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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弓斷陣前爭日月

2024-06-12 04:05:38 作者: 青枚

  大統元年元月初三午時,年僅兩歲的新帝平薦被生身父親汝陽王平寧牽著手走上太華殿的御座,行加冕之禮,並且接受在京宗室諸王、三品以上大臣以及外國使臣的跪拜。在莊重的禮樂之聲中,正式成為北朝的皇帝。

  平衍不許人扶,自己拄著拐杖,從頭到尾見證這一儀式。見懵懵懂懂的小皇帝坐在御座上,困惑地看著丹陛下一群長鬍子老頭們向他跪拜行禮,高興得咯咯直笑,平衍心中也隨之一松。皇帝順利御極,許多之前籌謀良久卻無法施行的內政外交都可以順利展開。更重要的是,賀蘭部那邊平宸再復帝位也就有了名正言順出兵討伐的名義。這段時間以來他所忙的兩件事:一個是籌備登基大典,一個是在暗中籌劃出兵。眼下看來都已經完成任務,下一步就是要將一切內政規劃納入正軌了。

  皇帝加冕後,由中侍中普石南親自宣讀皇帝的第一道聖旨:樂川王平衍改封秦王,在皇帝成年親政之前總攝國政。

  普石南的出現確實引起了在場宗室和高官們的震動。這幾個月來龍城風雲變幻局勢動盪,平宸外逃的事情雖然沒有正式公開,但也算不得是一個秘密了。宗室中自然也有眼光狠、心思靈的看出了未來潛在危局的,難免生出些兩全其美的籌謀來。畢竟戰場上會較量出什麼樣的結果來誰都不知道,做兩手準備總是要穩妥些。當初城陽王與偽太后的事情連累無數宗室,距今也不過八年時間,慘痛經歷記憶猶新。

  然而普石南卻如定海神針一般地出現了。與擁兵在外靠強大軍力剷除城陽王餘孽的平宗不同,普石南是在偽朝倒行逆施誅殺宗室最囂張的時候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的功臣,在龍城貴族中的聲望極高,雖然是閹人,卻沒有人會因此而輕視他。由他出面親自為新帝頒發任命平衍的聖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一些本來有心趁機打聽金都草原進展的人也就暫時將不安分之心收了起來。

  登基典禮一結束,平衍就坐上了肩輿趕回自己府中。

  果然才到家門口,就見有名賀布鐵衛牽著一匹馬立在門口等待。平衍讓肩輿停下,掀開轎簾問道:「是晉王派你回來的?」

  那人躬身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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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衍見這人眼生,並不是平時平宗身邊貼身的,心中疑惑,問道:「晉王那邊如何了?」

  「晉王一早帶領賀布軍出門,現在已經行過北苑野狐嶺,正在向雪狼隘口進軍。」

  平衍算了算行軍的時間,和預估的差不多,便不疑有他,招呼道:「你隨我進來吧。」

  平衍府中規模遠不如晉王府闊大,從大門到他的書房不過一小段路,他也就不讓肩輿再抬來抬去,自己拄了拐杖與那人一路進去,問道:「你在哪個衛,怎麼以前沒見過你?」賀布軍每一千人一個衛,每個衛平日職責不同,因此平衍才會這樣問。

  那人道:「小人叫於翰,以前在青龍衛,一直都在城外衛戍。這次出兵因為鐵衛里人數不足,才臨時將小人調過去的。楚勒、焉賚諸位將軍各自有職責在身,無暇抽身,焉賚大人見小人騎術好,便命小人專司往來龍城傳遞消息。」

  平衍點點頭,問道:「你來帶的是口信還是有晉王手書?」

  「是晉王的手書。」

  平衍站定,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伸手:「拿來。」

  於翰有些吃驚:「在這裡?不用去殿下的書房嗎?」

  「我憂心前方戰事,等不及了。」平衍平淡地解釋,手仍懸在對方的面前。

  於翰似乎有些迷惑,卻也不敢耽誤,從懷中掏出一卷錦帛裝裱的信遞給平衍。平衍順手接過正要拿過來,卻發現於翰捏著另外一端不放。他靜靜抬眼看著對方,語氣平靜:「於翰,你放手!」

