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玉壺光轉上 一 歸路踏明月
2024-06-12 04:05:57
作者: 青枚
平衍比晗辛高出許多,站在他的面前,晗辛粗粗估算了一下,大概自己的頭頂,算上髮髻也才將將到他的肩膀處。這令她在對他說話的時候不得不高高仰起頭來,時間久了脖子發酸,有些吃力。
所以晗辛特意拉開兩三步的距離,這樣至少可以在面對面時保持平視。
她見過許多身材高大的男人。柔然可汗圖黎就十分高大健壯。晗辛在心中比對了一下,覺得圖黎應該不會比平衍矮,但看上去還是平衍更高一些,大概是因為他的身形頎長,骨肉勻稱,並不似北方草原男子那樣壯碩。
平衍被她看得久了,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問:「娘子叫住我,是有什麼示下?」
他說這話的時候,陽光正好,火辣辣地灼烤在他的身上,汗水從盔甲的下面滲出來,順著額角向下蜿蜒,在臉頰邊上劃下閃亮的痕跡。
晗辛要用手遮擋住刺目的光線,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被他這麼一問恍然回神,將心思從柔然的圖黎可汗身上拉回來,露出略帶羞澀的笑容:「就是想問問將軍,龍城還遠嗎?」
平衍好奇地打量她一遍,問道:「你是從哪裡來的?」
她不吭聲,只是指了一下他身後的方向。時近黃昏,那是西方。平衍回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卻只見一片金色的麥浪滾滾,在微風中起伏,望不見盡頭。「你從西邊來?」他努力想要揣測出她的意思。這女子皮膚曬得黝黑,額頭光潔,目光閃亮,身材卻並不像是北方人。他本以為她會說是從南方來,沒想到她卻指向了西邊。
「柔然。」她輕聲地說,目光中露出了一絲驚慌,不由自主地向四周張望著,像是生怕有人聽見她的話。
平衍的親隨士兵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拴馬,沒有人留意他們說話的內容。平衍壓下心頭的驚異,低聲問:「你一個人從柔然到這裡來?你不是柔然人啊。」
「不是。」她微微搖頭,儘量簡潔地回答,「我家在南朝。」
這就對了。平衍心中莫名地一松,又好奇起來:「既然是南朝人,卻為什麼……」
她神色中飛快掠過一絲淒楚,說出的話卻十分淡然:「造化弄人。」
一個孤身女子,若無悲辛往事,如何會流落北國?她孤身獨行,只怕其中更有不可言說的隱情。平衍四顧周圍,見左近沒有旁人,才低聲問:「你去龍城是要做什麼?」
「投靠親戚。」她的回答仍舊簡潔而帶著些孤絕,讓平衍無法追問下去為什麼一個南方人在龍城會有親戚。
「有地方去也好。」他善解人意地沒有再多問,轉過身指向東邊,「一直向前走,落日前就能到龍城了。」
晗辛沒再說什麼,避開與他的目光接觸,側身施禮,轉身就走。
平衍卻望著她的身影一時沒有動,見她走出了老遠,才突然醒悟過來心中那處不妥來自何方,連忙揚聲叫住她:「這位娘子——」
晗辛立住,轉身看著他。目光如死水一般,毫無波瀾,似乎對他的意圖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平衍大步走到她面前問道:「你就走著去?」
晗辛沉默地看著他,並不出聲。平衍低頭去看她的腳,一雙柔然人的革履,已經看不出顏色來。他嘆了口氣,心中躊躇。他是剛從戰場上下來,身邊跟著的也都是賀布軍,他們的坐騎都是天都馬。而天都馬是軍資,不得隨意轉送旁人。即使他貴為樂川王,也不能因此而壞了規矩。
想了一下,只得說:「你這樣走,是走不到龍城的。跟我們走吧,我帶你去。」
晗辛的目光中突然露出警惕之色,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平衍一怔,對她突如其來的發作猝不及防。晗辛的態度充滿了疏離戒備:「你連我叫什麼都不知道,就要帶我同行?看你這模樣也是個貴人,就不怕我假裝了來陷害你?」
平衍這才聽明白,又覺得好笑,只得解釋:「娘子不像壞人。再說,你一個女人,我們一群大男人,你就算有心加害,也傷不到我們。」
她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採信了他的說法,點了點頭。
平衍鬆口氣,笑道:「我的隨從去吃點東西,娘子隨我們進去等,還是在外面等?」
「我在外面等。」她說完,忍了忍,終究還是問道,「一定要與他們同行嗎?」
平衍一愣,隨即明白,想了想,果斷道:「也好,我與娘子同行,讓他們隨後跟上來就是。」
他說著,走到樹蔭下解下兩匹馬牽過來,問道:「你會騎馬嗎?」見她點頭,便收拾好鞍韉將韁繩遞了過去。
到了近前晗辛才發現這馬體型高大,遠非柔然戰馬可比,脫口道:「這是天都馬?」
平衍倒是沒料到她有如此眼光,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她一眼,詫異道:「你還挺懂馬。」
