也都殺了督軍響應昭明,長江一線已經全都失控了!」

  平宸一呆,脫口說道:「不可能!」

  他突然跳起來,推開平若跑到牆邊,拉著從房樑上懸下的一根繩子將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圖拽下來垂掛在自己面前。平若過來,手指在地圖上移動:「這裡,長江一線。」

  「不可能……不可能……」平宸震驚地喃喃自語,「逆臣,全都是逆臣!」他雙目通紅,轉向平若:「他們都是晉王的餘孽!他們早就有不臣之心。我就說要將這些人全都除掉,你們卻說什麼要懷柔,要平定人心。如今人心沒有平定,連那關鍵的邊鎮都反了,我倒要看看你們還想說什麼!」

  平若皺眉:「現在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平叛。他們殺的是太宰府的督軍,打的旗號是『清君側,誅奸逆』。你只要殺了嚴望,那四鎮就沒有道理再反叛。」

  平宸冷笑起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要除掉嚴望。這個念頭你最好趁早打消,朕不會放棄嚴望。你們都背棄朕,朕也不怕。只要他不背棄朕,就沒人能將屬於朕的皇位奪走!」

  平若看著他,只覺無比陌生:「你搞明白,最有可能奪走你皇位的就是嚴望。」

  「不可能!」平宸冷笑,「他一個漢臣,能有什麼本事?倒是你!」平宸瞪著平若,神態激狂:「還有其他姓平的,你們才是最大的奸賊。你們想殺了我篡位,想都不用想,有嚴望保護我,我絕不會讓你們得逞!」他雙目冒出癲狂的光芒,已經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誰,只是回身將懸掛在牆上的劍猛地抽出,用力將桌案一角斬下:「你們誰要覬覦我的皇位,就讓你們如同這個案子!」

  平若從延慶殿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一輪橘紅色的夕陽正沉沉隱入巨大的宮殿後面,只餘下漫天紅霞,將天地都染上了血色。

  平若看著這妖異的天色,平白顫抖了一下。忽聽耳邊響起腳步聲,連忙回頭,見高賢正悄然來到他的身後。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高賢輕聲地說,與平若並肩而立,憑欄臨風,望著遠處太華殿屋頂上的鴟吻。風倏然大了起來,九重宮殿屋檐下的鐵馬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一時間滿耳都是雜亂的叮咚聲。

  「是啊。」平若被那些雜聲擾得心緒更加煩亂,淡淡敷衍了一句就想離開,「看來明日是個好天氣。」

  高賢卻不肯放過他,一路追在他身後問道:「剛才崔相求見,老奴給擋了。世子,您說該不該讓他覲見?」不管中間經歷了多少的曲折起伏,他在私底下都執著地稱呼平若為世子,這令平若也十分無奈。

  「高貂璫,你我如今同朝效命,『世子』二字可以不提了嗎?」

  高賢卻仿佛十分不解:「前兩天宗正卿上表請求陛下讓你承襲晉王之爵,世子為何拒絕?」

  平若怔了一下。他並不想與這個幾次三番改換門庭的老閹貨有太深交往,但畢竟當初是他帶著自己和平宸逃往金都草原,這樣的救駕之功,任何人都無法視而不見。他也不想為自己惹麻煩,只得在面上勉強應付著。

  「是陛下讓你來問的?」平若的聲音不冷不熱,用反問來應付高賢的探詢。重返龍城這幾個月,他漸漸學會了謹言慎行。父親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的頭上,到如今他才有所體會。那個人權傾天下時自己固然無法與之爭鋒,即便如今他已經敗逃漠北了,卻仍然是令他夜不成寐的威脅。

  如果他不肯就此罷休又殺回來,到時父子會不會在戰場上相遇?又或者他在朝中的勢力消失,會不會有人以此為罪名趁機用來打擊自己?抑或萬一那件事情被揭發出來,只怕賀蘭、賀布兩部,以及朝野上下會掀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高賢這個立場始終變化不定的人,面對他,平若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應對。

  不料高賢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是王妃讓老奴問的。」

  平若的腳下一頓,詫異地向高賢看去:「我阿娘?」

  「王妃對殿下甚是想念。」高賢說起假話來眼睛都不眨一下,「拉著老奴的手問,何時能讓殿下回來。她總覺得,如果殿下交出爵位軍權,陛下或許能網開一面,讓他回來與世子和王妃團聚。」

