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黃雲堆雪塞上歌
2024-06-12 04:06:22
作者: 青枚
戰鬥結束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平宗又累又餓,傷口的血流個不停,當身邊再也沒有玉門軍殺來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精疲力竭地伏在馬背上喘息。
勒古興奮地縱馬在他身邊打轉:「將軍!玉門軍被全殲了!粟特人一來玉門軍就慌了。他們一個也沒逃掉,一個也沒有了!」
當粟特人的號角響起的時候,與丁零人興奮歡呼截然相反的,是玉門軍的驚慌失措。他們沒有想到居然還會有一支意想不到的軍隊出現。粟特人用的是圓盾長矛,戰法與丁零人完全不一樣,那幾百玉門軍本也就是大戰後的殘兵,不過仗著人多才壓制住丁零人。粟特人的到來立即逆轉了形勢,平宗振奮精神,帶著丁零人向玉門軍發起攻擊。
其實平宗心裡比誰都清楚,這些粟特人不過三百餘人,有沒有全部趕來參戰尚未可知,他們的戰力以及本身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這一切都無法揣測。但好的軍人善於掌握瞬息即逝的機遇。丁零人就是趁著玉門軍錯愕混亂的時機,扭轉了戰局。
平宗喘息略定,直起身向勒古發令:「回去檢視戰場,雙方的傷員都甄別出來,儘快救治。給我找兩個玉門軍的活口來,我要問問話。粟特人的首領在哪裡?我去會會他,向他道謝。」
勒古點頭:「好。」卻一時沒有動。
平宗扭頭看他:「還有事?」
勒古滿是血污的臉上,笑容有些靦腆,牙齒在夜色中潔白耀眼:「將軍,粟特人是蘇毗帶來的。」
平宗一愣:「哦?」隨即皺眉:「她怎麼來了?」卻也不等勒古再回答,一馬當先飛奔出去。
粟特人行動與丁零人和漢人都不一樣。他們不善馬戰,且商隊中的馬要馱貨物,斯陂陀捨不得拿出來讓他們打仗用,平安帶著他們一路步行而來,因此趕到的時候平宗這邊已經接近尾聲。
一場仗打下來,粟特人也疲憊不堪,紛紛就地一倒,躺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有平安在戰場上逡巡,看見自己帶出來的丁零子弟倒臥冰泥血污之中,殘肢斷頸,慘不忍睹,不禁淚流滿面,心痛如絞。
平宗馳馬過來,只用一眼便明白原委,從馬上跳下來,走到平安身邊:「安安,謝謝你。」
平安推開他,在一具腰腹中刀的屍體旁跪下,將年輕人死死瞪著天空的雙眼合上:「他叫穆懷,十九歲,他跟我出門的時候妻子已經有孕,那孩子永遠見不到父親了。」
平宗欲言又止,想了想低聲道:「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先救傷者,然後記住那些陣亡的人,回去後重金撫恤他們的家人。」
平安知道他說得有道理,擦去臉上淚水:「傷者已經在救治了。葉娘子在那邊主持。」她朝著戰場深處指了指。
平宗似乎聽不懂她的話,眨了眨眼:「誰?」
「你的那個南朝公主啊,就在那邊。」她沒有留意到平宗的面色變化,一味說下去,「這一次還是她說動斯陂陀派人來救援。阿兄,是她救了你。」
然而平宗壓根兒沒聽見她後面的話,已經放開她朝那邊走去。
大雪沒有一點兒要停歇的意思。漫天的雪片在漆黑的背景前宛如一道雪牆,遮蔽了大部分的視線。平宗大步向前走,感受到雪團撲到臉上的涼意。他張開嘴呼喊,雪花立即衝進了口中:「葉初雪,葉初雪——」
然後他看見了她。
葉初雪一身白衣在夜裡十分醒目。聽見他的喊聲緩緩站起來,看著他朝自己走來。
平宗不記得他是如何將葉初雪摟進懷裡的,不知道是她自己撲了過來,還是他張開雙臂將她連同雪花一起攬了過來。當他找到自己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深深地吻她,連同她口中的寒意,全都吸吮過來,直到她的身體在他懷中暖和了過來。
「你怎麼來了?」他低聲問,揉著她的臉頰,幫她緩解寒冷造成的僵硬,「嗯?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葉初雪先是發現了他右臂的傷口往外冒血,連忙低頭去看他的腹部,果然傷口也已經崩裂。她推著平宗,擔憂地說:「你坐下,我看看你的傷。」
平宗順從地被她拉到一旁平整點兒的地上坐下,撩起衣角讓她查看傷口。
一整天的惡戰,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鬆懈了下來,緊繃了一整天的肌肉因她的手指撫過而微微顫動。她就跪坐在他的身旁,低頭借著雪光查看傷勢,平宗只能看見她的頭頂。她頭上包著巾子,讓他想要撫弄他頭髮的手無處可放。平宗知道那是因為她又該染頭了,卻一時找不到烏斯蔓草,只能用這個方法將微微露出一小截的白髮遮住。
