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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金鼓驚破征人夢

2024-06-12 04:05:46 作者: 青枚

  平宗知道,將葉初雪從眾人手下救出來還勉強說得過去,但將她安置在自己的氈帳中,由自己的近身護衛楚勒親自守衛就有些過分了。但他也深知不如此保護,說不定會惹出更大的麻煩來。這一切都讓他走進氈帳面對葉初雪的時候面色十分難看。

  氈帳內十分侷促,平宗也不知從哪兒弄了一盆熱水,葉初雪正坐在一旁用布巾擦拭身體。軍中艱苦,這已經是能為她張羅到的最好的待遇了。

  

  她臉上的血跡泥污都已經擦拭乾淨,襪子脫在一邊,身上僅著一件中單,已經破污得看不見顏色,下擺處破損了一大塊,露出一大片腳踝和小腿。平宗看了一眼只覺怒氣又往上沖,過去捉住她的腳踝問:「誰扯爛了你的衣服?」

  葉初雪卻似乎對這樣的強勢十分驚恐,飛快地收回腿腳,戒備地瞪著他。

  平宗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布巾,拉過她的胳膊將那上面殘留的泥印血痕擦掉:「被你砍傷的那兩個人,砍中脖子的那個大概活不了了,還有一個是不能再拿刀了。」

  他說著朝葉初雪的面上覷去,本以為會看見她唇邊露出她獨有的那種似笑非笑來,不料滿目入眼都是她神色中的一片恓惶。聽他說那人活不了時,她的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若不是他及時緊握住了她,也許就會被掙脫開來。

  「第一次殺人?」他只是略一思量便已經瞭然,譏笑道,「看你下手那麼狠,還以為是個老手呢。」

  葉初雪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默默地抽回手來。

  平宗碰了個軟釘子,微微一愣,也覺得掃興,便站起來負手道:「我給你找了兩件乾淨衣服,是我的,你穿會大,不過在軍中一切從簡,你也就只好湊合了。」

  她這次倒是沒有抗拒,乖乖接過衣服,抬手時腕間鐵鏈嘩啦啦作響。她輕聲懇求:「解開吧。」

  這是將她帶進氈帳後第一次聽見她開口說話。平宗挑起了眉:「我還以為你被嚇啞巴了。」

  她並不去看他,將臉埋在他送來的衣服中,淡淡皂莢味中夾著他的味道,讓她心中終於略安定了些:「你不過就是想要羞辱我,今日種種還不夠嗎?」

  平宗想說不夠,想說他恨不得將她一生一世地捆住,讓她不離身邊左右須臾,讓她永遠做他的囚徒。但他能做的只能是摸出鑰匙來替她將手銬、腳鐐都打開,惡狠狠地扔到一旁去。「我送你回龍城。你走吧,去找你那個侍女,一起離開龍城。」

  「離開……」她茫然地抬頭看著他,像是他說出了最匪夷所思的話來,「我能去哪兒?」

  「你不是還可以去柔然嗎?你那個侍女跟柔然可賀敦似乎關係不錯,你大概也認識,她是你們南朝的宗室吧?」

  「你是說珍色啊……」她瞭然地點了點頭,「她跟晗辛一樣,也是我身邊的侍女。」

  這回輪到平宗訝異了,登時想通了許多的往事關節,點了點頭,「這就難怪了。如果那個可賀敦跟晗辛一樣厲害的話,也難怪這幾年能讓我們在北方遭受到烏桓、高車這麼大的壓力。」他頓了頓,繼續說,「這樣你去投靠她更好,比在我這裡好。」

  她冷笑了一下:「我要想去柔然,一開始就不會來北朝了。」

  他怔了怔,也惱了,「你不就是想報仇嗎?日日一起同床共枕,你不報仇,這個時候卻計較什麼?想報仇對你來說有這麼難嗎?」他說著拿出從她手上繳走的那柄匕首塞到她手裡,「來,我讓你刺我三刀,刺完不管我死與不死咱們的仇就算了了,你安心去你的柔然,你我兩不相欠,如何?」

