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瓊花香委神仙佩
2024-06-12 04:05:44
作者: 青枚
太后來到門口,看了一眼何翀,昂首吩咐:「開門。」
何翀巴不得這一聲吩咐,連忙推開房門,對著裡面招呼一聲:「離音娘子,太后來看你了。」
離音不敢怠慢,連忙來到門邊跪迎。她這樣謙卑的姿態倒是讓太后驚訝之餘也十分滿意,嘴上說著:「你我何必客氣,這般作態給誰看?」一邊卻施施然走到獨座小榻邊上坐下,並不命她起來,只是笑道:「你我這些年各走各的路,我不找你,你是想不起來見我的。」
何翀悄然把門從外面關上。
天光一下子被阻隔了大半,室內的光線暗淡了下來大半,將兩人的面孔都藏入陰影中,倒是令她們各自都安心了不少。
離音知道太后一時不會讓自己起來,便索性改為跽坐,將重量壓在腳跟上,上身仍舊伏在地上,借著這樣的姿勢迴避與她的目光相對。而太后也深覺這樣的姿勢對雙方來說都沒有威脅,也就默許似的挑開話題:「你那日所說的話……」
離音心頭一緊,不待她問出口便搶著說:「都是真的。」
「真不真到時就知道了。」太后不慍不火地說,似乎是覺得炭氣熏人,左右瞧了瞧,見一旁架子上放著一個香合,因隔著一點兒距離,又不願意讓離音起來,便自己走過去將香合取下來,打開聞了聞,大約是用龍涎香為君的合香。她於香道只是大略了解,並沒有什麼太深的研究,也就懶得多想,隨手拈起一塊來扔進炭盆,過了片刻覺得炭氣略減,這才滿意地將香合放下,轉身環顧著房間,繼續說:「總是會弄明白的。我也已經跟琅琊王提過,他倒是挺上心。畢竟這件事情太過重大,你又是這麼個身份,你說的話我們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呢?」
離音知道太后並不是真的想從她這裡聽到答案,便低頭不語。地上的寒氣重,直衝著她的面孔而來,只不過趴伏了這麼一會兒,已經凍得渾身發涼。忽見太后那繡著雙龍朝鳳紋的絲履來到面前,鞋面上綴著一顆巨大的明珠,即使在晦暗的光線里也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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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上眼,不想被那光輝刺痛。不久之前,她也曾是個被人握在手心如同明珠般愛護的人,誰知道短短几個日月,便已經明珠蒙塵,她只能用低到塵埃里的姿態,祈求對方的垂憐。
「太后說的是。」她輕聲地說,語氣柔婉乖巧,仿佛一隻被馴服的貓兒,微微仰起頭,從她的腳下仰視著那張經過精心修飾的面孔,「是我太心急了。畢竟人命關天,離音不敢大意……」
「人命關天?」太后用袖子遮住嘴笑了起來,「別人的人命即便關天,怕也與你無關。對你來說,龍霄的命關你,這才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離音突然明白了她將自己從羅邂府中要來,又將自己強留在宮中的意思了。「我和龍霄……」
太后沒等她的話說完,突然用腳尖將她的下巴卡住,逼迫她不得不抬起頭,卻無法開口說話。「你也配叫他的名字?」太后呵呵笑著,腳面上的珍珠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微微打在離音的下巴上,「他是武都侯,是本朝唯一的駙馬。你是什麼東西?也敢這樣叫他?」
離音緊緊閉上眼,咬牙承受她言語的羞辱,避開與她正面衝突的可能。
也許是這樣的柔順姿態讓太后滿意,她放下腳,不帶感情地說:「剛才那話沒說對,你重新說。」
「我……」離音仍舊不敢睜眼,怕眼淚趁機流下來,口中說著能令對方滿意的話,「奴婢與武都侯是清白的,沒有任何瓜葛。」
太后撲哧一聲捂著嘴笑了起來:「原來是要說這句,我當什麼要緊話呢。是,你當然是清白的,要不然羅邂怎麼肯要你?你當羅邂那樣的人什麼樣的殘花敗柳都肯往家中帶嗎?」
惡毒的言辭如針一樣刺在離音身上,一根根豎扎著,碰到哪一根都足以讓心頭的血染滿霜色。她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悄悄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卻依然無法抵消胸口的疼痛。