「葉初雪。」他輕輕喚著她的名字。
她並沒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怕因為看到他的傷口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葉初雪,等回去我給你洗頭髮吧。」
倒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葉初雪怔了怔,溫順地點頭:「好。」
他終於不肯忍受對著她的頭巾說話,伸手將她的下巴抬起來,命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總得有人收拾殘局呀,你在這裡什麼幫手都沒有。」
「安安可以幫我。」平宗有些鬱悶,每個他在意的女人都跑到戰場上來,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是他最深惡痛絕的。
「她不一樣。」葉初雪微微笑了一下,「比這慘烈得多的我都見過了,給人治傷的時候手不會抖。」
她一邊說著,一邊給平宗重新包紮,用力紮緊布帶,疼得他悶哼了一聲。略緩了緩才用不以為然的口吻問:「就你?你會治傷?」
「至少這種刀劍傷還是有點兒把握的。」她抬起頭沖他笑了笑。一片雪落在她的鼻尖上,化成一滴水,越發映得她容色如玉,纖美細膩。
平宗乾咽了一下,強壓下如野火般滋生的欲望,問:「你才救過幾個人?」
她沒理他,又去查看他手臂的傷處。她在他身體的左側,卻沒有起身繞過去,而是探身從他面前橫過去檢查,這樣她大半個身體就半倚在了他的懷中。
身邊不時有人走過,每個人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都會好奇地朝葉初雪瞧上兩眼。平宗粗粗喘息了一聲,竭盡全力壓抑想要將她摟在懷裡壓在身下的衝動,咬著牙問:「你到底在幹嗎?」
葉初雪這才直起身,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反問道:「我救了你,還不夠?」
「夠!」他咬牙切齒地低笑,「我要是不承認,你就得要了我的命!」
「是你自己不要的。」葉初雪終於離開了他的懷抱,站起來低頭看著他,嘴角帶著報復成功的微笑。遠處傳來受傷的士兵痛苦的呼號聲,葉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肩膀:「你好好歇會兒,一會兒我來看你。」她轉身朝受傷的士兵跑去。
勒古騎著馬一路查看過來,終於找到了平宗,連忙跳下馬來到他的身邊:「將軍,已經查點完畢,咱們的人死了一百七十二人,傷三百五十五人,輕傷都已經處置妥當,有些重傷的怕是支撐不下去了。」
平宗聽了黯然,點點頭:「我知道了。」
勒古卻猶豫:「粟特人說他們熬不過去,問要不要幫忙。」
平宗當然知道所謂「幫忙」是什麼意思。若是他自己的軍隊,甚至哪怕是北朝的任何一支軍隊,他都能當機立斷地做決斷。但是此時卻覺得棘手。剛才平安的樣子令他尤其內疚,也令他不得不更加謹慎行事。
想了想,平宗搖了搖頭:「去問蘇毗吧,她在這兒,還是由她做主。」
勒古卻不肯走:「她心軟,肯定不答應。」
平宗嘆了口氣,問:「有多少人?」
「十七人。」
平宗支撐上身坐了起來,問:「勒古啊,那十七人你都認識嗎?」
勒古點頭,難過地說:「有好幾個是一同長大的兄弟。」
「這樣你也還是覺得幫他們了結痛苦最好?」他瞪著勒古,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倒是有著常人沒有的冷靜判斷。
勒古點了點頭:「這裡不是阿斡爾草原,我們還要在冰天雪地里等兩三個月,他們好不了的。只是我不希望讓粟特人來做這件事。」
平宗點頭:「是,這種事必須我們自己做。」
勒古沉聲道:「我去做!我是他們的兄弟手足,我送他們走。回去我去奉養他們的子女妻兒。將軍,這件事情不要交給粟特人。」
平宗想了半天:「還是先跟蘇毗商量,她同意了再說。」
勒古無奈,只得去找平安。
平宗躺在雪地里,看著密密飄落的雪花,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不是雪花在向下落,而是自己在向上飛。他有些惆悵,平安這些年倒是比以前柔軟了許多,當年那個為了達到目的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的長樂郡主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難道和南方人生了孩子就會變成這樣嗎?那麼如果以後葉初雪也為他生了孩子,他是不是也會變得心軟呢?