  「就如樂川王所願!」於翰突然發難,錦帛卷被他拋散開,裡面一截匕首突然亮出來,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向平衍刺了過來。平衍眉頭微皺,突然舉起手中拐杖照著他的手腕重重打了過去。這一下力道極大,竟將匕首磕得高高飛起,在空中劃了一道閃亮的光芒,落到了兩丈之外的地方。

  於翰沒有料到一個殘疾之人居然能突然出手攻擊,猝不及防之下連閃避都忘了,手足無措徒勞地想要去撿回匕首,剛邁出一步,後腰就又受了重重一擊。平衍失去拐杖依傍,重心不穩,向旁邊摔倒,手上卻穩穩將拐杖橫掃出去,再次打中那人的腰眼,將他打得趴在地上,自己眼看也要摔倒,索性調整姿態,整個人壓了過去,將於翰死死壓在他身下。

  於翰回過神剛要掙扎,突覺頸上一涼,一股森然寒氣沁入皮膚,平衍的匕首已經抵在了他的咽喉之處。

  「知道為什麼不進屋去嗎?」平衍咬著牙笑道,「因為屋裡地方小,施展不開呀。」

  王府中的侍衛聞聲趕到,衝過來扶起平衍,將於翰死死捆住。平衍喘了口氣,吩咐:「把他的嘴塞住,送到我書房去。去把獨孤閔、平暢、素黎拓三位將軍請來,要快!」有人答應著飛奔而去。平衍抬頭看了一圈,問道:「阿寂呢?」

  眾人面面相覷。阿寂是平衍的貼身侍從,只要他在府中便須臾不能離開左右,今日鬧出這麼大的事兒,他卻連人影都不見,可見事有蹊蹺。平衍嘆了口氣,指著另外一名內侍說:「你去看看花園西廂房裡關著的那位娘子還在不在。」

  內侍奉命離去。平衍也不指望晗辛還在,搖了搖頭,回頭打量眾人一回,點了一個平日看著有眼色會識字的少年:「阿嶼你跟我來。」

  阿嶼十四五歲的年紀,一直在書房外圍給阿寂打下手,見這情形知道是要讓自己頂替阿寂的職位,登時歡欣鼓舞,上前扶住平衍道:「請殿下吩咐。」

  平衍面對自己府中諸人,想了想,朗聲道:「今日本是陛下登基普天同慶的日子,府中之人略貪玩出去看熱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當今陛下對我甚為倚重,甫一登基便對我委以重任,以秦王的身份攝理國政。我平衍一介廢人,何德何能擔當得起這樣的浩蕩天恩?唯有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為國謀劃,不敢辜負陛下和晉王的半分重託。我是如此,我希望你們也是如此。以前我是閒散郡王,不妨網開一面,如今我府中的人犯了事,我也一併會受到指摘。我這廢人四體不全,也就只剩下這張臉皮了,看你們能給我撐多久!」

  眾人聽他說得嚴厲,連忙跪下口呼不敢。

  平衍這才住了口,眼風一一從諸人面上掃過,冷冷道:「這樣的話我只說一次,以後該如何做你們自己掂量吧。」言罷再不停留,扶著阿嶼進了自己的書房。

  他剛才奮力搏鬥,又站著說了一大篇話,進來時已經累得支撐不住,一下子坐倒在榻上,半天緩不過勁兒來。阿嶼連忙擰了熱巾子遞給他擦臉,問道:「殿下喝點兒奶茶嗎?」

  平衍捉住阿嶼的手問:「你跟我說實話,阿寂到底去哪兒了?」

  阿嶼一驚,本能地想要掙扎,動了一下,只覺手腕上一緊,被死死扼住,只得苦著臉說:「阿寂不讓說。」

  平衍喘息著冷笑起來,問:「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阿嶼拖延不過,只得說:「他去追晉王去了。」

