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目斷關河歸路絕
2024-06-12 04:05:42
作者: 青枚
平衍接到阿寂死訊愣了好一會兒,往事悠悠,由阿寂身上想到了晗辛,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心頭抽痛沉悶一時難以平復。
阿嶼在一旁半天不見他動靜,試探地問道:「殿下?」
平衍猛地回神,定了定神,問道:「禁軍的幾位將軍什麼時候到?」
「剛才送了信,說大典結束便過來。怎麼也得到酉時以後了。殿下還是別等他們先吃些東西吧。你從一早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呢。」
平衍想了想,搖頭:「我現在什麼都吃不下去。你去把護衛長請來。」
阿嶼不肯罷休,堅持道:「我去備些酪漿肉脯,殿下與護衛長談正經事的時候也可以吃些。」
平衍十分無奈,點了點頭:「去吧。」
厙狄聰是平衍王府的護衛長。平衍改遷親王,王府規制等級提高,厙狄聰也從從五品上的騎侍郎升為三品中的上將軍,轄下統御親王府衛隊一千人。只是改封秦王的敕令剛下來不到一天,自然是百廢待興,王府諸人都忙得焦頭爛額,厙狄聰名義上的三品中武將服飾都還沒有準備好,來見平衍時依舊身著騎侍郎的一套衣甲。
平衍卻全然無心留意這些細節,他將一切都交給王府長史平汋去打理,自己專心在這幾日籌劃支持前方戰事諸事。見厙狄聰來,只是問:「崔璨審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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厙狄聰面帶愧色:「毫無進展。不管用什麼樣的刑,他都一口咬定對所有事情一概不知,就連是誰將他提出大牢也一無所知。」
這倒是在平衍的意料之中,於是並不多做糾纏,只是說:「崔璨是讀書人,你光用嚴刑是沒有用的,對付這種人要收心。」
如何收心,厙狄聰卻是一頭霧水,毫無想法,只能茫然地看著平衍。平衍的心思卻已經轉到了別處。
「你去替我辦一件事兒。」他想了想,開口,「我遇刺的消息放出去,就說……我被刺客刺中了要害。」
厙狄聰一怔,不明白這樣的消息是想要達到什麼目的。但他歷來話不多,又知道平衍實際上極有自己的主見,輪不到旁人置喙,點了點頭答應:「好。」
平衍嘆了口氣,心頭沉重,揉著鼻樑問:「那個刺客呢,審出什麼了?」
「他的嘴很硬,開始也是不肯說。後來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枚鹿角幣,他就全招了。」
平衍一怔,「高車人?」
厙狄聰點頭:「他是高車狼王身邊的五十死士之一,這次行刺的命令是高車王親自下的。」
「為什麼?」
厙狄聰搖頭:「幾乎要把他的皮扒了,卻咬死說並不知道。他只是受命行事,並不關心背後的原因。」
「他有沒有說還有哪些同夥?」
「說是這次被派出來的一共七人,每個人的任務都不一樣,另外六人去做什麼了他也不知道。」
平衍點了點頭,心中默默掂量了一會兒,說:「你去把他帶來。」
厙狄聰一愣,有些為難:「殿下,這人你不見也罷。」
「為什麼?」平衍話問出口也就立即明白了,「是把人家折磨得太狠了?」
厙狄聰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語氣中居然透著慚愧:「我怕污了殿下的眼。」
平衍自然明白他話中所指,淡淡笑了笑:「連你都是我調教出來的,有什麼我見不得的?」
厙狄聰這才下去。阿嶼趁機送上酪漿肉脯。平衍盯著面前的東西看了半晌,無奈地吩咐阿嶼:「去給我煮碗清茶來。」
阿嶼卻異常堅持:「有他們做的糕點,殿下要不要試試?」
平衍無奈地點了點頭。阿嶼見他不願意吃肉脯,正要拿下去,卻被平衍止住:「那個就放在這兒,你別管了。」
「可是還有別人要吃,需不需要添碗筷?」