  她接過匕首,撫過刀刃。火光下,刀刃閃爍著青黑色的光芒,她怔了一下,「這匕首上有毒?」

  「你才知道?」他冷笑了一下,扯開衣襟用拳頭捶了捶胸膛,「來吧,報你的仇。」

  她的心思卻仍在刀身的毒上,「睢子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他讓我防身,我卻差點刺中了你……他早就料到你會來找我,是想借我的手殺了你?」葉初雪苦笑了一下,懊惱不堪,「你說得對,我真的不應該隨你出戰。還沒上戰場我就已經錯漏百出,被人利用了一次又一次。戰場果然不是能夠只靠心計就能存活下來的地方。」

  平宗緊緊盯著她:「所以你走吧。」

  「不。」她搖頭,將匕首扔在地上,「我說過,我的報復是要讓你失去我所失去的一切,你的命我不稀罕。」

  他勃然大怒,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扼住她的脖子:「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能再護你周全了。之前的事情還沒讓你害怕嗎?那些人會把你生吞活剝了,你一個女人會有什麼下場還不明白嗎?可他們是我的人,我的屬下,我不能因為是你就有所偏袒,我不能因為他們欺辱你就去懲罰他們。倒是你,你砍傷了人如果我不處置,會引發更大的麻煩。你我都坐在火堆上,我讓你走是為了你好。」

  「我留下也是為了你好。」她的喉嚨被扼住,十分艱難地出聲,卻絲毫不肯退縮,「我能救你的命。」

  「你?」他嗤笑,十分不屑,「這一路都是我在救你的命。再說,你我是敵人,我不需要你救我。」如此說著,卻將她放開。

  葉初雪喉嚨劇痛,吃力地咳嗽了幾聲,才抬起頭看著他:「既然是敵人,你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你是女人!」他生氣地盯著她,也不知道是在氣她還是氣自己,「我不能不救。以後你有危險我還是得出手,你就是個累贅,需要我不斷相救。」

  「你不會吃虧的。」她涼薄地說,對他話中的惡意充耳不聞,「我不過是南朝棄兒,早已經在生死簿上被抹殺的人,無非再死一次而已,於人於己皆不關利害。你卻不同,你還活著。我救你一命就是實打實的救。」

  平宗氣得快要笑出來了:「你這帳算得也太精明了吧?我救你就都不算,你這還沒救我呢我就已經欠了你老大的人情?」

  她厚顏無恥地點頭:「就是這樣。」

  「為什麼?」

  「因為你只有活著,才能體會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你如果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平宗愣了愣,抱胸站定,問道:「那麼好,你打算怎麼救我?」

  「我不知道。」她誠懇地說,絲毫也不隱瞞,「但是有危險的時候我會知道。」

  平宗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已經懶得再跟她費口舌,轉身向外走:「我讓楚勒天一亮就送你回龍城,你做好準備。」

  葉初雪著急道:「我不走。」

  「軍營里由不得你。」

  她只得以退為進:「就算回去,也不要楚勒護送。」

  平宗詫異地站住回身看著她:「還由得你挑三揀四?焉賚要帶隊打頭陣,護不了你。」

  「不要楚勒!」她提高嗓門。

  「你小聲點兒!」平宗過去捂住她的嘴,怒視她,「楚勒現在就在外面替你擋住那些如狼似虎要把你剝了皮的士兵,你有什麼可挑剔的?」

  她將他的手拉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挑釁:「你就沒有別人可用了嗎?」

  「你把別人都得罪盡了。」平宗惱怒地瞪著她,「你到底在鬧什麼?什麼時候你這麼不通情理了?你不是獨一無二的葉初雪嗎?怎麼這麼難說話?」

  「楚勒是你的貼身護衛,不能離開你。」

  他一怔:「你還真的關心我?」

  「我不希望你死。」她惡意地笑,「你死了怎麼能體會失去所有的痛苦?」

  「瘋子!」他低聲罵著,面帶厭惡地後退一步,「你到底在害怕什麼?難道不知道還沒上戰場就斷言我會死太惡毒了嗎?我就應該捏死你,讓你這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才對。」