  平衍一愣:「什麼?」

  一騎飛騎流星一樣掠過茫茫雪原,將龍城白色的身影拋離在身後。大隊人馬行經過的雪原道路泥濘不堪,馬蹄下飛濺起無數泥點,如大雨一樣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阿寂的臉上身上瞬間就斑駁成了泥人。

  出了永順門一路向北,兩個時辰後終於看見了前面的隊尾。阿寂的馬鞭在空中甩得暴響,口中發出一聲呼哨,追了上去。

  賀布軍全是騎兵。這次平宗將老本全都用上,三千匹天都馬配置在先鋒隊中,其餘各衛也都是上好的千里馬,一路風馳電掣地向賀蘭部金都草原進軍。

  平宗雖然說還要將葉初雪關進籠子裡,卻因為行軍不便,到底只是給她手腳戴上鐐銬,鎖進馬車,只留下了兩百人的小隊,護衛著跟在大隊人馬後面向雪狼隘口進軍。

  泥濘的草原上,坐車遠不如騎馬舒服。為了追趕騎兵部隊的速度,馬車在護衛們的催促下一路飛馳,葉初雪被顛得七葷八素,沒有一刻身子能坐穩的。她雙手都被鐐銬鎖著,要吃力地扭轉身體奮力去扶住車壁才能勉強不被顛得跳起來。胃裡被攪得翻江倒海,卻死死咬牙忍住不肯出聲,生怕因為自己影響了前進的速度。

  戰場上不該有女人,她比誰都清楚。一定要求跟隨出兵,已經犯了軍中的忌諱,自然也不期望能見到旁人的好臉色。尤其身邊這二百來個賀布鐵衛,他們本是平宗貼身的護衛,卻被平宗以長於近戰不擅奔襲的理由留下來保護這個女人,自然更是人人心中不平,一路上也就說不上有多貼心照應,只是儘量保證她的安全而已。

  阿寂口中吹著口哨呼嘯著奔了過來,大聲喊:「是葛洛大哥嗎?」

  二百人中領頭的一個聽見呼喚,一邊示意手下驅車繼續往前趕,自己撥轉馬頭迎了上去:「是我!你不是樂川王身邊的阿寂嗎?」

  阿寂飛馳了過來,不到近前就從馬上躍下,穩穩站在了葛洛的馬前,抬頭望著他:「是我!我奉樂川王之命來。葛洛大哥,葉娘子是在車上嗎?請她下來說句話吧。」

  葛洛狐疑:「是樂川王有話傳給葉娘子?」

  阿寂是平衍貼身的侍從,葛洛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只是平衍與葉初雪兩人完全沒有交集,要說兩人之間有消息往來,卻不能不令人有所懷疑。阿寂笑了一下,連連擺手:「自然不是。樂川王怎麼會有話跟葉娘子說,要說也是別人說啊。」

  葛洛仍舊皺著眉頭:「誰?」

  阿寂眨了眨眼,湊到他耳邊說:「是晉王府里的忽律夫人,我在府中被她撞見,非要讓我帶句話給葉娘子。」

  葛洛愣了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畢竟事關晉王內宅,就算被囑咐了要對葉初雪嚴加看管,人家女眷之間傳個話似乎也無不可。但早就聽說這個葉娘子實在太過狡猾,所以晉王連放在龍城都不放心,要隨軍看管,他也擔心自己會不會也被耍了。一時間舉棋不定,十分猶豫。

  阿寂見他這樣,只好說:「如果葛洛大哥太過為難就算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只是說聽見佛堂著火的事情,怕葉娘子受驚,讓我問候一聲。葛洛大哥替我將這話帶到就行。」

  葛洛心頭略鬆了松,笑道:「阿寂,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有嚴命在身,你別怪我。」

  「我自然不會怪你。」阿寂眨了眨眼,「晉王會不會就難說了。」

  葛洛面色一變,「你什麼意思?」

  阿寂指著前面蹣跚奔馳的馬車:「葛洛大哥你不會沒坐過馬車吧?這麼難走的路跑這麼快,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吧,葉娘子在裡面有動靜嗎?她身體可一向不好,萬一顛出點兒毛病你怎麼向晉王交代?」

