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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生死幾番輪迴路

2024-06-12 04:05:56 作者: 青枚

  葉初雪奮力撞開門,風呼的一聲將她卷進了石屋。她扶著牆勉力站穩,屋中一片冰冷黑暗,但好在一切必需之物都還在。她喘了口氣,熟門熟路地從門後的角落裡找出長頸琉璃瓶裝著的葡萄酒,拔開木塞仰頭灌了一口,只覺得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去落進胃裡,一股暖意從胃中升了起來,冰涼透心的感覺略微散去了一點。她不敢停留,略喘了口氣就轉身出去。

  這一夜起了大風雪,橫風狂雪,一團團地砸在臉上。葉初雪詫異每一次來到這個石屋,似乎都會遇到這樣的惡劣天氣。

  然而她沒有時間多想別的,平宗的天都馬就立在門外,這一整日的奔波,就連天都馬也疲憊不堪,渾身大汗淋漓,在風雪中蒸騰著熱氣。葉初雪過去抱著馬的脖子,親昵地拍撫了一下表示感激,隨即放手,走到馬後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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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腹部受傷,葉初雪不敢讓平宗在馬背上待著。她將毛氈的兩角拴在馬的腿上,讓平宗躺在上面,一路將平宗從東邊受傷的地方拉回到這個石屋來。她不敢讓馬走得太快,又不敢太慢怕平宗堅持不了太久,一路無數次停下來查看平宗的情況。中午時分突然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風雪幾乎是從天上砸了下來,最大最急的時候,眼前除了雪團之外什麼都看不見,而她不敢停。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風從西邊吹來,只要頂著風向前走,就能找到那間石屋。

  葉初雪將平宗拖進石屋,找到木柴和燧石,一邊用凍僵了的手笨拙地生火,一邊回憶著當時的情形。

  平宗拽住了她的衣角,努力要喚回她的神志:「葉初雪,他已經死了。」他每說一句話都會噴出無數薔薇色的血沫,聲音不響亮,卻能透入葉初雪混亂不堪的意識,令她清醒過來。

  葉初雪回身才發現自己已如同身陷修羅場,目力所及已經沒有白色的雪,四周到處都被染得一片血紅。屍體遍地都是,有高車人的,也有賀布鐵衛的。她顧不上別人,丟開手中的刀去查看平宗的傷勢。

  傷口極深,汩汩地向外冒著血。胡亂拼殺了一場後,葉初雪倒是冷靜了下來,她努力回憶著當初睢子給阿寂包紮的過程,努力想要給平宗止血,然而這傷口遠比阿寂身上的要深得多,無論她如何努力都不能將血止住。葉初雪覺得渾身都開始發麻,她不敢想像如果平宗也如阿寂那樣死了自己該如何是好。她甚至在想,是該抱著平宗的頭讓他臨死前舒服些,還是該繼續徒勞地折騰他的傷口。就在她最悽苦無依六神無主的時候,平宗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葉初雪……」他用盡力氣,喘息著說,「別管我,快走……」

  她搖了搖頭,力持鎮靜:「你別擔心,我救你!」

  「不行……」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然而力氣微弱,只堪堪能不從她的掌中滑落,「高車人……還會來……你快走……」

  葉初雪停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他們要殺的是你,我不能留你在這兒。」

  「他們要殺的是我,所以你能逃走。」

  葉初雪突然發怒:「你死了我還有什麼可逃的!」

  她從未發過怒,永遠用最強大的自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即使在最危難的時候,也從來不肯暴露出自己的軟弱。所以當她突然怒吼出來的時候,平宗居然愣住,一時間心情激盪,一口血噴了出來。

  葉初雪嚇了一跳,再顧不得聽他說話,不由分說抽出手去堵平宗的傷口:「平宗,要死一起死。」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很久以前自他封雍州王起,就再也沒人敢如此直呼他名姓。此刻乍然聽到,完全是一種奇異新鮮的感受,竟讓他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振奮。也許是因為鬱積在胸口的瘀血咳出,他艱難卻清明地喘了口氣,攀住她的手笑道:「真好聽,你再叫一聲。」

  葉初雪瞪了他一眼:「你要有命活下來才能聽到。」

  平宗嘆了口氣,說:「你這樣是不行的。止不住血,我活不下去。」

  葉初雪也顧不得自己滿手鮮血,一把揪住他的領子:「你的風涼話留到以後再說,我該怎麼救你,你教教我!」

  平宗覺得自己隨時會失去意識,不知道一旦閉上眼還能不能再睜開,只能竭盡全力趁著還能看清楚她,死死凝視,將她的模樣銘刻在記憶中。過了一會兒才笑道:「看來你真沒見過殺豬宰羊……」