  「高貂璫,」平若想了想問道,「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高賢微微愣了一下,重複他的問題:「老奴……怎麼想的?」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平若所指,狡黠地笑了笑:「老奴為人奴僕,並不懂得朝堂爭鬥,誰做這個皇位,誰掌朝中大權,對老奴來說都不重要。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老奴伺候殿下十二年,隨他鞍前馬後,彼此扶持沙場縱橫;後來又伺候陛下七八年,是眼看著你和陛下從當初的孩童長到如今這樣一表人才的翩翩少年。不管是晉王還是你和陛下,我都不忍見你們落得個身陷囹圄、罪責加身、萬夫所指的下場。」

  平若靜靜聽著他說話,身後鐵馬的響聲漸漸不再那麼令人煩躁。他負著手由著高賢隨自己緩緩而行,一直到走出了延慶殿,來到皇宮昆明湖畔,眼見著新柳搖曳,芙蓉生姿,水面波光點點,風也登時覺得清爽了不少。

  「那麼如果有朝一日我若敗於父王蹄下,還望高貂璫記得替我美言兩句。」

  高賢多敏感的人,立即察覺到了他話外有話,一時間呆住:「世子,你這話……」

  平若嘆了口氣,向天邊望去:「明日是個好天氣,只是不知道這好天氣還能維持幾日。」

  平若離開了皇宮直接去找平衍,到了秦王府卻不見晗辛如往常般在平衍身邊照應,便問道:「晗辛娘子呢,今日怎麼不在?」

  正巧送葡萄乾果枇杷進來的阿嶼聽見了,搶著說:「吵架了,跟殿下鬧脾氣呢,在自己屋裡不肯出來。」

  「多嘴!」平衍低聲喝斷阿嶼,臉色尷尬,耳根子卻不由自主地紅了,有些狼狽地瞧了平若一眼,訓斥道,「也不看這兒有客人,輪得到你說話嗎?」

  平若嘻嘻一笑:「七叔太客氣了。咱們自小一處長大,你卻當我是外人?」

  平衍欲言又止地看著他,長嘆了一口氣,轉而吩咐阿嶼:「去把晗辛娘子請出來,就說……」他頓了頓,「就說是蔡太醫來了。」

  正拿著一碗酪漿往嘴裡灌的平若聽見這話撲哧一聲噴了出來,待他擦了嘴抬頭,見阿嶼已經飛快跑走,這才打趣地問平衍:「我什麼時候成太醫了?」

  「說我找她,只怕不肯來。」平衍面不改色地端著碗喝酪漿,卻把平若逗得捧腹大笑了起來。

  之前從延慶殿出來時,他滿腹憂慮,心情鬱結,不想到了平衍這裡卻幾句話就被說得笑了出來。一思及此,平若不禁由衷感嘆了一句:「還是自家人說話輕鬆。」

  平衍與他自幼相處,其實早在大門口時便已經察覺到了他神色異常。但他們此時分處兩方,已經不能如以前那樣無話不說了。想了想,才輾轉問道:「你母親近日身體如何?我聽說她也一直病著。」

  平若嘆了口氣:「仍舊不見好。七叔,你這病雖然來得兇險,可這段時間看著倒是恢復得十分好,怕是得了晗辛娘子悉心照料的好處。不像我阿娘,縱然是我想盡孝床頭,只怕卻不是她想見的那個人。」

  平衍低頭不語。

  平若只得繼續說下去:「聽說我父王在北邊有動作。」

  「是嗎?」平衍抬起頭,眼中一片茫然,「我在這裡被關得久了,閉塞視聽,竟是什麼都不知道。你說說看,有什麼動靜?」

  「南邊沿江四鎮反叛,北邊似乎有一隊人馬越過大漠南下,這些日我也是焦頭爛額,左支右絀。誰想到陛……」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知道自己再多的不滿,也不能將平宸的問題告訴平衍。只是心頭仿佛有一塊石頭沉沉墜著,不吐不快,想了想,換了口氣說:「龍城宗室也有不穩的跡象,我擔心會出問題。」

  平衍垂目靜靜聽著,見他說到這裡,輕聲嗤笑:「何止是龍城宗室,你去龍城街頭走走也當知道,人心浮動的可不只是宗室。高車人,玉門軍,賀蘭軍,誰從街頭過一趟就能刮掉三寸地皮去。這樣下去,怎麼可能不令人心生不滿?」

  平若倒是沒想到他如此坦率,直接就指出問題,連忙道:「七叔,其實我今日來,是想請你對宗室做個表率……」

  「你忘了我是戴罪之人嗎?」平衍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這條命只怕也不過是暫寄在我身上,等到你父王萬一落網了,我就要陪著他一起上刑場。」