  葛洛一怔,這確實是他沒有考慮到的:「可是馬車本就跑不快,不這樣就追不上大隊啊。」

  阿寂疑惑地問:「晉王讓你保護葉娘子,是讓你護她周全,還是讓你跟上大隊?」

  葛洛立即明白,吹了下口哨,招呼前面的車馬停下來:「阿寂兄弟,多謝你提醒。」

  阿寂騎上馬追過去:「不讓我傳話,讓我看她一眼總行吧?誰知道人現在什麼樣了?」

  葛洛心頭懊惱,也不敢再阻攔,隨他一起飛馳追了上去。

  馬車停下來,在兩百匹馬的環繞下,十分安靜。

  阿寂趕到,飛身下馬來到車邊,揚聲道:「葉娘子,下來歇歇吧。」他說完掀開車簾。

  車中傳來一陣鐵鏈叮噹撞擊的聲音,一身白衣的葉初雪從裡面出來。護送她的這二百人,恰恰是當初在長樂驛眼看著葉初雪赤足走進驛館勾引了平宗的那二百鐵衛。他們被平宗留在昭明,趕回去的時候龍城已經天翻地覆地鬧過了好幾輪。這批人並不負責晉王府的守衛,對晉王府中人事也不熟悉。但他們絕大多數人對她當初翩然出現的情形記憶猶新,只是都沒有將那個妖冶放蕩的女人和這個王府中的葉娘子聯繫到一起。

  葉初雪安靜地從車中下來,身上手銬腳鐐沉重地墜著她的四肢,讓她看上去行動遲緩而凝滯。有人已經認出了她,登時在人群中騰起了一片小聲議論。葉初雪對這一片議論之聲恍若不聞,她身上裹著雪白的狐裘,面色比狐裘還要蒼白,嘴唇更是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目光卻瑩然有神,從眾人面上掃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一凜,竟沒有幾個人能與她對視片刻。她最後轉向阿寂,點了點頭:「阿寂,你來了。」

  這其實是阿寂第一次正式與葉初雪見面,卻早就從晗辛口中聽到了許多她的事情,與她目光相交片刻,只覺眼前這人大為親切,大聲說:「葉娘子,我來看看你。」

  葉初雪似乎是想微笑,嘴唇顫抖了一下,一陣噁心湧上來,她咬住嘴唇強忍住,點了點頭,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阿寂關切地問:「葉娘子,你還好嗎?這馬車太顛了,肯定不舒服!」一邊說著,一邊不滿地向葛洛掃了一眼。葛洛自然也看出了葉初雪的面色不對,尷尬地低下頭不與他對視。

  葉初雪搖了搖頭,努力吸了一大口氣。草原上的空氣清冽凌厲,夾雜著馬革兵戈腥膻冷硬的氣息,與上一次被留在北苑時的感覺不一樣。她努力向前面張望,好容易才能開口問道:「前面……晉王到哪裡了?」

  葛洛看了看日頭,說:「大概快到雪狼隘口了。」

  葉初雪點了點頭,似乎十分虛弱地靠在馬車車壁上,閉著眼讓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葛洛心中愧疚,從腰間取下水囊走過去要遞給她:「葉娘子,喝點兒水吧。」

  葉初雪微微笑了笑:「多謝……」她話沒說完,突然再也無可抑制地彎腰嘔吐了起來。

  葛洛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又被阿寂狠狠瞪了一眼。

  葉初雪忍了良久,這一失控,吐得幾乎將苦膽都倒出來。阿寂跑到她身邊,替她綰起頭髮,執起襟角,在她後背輕輕拍著,一邊絮絮地說:「馬車太顛了,跟城裡不一樣。草原上沒有路,坐車不如騎馬。沒事兒,吐了就好了,會舒服些。葉娘子一會兒喝點兒水,可別再吃腥膻了。」

  葉初雪狼狽不堪地搖了搖頭,剛想說話,噁心感再次衝上來,這一次就只剩下乾嘔,連苦膽水都吐了個乾淨。

  好容易停下來,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直起身來,看見那群賀布鐵衛依舊瞪大眼睛圍觀著自己,登時羞恥憤怒一起涌了上來,冷冷地問:「看夠了嗎?」轉向葛洛,「你的水呢?」