太后居高臨下,將她的小動作看得清清楚楚,冷笑:「怎麼,這樣的話你不喜歡聽?」
「奴婢不敢。」她只能將臉更加貼近磚面,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臉上塗著毒藥,怨毒之情足以毒殺她們兩人。如果只是她的話,也許會拼死與太后相搏,決不讓那賤人的凌辱落在自己的頭上。但是她只有自己,除了自己一無所有。要想求得幫助救龍霄,也就只好將自己當作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太后抬腳在離音的腦後輕輕點了點,動作像舞蹈一樣輕盈靈巧,充滿了試探。在確定她不會有所反應之後,索性將整隻腳踩在她的腦後:「我知道你現在在心裡一定將我詛咒個半死。」
「奴婢不敢。」
「你當然敢。你可是離音啊。」太后輕聲嘆息,像是回憶起了少年時光,「紫薇宮裡你的張揚跋扈去哪兒了?你可是一個不高興連永德的面子都可以駁的人。我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有這樣做小伏低趴在地上被我踩在腳下的一天。你想過嗎?」
離音咬緊牙關,一言不發。踩在她腦後的腳卻用上了力向下壓,聲音嚴厲起來:「問你話就回答!」
離音忍著淚搖頭。
太后這才滿意,將腳收回來。「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但你實在不必如此。我被她幽禁在此,母子不得相見,一切外界消息都要仰仗她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晗辛在北方沖塞冒雪獨自闖蕩的時候,你在幹什麼?珍色遠嫁柔然那個垂死的老頭,被烏桓的兵馬逼著改嫁的時候,你又在幹什麼?旁人在修煉,你卻在安享太平。如今珍色是可賀敦,我是太后,就連晗辛都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你又是個什麼樣子?你如果要埋怨的話,就埋怨你自己。枉你在她身邊時間最久,卻最渾渾噩噩。」
她每說一個字,離音的心就抽痛一下,痛徹心扉,深入骨髓,卻知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實話。這樣的話沒有人會對她說。永德不忍,永嘉不懂,龍霄想不到,柳二娘相知太淺無法切中要害。只有樂姌可以。樂姌不會像晗辛體諒她的心情,也不會如珍色那樣婉轉。樂姌從不介意用言語刺激她,也從不在乎她的心理是否承受得了,她總是直來直去地刺中要害。
眼淚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從她緊合著的眼中滲出來,順著腮滑落,在眼前的地磚上聚成一汪。
樂姌沉默地看著她強忍著哭聲,渾身劇烈地顫抖,卻無動於衷。她壓抑的哭聲從緊緊捂著嘴的手掌下飄出來,只剩下了一兩聲梧桐葉落在磚地上的那種刮擦聲響,輕微得不像是人的嗓音發出來的。她伸腳踢了踢她捂著嘴的手,「光哭有什麼用?你以為你哭了,就有人垂憐你,將你從火坑中救出來嗎?就算是我也只能留你三兩天,你回去以後如何面對羅邂?」見她仍然投入地哭著,突然不耐煩起來,喝道,「再哭,我現在就把你送回去!」
離音果然住了聲,驚詫地抬頭看著她,眼中滿是驚惶,像極了獵苑中眼見母親被射殺的小鹿。樂姌打量起她的容貌,心中暗自奇怪,經了這些磨難,她面上倒是愈加美麗,我見猶憐了起來。
樂姌在離音身邊蹲下,伸手將她散亂的頭髮捋到耳後。手指觸到她的耳郭,能清晰感受到離音在那一瞬間的僵硬。「你又何必這樣怕我?這世上最不可能害你的大概只有我。」她輕聲說,語氣中滿是幽怨,「你倒將我看作仇人的樣子。有些事情,不教你是學不會的。」
離音微微發抖,那手指冰涼,在她耳邊遊走,讓她不由自主想到了蛇。然而她什麼反應都不能有,只能咬著嘴唇抗拒將她推開的衝動。她聽見樂姌在她耳邊低聲說:「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麼,看清楚你在什麼地方,離你想要的有多遠,弄清楚你怎麼才能從你現在所在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比如你現在是羅邂府中一個供他玩樂的侍妾,又如何能得到龍霄呢?你想得到龍霄嗎?」
