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碧台空歌(全三冊)> 第六章 弓刀映雪向天狼

第六章 弓刀映雪向天狼

2024-06-12 04:06:20 作者: 青枚

  雪下來的時候風卻止了。沒日沒夜在耳邊呼嘯的風聲乍然消失,曠野中一片寂靜,除了耳邊如雷聲般響動的呼吸聲,就只有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艱難跋涉的聲音。平宗舉起一隻拳頭,身後的隊伍立即停下來,周圍一片寂靜。

  雪花落在他的面上,很快遮住他的視線。平宗抬頭向天空眺望,鉛雲厚重,半個手掌大的雪片沒有風的干擾,密密麻麻地灑落下來,倏忽間便將一切都覆蓋在了身下。他們已經到達了預定的地點。這裡本是一處枯河灘,夏天的時候河水蜿蜒,水草搖曳,是附近牧人汲水的地方;冬天河水乾涸,河床被大雪覆蓋,與周圍的雪原合為一體,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同來。

  但丁零人都知道,雪的下面是光滑巨大的石頭,石頭上覆蓋著能夠度過嚴寒冬季的苔蘚,乾枯的水草彼此相互虬結纏繞,仿佛一道道繩索暗藏在看不見的雪下。

  平宗命令所有人都換上白色的外氅,給馬匹也覆上白色麻布,五百人的隊伍安靜嫻熟地在雪原上隱形。

  沒有風的掩護,一點點聲息都能夠傳到很遠的地方。他們伏在雪地中安靜地等待著。

  因為平宗嚴令不得擅動,很快所有人的手腳就凍得發痛發麻。有的年輕人按捺不住想要挪動,被勒古嚴厲的目光制止。他們雖然沒有打過多少仗,卻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獵手,知道要想有所收穫,首先就要耐心等待。

  請記住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雪落在地上是有聲音的。一種不緊不慢舒緩細微的聲音,就像是初春的細雨潤入土地,嫩芽破土而出的動靜。單調,靜謐,卻生機勃勃。

  當一片本來應該直直落下的雪花在眼前打橫飄動了一下的時候,平宗立即意識到敵人到了。他做了一個手勢,命令諸人嚴守自己的位置,自己卻跳了起來,縱馬走到河床的中心,高聲唱起歌來。

  阿斡爾湖上明月升,

  阿斡爾河水彎又長。

  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駱駝美酒香又甜。

  歌聲在曠野中傳出去很遠。馬蹄聲出現在遠方,宛如雷聲滾滾,由遠及近,向著這邊湧來。

  勒古像所有丁零年輕人一樣又緊張又興奮,努力睜大眼睛不受漫天雪花的影響,想要看清楚前方。

  但是雪太大太密,伸出一隻手去,幾乎都會被大雪遮蔽看不清楚。

  那支隊伍突然出現在視野里的時候,幾乎近在眼前。不只是漠北丁零的年輕人被嚇了一跳,就連平宗也吃了一驚。大雪模糊了他對距離的判斷。

  好在對方也對平宗的出現十分意外,蹄聲凌亂,好幾匹馬都驚得嘶鳴了起來。平宗目光如炬,立即就看出那些馬經過長途跋涉,已經疲憊不堪。

  玉門軍為首的人身著參軍軟甲,縱馬出列,高聲問:「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你見過可疑的人沒有?」

  平宗笑了起來:「難道我不可疑嗎?」他胯下是神駿的天都馬,早已經等得不耐煩,焦躁地踏著步子,躍躍欲試。

  參軍心中疑惑起來,抽出佩劍,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平宗微笑不答,拿出長弓搭弓引箭,直指對方的胸膛。一聲弓弦聲響,箭離弦飛射出去,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直中對方的前胸。那參軍猝不及防,連呼喊聲都來不及脫口,便被射於馬下。

  平宗這才笑道:「還猜不出來我是誰嗎?」

  對方隊伍譁然大亂,紛紛抽刀催馬向平宗追了過來,有人大喊起來:「晉王,這是晉王!」

  平宗長嘯一聲,掉轉馬頭就跑。後面玉門軍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喊聲此起彼伏:「不能讓他跑了,快追,為趙參軍報仇!」所有人一起向平宗追了過去。然而平宗的天都馬神駿無匹,玉門軍又是長途跋涉而來,雙方距離越拉越大。