  「七叔!」平若急得跺腳,「都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你還如此看我嗎?當年我年紀小不懂事,做下的事情惹父王不悅,讓你失望,如今我是知道錯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如今當了龍城一半的家,才知道了父王的不容易。如今我唯一的想法,便是不能愧對了自太武皇帝以來的諸位祖先,不能將本朝的大好河山給糟蹋掉。其餘的事情,並不敢想太多,什麼你的我的,歸根結底都是咱們太武皇帝傳下來的。我是怕萬一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我自己收拾不了。七叔,我想來想去,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

  平衍從他這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中倒是聽出了蹊蹺,皺起眉頭問:「會有什麼不可收拾的大事發生?阿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平若深深嘆了口氣:「若能說,我早就說了。七叔,你是父王最倚重的人,他會怎麼做,你大概心裡是有數的。」

  平衍的面色登時冷了下來:「原來你是想從我這裡套話?那你就找錯人了。」他之前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過,隨即被掩藏了起來,再也不見蹤影,只是一味冷笑:「外間情勢瞬息萬變,哪裡是我坐在家裡就能猜出來的?」

  平若難掩失望,嘆了口氣,又驚覺自己似乎做得太過明顯,勉強笑道:「也不知我阿娘想要見到父王,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平衍看著他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思慮再三,終究只是說:「只怕見了未必就是好事。」

  平若點了點頭,這回是真的黯然神傷:「聽說阿爹始終不肯原諒我阿娘將我放出去。可是……」他頗有些不甘心:「那個葉娘子做了那麼多事情,阿爹卻不與她計較。」

  平衍倒是驚訝起來:「你知道葉娘子的事情了?」

  「當然!」平若沒好氣地說,「她做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沒聽到些風聲。阿娘也跟我說了許多。那女人惹得父王幾次將她鎖在籠子裡,居然最後還帶去了戰場。在軍中又惹得士兵譁變,聽說我父王為了她還受了重傷,差一點兒就死了。這些你都知道嗎?」

  平衍這回是真的不知道,問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還有北苑那個石屋。他們兩人去過,裡面全都是血跡,只恨我們的人晚了一步,不然找到阿爹他們帶回龍城來休養,想必早就沒有大礙了。」他說到這裡,越發疑惑起來,「七叔,我親自去那石屋裡看過,遍地血跡。起初我以為都是父王的血,一度擔心他也許失血而亡,命人在四周找了許久,結果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平衍再也無法假裝不在意,追問道:「什麼?」

  「一個剛成形的胎兒,連著胎盤被匆忙掩埋在石屋後面。我們追捕的人里有最好的獵人,根據各種痕跡猜測,也許那個女人在那裡小產了。」

  屋外忽然響起一聲輕呼,平衍不禁變色,揚聲問:「是誰?」

  晗辛從外面進來,也顧不上禮數,瞪著平若問:「你是說,那胎兒是夫人的?」

  平若被她逼得不得不儘量將身體向後靠,點了點頭:「只有這一種可能。」

  晗辛只覺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扶著桌案在氍毹上坐下。她雖然早就知道葉初雪他們一定吃盡了苦頭,可是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是震驚心痛到無法自制,雙手握成拳頭,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們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是怎麼熬下來的?她該有多難過啊。」

  平衍和平若見她這個樣子,相顧無言,一時間既找不到話安撫,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半晌,平衍嘆了口氣,伸手握住晗辛的手腕,輕聲道:「不是都過去了嗎?現在再說這些於事無補。」

  晗辛痛苦地搖頭:「你不懂。你們都不懂。她拋卻家國,如同孤鴻一般孤苦伶仃,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就不會這麼苦了。她失去這個孩子,得多難受呀。」

  平若撫著額角心中懊惱,不該提起要見晗辛,結果卻偏偏讓她聽見了那樣的消息,這會兒眼看著什麼話都說不了了,實在是既掃興又懊喪。

  幸好平衍能體會他的心情,軟語安慰晗辛之餘,提醒道:「你且放心,有晉王在身邊,她不至於孤苦無依。你不是說過他們兩人聯手,剛柔並濟、相得益彰,會成為佳話嗎?」

  晗辛這才略收斂了一下情緒,也不理睬平衍,只是看著平若說:「柔然可汗和可賀敦已經從他們的王庭動身往龍城來。他們要繞開被丁零人占據的河西牧場,向北從磐山以北、穹山以南中間的水草地取道,路上大概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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