  葉初雪笑了笑,突然動手坦然地解開衣襟將衣服脫下來。

  「你做什麼?」平宗皺眉看著她,「這裡是軍營……」

  她卻無辜地說:「是你拿衣服來給我換的。」

  她果然只是要換衣服。拾起了乾淨的衣物正要往身上穿,卻被平宗叫住:「等一下。」

  他的眼睛中燃燒著熊熊火焰,手下卻冷靜利索,從盆中擰出布巾來到她面前:「你身上還有泥,轉過去。」

  葉初雪溫順地轉身。水已經涼了,布巾落在她皮膚上,激得她微微顫抖了一下,渾身上下泛起一陣粟皮。

  「你就這麼恨我,要讓我失去一切?」他手下溫柔,聲音聽上去卻還在賭氣,「即使沒有我,你照樣會被男人騙,不是羅邂也會是別人。」察覺到她皮膚下的肌肉突然繃緊,他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下,「別又想打我,你沒這個本事。」

  葉初雪冷笑連連,卻到底沒有動。

  他的手卻撫上了她緊繃的肩背,慢慢揉著,想要紓解她肩頭的緊張:「你是個女人,女人想要尋找一個男人去信任依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葉初雪,你得允許自己有弱點。」

  「葉初雪沒有弱點。」她倔強地說,聲音冰冷。

  「葉初雪沒有,永德有。也許換了今天的你是不會犯當初的錯誤,可是如果沒有當初的錯誤,你不會成為如今的葉初雪。」

  她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氣,覺得胃裡猛地攪動了一下,一種輕微的戰慄從身體深處涌了上來,眼眶猛地一熱。從來沒有想到他知她如此之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她努力讓嗓音聽起來平靜尋常,「在說繞口令嗎?」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平宗目光落在她光裸平滑的背上,美好的線條優雅起伏,在腰部收束,又向下畫出柔美的弧度,勾勒出她身上最迷人的輪廓。「葉初雪,你放棄永德吧,為了你自己好。」

  她的肩膀似乎在輕輕顫動,肩部當初的箭傷已經痊癒,留下淡淡一小塊痕跡,像是蝴蝶落在了那裡,正隨著身體輕微顫動。她堅定固執地說:「不!」

  平宗心口的火焰落了下去。他並沒有指望她會聽從自己的建議,卻仍然止不住失望,一言不發地拎起衣物為她穿上,將她的身體轉過來給她系好衣帶。從始至終,她都低著頭不去與他目光相交。

  火盆中的炭發出嗶剝的聲音,火星四下里飛濺,落在她赤裸的腳背上,微微有一點痛,隨即熄滅。

  就在平宗為她穿好衣服準備轉身離去時,她突然開口說:「如果我告訴你原因,能不能不送我回龍城?」

  平宗轉身沉默地注視著她。

  葉初雪說:「回龍城你的王妃會殺了我,不只因為我知道她與賀蘭部一直有勾結,還因為我知道她與忽律部的聯繫。」

  「忽律部?」他挑起了眉。

  「王妃告訴過我要和你作對的不止賀蘭部。她放火的時候晗辛在。晗辛追著王妃出去,看見她與忽律夫人一起密謀。而那個時候密室中正燃起大火,全府的人都去救火,唯獨她們兩人不在。」葉初雪看著平宗,苦笑,「這全都是我的猜測,說了沒人會信,所以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我害怕,希望能在有證據的時候告訴你。」

  平宗盯著她研判,似乎是想判斷她的話中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火光閃動,一時半會兒葉初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立在他的目光中,像個囚徒等待判決一樣。