  葉初雪幾乎被他的不緊不慢逼瘋,一把甩開他,回身拔起一把刀指在他的咽喉喝問:「你到底說不說?」

  平宗一愣,忍不住笑起來。葉初雪也自覺大失方寸,舉止可笑。他若怕死,也不會將她氣得如此不知所措。

  平宗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妥協:「要止血先用火燎出血的地方……」

  葉初雪一聽就明白,扔了刀轉身就去旁邊屍體上搜燧石火引,平宗身上的被她夜裡弄丟了。平宗便指點她找來枯枝讓她點燃了,先用布巾將傷口處的血擦乾淨,找到出血的地方,用火去灼燒。

  臨動手前,又抓住她的手,切切叮囑:「一會兒我大概會暈過去,這天馬上就要有大風雪,你記住迎著風雪走,向西的方向,一直走,找到你待過的石屋。那裡有治傷的藥,還有針線。你要想辦法到那裡,再用針線把我的傷口縫起來。」

  葉初雪死死記住他指點的方向,點了點頭。

  平宗再沒有要囑咐的,心中躊躇不定。茫茫雪原中,要找到那石屋的機會微乎其微,但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此刻不能指望任何旁人來救援,他只有依靠她:「我能信任你嗎,葉初雪?你一定要找到石屋。」

  葉初雪回身看著一望無際的雪原,烏雲漸漸聚攏過來,低低地從陰山頂沿著山脊向下流動,風雷暗藏,隱隱有千鈞之勢。而遼闊雪原上一望無際,除了陰山,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標誌物的地方,連一棵樹、一塊石頭都沒有。

  她不敢讓平宗看出自己的擔憂,咬了咬牙點頭道:「好,我帶你回去。」

  平宗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到時候不管我是什麼樣子,一定要叫醒我。一定一定。」

  葉初雪被他的語氣懾住,不由自主點頭:「好。」

  平宗深吸了口氣,伸手揪住一旁一具屍體的胳膊,點頭:「來吧。」

  葉初雪知道此時多說是在耽誤時間,不敢去看他,轉過身去用背對著他,將燃起的枯枝探入他的傷口,只聽輕微嗞的一聲,平宗悶哼一聲,被他攥住的屍體傳來骨骼斷裂的聲音。

  平宗身體繃得像一根弓弦,全身肌肉僨起,仿佛隨時都要斷掉一般,緊要時抖得身上蹀躞帶叮噹作響。葉初雪咬緊牙關不敢轉頭,也不敢停手,血肉被燎燒的焦臭味瀰漫開來,她連大氣也不敢喘。直到如平宗所說,再也不見有血流出來,她才停了手,又仔細查看了一遍,果然血止住了,這才學著睢子的辦法為平宗包紮好。之後再也忍不住,手腳並用地爬到一邊大嘔特嘔起來。

  她這一整天什麼都沒有吃,能吐出來的只有苦水。然而胃部的痙攣不肯停止,她吐了又吐,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吐出來了一樣,眼淚鼻涕統統流下來,卻不敢閉眼。鼻端似乎他的身體被灼燒的味道始終不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葉初雪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倒在雪地里微微抽搐,才連忙跳起來,收拾好毛氈和天都馬,照著他說的方向朝西邊迎著越來越兇狠的風走去。

  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其間平宗一直沒有甦醒。蒼茫天地間,除了悽厲吼叫的風雪,唯一伴著她的只有神駿的天都馬。他們一步都不敢停,略微頓一頓都立即一身一頭的雪。

  葉初雪當初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只覺玉樹瓊花清新沁脾,令那時滿心憂憤冷眼向世的她隱隱生出一絲慰藉來。那時平宗就在她的身邊,肢體糾纏,吐息相向,卻充滿了試探和心機。而此時,葉初雪終於切身見識了北方風雪的窮凶極惡,幾乎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每一次抬頭都會被迎面撲來的雪團抽打得睜不開眼,她全身都在疼,仿佛要被風刀割得粉身碎骨,心頭卻仍舊充滿著無窮的力量。

  因為還有平宗。

  即使他呼吸微弱,不省人事,但只要心還在跳,呼吸還沒有斷絕,她就絕不會放棄。他是她堅持邁出每一步的原因,是她在蒼茫無依的天地之間唯一的信念。葉初雪自問是個心思龐雜的人,從來沒有這樣始終只堅持著一個信念——走出去。

  大風雪很好地掩藏了他們的行蹤。葉初雪一路向西,她不確定能不能找到那個石屋,卻知道這不會是一個錯誤的方向。但即使如此,在風雪密布的蒼茫中看到石屋的身影時,她還是激動得重重一跤摔在了雪地上。然而她根本顧不得身上無處不在的痛,跳起來跑到平宗身邊,搖著他的身體大喊:「我找到了!你知道嗎?我找到石屋了!得救了,我們得救了!」

  平宗自然不會回應她,葉初雪卻不覺得氣餒,連跑帶跳,蹚著過膝蓋的積雪牽著天都馬一路到了石屋前。

  當她終於將火生起來把平宗拖進石屋後,才驚覺伴著不知何處傳來的痛感,全身上下泛著一種涼意。她以為自己是在雪地里凍得太久了,所有的感覺都已經錯亂,在火堆帶來的溫暖中一呼一吸間也會帶來一種深邃的疼痛,她全然不知道這痛是哪裡來的,只當是太過疲憊。