  玉門軍中也有警惕的,突覺不對,大聲喊:「怎麼可能只有晉王一個人?小心有埋伏!」

  但此時玉門軍陣腳已經大亂,都在忙著追平宗,蹄聲如雷,將這呼喊聲淹沒得幾不可聞。

  平宗縱馬狂奔了一段停下來,見玉門軍已經深入埋伏地,抽出腰刀高高舉起。他看見勒古已經悄悄直起上身,蓄勢待發。

  大雪遮蔽視線。玉門軍當先的幾人一直到了十丈之內才發現平宗手中高舉彎刀,正沖他們露出奇特的微笑。當即有人明白過來,轉身向後面高聲警告:「小心,有埋伏!」

  然而已經太晚,後軍如潮水涌至,瞬間將警告之人席捲。平宗手中的彎刀重重揮下,帶起的疾風卷得雪花凌亂飛舞,仿如一塊巨石投入水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勒古早就在等這一刻,發出一聲吶喊,掀掉身上白色掩護,帶著手下從埋伏之地躍起。

  一片蒼茫雪色中,突然平地冒出五百人馬,同聲大吼,聲震天地,就連漫天雪花都被震動得飛揚起來。玉門軍中好些人猝不及防,心神大駭,竟從馬上跌了下去。

  勒古等人早得平宗安排,各自守著自己的方向,抽刀大喊著向玉門軍沖了過去。

  平宗勒馬立在原地一時間沒有動,只見漫天雪花像是沸水一樣急速地打著旋,突然一飆血橫空飛出,沾染上半空的雪片,登時將天空都染作了一片緋色,仿如陽春三月,落英繽紛,絢爛悽美至極。

  平宗大喊一聲:「後退!」

  聚攏在一起的人們突然散開,只留下中間突然遭到襲擊的玉門軍倒在地上一片。

  平宗鬆了口氣,這個下馬威至少是成功的,丁零男兒膽氣豪壯,竟然一擊而成。但他面對四倍於自己的敵人,絲毫不敢大意,見勒古帶隊跑了過來,揮手喊道:「散開,三人一組,只打落單的!」

  一場血腥而慘烈的搏鬥於是展開。

  玉門軍吃了當頭一棒,並不肯善罷甘休,縱馬追逐。平宗所選地點發揮了威力,雪下的圓石打滑,石間水草纏繞,瞬間絆倒百十匹馬。

  但他們的人太多,即使如此,也只能稍微阻止一點攻勢。很快,玉門軍追上丁零人,雙方纏鬥在了一起。

  平宗劈倒了衝到自己面前的兩個玉門軍,轉頭看見勒古就在不遠處落了單,被四個玉門軍圍攻。他揮刀之餘用箭射倒兩人,自己縱馬躍過去,揮刀又砍倒一人。勒古將剩下那人斬於馬下,抬頭沖平宗道了聲謝。平宗點點頭,囑咐:「小心別落單。找人把他們往南邊引,不要往大營方向去。」

  勒古擦了把臉上的血跡點頭:「好。」

  戰鬥陷入了肉搏。大雪把所有的章法都打亂了,丁零人只能記住平宗的囑咐,不得落單,三人一組與對方纏鬥。平宗叫了兩人跟著自己在戰場上逡巡,幫助處於下風的自己人。熱血不時灑向天空,雪片還沒有落到地上就被血的熱度融化。地上的積雪也被馬蹄踩得稀爛,傷者周圍都有被血融化開的一個個積著血水的坑。

  馬蹄不時踩到人的身體上,必須要用一隻手緊緊揪住韁繩,才能不被甩出去。

  雪越下越大,到最後幾乎面對面都無法分辨清楚是敵是友。許多丁零士兵已經殺紅了眼,揮著刀亂砍一氣。這是平宗最擔心的,一旦失去了章法會平白消耗太多體力,無法持久。好在玉門軍長途跋涉,體力也有些不濟,但對方人數占優,這樣打下去終究會將自己的人拼盡。