  葛洛自知她這個樣子都是自己大意,心中愧疚,連忙將水囊遞過去,一邊沖眾人吆喝:「別看了,別看了,休整一會兒,吃點兒東西再出發。」

  有人不大樂意:「衛長,如此就追不上前面了。」

  葛洛瞪眼:「又不用你去打仗,有什麼可追的?保護葉娘子最重要!」

  大家這才不說話了,各自轉頭去將坐騎安頓好。

  阿寂扶著葉初雪在車轅上略靠著坐下,葉初雪用水漱了漱口吐掉,將水囊還給葛洛,問:「有酒嗎?」

  葛洛一愣,想起了當初在長樂驛她就是長驅直入找平宗討酒喝,笑道:「葉娘子真是好酒量。」說著招呼一個手下,送過一個酒囊來遞給葉初雪。

  葉初雪也不客氣,接過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嘴唇上略見血色。她朝阿寂看了一眼,忽而笑了笑,低聲說:「你倒挺會照顧人呀。」

  阿寂被她瞧得臉上隱隱看得見紅暈,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照顧過晗辛姐姐。」

  「晗辛她……」葉初雪有些意外,「她也暈車?」

  阿寂搖了搖頭:「喝醉了。」

  葉初雪苦笑著搖了搖手中的酒囊,聽見裡面酒聲嘩啦啦的,點了點頭:「是啊,喝醉了最難受。」她低下頭去,盯著手上的鐵鏈發怔。對於葉初雪來說,最難堪的從來不是身體所受的各種苦,而是加之於身的種種羞辱。在眾目睽睽下嘔吐得不能自已,當時葛洛下意識的後退,讓她覺得自己渾身都骯髒不堪。把自己的軟弱暴露於人前,甚至是在這些毫不相識的粗野漢子眼前,簡直比剝光她的衣服還要更加難以忍受。從說出要隨軍前來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折辱,但她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阿寂看了一眼整理自己馬鞍子的葛洛,低聲飛快地說:「晗辛姐姐讓我轉告,說……」剛說到一半見葛洛朝這邊走來,飛快改口:「晉王府的忽律夫人讓我代為問候葉娘子。」

  葛洛皺眉:「阿寂,你不是還有話要說給晉王聽嗎?我派兩個人送你先往前趕,不要耽誤正事兒。」

  阿寂不滿地沖他怒目而視,倒惹得葉初雪輕笑起來,她推了推阿寂,手上鐵鏈嘩啦啦作響:「去吧,多謝你照顧我。」

  眼看著阿寂與兩名賀布鐵衛飛騎離去,葉初雪略歇了歇,自己站起來看著葛洛:「我們也繼續吧。」

  她走到車後,葛洛為她掀起車簾,誠懇地說:「葉娘子,後面的路咱們慢慢走,不會再這麼難受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咱們隨時停下來休整。」

  葉初雪面有憂色,搖了搖頭:「不要慢,慢了我怕來不及。」

  葛洛一怔:「為什麼?」

  葉初雪想了想,仍舊搖頭:「儘快吧,儘快追上去。」

  葛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葉娘子!」

  葉初雪一怔,低頭看著握住她手臂的手,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對自己動手,面色變得冷厲,低聲喝道:「放手!」

  葛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手,急切地問:「你說什麼來不及?葉娘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希望我想錯了。」葉初雪憂心忡忡地坐進車裡,再次囑咐,「別慢,已經耽誤不少時間了。」

  葛洛帶領車馬繼續前進,按照葉初雪的囑咐全速前進,剛走了沒多遠,忽然看見有人衝著自己這邊飛快地沖了過來。葛洛抬手讓馬車停下。葉初雪立即察覺到了異樣,伸出頭去看,只見阿寂渾身是血地策馬飛奔過來,一邊跑,一邊用力揮舞手臂,嘴裡喊著什麼。