平衍搖了搖頭,自覺無力再與他糾纏,只是說「去吧」。見阿嶼都走到門口了又叫住他,「等一下。阿嶼……」他考慮了一下措辭才說,「你將阿寂平日穿用的衣物收拾一下,交給管家,我自有處置。」
阿嶼怔了一下,一時沒敢回應。阿寂的死訊幾乎是立即就在府中傳開的,人人心中傷悲之餘,也都詫異不知死因。此時見他這樣說只覺黯然,點了點頭,連答應一聲的力氣都沒有,默默離去。
不過片刻,厙狄聰將當日的刺客提來。果然是經過嚴刑拷打的,那人全身上下皮膚已無完好之處,手腳盡皆潰爛,身上散發著腐臭的味道。想是來之前厙狄聰專門替他收拾過,身上衣物卻是嶄新的。
平衍坐在繩床上垂目看著他,問:「你的同夥們都有什麼任務?」
那人充血通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過頭去硬氣地一言不發。
平衍也不著急,見阿嶼送了清茶來,便接過來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慢慢嚼著,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那人身上,慢悠悠將糕點全都咽下去才笑道:「餓嗎?這幾日大概也沒吃什麼好吃的吧?」他又拿起一塊來,自己看了一眼,說:「我挺喜歡江南的點心,軟糯清香,北方人多數覺得太甜膩。你覺得呢?」他溫和地隨口發問,竟像是與好友無事閒聊一般。
那刺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用意,卻明白已經到了這一步,不可能指望活著出去,冷笑一聲道:「你不用玩這些把戲,直接殺了我最好。」
平衍笑了起來:「你這麼想死?」
「我進了龍城就沒指望能活著回去!」
平衍卻似對他的話頗為認同,點點頭道:「是啊,要死多容易啊。我也曾經想過死,不,我到現在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在想,為什麼我還活著?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對一個不想活的人來說,死不了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他侃侃而談,語氣平靜溫和,所說內容卻令那刺客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你……你……」
平衍平靜地看著他,像是知道他想說的話,點了點頭,「沒錯,可惜你失敗了,不然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一個人要活著固然不容易,但當有人不許他去死的時候,想要去死才是更難的。」他說著,從一旁漆盤中拿一塊肉脯來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搖搖頭隨手扔在地上,盯著刺客問,「你受的那些酷刑,身上那些傷,疼嗎?」
對方的注意力卻被地上的肉脯吸引過去,整整兩天什麼東西都沒有吃,對食物的渴望遠遠超過了對敵人的恐懼。厙狄聰想上前制止,卻被平衍用眼神制止,他不知平衍到底想要做什麼,不敢違抗,只得在一旁全神貫注地防範。
刺客終於夠到了肉脯,幾乎是一口就整個塞進了嘴裡,不顧一切地吃了起來。
平衍卻依舊慢條斯理地說:「每天從睜開眼睛起,無時無刻不在被折磨著,每次呼吸都會疼痛,身體不存在的部分像是被火焚燒,每一天都身處地獄,任何時刻都烈火焚身。你看,我比別人都明白你的感受,所以我覺得你也可以試著了解一下我的感受。」
刺客很快將肉脯咽下去,這才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平衍:「什麼?」
「失去身體的一部分,不是痛,而是曾經存在過,卻沒有了的那種恐懼。你試過沒有?」
刺客的目光從平衍的臉上向下,移到了他只剩下半截的腿上,冷汗不自覺地冒了出來,順著脊背往下流,蜇得背上的傷口生疼。