晗辛破天荒地臉上發燙,低下頭去低聲說:「我在柔然的時候……」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需要說下去。「柔然」兩個字幾乎成了禁忌,只要一說出來,平衍就什麼問題都不會再問,只是略微嘆息了一下:「上馬吧。讓我看看你的騎術。」
晗辛的騎術並不好,只能勉強維持在馬背上不摔下來。尤其是天都馬異常高大,騎在上面額外需要專心。好在平衍的性子好,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伴在她身邊,她想說話了便陪著說兩句話,不想說話,他便安靜地一言不發。
時間久了,倒是晗辛不好意思起來,見他騎行時雖然腰板挺得筆直,卻不肯用右手執韁。晗辛回憶了一下,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怎麼動過右手。再仔細看看,他垂在身側的手背看上去蒼白浮腫,晗辛心中已經猜出了大致。
「你的手怎麼了?」
平衍一怔,目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只是隨和地笑了笑,「受傷了,在這兒。」他用左手指了指肩胛骨的地方,「路上遇到一股流寇,打了一架。你放心,現在已經沒事了。」
「怎麼不先處置一下?」
「處置了。」他笑起來,「我們打仗的人,都會處置傷口,你別擔心。」
「你的手是腫的,只能說明傷勢在惡化,你停一下,我幫你看看。」晗辛的語氣很不客氣,但其中的關切卻溢於言表。見平衍神色中有一絲不確定,她又補上了一句:「我給柔然人治過傷,算得上半個軍醫。」
平衍猶自半信半疑,在他的認知里,南朝的女人通常都只是被鎖在深閨中繡花縫衣,伺候公婆,養育子女,即便是朱門深戶家裡的女兒,能夠讀書寫字甚至精通歌賦,也沒有幾個能做醫者給人療傷的。
看出平衍沒有說出口的猶豫,晗辛只得進一步解釋道:「因為我繡花繡得好……」
平衍驀地爆發出一聲大笑來,打斷了她的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這樣笑起來,卻看見了她神色中的怒氣。為了平息這怒氣,只得老老實實地下馬將鎧甲解開讓晗辛查看他的傷勢。
看見被血水浸染成褐色的中單,晗辛心頭就驀地一緊,半帶責備半帶憂心地問:「你這傷多久了?」
平衍仔細算了算,老實回答:「到今天就是第三日。」
「三天了怎麼不肯好好收拾一下呢?」她一邊說著,一邊動手將中單輕輕剝下。饒是她手法輕捷,仍舊觸動傷處,令他肩膀肌肉猛地繃緊,低低悶哼了一聲。
晗辛望著暴露出來的傷處發呆。
傷處本來不大,看形狀應該是被人砍了一刀,也算不得深,只是耽誤了這許久,傷口已經開始化膿紅腫,向外翻起的皮肉邊緣是一種腐爛的灰白色,黃色的膿水淤積在傷口之中,眼看著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
平衍自己也聞見了傷處傳來的腐臭味道,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一邊掙扎著想把中單重新穿上,一邊有些狼狽地解釋:「本來不是什麼要緊的傷也就沒有留意,怕是這幾天趕路,身上的汗漚的。沒關係,眼看就回龍城了,我回去找軍醫好好收拾,你別管了。」
「別動!」她捉住他的手,不讓他退縮,「有酒嗎?我來處置。」
晗辛確實給柔然人治過許多傷,許多都比這個要慘烈不忍卒睹,她起初發呆只是沒想到他帶著這樣的傷勢居然還能談笑自若。最初的驚詫過後,她已經迅速動手。先是從附近的河裡打來清水為他清洗傷口,然後澆上黍米酒,眼看著他被蜇得渾身直哆嗦,卻始終不肯發出聲音來,心中更加佩服。
等酒乾的同時,晗辛準備好針線,開始施展她最厲害的手藝。
當年在鳳都時,晗辛刺繡功夫就冠絕後宮,即使針工局那些首屈一指的繡工也對她的這一手功夫讚嘆不絕。只是沒想到到了北方後,這門手藝卻用在了給人縫合皮肉傷上。
正忙著,平衍的親隨也已經追趕了上來,見晗辛正忙著療傷便沒有驚動。他們到底心中還是有所戒備,環繞在晗辛身後,警惕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只要她有一丁點不軌的企圖,只怕就會立即葬身於此地了。
被七八道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晗辛只覺後背漸漸濕透,汗水透過單衣向外滲,卻又被厚重的粗布衣衫阻隔,一股股熱氣順著後脖頸子往上冒,熏蒸得她面孔有些發燙。
而手下這具身體更是有些燙手。晗辛知道平衍定然是在發燒。傷口變成這樣,發燒是遲早的。好在她醫治得及時,否則一旦傷口徹底潰爛,只怕再要治好就得費一番大週摺了。
平衍本來咬著牙忍受著她在自己身上飛針走線,忽然聽見身後漸漸冒出些議論聲來。那幾個親隨忍不住湊到身旁觀察晗辛的縫合,不禁嘖嘖讚嘆:「這么小的針,這麼細的線,這得多挨多少針啊。不過針腳倒也細密,只怕以後留不下什麼疤痕了。」
