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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皎皎獨立戴芙蓉

2024-06-12 04:06:19 作者: 青枚

  平安帶著從龍城來的密信過來,遠遠看見坐在紅柳樹上的兩人,停住了腳步。

  為了保證安全,平宗將他與葉初雪的帳篷搭在了商隊的營地外圍,平日裡也不與商隊的人有所交集,一應飲食都由平安親自打理,因此也就只有平安會到這裡來。他有所感應,抬起頭望了妹妹一眼,卻將懷中的葉初雪摟得更緊了些。

  平安嘆了口氣,也就沒有過去,回到自己的氈帳中吩咐侍女塞湖通知商隊收拾行裝準備啟程。

  一時商隊的頭領粟特人斯陂陀來找她問道:「蘇毗,這才安頓下來四天,不是說要等開了春才繼續走嗎?怎麼又要出發了?」

  平安十分抱歉,只得說:「我接到消息,有一隊人馬正追著咱們而來,再留下去不安全,還是要繼續走。」

  斯陂陀往來中原西域三十年,見多識廣,因這些年北方諸國連年交戰,這才聘請了平安帶人護送,雙方合作已經有三四年的光景,卻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皺眉道:「以往過了磐山就一路安康了,如今這是怎麼回事兒?那隊人馬是哪一方的?這種天氣里還緊追不捨,是不是與你帶著的那兩人有關?」

  平安自然不能如實相告,只得安撫道:「龍城失陷的事情想必薩寶也有所耳聞,如今北朝各處局勢動盪,散兵四處遊蕩,即便咱們遠在瀚海以北,也不得不小心從事。我既然答應了要護送商隊,自然不敢大意。動亂年景,旅途多舛,還請薩寶諒解。」

  她如此說,斯陂陀便不好再說什麼,嘆了口氣:「好吧,我這就讓商隊做準備。」他說著轉身向外走去,出了門朝平宗的帳篷那邊瞅了一眼,又回過頭來問:「那兩個到底是什麼人?我們商隊可是出了重金聘請蘇毗來護路,這價錢裡面可不包括不相干的人的路資。」

  平安笑了起來:「薩寶放心,那兩人你也見過了,身上沒帶任何貨物,不過是兩個同鄉的人想搭伴回阿斡爾草原。寒冬曠野,旅人彼此相助,才能一起活下去,你說對不對?」

  旅人互助本就是大漠草原上不成文的規則。有時即便是彼此有讎隙的人,要度過野獸橫行缺少食物和水的沙漠也都必須要團結協力。因此商路上歷來有商旅無仇家的說法。斯陂陀知道她說得有道理,自己再糾纏下去就顯得太過小氣,只得轉換話題:「蘇毗,你有沒有聽到風聲,說是柔然人的河西牧場被丁零人給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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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一怔:「你聽誰說的?」

  斯陂陀一笑:「我們粟特人自然有粟特人的法子,你就別問太細了。只是消息確鑿無疑,就不知道龍城眼下這個亂局中,是誰謀劃了這麼件事兒。我的商路要橫穿整個河西牧場,我可不希望往後出什麼麻煩。」

  平安不敢大意,點了點頭:「我明白。我這就去打聽。這不是離開春還早嘛,你要回西域去至少還得等四個月。現在局勢一日三變,還是先不要著急,靜觀其變吧。」

  斯陂陀嘆了口氣:「是啊,也只能這樣。蘇毗,你是不是認識龍城裡的貴人?能不能想辦法跟他們說說,好好的打什麼仗呢?這一打仗,牲畜也跑了,田地也荒了,人也打仗打死了,最後大家誰都沒好處。我們粟特人做生意最講究的就是大家都好,人人得利,總好過殺人一千自損八百。你看看,現在龍城不安寧,連漠北都膽戰心驚,如果再斷了商路,我們粟特人不過是要換個地方做生意,龍城也好,雒都也好,鳳都也好,不是都沒有寶石、香料、玻璃、葡萄酒可以用了嗎?」