「別擔心。」平衍看見了他臉上的恐懼,輕聲笑了起來,語氣仍舊溫雅,「咱們從容易的來,一上來就砍腿我也於心不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對不對?」他輕笑著,欣賞刺客眼中流露出來的恐懼,「你知道人的身體很奇怪,很多地方是你平日不會去留意,但一旦失去了才發現彌足珍貴的。比如說,牙齒。」他抬頭對厙狄聰說,「護衛長,麻煩你將他口中槽牙拔掉。門牙和犬齒就留下吧,不然說話人家聽不清楚。」
厙狄聰點了點頭,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過去捏住刺客的下巴在他腮上一掐,強迫他將口張開,正要動手,又聽平衍說:「塞住他的嘴,別傷了他的舌頭。」
厙狄聰照做,隨即拿匕首探進他口中,摸著一顆槽牙,用匕首從根上一剜,連根挖了出來。刺客慘叫,聲音從喉嚨里噴出來卻被布團堵在了口中。血從他口中流下來,順著下巴往下滴,頃刻便染紅了前襟。
平衍的目光始終沒有挪開,一直到厙狄聰從他口中撬出了八顆牙齒,才淡淡出聲:「歇會兒吧,他喊得那麼賣力,一會兒會沒力氣說話了呢。我看你挺喜歡吃這肉脯,再來一塊兒?」說完將漆盤遞了出去。厙狄聰便抓起一塊,從他口中扯出布團,不由分說將肉脯塞進了他的口中。
北朝習俗,肉脯為了便於保存,都是用鹽醃製而成。刺客口中滿是創口,一塊肉脯入口,登時蜇得他殺豬般號叫起來。
平衍笑道:「護衛長太粗魯了,他沒了牙無法咀嚼,這樣吃會噎著,快用酒給他順順。」
酒是軍中常見的黍米酒,極其酷烈,一口灌下去,刺客幾乎痛得暈了過去。
平衍笑道:「你看,好酒好肉,為什麼要尋死呢?」
登基大典之後是連續三日的百姓同慶,夜裡宵禁推遲一個時辰,天子賜酺,惠及坊里。龍城百姓並不在乎舊帝退位新帝登基究竟誰勝誰負,也不關心從晉王攝政到秦王攝政會有什麼樣的不同,卻聽聞三日大慶而高呼萬歲。整個龍城到了晚上處處彩燈煙火,兒童嬉戲,長者聚飲,無比熱鬧。
因此到龍城京畿禁軍的獨孤閔、平暢、素黎拓三位將軍抽出身來趕到秦王府與平衍商議時,又比之前所說酉時還晚了一個時辰。此時天色已經大黑,平衍由阿嶼攙扶著站在台階上,越過前面房屋的飛檐眺望著遠處的夜空。大酺狂歡餘興未散,遠處不知何處坊中仍舊不時傳來爆竹炸裂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酒香,牆外坊中醉歸的人們高聲唱著龍城的歌謠,天地山川牛羊肥壯,美麗的姑娘和健壯的兒郎都隨著歌聲飄散了出來。
平衍立在那裡,久久不動,久到阿嶼幾乎忘記了他完全是靠一條腿在支撐身體。王府中各處高掛彩燈慶祝平衍升為秦王,在平衍的特許下,府中沒有當值的人都可以在庭院中燃放爆竹慶祝。只是最熱鬧的時間已經過去,全府上下在歡慶的同時,平衍書房房門緊閉,除了厙狄聰之外,沒有人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兒。歡笑聲和爆竹聲掩住了從屋中傳出的任何動靜。所以當書房門終於打開,阿嶼見到平衍的時候略吃了一驚。
阿嶼跟在平衍身邊的時間不算長,在平衍書房伺候的時間卻絲毫不比阿寂少,卻從未見過平衍臉紅成了這樣,倒像是一口氣喝了一大壇黍米酒一樣。阿嶼迎上去,卻被平衍拉開,閃到一邊。
「低下頭。」平衍低聲說,聲音虛弱得只剩下一絲氣息,「別看。」
阿嶼不明所以,卻發現平衍借著他的攙扶,將他推到了角落裡,視野被平衍擋得嚴嚴實實。少年人好奇心總是出奇的重,越是不讓他看,就越是想要弄明白。阿嶼雙手扶穩了平衍的雙臂,卻趁機踮起腳尖越過平衍的肩膀到底還是向外面偷看了一眼。
正巧厙狄聰拖著癱軟成一團的刺客離開,血跡在後面拉了長長濃稠的一條。阿嶼驚呼了一聲,幾乎站立不穩地向後退去,卻帶得平衍也差點兒摔倒。
「不是讓你別看嗎?」平衍的語氣近乎嚴厲,一邊扶牆穩住自己的身體,一邊向阿嶼伸手,「來,扶我到外面站站。」
阿嶼定了定神,這才察覺平衍身上竟是從裡到外都濕透了。「殿下,你這是……?」他驚訝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半天才問,「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平衍咬著牙苦笑了一下:「把傷疤揭開的時候會疼,疼了就會流汗。」