  良久,他終於有所動作。他走過去捧起她的臉親吻了一下,隨即放開向外走,「兩個時辰後出發,楚勒護送你……」葉初雪的心沉了下去,正要抗辯,卻聽見他繼續說道,「你不要跟大部隊混在一起,就跟在隊伍後面,自己騎馬,我沒空帶著你。」

  大隊人馬的開拔比平宗說的還要早了一個時辰。他刻意將葉初雪和大隊人馬之間拉開距離,防患於未然。葉初雪收拾好從氈帳里出來的時候,營地空蕩蕩的只有她所身處的這一座氈帳還在,周圍只剩下一片泥濘的空地,還有低低懸在天邊的月亮。

  「葉娘子,咱們走吧。」楚勒牽著那匹葉初雪之前騎的牝馬過來,幫她上了馬,「將軍吩咐,天亮之前必須要通過雪狼隘口。」

  「他……人呢?」葉初雪知道自己問了個很傻的問題。但話就堵在嗓子眼,不說出來就難受得上不來氣。

  「將軍帶著隊伍先走了。從雪狼隘口到金耳湖,尋常人要走兩天,我們賀布鐵騎只用一天就夠了。咱們不著急,慢慢走,等到金耳湖的時候,金都草原已經是賀布部的牧場了。」

  楚勒其實比焉賚要健談,只是常年跟在平宗身邊已經學會了多看少說,也只有此時陪伴在葉初雪身邊的時候,才能多說幾句。

  「楚勒將軍……」葉初雪想了想,還是說,「你別管我了,去保護晉王吧。我這裡沒關係的。」

  「怎麼能沒關係呢?」楚勒笑了起來,「你若真出點兒什麼事兒,將軍定然不顧一切地回來找你,萬一是戰事正緊的時候只怕就要壞了大事。我陪在這裡,至少他能安心殺敵。」

  「因為我沒了上戰場的機會,你就不埋怨我嗎?」

  「我的任務是保護晉王,從來也沒有太多上戰場的機會。而現在既然葉娘子身上牽著將軍的安危,我自然不會掉以輕心。」

  葉初雪知道再說不動,也就不再有異議。

  楚勒身邊還帶著十個人,隨著兩人一路緩緩穿過雪狼隘口向金都草原進發。一路上到處都是大隊人馬經過的痕跡,馬蹄將雪地踩得稀爛,卻不見任何人的腳印,葉初雪疑惑不已,問楚勒:「難道他們從來不休息嗎?」

  「丁零男兒從會吃飯開始就騎在馬背上。我們可以在馬背上吃,在馬背上睡,若是有幸死在馬背上便一生無憾了。」楚勒說著,突然指著前方道,「你看,有人過來了。」

  一行人停了下來,待到那人跑近,楚勒鬆了口氣,笑道:「是將軍身邊的人,想來是來傳話的。」葉初雪也認出來那人就是葛洛。知道因為楚勒被調來保護自己,葛洛便擔負起了賀布鐵衛護衛晉王的職責。

  葛洛來到近前,見到葉初雪自然有些訕訕的。葉初雪恍若不察,只是問:「是晉王有吩咐嗎?」

  「是。」葛洛態度恭敬,「將軍讓葉娘子不要再向前行,在原地等候。」

  葉初雪皺起眉頭:「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賀蘭軍出來迎戰,雙方已經交上手了。」

  楚勒微微一驚,問道:「是騎兵還是步兵?」

  葛洛也是滿心疑惑:「是騎兵。」

  葉初雪也就立即明白他們的神色為什麼如此古怪了,問道:「誰的騎兵?賀蘭部不應該再有騎兵了,多少人,眼下戰況怎麼樣?」

  楚勒拉住她輕聲勸道:「葉娘子你別急,有新的戰況,將軍會隨時通報的。」

  葉初雪也立即反應過來,她身為女子過問戰況只怕又要犯了軍中的忌諱,只得住口。葛洛因身上還有職責不敢久留,話送到了便告辭,只剩下葉初雪和楚勒等人在原地等候消息。楚勒便將葉初雪從馬上扶下來,就地休整。