離音抬眼警惕地看著樂姌,感受到樂姌的手握住了她腦後的髻子。這一刻她突然福至心靈,知道只要自己點頭,就會被狠狠地收拾,她的額頭會被重重磕在地磚上,直到她昏過去為止。離音搖頭,終於找到了自己說話的聲音:「我……我不想……」
「騙子!」樂姌揪著她的頭髮強迫她仰起臉來,咯咯地笑起來,「你看,這麼快就學會撒謊了。你跟羅邂撒謊,其實比跟我撒謊還要容易。因為我跟你一起長大,他卻並不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迷惑他,勾引他,讓他走到你想讓他在的地方,讓他為你做你想讓他做的事情。離音,想要過上好日子就是這麼簡單,你做得到嗎?」
離音的頭皮被扯得火辣辣的痛,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轉,耳邊樂姌的氣息讓她渾身惡寒。但是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只能點頭。樂姌說得對,她至少得學會說人家想聽的話。
從離音那裡出來,太后照著記憶里離音的口味吩咐何翀去弄幾樣點心送去。何翀見她面帶得意之色,知道一切順利,堆著笑湊趣,問道:「那裡面的小娘子看來甚是懂事?」
「懂事。」太后慢悠悠地說,「她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就沒人幫得了她了。」
回到寢宮時琅琊王已經到了。太后換上一副慵懶的笑意,走到他身後,讓正在給他捏肩的侍女退下,自己跪坐下來接手親自為琅琊王按揉。「等久了吧?」她語氣輕柔,手下卻十分有力,捏得琅琊王舒服地哼了一聲。
「你跟她說得如何?」
「讓她再緩個一兩天,應該就可以送回去了。」
「沒想到羅邂還真把她送來了。」琅琊王輕笑了一聲,抬手按住左肩的那隻手,捏了捏,「看來你在他心中還是有分量的。」
「他剛從北邊回來就是在我這裡當值。那時候還叫謝紫欽呢。」太后微微地笑,「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故意讓他在永德來那日當值,就是想看看能有什麼樣的驚喜。」
「哦?結果如何?」當時琅琊王並不在鳳都,這些細節卻是前所未聞。
「結果……永德壓根兒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她說起往事來,還有些悻悻然,「我還當她真的沒認出來呢。後來才知道,羅邂從過了江永德就知道了,故意把人放在我這裡,當時是演了一齣戲給我看。」
「我這個侄女啊,城府太深,你們哪裡是她的對手。」琅琊王說著,嘆了口氣,「她父皇在時總說阿丫應該生為男子。要我說,是丫頭還好,若是生成了男人,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話卻讓樂姌呆了一下,手下的力道便有些控制不准,惹得琅琊王回頭看了她一眼,微微哂道:「怎麼,嚇到你了?」
「那倒不是……」她回過神來,手上繼續動作,故作不經意的模樣,「只是好奇。她一個女人已經這樣了,怎麼生作男人反倒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覺得她很厲害?」琅琊王笑得不以為然。
「那當然。你不是說她把北朝攪了個天翻地覆,把北朝那個晉王耍得團團轉嗎?」
「耍得團團轉就是厲害了?」琅琊王冷笑,「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要不然以晉王的手段,第一次被耍還能說大意,第二次,第三次,還能老這樣?好,就算她永德智計百出,機算無儔,換作你是晉王,你會容她在你身邊翻雲弄雨嗎?」
樂姌認真想了想:「有了第一次肯定不能容她第二次,要我就殺了她!我看她如何玩心眼。」
琅琊王哈哈笑起來:「這就是了。你都能想到的辦法,你以為晉王做不到?」
樂姌一點兒也不笨,只聞這麼一句便恍然大悟:「晉王容她鬧到現在是因為她是個女人。果然如果是個男人的話,只怕早就被晉王碎屍萬段了。」
「她卻很能利用自己的女兒身。」琅琊王笑了起來,「這個你是學會了,卻得好好教教那個叫離音的。」
「殿下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一個好師傅?」樂姌的笑意中帶著不可言說的酸澀,好在琅琊王背對著她,絲毫沒有察覺。