  平安被他一番話囉唆得只能點頭:「薩寶的話有道理,只是我人微言輕,說了只怕沒用。」

  斯陂陀的眼睛在平安身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狡猾地嘿嘿一笑:「蘇毗這話說與不認識的人去聽就好。這一路關卡哪個不對蘇毗禮敬有加,若說蘇毗身後沒有靠山,我斯陂陀也不敢將商隊交給你啊。」他一揚手阻止平安的辯解:「好了好了,我們粟特人有句老話,不要向石頭打聽大山的秘密。蘇毗不願說,我是絕不會問的。」言罷拱手行禮,轉身離去。

  平安鬆了口氣。在回到阿斡爾草原之前,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平宗的身份,龍城的動向也表明危險還遠遠沒有過去。

  阿斡爾草原本是丁零祖興之地,後來各部漸次南遷,越過大漠進入陰山南麓,經過百餘年的彼此征伐融合,最後諸部在陰山腳下會盟共推賀布部為諸部之首,稱帝建都,統轄內外八部,東征西討,最終定都龍城,統一江北,開創出前無古人的輝煌基業。

  而當初留在阿斡爾草原並未南遷的餘眾後來漸漸形成了漠北丁零七部。所謂七部,只是彼此互不統屬的七家大姓,牲畜、人口全部加起來也沒有龍城附近八部中最弱的莫干氏一半多。

  漠北七部長期散落在阿斡爾湖附近廣闊草原放牧,本來與世無爭,與漠南丁零人往來也不算多。直到三四十年前烏桓分裂,東烏桓向東遷徙開始與漠北七部發生摩擦。漠北七部人口既少,戰力也遠不如烏桓,被逼得不斷讓出優質牧場,最後被擠壓到了阿斡爾湖畔,眼看就要為烏桓人所滅,平安恰於此時出現。

  平安自幼便與楚勒、焉賚等一班賀布鐵衛一起受訓長大,雖然平宗嚴禁她上戰場打仗,但少年時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軍營中度過,仗雖然沒打過,架卻沒少打,也見識過不少戰事。

  漠北七部被烏桓人欺負得無路可退的時候,平安簡直像是從天而降一般來到阿斡爾湖,與身邊智囊一起將七部精壯男丁組織起來,擊退烏桓,保住了丁零人的祖興之地。從此她也被漠北七部共同推舉為蘇毗。

  蘇毗的意思是女統領。

  後來平安在龍城為情所傷,便回到阿斡爾草原真正做起了七部的蘇毗。漠北嚴寒難擋,她帶著七部,夏天在草原上放牧;冬日則利用自己與平宗的關係,帶著七部青壯年為商隊護路通關,賺取路資交換絲綢穀物。

  幾年下來,往來西域到龍城的商隊都聽說過有這樣一位蘇毗,與北朝各處關隘都能說得上話,手下人也精明幹練,有重要貨物上路都會請她護路。只是從來也沒有人想到將她與平宗扯上關係。

  平安不欲打擾平宗,打發塞湖給二人送去食物和清水。又過了一個時辰,眼看著天色將要暗下去,才見平宗負手來到她的帳中。

  平安也不說話,打趣地看了他一眼,見兄長雖然竭力板著一張臉,兩隻眼睛泛紅,唇邊卻依稀有壓抑不下去的笑意,不由自主搖了搖頭,沒想到他到了這把年紀卻突然墜入了情網。

  「你找我有事?」平宗被她瞧得不自在起來,轉過頭一邊打量著毫無裝飾的帳篷,一邊隨口問。

  「龍城有消息來了,我以為你會想知道。」

  平宗這才轉過頭來瞧著她,沒好氣地說:「我當然想知道,在哪兒呢?」

  平安忍著笑將密信交到他的手上:「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關心了呢。」她趁著平宗展信的時候說:「咱們今日就得走,又有一支來歷不明的人追上來了。」

  平宗點點頭:「好。」他將密信匆匆瀏覽了一遍,冷笑道:「安安,你見過七歲的小孩子耍大刀沒有?」

  平安自然知道他話中的意思,也皺起眉頭來:「以前沒覺得五哥兒這麼沒方寸,這些年那些師傅們是怎麼教的?」因為平宸是先帝第五子,當日他未登基時,族中子弟便以五哥兒相稱。平安帶管過他兩三個月,到如今稱呼也沒有變。