  葉初雪只覺耳邊嗡的一聲,自言自語:「糟了!他們還是遇伏了。」

  葛洛再也無暇顧及葉初雪,留下十名護衛陪著馬車同行,自己帶領其餘人飛奔迎上阿寂。葉初雪趴在車窗上張望,見葛洛與阿寂說了幾句話之後便遣了兩個人將阿寂送到馬車這邊來,一班人馬向著雪狼隘口的方向,一瞬間就去得只剩下騰起的雪屑在陽光下飛揚了。

  到了近前才發現阿寂背後胸前都是傷,身後還扎著一支羽箭,能夠支撐到這邊已經是強弩之末。葉初雪招呼人將阿寂送入馬車,她親自驗傷,不禁駭然。阿寂胸前和大腿上都汩汩地向外冒血,背後的箭正中後心,箭杆有一小半都沒入肉中,眼看是無可施救了。葉初雪從未親眼見過有人傷得如此之重,一時間渾身發冷,胸口越發沉悶,胃部不停抽搐,隨時都會嘔吐出來。她強忍著不適,一把掰斷了阿寂身後的箭杆將阿寂抱在懷中,力持鎮定地問送他上車的賀布鐵衛:「怎麼辦?軍醫在什麼地方?」

  那名賀布鐵衛搖了搖頭:「沒救了,不如給他個痛快!」

  「不行!」葉初雪激烈地反對,徒勞地用手捂住阿寂胸前的傷口,想將不停湧出的血給堵回去,「阿寂不能死,有人牽掛著他,一定要救活他!」

  那賀布鐵衛十分為難:「葉娘子,阿寂這傷看上去是被人前後夾擊造成的。晉王在前面不知道遇到什麼危險,這裡也不安全了。我們得儘快送你回龍城去。」

  葉初雪猛地抬頭,目光明亮耀眼:「不回龍城,我們向前走。」

  「可是太危險了……」

  「你還不明白嗎?」葉初雪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著牙說,「晉王要是有個好歹,整個龍城都得跟著完蛋!」

  對方似乎被她的強硬嚇住,怔了怔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葉初雪顧不上他,低頭去查看阿寂的傷口,「有沒有止血的藥?你們難道不隨身帶金創藥嗎?」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別愣著,來幫忙。」

  她手上鐵鏈嘩啦啦地響個不停,葉初雪不堪其擾,一把握住,才發現之所以會響,是因為她在發抖。「沒有藥怎麼辦?」她自言自語,手足無措。她努力回想幼年時在軍營中看見過軍醫治傷的情形。丁零人的長刀無比鋒銳,刀刃上帶血槽,一旦入肉便會血流不止,當初落霞關許多守軍便是死於失血過多。因此軍醫施救,第一要義便是止血。葉初雪回過神來,一把抓過那賀布鐵衛的手按在阿寂胸前的傷口處:「壓住……別讓血流出來……」她一邊說著,一邊騰出手去撕開阿寂的褲管,查看他大腿上的傷勢。偶一抬頭,卻見那個賀布鐵衛皺著眉咬著牙,拼盡全力照她所說使勁兒按壓,雙眉緊蹙,似乎十分不情願。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試圖緩和兩人間的緊張氣氛。

  「賀布睢子。」他皺著眉不情願地回答,想了想還是勸道,「如果現在晉王也遇險了,我們去也於事無補。不如先回龍城,這小哥也需要救治。」

  葉初雪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事情太過突然,她總覺得其中有蹊蹺,此時卻又無暇細究。阿寂面色越來越白,漸漸失去意識。葉初雪查看了他腿上的傷口,也顧不得滿手的血,掀起衣襟,從深衣上撕下布條來扎住阿寂的腿。她雙手是血,舉動之間就染遍了白衣,自己卻絲毫不覺,只想盡最大可能挽救阿寂,雙手卻抖得厲害,完全用不上力,只好向睢子求助:「幫幫我!」

  賀布睢子無奈,與她換手接過布條,在阿寂傷口的上方綁緊,包紮住傷口。葉初雪不錯眼珠地觀察,問道:「你懂得治傷?」

  「只有這些刀劍傷。」他抹了一把汗,血跡留在他的臉上,越發顯得面目猙獰。葉初雪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怕,只是問:「為什麼幫我?你剛才明明是想袖手旁觀的。」