終於縫完,晗辛打好結,湊過去用牙將線頭咬斷。她的氣息噴在平衍的肩上,立見一片粟皮向四周蔓延開來。她以往給人治傷,對方經常會有這樣的反應,她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倒是平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一時間心緒紛雜,竟連她重新用乾淨的布巾為他包紮好都沒有察覺到。
一場療傷下來,平衍已經是滿頭大汗。他強忍疼痛,已經耗費了太多體力,重新面對晗辛的時候就有些接不上氣力,面對她關切的目光,什麼也沒說,只是做了個手勢,命令大家出發。
經過這樣一通耽誤,趕到龍城的時候已經比宵禁時間晚了半個時辰。城門早已經關上,城外沒趕上進城的人就都就近隨便搭個窩棚棲身。
這種事情不需要平衍吩咐,手下人已經動手搭好了帳篷,甚至還為晗辛單獨搭出一個不大的小棚子,選在一處梧桐樹下,與別人的帳篷並不相接,距離卻不遠,方便就近關照。
晗辛從柔然一路東來,極少有機會在這麼舒適的帳篷中休息,這對她來說已經是額外的奢侈,以至於她竟然無法安眠,躺在氈毯上輾轉反側,終於還是起身出去。
外面月色正好,蛙聲成片,蟬鳴悠長。梧桐樹的葉子被風微微拂動著,將透過枝葉灑下來的月色都牽扯得顫抖起來。
晗辛就是在樹蔭下看見了獨坐的平衍。
她走過去,還沒到近前便已經被對方察覺。平衍並沒有回頭,只是拍拍身邊的樹幹,「過來坐。」待她坐下了又問,「怎麼不睡?」
晗辛卻問:「你是樂川王,怎麼還進不了城?」
平衍驀地轉頭盯住她看,半晌才淡然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份?」
「我見過你。」她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決定繼續刺激他,「在柔然可汗的繼位大典上。你當時作為北朝的使者出席。晚上歡宴宰羊時,我還給你送上了羊頭。」
平衍自然記得柔然人的習俗。當時出席大典的各國使節有二三十位,他身為郡王,在一群可汗、單于中顯得不那麼惹眼。依照柔然人的習俗,慶典當夜主人要宰殺七隻羊,將羊頭獻給最重要的七位客人。平衍並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一個羊頭,當時有些措手不及,只顧著應付羊頭,卻完全沒有留意過給他送來羊頭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越是這樣的巧合就越是可疑。平衍不敢大意,小心應付:「是嗎?這麼巧?你還記得那日我穿什麼樣的衣服嗎?」
「當然記得。」晗辛冷靜地應對,「你穿了靛色窄袖袍,頭戴駝皮渾脫,腰系七寶蹀躞帶,腰間還懸著一柄銀絲纏柄的短刀。」
平衍不由自主向腰間摸去,晗辛已經先他一步道:「你今日佩的是丁零人的彎刀,那柄短刀並不在身邊。我不是看見它才這麼說的。」
被戳穿了心思,平衍有些不好意思,臉色在月色下有種琥珀的光芒。
為了緩解尷尬,平衍只得將主動搶回來,於是問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起來:「還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呢,沒想到你終究還是問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牽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晗辛。不是含辛茹苦中的那兩個字,我的晗字裡帶日,給我起名字的說這個字意思是雪後初晴的早晨,是一切黑暗過去後會迎來明亮的那一刻。」
「天將明。」他低聲說。
「什麼?」晗辛卻沒有聽清,只得追問。
「晗字,天將明的意思。」不知為什麼,他又想起了她說起身世時一閃而過淒楚的神情,脫口道,「辛卻是艱辛的辛,一切得來不易,但天終究會明。給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個堅強而勇敢的女子。」
晗辛一時沒有吭聲,只是在深密濃重的夜色中,在這個月光被篩得只剩下碎片的角落裡,靜靜地看著他的側影,細細品味著心頭驀然泛上來的一絲隱秘的喜悅。
之後兩人再也沒說什麼,又枯坐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帳篷里,好歹合眼休息了片刻。待到天色大亮,城門打開,平衍將晗辛送到白鷺坊她所指的親戚家門外,臨別時到底還是留給她一枚玉牌:「你既然知道我是誰了,如果有什麼難處可以來找我。你為我療傷,算我欠你的恩情。」
晗辛老實不客氣地接過去,低聲道:「我儘量不去麻煩你。」說完怕他誤會,又趕緊補充道:「可是若有了麻煩,我一定去找你。」
平衍微笑點頭:「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