  平宗苦笑:「你說得沒錯,他的確是亂了方寸。」他見腳邊有個胡床,便坐下來,將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搖頭嘆息:「可惜了龍城,幾代人的經營,不要毀在他的手裡才好。」

  平安在他身邊坐下問:「你打算怎麼做?」

  「龍城只是暫時寄放在他那裡。當初葉初雪說得沒錯,龍城雖然丟了,但天下之大,肯尊他的皇統的州郡到底有多少,卻還難說得很。」

  平安想起斯陂陀的話,心中一動,問道:「聽說邊郡四鎮把柔然的河西牧場打下來了,這事兒是你做的,還是五哥兒乾的?」

  平宗滿臉鄙夷:「他有那本事我就活不到見著你的時候了。」

  平安忍不住笑了出來:「被人打成了喪家之犬還好意思放大話?你倒是把龍城奪回來呀。」

  「會的。」平宗倒是嚴肅起來,「安安,等到了阿斡爾草原,你幫我聯絡一下諸部首領,我需要得到他們的支持。」

  平安神色淡淡地說:「漠北七部不會參與龍城的事兒。」

  平宗一怔,點頭:「好,我明白。」

  平宗與平安商議完畢,急著回自己的帳篷去收拾準備,一出門卻看見葉初雪的身影從不遠處閃過,不禁一愣。平安跟在他身後,也看見了,一把拽住平宗的胳膊問:「阿兄,那女人要緊嗎?你如果不方便,我幫你看著她。」

  平宗笑了笑:「不妨事。你看不住她。」見平安驚訝地看著自己,他忍不住笑起來,「她呀,她要真想跟我作對的話,會搞得天翻地覆呢。」

  平安皺眉。之前聽他提起過葉初雪在龍城乾的「好事兒」,知道龍城失陷、平宗落到這個地步跟她脫不了干係,卻沒想到聽兄長提起她來居然是這種略帶得意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剛剛捕獲了猛獸的獵人在說這獵物當初有多兇猛一樣。

  她仔細打量平宗的神情,見他目光追在葉初雪身上,絲毫沒有移開的意思,眼中的笑意卻怎麼都掩不住。平安心中無聲嘆息,向後退開。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墜入情網是什麼樣了。

  平宗追上葉初雪,拉住她的手問:「你跑什麼?」

  葉初雪低著頭不肯讓他看見自己因為痛哭而雙目紅腫的模樣,有些訕訕地:「這不是要避嫌嘛。」

  平宗失笑:「看來你是都聽見了?」

  葉初雪忍了忍,到底沒忍住,抬頭望向他:「攻取河西牧場這件事情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當初你處理此事十分機密,是秦王親自布置的。此刻龍城定然舉朝震動,如果我是居上位的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查在沒有君命的情況下到底是誰在主使,並且借著這樣的機會將你和秦王的人清洗乾淨。此外,諸鎮外軍不可能不收緊控制。這樣的壓力下,天下各州郡會不得不向龍城俯首稱臣。」

  平宗默默點了點頭:「你說的都有道理。」

  「等到開春再行動就太遲了。天下不可一日無主,你不出現,各地就只能唯龍城馬首是瞻,除非起兵造反,否則終究會倒向龍城。」

  平宗知道她說的是對的,這也是他心中擔憂的,但此時討論這些其實於事無補:「先別想這些了。你我在這裡,身邊一個可以助力的人也沒有,只是想,是回不了龍城的。到時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拉著葉初雪往自己的帳篷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知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拉不下臉來轉頭,只是望著天邊說:「葉初雪,其實局勢到了這個地步,你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你跟我不一定非要做敵人了吧?」

  葉初雪的目光從他面上拂過,眼中光芒閃了閃,終究低下頭去,抿著嘴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再啟程,平宗卻沒有與葉初雪同乘駱駝,而是騎上馬走在一旁。