  睢子沒吭聲,動手去掀她的襟角。葉初雪本能地向後一躲,怒目而視:「你要做什麼?」

  睢子也不惱,指著她的裙下說:「我還需要布條。要不然你自己撕給我?」

  葉初雪雙手按住阿寂的傷口,眼見再換手又要流更多的血,搖了搖頭,咬牙道:「你撕吧。」

  睢子的手伸到裙下,順著她之前撕扯的地方扯下更大一幅來。如果不是感覺到手下的血仍汩汩冒個不停,葉初雪幾乎就要笑了出來。「你是第一個敢撕我裙子的男人呢。」她輕聲說,像是要甩脫血腥味一樣搖了搖頭。

  睢子從她手中接過阿寂,為他包紮:「千萬別告訴晉王,他會要了我的命的。」

  「為什麼又要幫我?」她又問,心中充滿好奇。

  「人總是要救的……」他淡淡地說,解下腰間酒葫蘆遞給她,「喝嗎?」

  她簡直如久旱逢甘霖,接過去仰頭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幾口,剛想舒口氣,突然胃中一陣抽動,轉身趴在車窗上,哇的一聲又全都吐了出去。睢子在一邊看著皺眉,說:「忘了你之前剛吐過,是我不好。」

  葉初雪只覺四肢酸軟乏力,吐得頭暈眼花,半天才找到力氣回到車中,靠著車壁坐下。「走吧,別再耽誤了。」

  睢子不吭聲,低頭往阿寂傷口上澆酒:「這是黍米釀的酒,我們丁零人隨身帶著,渴了可以喝,可以在寒夜裡暖身子,受傷了還可以防止傷口潰爛。所以人人都有。以後你要是想喝了,只要是丁零的勇士,都會給你的。」

  葉初雪知道他的意思,嘆了口氣,將剛才掰斷的箭杆拾起來扔給睢子:「你看看這個。這是從阿寂身上取下來的。」

  睢子接過皺眉打量,「三羽箭?」他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葉初雪,「這是賀布軍才會用的。他不是被賀蘭部的人射傷的?」

  「他騎的是天都馬,若是在馬上,沒人能用刀同時傷到他的胸口和大腿。這分明是有人趁他不備面對面下的手。只怕是沒想到他受了如此重傷還能上馬,才又追在後面給了他一箭。」葉初雪心中略微苦澀,看著睢子,「你的晉王將軍沒事兒,咱們還是要儘快趕去。」

  睢子拿著箭杆細細研判了一會兒,突然轉身跳下車去吩咐了一句什麼,馬車開始駛動。葉初雪鬆了一口氣,握著阿寂越來越冰涼的手。腕間的鐵鏈觸感冰冷堅硬,葉初雪卻覺得阿寂的手比鐵鏈還要冷。她心中其實比誰都明白,阿寂負此傷是活不下去了。她與阿寂今日才是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前也只隱約聽晗辛提過一次,對這個少年的印象原本十分模糊,只是既然晗辛能將傳遞消息的重任委託給他,想來對他是十分信任的,卻不料這一次的任務卻將這孩子給害了。

  葉初雪嘆了口氣,心頭沉重,不知以後若是見到了晗辛該如何交代。這是她渡江北來之後最不願意見到的。平宗說得不錯,她是亡命之徒,卻無意連累別人。當初嚴若涵被燒死已經讓她深覺愧疚,如今又害死了阿寂,今後不知該如何面對晗辛了。

  這回車子跑得比之前平穩了許多,葉初雪壓住隱隱的噁心感,為自己這不堪一擊的身體感到羞惱。忽覺寒風卷進來,車簾一掀,睢子又回到車上。

  見葉初雪拿眼瞧著他,睢子有些不自然地抽出腰間佩刀細細擦拭,說:「我在這兒陪著你們。」

  知道他是怕萬一阿寂醒來說些什麼,葉初雪心頭雪亮,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馬車飛馳,沉默間只有葉初雪身上的鐵鏈彼此撞擊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葉初雪頭靠在壁上閉目細細思索,偶一睜眼卻發現睢子目光閃爍地飛速低下頭去。她心中好笑,問:「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他指著阿寂低聲說,「那支箭我認識,我的擔心和你一樣。」