平宗搖了搖頭,心中警惕,知道這種婦人之仁對他這種人來說無比危險。
不遠處平安果然與勒古爭執了起來,兩人聲音十分大,就連葉初雪也不禁舉頭朝那邊張望。平安似乎十分憤怒,甩開勒古拉住她胳膊的手,怒氣沖沖地朝平宗走來。
平宗坐了起來,心中盤算著如何應對,突然有人跑過來報告:「將軍,玉門軍還有兩百多人活著,都受了傷,怎麼處置?」
平宗微微一愣,心中反覆計較了片刻,沉聲道:「挖個坑都埋了!」
平安走到近前,大聲喊道:「不行!」
葉初雪靜靜看著平安大步過來與平宗理論,她想了想,沒有吭聲,低下頭去繼續給傷員處置傷口。
平宗皺眉看著平安:「什麼不行?」
「玉門軍也是人,他們還沒死,你不能把他們都活埋了。」
「兩百多號人,還都有傷,留著你照顧嗎?」
平安猶豫了一下,搖頭:「反正不能將他們殺了。」
平宗氣得笑了:「這些人身上都有傷,你不殺他們,治不治傷?你手頭現在還有多少人?他們只要能動就會是最大的威脅,你還想不想保你的商隊了?」
平安也氣了:「難道因為這樣的原因就要把他們都殺了?你想過沒有,他們也是家中有妻兒父母的,他們……」
「他們是敵人!」平宗壓抑怒氣,皺眉問,「安安,你忘了穆懷、頌玻這些人是怎麼死的?自己手足屍骨未寒,你卻為別人操起心來了。」
「留他們在這裡自生自滅,也好過將他們全都殺了啊?阿兄,難道你想在史書上留下白起的名聲嗎?」
平宗冷笑:「名聲重要還是生存重要?安安你想清楚了,你說的可不是這兩百多人敵軍的性命,你說的,是整個商隊還有你帶出來這些年輕人的性命。婦人之仁不是用在這個地方的。」
平安咬著牙說:「人是我的人,商隊也是我來保,這裡我說了算。」
「戰場上什麼時候由女人說了算了?」
平安被他氣得噎了一下,索性沉下臉來:「我的隊伍里不留劊子手。」
「我知道你想用這樣的話來激我,沒用!不管你說什麼,這些人必須死!」
「為什麼?」平安激憤不解地看著他,「阿兄,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殘酷?比你當年還要無情。」
「他不是無情,是無奈。」葉初雪的聲音像是閃著光的冰錐,冷靜地插入兩人中間。
平宗回頭看了一眼她,努力平復氣息:「這事兒你別管。」
她微微笑了笑,卻無視他的話,來到平安面前:「你阿兄說得沒錯,這些人如果帶回去太過危險,而且斯陂陀也不會容他們的。」
平安冷靜了一下,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卻不甘心,問:「那如果給夠食物讓他們自生自滅呢?」
「那他們就有可能將你阿兄在這裡,和你在一起的消息泄露出去。現在要殺他的人太多,龍城、諸部、玉門軍、外軍諸鎮,甚至南朝都會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他。只要有人將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就總會有人猜出晉王是在阿斡爾草原,只怕屆時你就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了。」
平安一怔,向平宗望去:「真的?」
平宗沒好氣:「你自己想。」
平安被他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葉初雪見這兄妹二人鬧脾氣,忍不住笑道:「其實我倒是覺得平安的意見並非不可行。」
平宗皺眉:「什麼?」
葉初雪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擔心他們會泄露行蹤是沒錯。但除非你永遠蟄伏於阿斡爾草原,再不回龍城,再不履中原,否則這般隔絕消息沒有意義。」
平宗一時沒有說話,哼了一聲。
葉初雪繼續說:「坑殺兩百多俘虜的事情不可能永遠不傳出去。粟特人,丁零人,還有我,除非你把我們都殺光,否則總會有人說出去。」
平宗反握住她的手:「別胡說。」
「我說的是實話。」她看著他的眼睛,笑容恬淡鎮靜,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悠悠眾口,誰又能堵得上呢?只是這眾口既能帶來危險,也能幫你大忙,就看你願不願意冒這個險。」