  平安驅馬過來與他並駕,輕聲道:「你一直都沒告訴過我。」

  平宗愕然回頭:「告訴你什麼?」

  「她在龍城幹的事兒。是她把五哥兒送到賀蘭部的?還向你求情放了崔氏?又利用南朝使者拖延你出兵的時機?阿兄!」

  「安安啊!」平宗微微嘆了口氣,「如果不是我想借她的手把阿若送走,她也沒有機會從中搞鬼;崔氏的事兒,其實她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還有後面許多事,如果不是我與她有相同的想法,她根本不會有任何機會。」他笑了笑,「安安,你能想像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人能知你所知,想你所想嗎?」

  「於是為了這樣一個人,丟了龍城也在所不惜?」

  「丟龍城不是她的錯。」平宗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語氣依舊和緩,「雖然這是她的目的,但有沒有她,龍城都保不住。問題不在她,而在我。長久以來對賀蘭部的異動無所察覺,還有幾路軍隊彼此之間聯繫不暢,才讓嚴望的玉門軍有機可乘。」

  平安知道他說得有道理,探過身拉起他的袖子搖了搖:「阿兄,龍城是你的,誰都搶不走。」

  平宗微微一笑,仍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她的頭髮:「沒錯,我的遲早會拿回來。」

  平安沖他擠擠眼:「還不去陪你那葉娘子?傷好了嗎就又騎馬?」

  「沒有大礙了。」平宗挺直了腰背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你阿兄不是那種病病歪歪躺在床上讓人照顧的人。」他神色略微一轉,又向葉初雪的駝帳看了一眼,才低聲說:「我讓你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沒有?你說的那隊追兵,蹊蹺得很。」

  平安還未作答,已經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地追了上來,平安笑道:「你問得正巧,這不是回來了嗎?」

  平安派去探查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叫勒古,一身黝黑的皮膚,臉上永遠帶著笑容,潔白的牙齒反射著陽光,身材健壯而挺拔。

  平安把勒古叫到近前,說:「你都看到什麼了,說給這位將軍聽。」

  勒古便向平宗撫胸行禮,道:「來的至少有兩千人,一人雙馬,走得極快。」

  平宗連忙問:「穿什麼樣的服飾?是丁零人還是漢人?」

  勒古有些為難地朝平安看去。

  平安為他解圍:「龍城和諸鎮的軍隊都統一服色了,勒古從未去過龍城,未必分辨得出來。」

  平宗無奈,只得再問:「著玄甲還是黃甲?」

  這回勒古十分肯定地說:「白甲。」

  平宗一怔,深深蹙起眉來。

  平安問:「白甲是誰?」

  平宗嘆了口氣,怎麼也沒想到橫穿北苑越過大漠一路追到這裡的竟然是最意外的一支軍隊。「是玉門軍。」他低頭想了想,「看來嚴望並沒有放棄搜尋,咱們這商隊頂著風雪過大漠太引人注意,到底還是把他們給引來了。」

  「兩千人,我們打不過。」平安迅速估算了一下雙方的實力,「我帶來的人只有五百,即便算上商隊的其他人也不超過八百。但斯陂陀那個老狐狸肯定不會把自己的人拿出來,咱們不能指望他。」

  「把你的人給我,我來打。」平宗胸有成竹地一笑,跳下馬朝葉初雪的駝帳走去。平安毫不猶豫地吩咐勒古:「把咱們的人都召集起來,弓箭帶齊,讓你們見識一下真正打仗是什麼樣子。」

  勒古好奇地探問:「蘇毗,那人就是你阿兄吧?」

  平安一怔,警惕地瞪著他:「你聽誰說的?」

  勒古一笑,白牙閃閃亮:「他們都這麼說。」

  「他們是誰?」平安沉著臉追問。

  勒古終於察覺到她的不悅,笑了笑伸手替她將耳邊碎發別到耳後,「好,我不問了。不過你是晉王的妹妹,這件事兒很多人都知道,如果龍城那邊要找他,遲早會找上你。」

  平安不動聲色:「去吧,把人都召集起來。」

  葉初雪在駝帳中昏昏沉沉地睡著,恍惚間被平宗叫醒。

  「葉初雪,醒來了!」

  她睜開眼,摸摸平宗的臉,只覺手下儘是冰雪霜氣,再看了他腳下沾的雪團,於是心下瞭然:「是那隊追兵追上來了?」

  平宗一怔,不由自主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今日穿上了軟甲,又不乘駱駝改為騎馬,我就猜你是擔心他們追上來,隨時準備著要去打一仗。」