  「哦,我的擔心是什麼?」葉初雪不由自主握住了裙角,心懸得高高的。

  「賀布鐵衛對晉王忠貞不貳,但賀布軍,尤其是樂川王新徵召的那五千人就難說了。同袍之間的情誼都是打出來的,這些人一沒上過戰場,二沒有不畏死的決心,我擔心真跟賀蘭部接上戰,會出亂子。」

  這卻完全出乎葉初雪的意料。她總以為以平宗對賀布軍的控制之嚴,至少這部分不會出問題。但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隱患:「可是晉王怎麼可能允許這樣的危險存在?」

  「按照晉王的手段,必定會讓這五千人在前面打頭陣。賀蘭部定然會在雪狼隘口伏擊,這五千人就是去送死的,其餘精銳會從後面再給賀蘭部的人致命一擊。以前晉王平青徐、打西蜀都是這樣用俘虜在前面做餌,他的精銳在後面捕蟬,所以我們大致都能猜出會是什麼情形。」

  「可這次不是俘虜……」葉初雪暗暗心驚,心頭一點一點涼了下去,「這次是賀布子弟兵。所以必然會有人不滿,有人泄露消息,那五千人也就會聽到流言……」她的心揪了起來,「他們不會坐以待斃。」

  馬車突然劇烈地顛簸起來,睢子神色一緊飛撲過來將葉初雪壓在身下,隨即破空之聲中,無數羽箭穿透車壁扎了進來。一支箭嗖的一聲釘在睢子的手臂上。他眉頭一緊,唰地抽出腰間佩刀,又從褲管中拔出匕首交給葉初雪:「給,在車中別動。」言罷轉身跳出去。

  外面傳來吶喊廝打的聲音,刀劍相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葉初雪不敢亂動,趴在地板上,伸手查看阿寂,突然手腕一緊,卻是阿寂握住了她的手。

  「阿寂,阿寂……」她連忙呼喚,湊過去打量。只見阿寂如雪般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卻無神地大睜著。「阿寂,你醒醒……」她輕聲呼喚,手指去探他的鼻息,卻是一片冰涼。葉初雪心中難過,為他闔上雙目。

  突然車身外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咚的一聲震得葉初雪耳中發痛。她握緊匕首爬起來,一支長戟從窗口戳進來,擦著她的鼻子捅了過去,葉初雪一驚,飛快趴倒。外面車壁上又是幾聲劈砍的聲音,想來是有人在外面搏鬥,刀劍撞上了馬車。

  忽然一聲馬嘶,車子一晃,向著左前方整個傾斜了下去,葉初雪和阿寂的屍體都不由自主地滾過去,疊在了一起,葉初雪被阿寂壓在身下,幾乎上不來氣。寒風再次卷了進來,有人衝進了車裡,一刀砍在阿寂的身體上。此時阿寂屍身未冷,血仍然濺了出來,落了她滿頭滿臉。

  外面那人想來這時才發現一刀砍在死人身上,愣了愣,伸手要把阿寂掀開。葉初雪拼命拽住阿寂的腰帶,不讓對方發現自己。外面那人見拉扯不動,索性又用刀四處亂捅,刀尖穿過阿寂的頸側,離她的額頭只有半分的距離。

  她死死盯著懸在自己額間的刀劍,一滴血順著刀尖滴下來,落在她的鼻樑上,卻仿佛驚雷劈下一樣,驚得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然後外面突然傳來慘呼聲,隨即拉扯阿寂的力量消失,少年的身體重重壓在了她的身上。葉初雪緊握著匕首,等待隨時會再次出現的危險。

  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她手中搶走了阿寂,葉初雪尖叫一聲,手中匕首不顧一切地刺出去,到了半路卻被擒住了手腕。她拼命掙扎,將匕首交到左手繼續攻擊,不料手腕又被擒住。然後她聽見平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我!別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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