「哦?」他盯著她,渾然忘記了周圍還有旁的人,替她別起頰邊散發,道,「你索性說清楚。」
「你終究是要奪回龍城的。這兩百人回去,傳唱你不念舊惡、心懷仁厚放他們回鄉好,還是被人傳晉王殺人不眨眼、刻薄殘暴好?」
平宗冷笑:「若第二種名聲能讓人害怕倒也不錯。」
「氣話!」葉初雪就像是看穿了孩童始終不肯在口上服輸的小執拗,說,「平安的消息不是說龍城如今局勢很亂嗎?天下人心無非是亂極思靜。當時你主政龍城,人們未必感戴你,但等到龍城亂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會想起你的好處來。這人心才是你回龍城最大的資本。殺俘這種事,不管人多人少,終究會消磨支持你的人心。」
平宗一時沒有說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葉初雪知道自己已經將他說動,轉向平安笑道:「還不快找幾個人來,先給俘虜們將傷口處理好,留下足夠食物,能不能活命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平安看著她,突然問:「既然當初處心積慮讓他失掉龍城,為什麼如今又要這樣幫他?」
葉初雪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回答。理由嘛,有太多太多,隨便哪個說出來都足以讓人信服,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她知道,卻不願意承認。想了一會兒,看著平安,說出對方最想聽到的回答:「因為我不想下一個孩子到來的時候還要如此顛沛流離。」
平安看著她的目光頓時柔軟了下來,一種女人對女人才會產生的同情和珍愛浮上她的神情。她走過去,摟著葉初雪的肩膀輕輕抱了一下,附在她耳邊說:「你快快再生一個孩子,我等著叫你嫂子呢。」
有那麼一瞬間,葉初雪心中竟然升起一絲歉疚。她玩弄人心已經成了習慣,有時只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並不帶絲毫的惡意,卻在過後驚覺自己十分享受對方如自己預期那樣反應時帶來的快意。
她反手拉住平安:「你幫我找幾個幫手,這事兒交給我。你阿兄不會給咱們太多的時間,要做的事情很多。」
平安命勒古找來兩個沒有受傷的年輕人,幫著葉初雪一一去查看傷者,又命人飛馬回營地取來保暖的氈毯和食物,留給那些俘虜。
一直忙到了天亮,葉初雪才將兩百多個俘虜全都檢視過一遍。有些人傷得太重,眼看是活不了了。有些人只是皮肉傷,想來運氣不錯的話,能夠離開這裡。那些俘虜中意識清醒的也都知道是她一番話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時間叩頭哭拜活菩薩之聲甚囂塵上。
葉初雪身體尚虛弱,熬了一夜下來,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多少,揮揮手只是讓他們安靜,才緩緩道:「你們若能僥倖回去,想必會有人問你們這邊發生的情形。」
立即有人道:「娘子放心,娘子對我們有救命之恩,我們一定不會泄露娘子的行蹤。」
葉初雪笑了起來,心下雪亮。玉門軍的反叛本身就與她有莫大關係。這支軍隊不遠萬里地追蹤而來,既是追平宗,也是為了追她的行蹤。剛才平宗與平安爭吵時,有一個理由始終沒有說出口,葉初雪卻已經猜到。
平宗是擔心玉門軍的追蹤衝著她而來。而此時聽他們說的話,這樣的猜測看來十有八九是確實的。如果她落入玉門軍手中會是什麼下場?她自己也不敢想像。
「我不需要你們刻意隱瞞,有人問,你們照實說就是了。」她體力不濟,聲音也不是人人都能聽見,於是離她近的人聽見了便向身邊的人轉述,一時間俘虜中嗡嗡之聲四起。葉初雪等了一會兒,等到那些人都不再說話朝她望過來時才繼續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她用力提高聲音,想讓每個人都聽真切:「就是你們在這裡所經歷、所見到的事情,不但要向你們的主官,嚴將軍以及其他長官報告,還要向別人說。」