阿嶼大驚失色:「殿下受傷了?在哪裡?什麼時候的事兒?是那刺客乾的嗎?我去給你找大夫,殿下快回去歇息。」
「別急別急。」他輕輕拍了拍阿嶼的肩膀,十分溫和地安撫他,「一會兒獨孤將軍他們來,你再去幫我拿乾淨衣裳。現在陪我站一會兒。」
「太冷了,殿下我給你拿狐裘的大氅去。」
「不用。」他溫和地說,「我不冷。」
「可是……」
平衍打斷阿嶼的喋喋不休:「你看今天的星星多亮啊。」
阿嶼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寒冬的夜空,月朗星疏,不若盛夏那樣繁盛。這一日的星星卻格外明亮,一顆顆鑲嵌在夜空中耀眼閃爍,絲毫不被月色掩蓋。
「阿嶼啊,」平衍突然輕聲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阿嶼愣了愣,黯然搖頭:「沒有了。之前就想像阿寂那樣在殿下身邊,可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殿下身邊,他卻死了。我覺得這個位置就像是我從阿寂那裡偷來的,一點兒也不值得高興。」
平衍聽了沉默了片刻,突然指著天上一顆星星說:「你知道嗎?人死了之後,都會變成星星留在天上。惦念他們的人,只要抬頭就能看見。那一顆就是阿寂。你記住它的位置,那顆星的東邊有三顆連成一條直線的星星。以後你有什麼話想說,就對著那顆說吧。」
「真的?」阿寂半信半疑,「人死了會變成星星?」
「當然。」平衍不眨眼地說,「你不是總聽人說人死了之後會升天嗎?升天做什麼,就是變成星星了呀。」
「可古往今來死了那麼多人,天上卻沒有那麼多星。」阿嶼還是不信。
「那是因為,只有牽掛著你不肯走的星星,你才能看見。」他半真半假地說著,凝視夜空,自己仿佛也受了蠱惑,輕輕地說,「因為只有變成星星從天上守護你關心的人,才不會讓他們傷心。」
阿嶼驚訝地扭頭看他。厙狄聰已經引著獨孤閔等人進來。
平衍目光中的星光漸漸掩藏了起來,看著獨孤閔等人,點了點頭說:「進來吧。」言罷,他轉身扶著阿嶼當先進了屋。
獨孤閔等人被屋裡無處不在的血跡嚇了一跳。平衍淡淡地說:「剛才審了個犯人,正好你們幾個來,我需要與你們商議一下。」
阿嶼知道自己此時該迴避了,給幾個人送上酪漿肉羹便離去。地上血跡觸目驚心,獨孤閔等人雖然還沒有吃飯,卻也沒什麼胃口,只得放下杯子道:「不如先讓人清理一下?」
「這個不急。」平衍面前鋪開了一幅牛皮地圖,頭也不抬地在地圖上指了一下,「晉王與賀蘭部並沒有在雪狼隘口接戰,賀蘭部的大隊人馬往鴻雁沼來……」
獨孤閔精神一振,搶著問道:「他們是要來打龍城?」
平衍點頭:「沒錯。」
平衍的手指從雪狼隘口繼續向北移動:「晉王在雪狼隘口撲了個空,一定會趁著賀蘭部空虛端了他們的老窩。但是金耳湖卻埋伏著一支三萬人的大軍等著他們深入呢。」
三位將軍都是一怔:「什麼?怎麼回事兒?」
平衍點頭:「那個行刺我的刺客是高車的人。剛才審的就是他,全招了。賀蘭部三年前便與高車勾結,這次他們反叛,高車人提供馬匹,派遣死士,賀蘭部則舉族起兵,一共糾集了十萬騎兵。其中七萬來攻龍城,餘下三萬騎兵埋伏在金耳湖……他們算準了晉王會帶著賀布軍親自去打金都草原。」
三位將軍面色都凝重了起來,彼此望了望,一同說:「我們願帶兵救援!」
「不用。」平衍搖頭,「你們的任務是守衛龍城。抽出三萬人馬已經是極限了。」
「那麼誰領兵?」獨孤閔急了起來,「要不然我去!」
「你們的任務是守衛龍城。」平衍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目光如炬,從幾個人面上掃過,「再說如果高車真的和賀蘭部聯合的話,只怕不止賀蘭兵要對付,我怕高車會趁著晉王與賀蘭部兩敗俱傷時趁虛而入。」他在地圖上指指畫畫,「忽律部的一萬私兵離雪狼隘口不遠,另外再從玉門守軍調兩萬人,一共再調三萬人過去支援,應該算是能保險了。」