  葉初雪這幾日食欲不振,面對楚勒遞過來的肉脯酪漿只覺一陣噁心,只得推開了問:「賀蘭部的騎兵不是已經都走了嗎?哪兒來的馬?」

  楚勒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的不只是馬的問題,他們定然是還有幫手,既然馬會比預計的多,怕人也會更多。」

  「現在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確實太危險了。」葉初雪心頭憂慮,望向楚勒,「楚勒將軍……」

  楚勒卻不等她開口便搖頭:「將軍有嚴命,我不會扔下你去前線的。」

  葉初雪見說不通,只好退了一步:「那能不能派人到前面去打聽一下情況?這樣耳目閉塞地苦等實在太讓人揪心了。」

  這倒是與楚勒的想法相合,他便將手下十人編排了一下,每隔半個時辰便派出去一個,自己卻守在葉初雪的身邊寸步不離。一直到了正午時分,身邊的人已經派出去了五個,楚勒堅持護衛不能再少,不顧葉初雪的反對,再也不肯派人出去。葉初雪憂急交加,卻對他無可奈何。

  楚勒看著她笑了笑:「葉娘子也不必太過憂心,我們賀布鐵騎這麼多年橫行草原,還沒遇見過對手。不管對方是誰,在將軍手下都討不到好處去。」

  葉初雪想要看上去不那麼焦躁,扯動嘴角,卻扯不出一個笑容來。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他們離戰場這樣近,卻對前方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雪原廣闊寂靜,她努力屏息靜聽,想要聽到哪怕是廝殺吶喊的聲音;極目遠眺,想要看到哪怕是一點馬群馳過捲起的雪塵,但窮極目力耳力,卻仍然一無所得。

  楚勒在地上鋪了一塊軟皮子,叫葉初雪坐下。她卻問:「楚勒,你聽見了什麼動靜沒有?」

  楚勒笑起來:「離著二三十里地呢,哪裡聽得見什麼呀。」

  「這麼安靜,太安靜了。」她喃喃地說,越發心神不寧。

  突然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飛馳過來,葉初雪猛地震了一下,自己卻不確定了,轉頭望向楚勒:「你聽,你聽。」

  這回楚勒終於不再微笑了,一下子跳起來向遠處眺望,沉聲說:「來了!」

  來的是派出去的第一個人。他一路飛馳,身上也不知道濺了誰的血,肩膀上一片殷紅。看見楚勒和葉初雪立即跳下馬來稟報:「大隊辰時三刻在前方二十五里左右與賀蘭部接戰,對方有五千人馬,力戰不敵迅速敗走,焉賚將軍帶人去追了。屬下趕回來通報。」

  楚勒點頭:「辛苦,去吃點兒東西吧。」他將這人安頓好,立即再派一人前去打探。

  葉初雪更加擔心:「五千人一戰就退,這分明是個陷阱。」

  楚勒卻依然鎮定,笑著安慰她:「放心吧,如果咱們都能判斷出來,將軍自然也心知肚明。」

  葉初雪臉上一陣發熱。楚勒話中雖說咱們,其實只是指她。仔細想想,確實如他所說,平宗身經百戰,經驗遠比她豐富得多,也許別的地方她能用心智去較量一番,打仗這種事情上,卻實在沒有她太多置喙的餘地。可是道理雖然明白,真是臨事時卻又控制不住,忍不住去操她根本夠不著的心,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葉初雪自知無趣,訕訕地笑了笑,走到一邊獨自站著向前面交戰的方向張望。

  她心頭跳得沉重,必須要大口地吸氣才能略微緩解一些。

  第二個人帶回來的消息是平宗帶著大隊跟在焉賚的先鋒隊後面,果然對方設有埋伏,引著焉賚入圍,戰事剛起,平宗就已經趕到,與焉賚里外夾擊,大破敵軍。

  聽到好消息葉初雪和楚勒都振奮了起來。楚勒笑道:「看,我就說沒事兒吧。」

  後面戰報接踵傳來:

  平宗率軍大破敵軍,長驅直入一直打到了金耳湖畔。

  被打散的敵軍向山中逃竄。平宗下令在金耳湖駐軍休整,準備在夜裡與捲土重來的敵軍再戰。

  黃昏時分兩萬敵軍騎兵從山中襲出,賀布軍早有準備,雙方展開大戰。

  此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傳回來了。葉初雪知道平宗所率賀布軍人數不多,也知道賀布軍天下無敵。她心頭緊緊繃著,從日落到日出,從日出到正午,一直站在原地向著金耳湖的方向眺望。楚勒怕她夜裡著涼,搭起氈帳讓她休息,葉初雪只在帳中略坐了片刻,實在無法安坐,便又出來。

  楚勒遞過麵餅,說:「好歹吃點兒東西,葉娘子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了。」

  葉初雪並不覺得餓,甚至不覺得累,雙目炯炯,搖頭道:「等有消息了再吃,現在哪裡吃得下。」

  終於馬蹄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連楚勒都激動了。他飛身上馬,對葉初雪說:「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前面迎接一下。」

  葉初雪尚未回過味兒來,沒有想通為什麼這一次楚勒就要親自去迎接,直到看清楚由楚勒陪同的那人是誰,才突然跳了起來。

  平宗縱馬飛馳,衝著她大力揮手吹起了口哨。

  葉初雪站在氈帳前,不由自主地也揮手相迎。平宗瞬息間就到了近前,隔著一兩丈的地方勒住馬跳了下來,先是迅速環顧了周圍一圈,然後目光落在葉初雪的臉上,咧嘴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在陽光下泛著光,越發襯得滿臉血污猙獰,目光卻異常明亮,似乎連天光都被比得暗淡了下去。

  葉初雪只覺眼前一暗,天地山川便都不復存在,眼前只有他能照亮一切的笑容。她必須用盡全部的力量才能控制住雙腿釘在原地不向平宗奔去。但她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控制自己的目光和表情,不由自主露出的欣慰笑容和追隨在他身上的柔和的目光,令平宗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看著她怔了怔,隨即又快步上前,裹挾著戰場上特有的征塵和血腥,來到她的面前,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身前用力抱了抱。

  「你今天真漂亮。」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見她詫異地抬頭望向自己,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

  他身上還帶著拼殺時的熱血氣息,迎面撲了過來,令她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他的笑容太過耀眼,她聽見自己問:「你受傷了沒有?身上的血是不是你的?」

  「你就這麼盼著我受傷?」他心情似乎極好,放開她的腰,卻捉住她的手,「來,我有話跟你說。」

  葉初雪被他拽得緊走了兩步,才終於魂魄歸位,察覺到身後的異樣,回頭才看見就在平宗下馬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兩百鐵衛立在那裡,人馬肅然,連一絲雜聲都沒有。

  平宗帶著葉初雪走到氈帳的旁邊,卻並沒有進去的意思,低聲說:「秦王從龍城給我調了三支援軍來,一支是禁軍的三萬人,我打算讓他們駐留在雪狼隘口和龍城之間,兩邊接應。一支是忽律部的私兵……」

  葉初雪輕輕「啊」了一聲,明白平宗跟她說起這話的意思了,問道:「還有一支呢?」

  「是玉門的駐軍。」

  「可靠嗎?」

  「玉門駐軍屬外軍,由太宰府掌握,雖然不如禁軍用起來得心應手,而且步兵、騎兵各占一半,但至少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我打算調忽律軍去龍城協防,調玉門軍進入金都草原。」他說著,目光朝遠處望去,「玉門軍再過兩三個時辰就到,我是專門來迎接的。」