人們迷惑起來,有人問:「向誰說?」
「每一個人。」她給出明確答案,「你們這一路南歸,遇到的每一個人,不管他是誰,不管他願不願意聽,都把你們在這裡看到的說出去。」
人群又嘈雜起來。這樣的要求委實太過奇異,俘虜們全然不能明白,議論紛紛,不明所以。
葉初雪卻覺得沒有必要再逗留下去,便撐著身體站起來,卻赫然覺得雙膝酸軟,幾乎又要跌倒。幸虧一隻有力的手從旁邊支撐住了她。那樣的力道她早已爛熟於心,還沒有抬起頭就微笑了起來,果然看見平宗一臉關切地盯著她。
「我沒事兒。」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撫他,「就是有點兒累。」
他索性將她打橫抱起:「我帶你回去。」
葉初雪登時覺得臉上仿佛著了火。身旁丁零人、粟特人,甚至那些玉門軍的俘虜都紛紛起鬨鬧了起來。她只能將臉埋在他頸側,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說:「你要是再把傷口弄裂,我就不管你了。」
「真的?」他唇邊藏著笑,「原來在你心裡,我連玉門軍那些俘虜都不如。葉初雪,你真是太讓我傷心了。」他這樣說著,卻終究沒忍住笑了出來。
平宗的天都馬比別的馬腳程要快得多,他似乎仍在與平安鬧脾氣,也不肯等後面眾人,帶著葉初雪一馬當先地向著營地的方向飛馳。
雪已經停了,風還不見蹤影。東邊初升的紅日將雪原染成了薔薇色。平宗帶她跑到一處高地上勒住馬向太陽升起的方向眺望。
半輪紅日在地平線的後面微微顫動,然後幾乎就是在一瞬間,像是突然擺脫了什麼束縛,一下子躍了起來,升到半空。將那一邊的天空映得明艷絢爛,仿如織女最精美的雲錦鋪遍了半邊天空。
「真美啊!」葉初雪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雙目刺痛起來,扶著他的手臂靠在他懷裡,「像是一條彩霞流動的河,在天上和地上同時流淌。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只有在我們漠北草原才能看到。」平宗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驕傲,「不跋涉沙漠,不徹夜不眠,哪裡能看到這樣壯麗的雪原日出。」他讓初晨陽光落在自己的臉上,讓自己和她一起沉浸到朝霞中去。
這一仗他打得極其慘烈,甚至平生第一次想到自盡。然而此刻所有的窮途末路風雪阻攔都消弭於無形,他看到了希望。
「葉初雪,你放走那些玉門軍的俘虜,不只是為了所謂的名聲吧?」
她笑起來。他果然能猜到,幾乎不費什麼力就能了解她的想法。「想知道你行蹤的人,不只有你的敵人,還有那些想要幫你的人。相信不久楚勒、焉賚,還有那些尚忠於你的人就會得到消息了。」
他一時沒有說話,只是望著蓬勃的太陽越升越高,良久道:「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不如你。」
她略得意地笑了起來,卻說:「我只是更擅長在劣勢里尋找機會而已。」
雖然葉初雪心中已經預料到斯陂陀會有所刁難,然而到了營地前,看見斯陂陀帶著幾個親信氣勢洶洶地擋在營門外時還是吃了一驚。她不由自主地抓住平宗的胳膊,輕聲道:「這人本已經說通了,看這樣子,怕是節外生枝了。」她嘆了口氣,「幸虧平安他們還在後面,不然只怕會更麻煩。」
「你知道他這是為了什麼?」
「大致能猜出來。」其實早在她決定勸說斯陂陀出兵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身份會暴露,只是沒想到消息傳得如此快。葉初雪心中一瞬間已經轉過了好幾個辦法,卻都難以安頓各方,尤其還要顧及平安今後的聲望,一時間有些委決不下。
平宗拍拍她的手背:「沒事兒,有我呢。」
如此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說得她心中一暖,安定了不少,便將各種蕪雜的心思全都放下,溫軟地笑了笑,靠近他的懷裡:「斯陂陀這種商人要誘之以利,你跟他說不通,還是我來。」