  他微笑著扣住她的手,側臉在她掌心微微蹭了蹭:「是啊,我要去打一仗。你好好待著,別害怕,也別睡著了,聽著點兒外面的動靜。如果駱駝跑起來,你要抓緊。別看它平時慢悠悠的,要跑起來也快得很。」

  葉初雪微笑,只是說:「你保重自己,安全回來。傷口不要緊嗎?」

  平宗像是怕她不信,受傷的右臂舉起來揮了揮,又將衣襟解開,給她看了一眼包紮整潔的腹部傷口:「他們是騎兵,我們不會硬拼,你放心。」他將一把匕首塞進葉初雪的手裡:「你拿好,以防萬一。」

  「萬一你輸了我用來自盡?」葉初雪不懷好意地問,見他面色劇變,自知玩笑開過了,連忙安撫他,「放心,我就是說笑。」

  平宗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將她拉進懷中,在她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痛得她「哎喲」喊了一聲,眼看著一滴血珠滲了出來。平宗將血珠吮去,這才低聲在她耳邊說:「我們丁零人有一種說法,若兩人的血溶在了一起,便會一起去死。什麼時候用這匕首,你自己看著辦吧。」

  葉初雪不敢再造次,只是輕聲說:「我等你回來。」

  平宗便轉身從駝帳跳了下來。那邊勒古已經集結了平安手下的五百人在不遠處等他。

  平宗騎上馬,縱馬過去一一檢視,見這些人雖然年輕,卻體格健朗,人人背著一張長弓,腰攜彎刀,知道平安這次帶出來的,也應該是阿斡爾草原上最精銳的年輕人。他從一個人背上解下長弓在手中掂了掂,弓是上好的杉木所制,入手沉重有力,線條簡潔明快。冰蠶絲擰成的弓弦,在雪地里泛著冷冷的光芒。

  「好弓!」他贊了一聲,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順手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搭上,極目遠眺,張滿了弓,指向天邊誰都看不清的地方。弓弦發出吱吱的聲響,被繃緊到了極處的弓身蘊藏著千鈞之力,平宗屏住呼吸,寒風在耳邊咆哮。他猛地鬆手,羽箭尖嘯著飛了出去,劈開風牆篤的一聲落在三十丈外的地上,箭尾猶自微微顫動。

  勒古便縱馬飛奔過去。眾人屏息張望。剛才箭飛出去的時候,沒有人看得清他到底射向什麼東西,在這蒼茫沒有盡頭的雪原上,幾乎無法分辨出任何事物的形狀。

  一時勒古迴轉,手中握著箭,箭頭上穿著一大一小兩隻白色的雪貂。勒古將雪貂高高舉起,眾人轟的一聲炸了鍋,不由自主地叫起好來。

  平安含笑看了平宗一眼:「這位將軍的箭法更勝當年啊。」

  平宗微微一笑,隨即斂起笑容沉聲道:「好了,你們手上握的是最好的弓,腰間別的是最好的刀,胯下騎的是最好的馬。這裡是你們熟悉的雪原草場,而現在有一批人遠道而來,意圖不軌,你們的蘇毗授權我來帶你們將那群人打走,你們有沒有信心跟我打贏這一仗?」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遲疑地開口:「聽說來的是玉門軍,我們從來沒有打過仗。」

  平宗笑了笑,不以為忤:「你們打過狍子沒有?圍過狼沒有?賽過馬沒有?如果有個人在面前要殺你傷你,你會不會反擊?」

  說話的人點頭:「會。」

  平宗笑道:「那就好。聽我號令指揮,我帶你們去打個大勝仗。」

  眾人被他的自信所鼓舞,一起高聲應答:「是!」

  平宗選定與追兵接戰的地方在十里之外。略微將五百人編成五個百人隊布置了戰法,便帶隊開拔。

  平安還要回去安撫斯陂陀。送走平宗立即趕回商隊營地,果然還沒到近前就遠遠看見斯陂陀氣急敗壞地在營地邊上來回踱步。

  平安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斯陂陀一看見平安立即迎上來,氣急敗壞地問:「蘇毗,聽人說你將護路的五百騎兵都抽調走了?那我們怎麼辦?萬一出事算誰的?」