  葉初雪聽出了其中的蹊蹺:「還要增兵金都草原?為什麼?你不是都打贏了嗎?」

  平宗搖了搖頭:「之前我們估算金都草原大概會有三萬步兵,結果裡面卻全是騎兵。我們在敵人的屍體上發現了鹿角幣,這是高車人的錢幣。」

  「高車人除了資助賀蘭部馬匹,竟然還親自上陣?」葉初雪皺起眉頭問,「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們的使者還在龍城,已經如此急不可耐,只怕不是趁機撈浮財這麼簡單。」平宗盯著葉初雪問,「賀蘭部的密謀,你到底知道多少?」

  葉初雪心頭微微一驚,向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平宗皺起眉頭:「葉初雪!」

  「我們還是敵人,你忘了嗎?」她又後退了一步,像是害怕他會伸手觸到她一樣。

  平宗皺眉看著她,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卻不知這突如其來的疏離究竟因何而起,正想追問,突然感覺到什麼,抬起頭來極目遠眺,說:「來了。」

  他放開葉初雪回到鐵衛隊前翻身上馬,大聲說:「是玉門軍來了!」

  葉初雪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眺望,卻什麼都看不見。平宗已經帶領二百鐵衛呼嘯著朝那個方向迎了過去。楚勒見她仍然一臉茫然,笑道:「娘子這會兒是看不見的。將軍縱橫疆場這麼多年而不敗,很大原因是目力耳力都強於常人。」

  饒是葉初雪滿腹心事,也忍不住問:「那麼你呢?你也像他那樣嗎?」

  楚勒笑了:「自然不如將軍,卻肯定比娘子你看得遠些。」

  平宗帶著自己的鐵衛迎出一里地的光景,遠遠看見了玉門軍的旌旗便停了下來。兩萬人的騎兵隊伍行動起來聲勢浩大,風馳電掣,馬蹄同步起落,聲震寰宇,恍若驚雷。

  這次領隊前來的是玉門軍騎兵副領嚴望。嚴望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卻果敢幹練,接到命令後立即動身。玉門軍的駐地在三支援軍中本來是最遠的,他卻是最早趕到的。平宗略一打量便看出玉門軍軍容整齊,行止劃一,竟絲毫不似是臨時受命匆忙動身長途跋涉而來。

  平宗見到這樣的情形,不禁對嚴望更加青睞有加,笑道:「沒想到外軍之中還有嚴將軍這樣的青年才俊,真乃本朝大幸。」

  嚴望自從見到平宗便翻身下馬跪拜在他馬旁,一直低頭匯報。此刻聽他如是說,連忙道:「多謝晉王謬讚,屬下和玉門軍兩萬將士唯晉王馬首是瞻,聽憑晉王吩咐。」

  平宗點了點頭,展眼望去,只見兩萬騎兵一色玄色軟甲,戟鉞林立,不論人馬一律令行禁止,就連鼻息噴出來的白氣也都似乎整齊劃一,在眾人頭頂盤旋不散。平宗十分滿意,接過嚴望遞上來的帥旗交給葛洛,自己縱馬執刀一路從隊頭到隊尾狂奔一趟,刀與眾人手中武器紛紛相擊,發出沉悶的皮革撞擊的聲音來。

  玉門軍雖然大多數是漢人,卻都知道這是丁零人軍隊中的最高禮儀。凡是有幸與平宗相擊的士兵無不歡欣鼓舞,士氣振奮。

  平宗檢閱完畢,又高聲向眾人訓示了幾句,驅馬回到嚴望面前,這才命他上馬,將帥旗仍舊交還給他,說道:「玉門軍仍舊歸你統領,與賀布軍一起受我節制!」

  嚴望知道這是晉王作為軍隊最高統帥認可了他這玉門軍首領的地位,大聲答道:「是!」

  平宗點了點頭,對嚴望說:「你隨我來,我跟你說說前方的局勢。」

  兩人並駕齊驅,一起來到氈帳所在的地方,恰巧葉初雪聽到了動靜從氈帳中出來。她此時身著平宗為她找來的衣物,因為太大,衣袖高高挽起,頭髮也只是簡單地束在腦後,卻仍然看得出是個女子。