他哼了一聲,沒有反對,只是突然勒住馬:「葉初雪!」他沉聲喚了一聲,見她回頭望向自己,才緩緩道:「我們必須離開。」
葉初雪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既然已經暴露了身份,再留在商隊,不但對平安和商隊都是巨大的威脅,而且會很容易讓旁人找到。她想了想,點頭道:「我來跟他談。」
「好。」平宗沒再說別的,只是催馬快跑兩步來到斯陂陀面前。
葉初雪坐直身體,目光直視斯陂陀,問道:「薩寶這個樣子,可不像是在迎接得勝之師啊。」
斯陂陀冷著臉一擺手,身後幾人便過來將二人團團圍住,更有幾個便要上來搶奪馬韁。無奈天都馬太過神駿高大,見人靠近立即嘶鳴尥蹶子,令人無法近身。
葉初雪冷笑道:「斯陂陀,你們粟特人什麼時候也干起了搶奪的營生?」
斯陂陀這才留意到天都馬,大感詫異,咦了一聲,湊過來上下打量。天都馬冷眼斜睨著他,目光中全是警惕。葉初雪察覺到平宗握著韁繩的手肌肉微繃,似是隨時都會扯動馬韁,便悄悄攀住他的手臂,微微搖了搖頭。
平宗不知她要做什麼,卻到底還是沒有做任何舉動。
斯陂陀摸了摸天都馬的鬃毛,又拍拍它的肩膀,惹得天都馬不悅地沖他噴了一鼻子熱氣。斯陂陀卻絲毫不覺不快,一連串問:「這就是天都馬?傳說中世間只有兩千匹的天都馬?這馬幾歲了?」一邊問著便去掰馬嘴要看牙齒。
平宗終於忍無可忍,一拽韁繩,令天都馬向一旁閃開,冷冷道:「不賣!」
斯陂陀大感詫異,抬頭看平宗:「你怎麼知道我要問什麼?」
平宗冷冰冰地反問:「你一個商人,還能說出什麼話來?」
斯陂陀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一步步向後退:「我放你們一條生路,再送你們兩匹好馬,你把這天都馬讓給我。」
一句話說得平宗哈哈大笑,目中卻露出怒氣來。
葉初雪一邊拍著他的手臂安撫他,一邊衝著斯陂陀冷笑:「薩寶,這樣的價你也好意思開得出來?一匹天都馬,換你兩匹尋常的馬?」
斯陂陀有恃無恐地笑了起來:「你不要不高興。兩匹馬當然不值天都馬的價,但你們的兩條命呢?」他故意在這裡停頓了一下,才慢慢說,「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了。」
這是已經在預料之中的,葉初雪一點兒也不意外,只是冷冷笑了笑:「是嗎?」
「之前你提到那船玻璃,我心中尚存疑慮,因為聽說玻璃是被南朝皇族買走,怎麼你一個出現在漠北草原的女人又說買了呢?但如果這個人是北朝的晉王的話,也就明白了。坊間一直有傳聞說南朝的永德長公主沒有死,當初還被晉王拉出來示眾過。後來莫名又說死了,也有人說你其實是做了晉王的侍妾,如今看來這個消息倒是確鑿無疑了。」
其實這點兒曲折揣度根本不用細說,葉初雪也能猜出個頭緒來。見他這樣抽絲剝繭地作態,便知道他的主意,索性打斷他笑道:「是就是了,你便如何?」
斯陂陀做出兇惡的樣子,嘿嘿冷笑:「現在龍城可是懸賞重金要晉王的人頭。晉王的人頭值十萬金,如果再算上南朝長公主的話,怎麼也得值個十五萬金吧?」
葉初雪淡淡地問:「怎麼我的身價只值你的一半嗎?」
平宗也笑了:「你不一樣,這是去龍城的價格。若是薩寶不怕路遠送你去鳳都的話,怕是比這個價格高。」
葉初雪拍手笑道:「是了,先送到龍城,賺了那五萬金,再去鳳都賺一票。薩寶,這樣你可就能把你兄長在鳳都的那座宅子買下來了。」她不等斯陂陀回應,又說下去:「其實我還能再給你指條財路。你可以把晉王送到柔然去。那邊為了河西牧場的事兒,怕是要把他烤了吃肉,你告訴他們在龍城能賣多少錢,柔然可汗定然願意出雙倍的價格。你說如何?」
這兩人說起懸賞毫無懼意,倒是言語中滿是譏誚戲謔,令斯陂陀登時羞惱了起來,喝道:「你們要想活命,就快來求我!」
葉初雪倒是笑了:「求你什麼?求你用兩匹駑馬換天都馬?還是求你不殺我們?你的三百死士還在平安手中,這幾個人能打得過晉王嗎?」
斯陂陀一愣,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勁兒來。他不明白這兩人隱姓埋名潛行千里逃到了這裡來,有什麼道理不怕泄露蹤跡,不怕被抓回去。「你們要求我……求我……不要把你們的蹤跡告訴別人。」