  但她不敢休息,平宗交代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葉初雪從石屋中找到了針線,拆開包紮傷口的布巾,用清水為他清洗乾淨,照著平宗的吩咐將他的傷口縫了起來。好在他一直在昏迷中,感覺不到疼痛,葉初雪根本也顧不得針腳走線,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在人的皮肉上行針,只是專注於將傷口縫合。然後想起睢子說過黍米酒能讓傷者痊癒的話,將僅剩的一點酒全都澆在了他的傷口上。

  之後葉初雪覺得自己可以去死了。她倒在平宗身邊,看著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這是她第一次以欣賞一個男人的眼光去看他。他鼻樑英挺,面容英俊,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溝,嘴唇堅毅地抿著,即使痛苦得在昏迷中都緊蹙眉頭,卻仍然英俊得令人移不開眼光。

  葉初雪情不自禁地湊過去,在他的唇上吻了吻。他的皮膚冰涼,身體卻整個散發著熱氣,令她忍不住又向他身側靠了靠。

  冷,太冷了。葉初雪打了一個寒戰,有一種從魂魄深處透出來的疲憊讓她連呼吸都覺得艱辛。她往平宗身邊又偎了偎,他應該能活下來吧?至少眼下看他的呼吸平穩了許多,不似一開始那樣氣息微弱。葉初雪覺得也許現在她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火光熊熊,令她依稀回到了被關在籠子裡的時候。那時他與她並肩而坐,卻向著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他說那麼就做敵人吧。葉初雪的心情隨著火光搖曳,如果做敵人可以永遠這樣並肩相伴該多好。只可惜他們面向不同的方向,有著不同的目標,最終只能越走越遠吧。

  她靠在他的身畔,感受他身體的氣息一點點地向外擴張,漸漸將她淹沒。

  能睡著是件幸福的事兒。

  她太累了,身體沉沉地落下去,身下是無盡的深淵,黑暗籠罩著她,將她溫柔地接引著沉下去。

  她想就這樣一睡不醒吧。這樣身體深處的疼痛是不是會停止呢?為什麼她渾身都疼,每一寸皮膚都在疼,每一次呼吸都在疼,疼得想要哭泣,想要哀號?

  「葉初雪!」有人叫她,似乎是不忍讓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哭泣,拽著她的胳膊,粗魯地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葉初雪,醒醒,醒醒!」

  她猛地驚醒,疼痛有如潮水一樣席捲過來,她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

  平宗不知何時恢復了意識,四周看了一眼便知道她辦到了,叫著她名字的時候心中充滿了驕傲:「葉初雪,你做到了!」

  她咬著嘴唇不讓他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騰出一隻手來握住他的。

  他便回握住,用手指細細感觸她手心的柔軟和冰冷,「怎麼出了這麼多汗?」他輕聲問,火光太亮,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葉初雪,休息一會兒我們就得走,這裡不能久留。他們會找來。」等不到她的回應,他有些詫異,卻只能繼續說下去,「你聽我說,等天亮咱們就出發,繼續向西,走兩天,就能看見紅柳樹,我妹妹平安會在那裡等著咱們。你要堅持住,一會兒吃點兒東西,咱們一起走。」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應,他終於睜開眼轉頭去看她,卻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面色蒼白,滿額都是汗水。他將她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說:「你真了不起,葉初雪。」

  也不知是因為他的唇還是他的話,她臉上終於泛起了一點兒紅暈。過了片刻,她輕聲問:「想吃點兒東西嗎?我記得這兒有肉脯。」

  他點了點頭,仍然感到虛弱:「有酒最好喝一點兒。」

  「有的。」她笑起來,奮力起身,「我給你去倒。」

  她站起來,覺得雙腿發軟,只能扶著牆慢慢走過去。平宗躺在氍毹上皺眉看著她。

  她渾身是血。

  平宗心頭猛地跳了一下,安慰自己那都是自己的血,被她染了去。但她身後的血跡太新,還是一片鮮紅,照理不該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這樣的顏色。

  「葉初雪!」他聲音尖銳地叫住她,緊張地問,「你在流血?你受傷了?」

  她愕然回首,搖頭:「我沒受傷,你放心……」話沒說完突然雙腿一軟,倒了下去。

  平宗吃了一驚,掙扎著撲了過去,把她抱在懷裡仔細打量,血源源不斷從她的身下流了出來。平宗想了想,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無法呼吸。

  「葉初雪,葉初雪,你……你懷了孩子?!」

  葉初雪迷惑地看著他,似乎不懂他在說什麼。她看見他在說話,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然後他突然消失了,一片黑暗襲來,她徹底昏了過去。

  (上卷完)

  2013.12.31 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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