  嚴望看見葉初雪突然一愣,眼睛眯了起來。他眼中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光芒,落在葉初雪身上,灼得她眼皮猛然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給他們二人讓開了道。但那樣的目光實在是太過突兀刺眼,即使她如此避其鋒芒,也仍然滿心疑慮,想了想,葉初雪索性轉身又進了氈帳。

  平宗卻因為前方有信使前來報信沒有留意到兩人間這短暫的交鋒。再轉過頭來的時候,葉初雪已經進了氈帳,而嚴望正恭敬地等待自己的吩咐。

  楚勒等人另外搭起氈帳供兩人和旗下將領議事。嚴望隨著平宗進了氈帳,屏退隨員,走到地圖跟前。

  平宗指著地圖給他看:「你看,咱們在這裡,雪狼隘口就在前面五里處,過了雪狼隘口就是金都草原。」他說著話抬起頭來向嚴望看去,卻發現對方皺眉站在一邊,紋絲不動,似乎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

  平宗不悅,問:「嚴將軍有什麼要問的?」

  嚴望回過神,卻不緊不慢地問:「屬下有一件事想問問晉王。」

  「你說。」

  「剛才在帳外遇到的那個女人是誰?」

  平宗皺起眉頭來:「她與你無關,你可以不用理睬。」

  嚴望卻堅持問道:「聽說晉王府中有一位葉娘子,不知道是不是她?」

  即便葉初雪在龍城惹出了無數亂局,她終歸只是晉王府的一名侍妾,不可能連偏遠邊鎮的一個年輕將領都知道。平宗盯著嚴望,目光漸漸冷厲:「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麼?」

  「屬下想問的是……」嚴望態度依然恭謹鎮靜,絲毫不為平宗隱隱的怒意所動,一板一眼地問,「這位葉娘子是不是就是當初昭明武庫守備嚴若涵續弦的新婚妻子?」

  平宗突然想起當初向嚴若涵套話時聽他提起過有一個兒子在玉門軍中。他握住佩刀的刀柄看著對方冷笑:「原來你就是嚴若涵的兒子?」

  「正是屬下。」嚴望仍舊鎮靜如初,「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問晉王殿下,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他看著平宗,突然上前一步,又追問,「是晉王為了搶奪葉娘子放的火,還是葉娘子新婚之夜變了心要追隨晉王去龍城放的火?」

  平宗聽了這話心頭雪亮,想起了忽律部封地本就與玉門鎮相重合,只怕葉初雪所說忽律氏牽涉其中,是與玉門軍相互勾結,而非忽律部私兵。他冷笑了一下,看著對方傲然道:「如果你是來為父報仇的,就都算在我身上吧。」

  「屬下只是想弄清楚真相,並非想要對晉王不敬。」

  「弄清真相之後呢?你想怎麼樣?殺了我,還是殺了她?」

  「我不能讓父親冤死。更何況,無論如何葉娘子是要與父親拜堂成親的,算是屬下的繼母,於情於理屬下都應該將她改適晉王之事弄個明白。」

  平宗點了點頭,笑道:「你的意思是不管真相如何,你不會放過葉初雪?」

  「晉王英明!」

  平宗抽出腰間佩刀:「那就先看看我答不答應吧。」

  嚴望卻一動不動:「屬下仍是吃朝廷俸祿的軍人,不敢對晉王不敬。晉王若認為屬下有犯上嫌疑,大可以讓賀布鐵衛將屬下捆拿論罪。屬下不敢接殿下的刀。」

  平宗聽出他話外之音,面色一變,再顧不上嚴望,飛快衝了出去。只看見十丈之外葉初雪的那座氈帳已經被一群玉門兵掀翻,幾千人將二百鐵衛和楚勒等人團團圍住,而葉初雪已經被五花大綁,四肢分別被拴在了四匹馬的身上,只要一聲令下立即就會被撕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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