  平安按下不快,耐著性子說:「薩寶你放心,不管出什麼事,我總會保你的貨物安全。」

  斯陂陀冷笑道:「只是貨物安全?我這商隊還有三百多號人呢,現在你把你的人全都撤走,萬一再有什麼人來,我這些人怎麼辦?還有駱駝怎麼辦?還有馬!」

  平安氣得要笑了:「這冰天雪地的,哪裡會有人來?即便來了,你那三百多號人都是精壯男丁,個個身佩武器,難道自己不能抵擋一會兒嗎?你放心,我的人收拾完追兵就會回來保護你們這邊。」

  「那可不行。」斯陂陀寸步不讓地搖頭,「我付的錢是讓你那五百人去打仗送死的,有什麼道理我付了錢還讓我的人去送死?你說不會有人來,這不就有追兵了嗎?這年頭天下不太平,什麼事情都不能大意。再說,你口口聲聲說那些人是追兵,到底是追誰的?」

  平安一怔,張了張口卻無法回答,只得轉換話題問:「薩寶在這裡等我,只是為了問這些話嗎?」

  「當然不是。」斯陂陀脫口就否認,不容平安喘口氣,立即逼問道,「且不問那些人衝著誰來的,你不說我也知道答案。我只問,來的人有多少?」

  平安迴避不過,只得回答:「勒古去探查了,有兩千人。」

  「兩千!」斯陂陀怪叫了起來。他口音本就生硬,一著急嘰里咕嚕地用粟特語大聲嚷嚷起來,頓時驚動了旁人,圍上來十七八個商隊中的人問:「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

  斯陂陀便用粟特語又長篇大論了一通。平安雖然不明其意,但從眾人憤怒驚恐的表情上也看出了端倪,連忙對斯陂陀說:「薩寶,你先穩穩,不確實的消息說出去只會擾亂人心。」

  斯陂陀轉頭瞪著她:「不確實?你用五百人去打兩千人,我就不問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了,但只要不是手腳全都斷掉的,你用五百人去打兩千人,一個打四個,你覺得你打得贏嗎?」

  平安心中也深深憂慮,面上卻不能有所表現,深深吸了口氣:「我有信心。」

  「我沒有!」斯陂陀急得轉身又用粟特語向自己的人吩咐。

  平安眼看那些人聽了斯陂陀的話轉身飛跑進營地大聲嚷嚷了幾句,登時整個營地都沸騰起來,知道不妙,攔住轉身要走的斯陂陀問:「薩寶,你這是做什麼?」

  斯陂陀心煩意亂:「我花了那麼多錢請你護路,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面。你那五百人是鐵定有去無回的。然後我們怎麼辦?這麼大的商隊你一個女人有什麼辦法?不如趁著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先走,能跑多遠跑多遠。蘇毗,我的錢你也不用還我了,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那些人是回不來了。」

  平安皺眉:「薩寶,那五百人是我的族人手足,我都不擔心,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即便是他們打不過對方,我不要這條命了也要保你的貨物安全!」

  斯陂陀連連擺手,繞著平安走:「我們粟特人從來不聽別人嘴上說的,我們都要看事實。事實就是再不走就晚了!」

  平安心一個勁兒往下墜,跑過去攔住斯陂陀:「薩寶,你不能這樣,這讓我們怎麼辦?你要走可以,但要留下食物和馬匹。」

  斯陂陀氣得吹鬍子瞪眼:「這是我的商隊,我的食物,我的馬,憑什麼給你留下?」

  「萬一他們打完仗受傷回來,走不出這荒原怎麼辦?」

  「這有什麼可萬一的?五百對兩千,鐵定有去無歸。」斯陂陀心煩意亂地撥開平安的手,「蘇毗,你也趕緊收拾收拾跟我走吧。」他說著抬頭看見了什麼,眉頭一皺,指著平安身後說:「那個女人不能跟我們走,必須留下。」