  這一仗從正午打到了黃昏,身邊還站著的人越來越少。

  平宗停下來喘了口氣,腹部傷口隱隱作痛,他低頭看了一眼,一絲血跡從那裡滲了出來。他用手壓了壓傷口,砍倒面前兩個玉門軍,高聲沖勒古喊:「差不多了,撤吧!」

  勒古點頭:「好!」他解下腰間號角吹起來,一支箭卻向他的後心襲來。

  平宗大吼一聲,飛撲過去將他撲倒,在雪地上就勢滾了兩滾才止住。

  勒古一生從未經歷過如此險境,嚇得瞪圓了眼,一時作不出反應。平宗伸手將他拉起來:「自己小心些。」

  勒古點頭,兩人躲過圍攻上來的玉門軍,尋機上馬,吹響號角召集人馬,平宗回頭看了一眼,只帶出來兩百餘人,心頭重重一沉。玉門軍卻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他們損失更為慘重,打得只剩下了四五百人,卻仍然是丁零人的數倍之多。

  平宗的馬快,跑了一截出去回頭,發現勒古他們已經被追上團團圍住,吃了一驚,又回頭去救。他右臂的傷處也崩裂了,傷口流著血,只能用左臂揮刀,殺入戰團。

  這是一場更慘烈的廝殺。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玉門軍一心要將丁零人全殲,勒古所帶的年輕人卻漸漸膽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陷入這樣一場不明所以的苦戰中。

  平宗看得暗暗著急。打仗全憑一股鬥志,若鬥志散了,只能敗亡得更快。他心中焦急萬分,飛快地盤算著。玉門軍想要的肯定是他,若是能用自己換勒古等人回去,至少能保住商隊平安和葉初雪。

  這樣的結局並非從來沒想到過。但平宗一生在戰場上從未嘗過敗績,因此雖然預想到此戰艱險,卻到底不肯相信會是這樣的結局。他突然舉刀大喝一聲:「我就是晉王,你們沖我來,放了這些人!」

  這一聲耗盡他全部體力,震得腳底下的地似乎都抖了抖。

  玉門軍一時怔住。眾人懾於他之前出手狠辣,一時不敢有所回應。勒古等人卻不能接受,一起圍到他周圍:「將軍,咱們同進同退。」

  平宗笑了笑:「你們連我是誰都不知道,連為什麼要打這一仗都不知道,卻為我丟了性命,我……對不起你們得很。」他昂起頭,大聲說:「我就是晉王平宗,北朝太宰大將軍,現在龍城那個小鬼要找的人。你們能追到這裡很是厲害,我隨你們走。保你們個個升官發財,下半輩子衣食不愁。但條件是你們放過這些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玉門軍的首領已經被他殺死,剩下這些人也沒個領頭的,面對這樣的局面一時間委決不下,竟然湊到一起竊竊商議去了。平宗大搖其頭,想到竟然落到這些人手裡,頓覺胸口發悶。勒古來到他身邊,悄聲道:「將軍,蘇毗還等著你回去呢,那位葉娘子也等著,你不能就這樣放棄。」

  想到葉初雪,平宗心頭猛地一揪,隨即放鬆下來:「這是最好的方法,不然只怕會殃及商隊。」

  勒古抽出刀:「不,我們不會讓他們帶走你。弟兄們,咱們丁零人從來不是會棄友而逃的人,對不對?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和他們拼了!」

  眾人紛紛抽刀大喝:「拼了!拼了!拼了!」

  玉門軍被這突如其來的聲勢嚇得後退了十幾丈,在雙方之間拉開了一段距離,卻依然將他們團團圍住,不肯有任何一點兒鬆懈。

  平宗眼睛驀地一熱。

  這些人並非他長年栽培訓練情同手足的手下親信,他們只是機緣巧合被選來為他送死的人。但漠南、漠北雖然百十年不通消息,身體裡卻流著丁零人的熱血,在這一刻,一同沸騰了起來。但是他不能將僅剩的這些生力軍消耗殆盡,平安還要靠著他們堅持到開春才能回到阿斡爾草原。

  粟特人奸猾狡詐,如果沒有了這些人,斯陂陀只怕會翻臉不認人。

  還有他最牽掛的葉初雪,沒有人保護怎麼行?

  平宗搖了搖頭,唯一阻止他們拼命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死在陣前。他苦笑了一下,早知道就不該拒絕葉初雪,至少還有可能給她留下一個孩子,現在卻什麼都留不下了。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

  平宗一怔,回神,詫異自己在這生死關頭竟然想到的會是那些事情。他來不及羞愧,心頭擔憂突起,莫非玉門軍還有援軍?

  號角聲持續不停。玉門軍也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來。

  勒古仔細聽了聽,大喜地拉住平宗:「將軍,粟特人來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