「我求了你就會答應嗎?」葉初雪笑意中全是譏諷,「你是粟特人,有人給你錢你會不要?讓你保守消息,我們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斯陂陀其實就在等這句話,只是之前的虛張聲勢都被那兩人不留情面地戳破,到了此時,心中本來已經無比惱火,正在猶豫要不要撕破臉皮強行動手,聽見了她這句話,不禁眼睛驀地一亮,心頭一輕,清了清喉嚨剛要開口,卻突然見平宗跳下馬朝自己走來,禁不住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平宗聽著葉初雪與他周旋,漸漸不耐煩,索性跳下馬直接走到斯陂陀面前,抽出腰間匕首放在他的喉間,瞪著他的眼睛問:「還有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嗎?」
葉初雪沒攔住他本來暗暗驚了一下,聽他這句話說出來,知道是在唬對方,便索性不動聲色地靜觀其變。
斯陂陀卻摸不准平宗的底兒,嚇得大喊了起來:「你想幹什麼?你別亂來!」
他的粟特勇士都還沒有回來,身邊這幾個都是做生意的助手,雖然人多,卻也被平宗嚇得遠遠躲開不敢過來,氣得斯陂陀大喊:「蠢材!還不去拿那女人做人質!」
平宗手中匕首向下用力,刺破他的皮膚,血珠子順著刀刃往下滾。斯陂陀殺豬一樣號叫了起來:「要出人命了,你們還愣著幹什麼?」
平宗冷冷道:「我女人掉一根頭髮,我就砍你一隻手,你要不要試試看?」
斯陂陀哀號一聲,連忙點頭:「都別動,都別動。」
葉初雪這時卻從馬上跳下來,先走到斯陂陀那幾個手下面前,挑釁地將幾人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又來到平宗身邊,微笑著欣賞斯陂陀滿頭冷汗,閉著眼渾身顫抖的樣子。平宗皺眉瞪了她一眼:「你過來幹什麼?回去等著。」
葉初雪語帶埋怨:「哪兒有我正談生意呢,你就出刀子嚇唬人的?」她一邊推開平宗的匕首,一邊笑著向斯陂陀賠不是:「薩寶你別介意。晉王他這一輩子也沒人敢像你這樣跟他說話,生氣是難免的,要不你忍忍?」
斯陂陀張了張嘴,卻發現在平宗惡狠狠的瞪視下,連咒罵都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辭藻,只得悻悻作罷。
葉初雪又轉過頭來數落平宗:「你兇巴巴這個樣子,你看把薩寶嚇得,還怎麼談生意?」
平宗冷冷瞪著斯陂陀,哼了一聲:「有什麼可談的?他要想把咱們賣到龍城、鳳都、柔然都可以,就看有沒有這個本事。」
「你看你這人真是的,」葉初雪掩著嘴白了他一眼,「做生意又不是打仗,何必非要分出個誰強誰弱呢?來,薩寶,你剛才要說什麼來的,讓晉王給攔住了?」
平宗的刀離開斯陂陀的皮膚,他如釋重負地深深吸了口氣,又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到了這時才略緩過勁兒,抬頭看了他們倆一眼,心知這兩人十分不好對付,正打算說兩句軟話敷衍過去,不料葉初雪卻當先向之前兩人說話的帳篷走去:「哪兒有在外面說價錢的?咱們坐下好好談。」
斯陂陀被她這反客為主的氣勢嚇得怔住,正不知要如何作出反應,平宗已經拎著他跟上去:「快走!」
進了帳篷就看見葉初雪坐在斯陂陀平日的主座上,正拿著管筆在紙上寫著什麼,見他們兩人進來,笑道:「實在是冒犯薩寶了,只是只有這案子好寫字,只好唐突了。」
斯陂陀苦著臉問:「你們到底要怎麼樣?」
「這話不是該問你嗎?」葉初雪一邊反問,筆下卻不停,也不等他回答,逕自道,「我知道薩寶是好人,不會輕易出賣朋友。我跟薩寶相交一場,也確實承蒙你派人去救了晉王,所以你放心,我們不會傷你。只是你既然想講價錢,咱們便細細算個帳如何?」
「你要算什麼帳?我什麼都不欠你的。就算我想要你的天都馬,也是因為心中確實喜愛,絕無別的意思。」
葉初雪放下筆看著他冷笑:「是啊,我看著你這些貨物也心中確實喜愛,不知你能不能割愛呢?我也沒有惡意。」
斯陂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想殺我滅口。但你們殺得了我,殺得了我那三百人馬嗎?我告訴你們,你們的身份既然我能弄明白,別人也能……」