「你自然不會讓人失望。」他握住她的手輕輕用力,將她拽進自己的懷裡,讓她橫躺在自己膝上,一邊用手撫上她的臉,一邊笑道,「只是這事兒卻與資質有關。那個離音跟了永德那麼久,怎麼也會有些朱赤墨黑的影響吧?」
樂姌知道他試探的語氣背後的意思,故意裝作不明白,眨著眼問:「她說的話你信嗎?」
琅琊王面色果然沉了下去,想了想冷笑道:「我不但信,還早就在等著這一日呢。」
樂姌心頭一震,面上不動聲色,掩著嘴笑道:「我怎麼聽不懂了。殿下不是一直都十分看重羅邂嗎?還跟我說你與老文山侯是舊交,為了這個故人情可是連永德都折進去了呢。」
「你懂什麼?」琅琊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從矮几的銀盤中拈起一枚杏脯送到她嘴邊。樂姌乖巧地張開嘴,卻連他的手指一起含住,目中水光灩灩,睨著琅琊王,極盡誘惑。琅琊王的手指順勢與她的舌纏繞,口中語氣卻越發地冷硬了下去,「羅邂當初來見我時並沒有說實話,他和晉王的關係遠不是他自己說的那樣簡單。」
樂姌撲哧一笑,扭頭擺脫他的手指,不以為然地說:「那不都是龍霄羅織的欲加之罪嗎?他一介流亡公子,能從北朝全身而退,哪裡能不付出些代價?對晉王虛與委蛇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歸根結底羅家的根基在江南,他就算是將整個江南許給了晉王,也不過空口白話,哪裡當得真呢?」
「如果羅邂真的打算截殺龍霄,此事就確鑿無疑了。」
樂姌一怔:「怎麼,難道他想滅口?」
「要對龍霄動手,這是多大的事兒!龍霄身上還帶著朝廷的符節,身後兩百人的使團,他不可能只殺龍霄一個人,可這要真動了手的話,那就不是一樁士兵譁變就能糊弄過去的刺殺,他必然還有後招以應付朝廷的調查。」
樂姌漸漸心驚:「你是說他想造反?」
琅琊王冷笑了一下:「真讓他去舉兵他也沒有這個能力,但是在鳳都城裡翻起些波瀾還是可以的。現在他手中掌握著羽林、明光兩軍,實際上就是掌握了鳳都城的防衛軍權。他如果真想干點兒什麼,只要將城門一關,各處水道關卡封閉,就水潑不進鐵桶一塊了。」
樂姌心中仍舊滿是疑慮:「他如今風光無限,連龍霄都被他壓下一頭,他還想做什麼?難不成還想做皇帝?」
「他要是有做皇帝的心就好了。」琅琊王冷笑,「我怕的是他有這心,卻身不由己。」
「你是怕晉王在背後主使?」
琅琊王舒了口氣,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他跟晉王的關係始終無法澄清,我可不敢拿姜氏的天下冒這樣的險。」
「那你打算怎麼辦?」
琅琊王執起樂姌的手捏了捏:「他都已經動起來了,我們只能搶在他前面,先下手為強。那個離音什麼時候能回去?」
樂姌的臉上露出迷惑的神色:「兩三日?殿下想要她做什麼?」
「讓她替我給羅邂傳個話,就說……」琅琊王低頭沉思片刻,抬眼朝太后瞟了瞟,忽而笑道,「就說我讓她問問,羅子衾是想像如今這樣被人指摘是我的走狗呢,還是想做我的良臣。」
太后徹底糊塗了:「良臣、走狗有什麼區別?為什麼要問他這話?」
琅琊王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起身準備離開:「今日事情多,我就不久留了。那個離音,你也別等兩三日了,今日就送回去。記住我要問的那句話,告訴羅邂,三日後夜裡戌時,我在他送我的那所宅子裡等他。」
太后目送著琅琊王離開,面上的笑意漸漸隱去,眼中露出深沉狠厲的神色來。忽然外面傳來吵鬧之聲,一群內官女官焦頭爛額地追著滿地亂跑的小皇帝進來,看見太后都驚得連忙跪下。
太后於是知道又是小皇帝頑皮捉弄下人,一把將飛跑的小皇帝拽進懷裡低聲喝道:「不許亂跑!」
小皇帝拼命掙扎,尖聲道:「朕要去臨朝!朕是皇帝,你們誰都不許管我!」
太后大怒,一巴掌打過去,一下子把小皇帝打得蒙在當場,半天才反應過來,放聲大哭起來。
太后再也忍不住,不顧小皇帝的掙扎,狠狠擁住他低聲道:「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兒呢?母后都是為了你好呀。他們都是壞人,都想要害你,你的親爹又不要你了。母后有什麼辦法呢?邕兒,邕兒,母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