素黎拓向來精細,在地圖上研判了良久,疑惑地問:「風陵渡有十萬人,雍州有三十萬人,這才是真正的大隊人馬,為什麼不調回來?倒是從北邊玉門調人,連私兵都用上了?頂不濟,昭明還有堯允將軍的十萬人馬呢,為什麼不動?」
平衍冷冷瞧了他兩眼,問:「他們調過來,千里迢迢地趕到金都草原,只怕太晚了。」
素黎拓沒有留意他的神色,大搖其頭:「不對,如果是騎兵星夜兼程,也就五天的路程……」
「晉王的天都馬哪裡是普通騎兵能比的?」
素黎拓仍舊不肯罷休:「可以讓雍州和昭明兵馬支援龍城,我們龍城的兵馬去支援晉王,這樣不就……」
平衍冷笑起來:「素黎拓將軍,如今是要我聽你的調配嗎?」
素黎拓一愣,這才發現平衍面色很不好看,只得躬身道:「是屬下僭越了,請秦王殿下恕罪。」
平衍心知他心中不服,且如果讓他們就這樣出去,只怕不用兩三天龍城禁軍中就會風傳秦王剛愎自用,與將領意見不合的流言了。他想了想,語氣放緩,手指向河西牧場:「這裡才是關鍵。」
風陵渡、雍州與河西牧場都只有一河之隔,幾個將軍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知道這樣的機密戰略不可能宣之於口,驚訝之際也都恍然,連連點頭。因為是職責之外的軍務,也無從置喙,只有素黎拓仍忍不住問:「那堯允的兵力呢?」
「南朝政局變幻莫測,如今主政的琅琊王是主戰派,我怕落霞關和昭明會出問題。」
素黎拓想了想,確實除了忽律部和玉門軍就近之外,也沒有別的地方軍隊可以調動,只得點了點頭:「屬下只是擔心高車人如果真的大舉南下,晉王會有危險。」
「放心吧。」平衍笑容溫和,「晉王帶的可是天下無敵的賀布軍。」
平衍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來軟兜送自己回臥室。
他一夜未歸,屋中冷清得沒有一絲暖意。平衍揮退要來為自己更衣的內侍,在床榻邊上坐下,一時只覺得精神體力都到了極限,竟然連躺下去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在原處枯坐,腦中卻仍然不斷回閃出那刺客受刑時眼中無可掩藏的深深恐懼。
他嘆息了一聲,頭深深地垂下,仿佛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一樣。
突然門從外面被猛地推開,寒風席捲而入,將腳下熏籠中的火沖得閃動。平衍抬起頭,看見晗辛出現在門口,正皺著眉瞪著他問:「你是不是要死了?」
平衍像是早就知道她會出現,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深深打量著她,目光中帶著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到的渴切,「一時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笑了笑,仍覺精力不濟,說,「你能不能把門關上,冷。」
晗辛瞪著他,也不知道是在生氣還是在狐疑,半晌終於進了屋將門關上。冷風頓時消弭無蹤。平衍鬆了口氣,微微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熏籠中火光明滅,照得他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晗辛突然起了疑心,走到他身邊蹲下,與他的眼睛平視,問:「為什麼要把我騙回來?你不是一刻都容不得我在龍城嗎?」
平衍看著她,動了動嘴唇,仍舊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因為他體力已經到了極限,還是將要說出的消息太過沉重,一時間連扯出一個笑容也覺得無比困難。在斟酌如何開口之前,有一種無力的虛弱感席捲了他的全身,讓他一個字也不願意說出口來,只能拼盡所有的力量,微微抬起了一隻手。