  平安愕然回頭,只見葉初雪緩緩朝這邊走來。她皺眉問道:「你出來做什麼?」

  葉初雪卻對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徑直來到斯陂陀面前,靜靜打量他。

  斯陂陀一怔,安靜了下來。

  眼前這個女人面色蒼白,氣色十分不好,就連嘴唇也沒有什麼血色,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擁著錦裘站在雪地里連呼吸都是冰涼的,仿佛隨時會化作一座雪雕一般。但她的雙目卻明亮耀眼,目光落在他面上,竟隱隱有種燒灼的感覺。

  斯陂陀覺得在這樣的凝注下,自己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那女人開口說話,聲音也因為身體而發虛,斯陂陀豎起耳朵,才聽清她說:「去年六月有一支波斯商隊從海路抵達泉州,商隊首領是大薩寶飛盧頗,不知道薩寶知不知道此人?」

  斯陂陀怔住,萬萬沒想到會在此情此景下聽到這個名字,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飛盧頗是我兄長。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面了。」

  葉初雪微微一笑:「那就對了。」她雙手攏在袖中,回身朝平安深深看了一眼,看得她一凜,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葉初雪低聲問平安:「你說對方有兩千人,是真的嗎?」

  平安知道她擔憂平宗,只能儘量安撫道:「你放心,他們個個以一敵十。」

  葉初雪沒再說什麼,轉向斯陂陀,輕輕笑了一下,令對方突然生出一種四野八荒冰雪融化的錯覺來,忘乎所以地也回以笑容:「這位娘子見過我兄長?」

  葉初雪點了點頭:「薩寶,咱們私下說話吧。」

  「好的,好的。」斯陂陀連連點頭,側身相讓,「我的帳篷就在這邊,請,請。」

  葉初雪剛要邁步,卻被平安拉住。

  平安不滿地低聲責問:「你要做什麼?」

  葉初雪握住覆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和你一樣牽掛著他們。」她眼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光芒,竟令平安心頭微微震動,不由自主放開了手,眼睜睜看著葉初雪隨著斯陂陀進了帳篷。

  斯陂陀的帳篷里布置得極盡奢華。厚重的波斯長絨地毯,瑪瑙珊瑚琉璃鍾,玳瑁硨磲碧玉杯,帳內濃濃的龍涎香味幾乎令人窒息,重錦繁花的帳幔層層疊疊,即使帳篷外的寒風卷進來也保持著挺括。

  斯陂陀面帶得意之色地向她介紹,這是南海鮫人珠,那是薩珊國的金香籠,還有大秦的瑪瑙杯,犍陀羅的大理石神獸像。他恨不得將最好的寶物全都拿出來展示給眼前這個始終如冰雪一樣冷冷打量的女人,想要從她臉上看出讚嘆和向往來。

  然而葉初雪始終只是站在帳篷中央靜靜聽著他的介紹,神色淡淡地恭維:「真是罕見,果真難得,神態可掬。」

  斯陂陀漸漸失望,終究還是不甘心地問:「娘子覺得我這裡如何?」

  「很好,比皇宮還富貴。」她平淡地誇獎,眼中卻沒有半分艷羨,仿佛她真的見過皇宮一樣。

  斯陂陀被她的氣派所懾,一時竟拿捏不准該如何接下話去。好在葉初雪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輕而易舉地掌控了話題:「你兄長飛盧頗去年六月運到泉州的是一船玻璃,你可清楚?」

  「這個……有所耳聞。」彼時波斯所產玻璃極為珍貴,價格即便在本地交易,也是黃金的十倍以上。且玻璃估價以大小論,越是整塊大的玻璃就越貴重。斯陂陀苦笑了一下:「兄長那時曾邀我入伙,只是風險太大,我有些猶豫,是以錯失良機。」飛盧頗的一船玻璃從波斯販至泉州,換得十船蜀錦,十船生絲,十船茶磚,以及鳳都的一所豪宅。斯陂陀後來聽聞,悔得腸子都青了。