「重複的話就不用說了。」平宗皺眉打斷他,看著葉初雪,「有什麼就直接說吧,別跟他磨了。」
葉初雪嘆了口氣,無奈地微笑看著斯陂陀:「你看,晉王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喜歡跟商人打交道。其實你有事兒私下找我說,遠比現在容易得多。」她向後靠在坐床的背上,像女王一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斯陂陀,直到自己的目光令對方十分不適地左顧右盼,才緩緩開口:「咱們做個交易。你給我們十匹馬,夠兩人三個月的食物和氈帳,我聘你和你的商隊護送蘇毗和她的丁零兄弟回阿斡爾草原。」
平宗皺起眉頭來,不明白她的用意。
斯陂陀也愣住,低頭略一盤算,捋清楚了她話中的意思:「你讓我給你們東西好讓你們逃走,我還要送蘇毗回阿斡爾草原?憑什麼?我有什麼好處?」
葉初雪將她寫好字的那張紙遞給斯陂陀:「這上面有三個名字,這三個人分別在龍城、鳳都和柔然身居要職,三個月後蘇毗回到阿斡爾草原給你寫封信,你拿去見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你現在商隊的這些貨物都可以以十倍價錢賣給他們。不僅如此,這三個人可以讓你在這三地中任何一地獨攬香料生意。」
斯陂陀聽得眼睛都瞪大了,一把搶過那張紙細細掃過去。「柔然俟斤鵠望?南朝武都侯龍霄?北朝……」他吃驚地抬起頭,「秦王平衍?」他冷笑了一下:「你在拿我取樂嗎?誰不知道龍城失守,秦王就被拘禁起來,如今是死是活都還不知道呢。」
「他會出來。」平宗冷冷地說,「最多三個月,秦王就會被請出山來主持大局。」
斯陂陀冷笑:「這種保證有什麼用?三個月後他不出來我找誰去?」
「你不是還有蘇毗嗎?」葉初雪無視平宗沖自己射過來的不滿目光,「蘇毗是晉王的妹妹,人在你手裡,三個月後你將蘇毗他們平安送到阿斡爾草原,就可以得到我說的一切。如果蘇毗不能安全到達的話,我保證不管是南朝、北朝還是柔然,不管是你還是你兄長飛盧頗,靈關以東都再沒有你們兄弟的立錐之地。」
葉初雪說完這幾句話,才轉向平宗,對方也正凝視著她。這一瞬間兩人靈犀相通,彼此的目光中互相達成了諒解和默契。從此後窮山惡水嚴寒風雪中,他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彼此了。
平安和勒古終於帶著大隊人馬回到營地的時候,遠遠就察覺到氣氛不對。有人飛奔跑來向她報告,說晉王帶著葉娘子和十匹馬的貨物已經離開兩個時辰了。平安大驚,不顧一切地縱馬去追。
勒古勸她說既然他們提前離開,就是不想因為身份暴露而連累了商隊。平安卻因為之前與兄長爭吵不願意就此分離,執意上馬追趕。
好在這一天都是晴日,雪原上清晰留下了他們的足印。平安追著這些足印一直飛馳到了穹山腳下,前面是一片冰湖,湖的另一邊是莽莽深山,卻再也無跡可尋。勒古在她身邊始終不離不棄,說:「我聽說他們與薩寶約定了三個月之期,要他三個月後將咱們送回阿斡爾草原。屆時,草原上冰雪融化,鴻雁飛返,只怕他們也會回來的。」
平安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卻心中難過,悵然道:「這極寒北地,他們要去哪裡,如何才能挨到春天啊?」
勒古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其實我覺得與其一定要將他們追回來,不如做些別的事情,為他們回來做準備。聽說漠南賀布部的人也都在找他,我可以帶人去漠南尋找他的親信,你可以聯絡漠北諸部,等他們回來,一起商議奪回龍城的辦法。」
平安悵望冰湖良久,終於點了點頭,掉轉馬頭與勒古一起往回走。此時已近黃昏,天邊黃雲翻滾,風起雲湧,一輪新的暴風雪正在醞釀。風漸漸大了起來,她心中百感交集,耳邊聽見勒古迎著風揚聲唱道:
阿斡爾湖上明月升,
阿斡爾草原健兒強。
彎弓引箭向蒼穹,
四野茫茫我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