晗辛盯著那隻白皙修長的手,心中極是躊躇。當初早已經分道揚鑣,心中一直篤定彼此都已經從對方的生命中離開,這樣她才能放心地在龍城流連,不是為了守著他,只是為了守著一段記憶。她可以關心他,可以在聽說他遇刺受傷的時候不顧一切星夜兼程地趕回來,卻並沒有強大到去握住他的手。
平衍的手十分好看,修長勻稱,骨節適中,食指和中指的側面覆著一層薄繭,是執筆磨出來的。如果他不上馬打仗,更像一個漢人世家子弟,溫文儒雅,飽讀詩書,寫得一手絕世鐘王小楷。如果只看這雙手,誰能猜想得到這也曾是一雙彎弓執劍縱馬疆場的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鮮血不比任何一個丁零將軍少,這雙手在必要的時候,從不手軟。
「晗辛!」見她盯著自己的手發怔,平衍無奈地輕聲喚她,不再任由她去抉擇,伸手勾住她的手指,「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的手指涼得觸目驚心,晗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向他望過去,這才從他的眼眸中看出了深深的沉痛。她突然害怕起來,反手握住他,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阿寂死了。」他輕聲說,像是這樣就能減輕對她的傷害一樣。
晗辛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沒有聽懂:「什麼?」
他低下頭,無法面對她的凝視,訥訥地說:「我知道你一直當他是親弟弟。我沒能照顧好他……」
晗辛漸漸聽明白了他的話,腦中嗡嗡作響,像是雙腿驟然失去了力量,她扶著床沿跪下,將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膝蓋上,心中充滿了驚恐的惶惑:「你說什麼?他死了?怎麼會?他才十六歲啊,人不都是要活到七老八十才會死嗎?他才十六歲,怎麼會死了呢?」
平衍不忍告訴她真相,只得說:「他死時與你的主人在一起,受她一直照顧……」
「跟夫人在一起?」晗辛抬起頭來,想起自己臨走前交代給阿寂的任務,「是我讓他去找夫人的,我要讓他替我傳話,是我害死了他……」
「你別這樣想,阿寂出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是戰局中的意外變故,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晗辛茫然地掙開他的手站了起來:「你把我騙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我希望你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在你身邊。」他輕聲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晗辛,你傷心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
「不!」晗辛突然掙脫他的手,冷笑了起來,「何必現在又來做這些小心體貼的姿態。我傷心的時候,你從來都從我身邊抽身離去。阿寂的死是我的錯,與你無關,不需要你來悲天憫人。」她說著,一步步向門口退去,「我不需要你的安慰,當初你已經說過一別兩寬,就別再費心力在我身上。」
「你要到哪兒去?」眼看著她轉身要離開,平衍再也控制不住地問,驀然湧進的風令他的聲音幾乎無法抵禦,但他終究還是聽見了她的回答:「我要去把阿寂接回來。」
她離去得又急又快,令平衍來不及反應。風太冷而夜太深,他的房門被寒風摔到牆上,撞得哐哐作響,讓他怔了良久,恍惚懷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出現過。
「晗辛,阿寂死了。」他低聲說,身體因為寒冷而不停地顫抖,他陷入了茫然之中,只能徒勞地再說一遍,不管她在不在,來沒來過,都希望由他來說出這個消息。