  葉初雪微微一笑:「那船玻璃就是賣給我了。」

  饒是斯陂陀已經有所預感,仍是被她驚得瞠目結舌,半晌不知該作何反應。

  葉初雪這才在身邊一張坐床上坐下,施施然抬頭看著斯陂陀,笑道:「薩寶這裡不會沒有葡萄酒吧?」

  「有,有,自然是有。」斯陂陀連忙取出琉璃樽和玻璃杯,為她斟滿送上。

  葉初雪接過品了一口,微笑道:「薩寶果然不藏私,這酒即便是在北方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那是自然,娘子是行家,不敢欺瞞。」斯陂陀心中驚疑不定,不知眼前這個女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卻著實不敢輕視。

  葉初雪又呷了一口酒,悠然閉目,似是在品味酒香,口中卻說道:「五百峰駱駝,三百匹馬,自己有三百護衛,卻仍要僱請丁零人給你護路,薩寶你這商隊販運的是什麼貨物,這麼值錢?」

  斯陂陀心頭一緊,打著哈哈笑道:「無非是一些香料藥材,比起兄長的手筆還是差一些的。」

  「既然這樣就不怕別人來搶了,反正損失不大,你說是不是?」

  「不是,當然不是。」斯陂陀一怔之下,連連反駁,「我們所帶貨物雖然價值不及一船玻璃,卻也是重金所購,不遠千裡帶到這裡來的,若是出了意外,那我們全家老小就沒有活路了!」

  「真的?」葉初雪驚訝地看著他,似乎難以置信,「我聽見你跟蘇毗說的話,還以為你只想活命,根本不在意那些財物呢。」

  「命要活,財也不能失。」斯陂陀說得斬釘截鐵,凜然不可侵犯。

  「那你跑什麼?」

  「當然要跑!」斯陂陀先是一愣,隨即醒悟過來,連忙擺手,「你是想要我那三百人去送死的吧?不行不行。好吧,你是我兄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男人打仗去了,回不來的,我帶你走,跟蘇毗一起,你們一起跟我走。」

  葉初雪沉下臉冷冷地說:「你以為你走得了?五百壯士都抵擋不住的話,你就憑這些駱駝和三百人能打得過?」

  斯陂陀面色一白:「那也不能坐以待斃。」

  「你袖手旁觀才是坐以待斃。」她語氣嚴厲了起來,「本來你的人跟蘇毗的人加起來有八百人,有良將指揮以一敵二仍有勝算。但你袖手旁觀,那五百人就變成了以一敵四。八百對兩千,原本即使不能大獲全勝也能擊退敵人進攻,但你卻非要讓五百對兩千,再用三百對兩千,你覺得誰有勝算?」

  「我……」斯陂陀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

  葉初雪嘆了口氣:「這裡是丁零人的地盤,來的是玉門的兵。若是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加上有備而戰,八百打兩千如果要勝,也還是可能的,你說是不是?」葉初雪搖了搖頭:「還是你真覺得馱著貨物的駱駝跑得過騎兵?」

  「不可能!」斯陂陀自己也不信。

  葉初雪微笑看著他:「薩寶當初錯過了販運玻璃那一趟,這次若是再失了貨物,只怕更要後悔了。好在飛盧頗的日子過得不錯,你還可以去投靠他。」

  「誰要投靠他!」斯陂陀激烈反駁,「他不就是比我有錢嗎?就鼻孔朝天動輒教訓人,誰稀罕跟他攀關係!」

  葉初雪冷眼看他暴跳如雷,神情似笑非笑,慢慢呷著葡萄酒,似是胸有成竹。

  天上鉛雲越來越重,眼看又要來一場風雪。平安站在營地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那個女人和斯陂陀在裡面究竟說些什麼。此時她心中更牽掛平宗和她的五百人,即使有地利之便,即使平宗用兵老辣,這樣的局面下,能夠挫敗敵方,只怕也會折損許多人馬。而斯陂陀若真是不顧一切拔營而去,就真正將他們推入了險境。

  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平安回頭,先看見斯陂陀沉著臉氣哼哼地從帳篷里出來,遠遠看見她也不說話,哼了一聲轉身用粟特語衝著手下們大吼起來。

  平安不明所以,見葉初雪跟了出來,連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問:「怎麼回事兒?這是怎麼了?」

  葉初雪笑了笑,說:「我給他們找來三百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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