天色倏忽就亮了,內侍匆匆進來才發現大門敞開,平衍凍得渾身發燙。他驚得連忙要去喊人,卻被平衍攥住了衣裳:「什麼事?」
那內侍這才想起此來的目的:「令狐將軍來報,說是在昭明城外發現了南朝使團的蹤跡。」
平衍眼睛一亮,突然張口吐出一口血來。內侍嚇得趕緊出去喊大夫,平衍倒是自覺一口血吐出來胸口憋悶減輕很多,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識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扶著床榻慢慢躺倒,等著內侍回來讓他去找人來,心中飛快地謀算起了南面的事情。
這一天天不亮龍霄就醒了。一路向南走,雖然仍走不出北方的嚴寒,風雪追著他們走了一路,倒是替他們掩去行跡,令龍城的追兵無跡可尋,只在淮河渡口和一處塢堡外與當地巡防的保甲交過幾次手。好在羽林軍也都是訓練有素的高手,他們並沒有吃大虧,只是此後害怕惹事兒,龍霄不敢再帶著大隊人馬走官道,一路只挑鄉間小逕行走。
龍霄來時一路縱馬在隊前狂奔卻也不是白跑,將官道兩邊風物地形牢記在心中,此時便派上了用場。一路小心翼翼地行進,竟然六七天的時間就來到了昭明郊外的樹林裡。
過了昭明,翻過一座山就是落霞關了。龍霄知道昭明因與落霞關隔山對峙,防備森嚴遠勝於這一路以來的諸多村鎮。因此不敢大意,只命令大隊就地在樹林中休整,他自己打算到天亮時去前面探探道。
龍霄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落空,反倒因為琅琊王的計謀而令葉初雪對自己生出了猜忌之心,心中也是十分懊惱。但至少這一次摸清了龍城中的情況,琅琊王在龍城的部署因為葉初雪的插手而被削弱。龍霄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形勢,知道平宗若是與賀蘭部開戰,對於南朝來說,倒是個好機會,可以從落霞關突襲昭明,一舉突破北朝的長江防線,令南朝勢力揳入到北朝的版圖中去。
他想清楚了以後的方向,便命青奴將最後一隻與落霞關聯絡的信鴿放出去,自己則整頓鞍馬親自前往昭明城外去探查。
龍霄走時從龍城帶走了阿羅薩,神駿不同於尋常的良駒。阿羅薩顯然以前就來過昭明城,不需龍霄指揮,自己便尋到一條隱蔽的下山小路,七拐八繞地來到了城牆腳下。昭明城上方不遠處就能看見昭明山,翻過山便是落霞關,家鄉近在咫尺,卻被天塹阻隔,就連一直鎮靜的龍霄都焦躁了起來。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阿羅薩也躁動了起來,四隻蹄子不停地挪動,不肯安穩站定。
龍霄惱怒起來,低聲喝道:「畜生!你安靜些!」
忽聽一聲冷笑從身後響起:「能把天都馬叫畜生的,我這輩子也就見過你一個。」
龍霄驚訝地回身,這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包抄上來百十來個人,看服色當是昭明城中的守備軍。為首的一個健朗雄壯,騎在馬上比別人都高出一頭來,問道:「尊使是想穿過昭明城去落霞關嗎?」
龍霄一聽他點破了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事情要糟糕,掉轉馬頭呼嘯一聲催動阿羅薩就飛奔出去。不料對方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招,不等他衝出去,一條繩索凌空而下,准准地套在龍霄身上,將他一下拽到了馬下。
那將領驅馬過來,坐在馬背上笑著看他:「我等你好些天了,想請尊使回昭明去歇歇腳呢。」
龍霄見沒有逃脫的可能,索性也不再掙扎,放鬆全身躺在雪地里,任由幾個守軍過來將他全身上下五花大綁,笑道:「總不能平白去做客,連主家是誰都不知道吧?」
那將領也笑了起來:「我叫堯允,是昭明城騎兵總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