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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驚雷暗室曉未及

2024-06-12 04:05:36 作者: 青枚

  大統元年正月初三,北朝新帝登基的日子。

  為了這一天,北朝新舊兩位攝政王前後忙碌了一個多月,總算在龍城波詭雲譎暗流涌動的風潮中,順利地開始了堂皇鄭重的登基大典。

  按照禮部擬定的規程,這日一早,本應先由新帝帶領百官前往圜丘祭天,再往太廟祭祖,然後在正殿太華殿行加冕禮,最後在太華門處接受百官和各國使節的朝賀。但新帝年僅兩歲,尚是個行動不能自控的幼兒,帶領百官祭祀的任務便應由暫攝國政的宗室也就是平衍代行。但平衍身有殘疾,不宜行祭祀大事,於是平宗就成了不二人選。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的程度讓禮部尚書賀婁元光幾乎崩潰。臨到了大典舉行前一夜,平宗突然病倒,不但祭祀大禮無法成行,連是否出席大典都在兩可之間。賀婁元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登門晉王府都被晉王平宗以病重不能見客拒之門外,他只得轉而求助平衍。

  看著眼前不停轉圈嘆氣的禮部尚書,平衍也覺得十分抱歉。原任禮部尚書是崔晏,延慶殿之變崔晏落馬,賀婁元光補進為尚書,一上任就要經手一連串的大事,不到三個月,就熬得頭髮鬍子花白,也著實是為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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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與平宗徹夜謀劃,平衍也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但他知道自己不發話賀婁元光不肯走,只得為他指點一條辦法出來:「不是還有汝陽王嘛。」

  汝陽王平寧是新帝生父,也是太武皇帝沙林汗的直系子孫。賀婁元光也愣了一下,想要反駁,張口「可是」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正當的理由來。平衍笑道:「你不就是要找個宗室領袖嘛,他是親王,我是郡王。他只領了散騎常侍的職,不涉朝政,又是皇帝生父,輩分又高,地位尊崇,與朝堂各派都沒有瓜葛。這麼個現成的人選,你就別可是了。」

  賀婁元光呆了呆,仔細一想,平衍說得沒錯,雖然這樣的人出面總覺得古怪,卻合乎禮制,讓人挑不出錯來。他愣了半天,見平衍微笑著低頭喝茶,並不再多說一句話,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咬咬牙一跺腳:「就這麼辦!」

  賀婁元光走後,平衍算了算時間,因為自己身有殘疾不能參加祭天祭祖典禮,這樣便省出了三四個時辰可以略微休息一下。他將事情又仔細在腦中過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了,這才讓阿寂將貼身服侍的內侍找來為他更衣,倒在床上幾乎立即就睡了過去。

  恍惚間,似乎有人靜靜走到床邊,目光冰涼若水。平衍半夢半醒,似睡非睡,翻過身來靜靜看著她,只覺佳人如以往般入夢,卻又不似以往般那麼巧笑倩兮,微蹙的眉目間滿是不可言說的憂慮。

  「晗辛……」他神志不清地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手上軟軟地被覆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哪裡如她所說變得粗糙。「你回來做什麼?」他輕聲地問,帶著些發牢騷的語氣,「龍城這種地方,你還回來做什麼?」

  她不說話,在床邊坐下,將手覆上他的眼睛,遮擋住所有的視線。

  他微微嘆了口氣,唇邊掛上微笑,抬起手壓住她的,輕聲說:「好,我閉上眼睡覺,不亂動了。」

  這一夢深而甜美,被阿寂叫醒時平衍仍不願醒轉,怔然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問:「我睡著的時候可有人來?」

  阿寂搖頭:「都知道你要休息,沒人來打擾。」

  「是嗎?」平衍心中有說不出的惆悵,原來一切果然都是夢。

  他抬起夢中與她糾纏的右手細細打量,指尖上她的觸感仍然分明,卻原來她從來沒有出現過。他自己想著也都可笑起來。她被自己關在了那屋裡,外面守備森嚴,哪裡能出得來?即便出來了,只怕第一件事便是遠遠跑開,又怎麼會來到他的身邊,像以前一樣陪著他入睡?

  平衍搖頭將滿懷綺念搖散,讓人將參加大典所要穿著的禮服送進來幫他穿上。門外肩輿早就在等著,太常府送來的車駕也早就在門外候著。平衍知道汝陽王平寧其實不堪重用,只能當作放在外面的花架子,到了正式的大典還得自己親自壓陣,咬著牙支撐著起身更衣坐上肩輿。

  阿寂一直守在平衍的門口看著一行人走得遠了,才長長舒了口氣,拍著胸口回到屋內,說:「可嚇死我了,萬一殿下發現你在裡面,不定又要惹多少亂子出來。」

  說話間,只見晗辛從平衍床頭更衣用的屏風裡轉出來,已經換上了平衍的一身圓領窄袖衫。平衍比她高許多,原本到膝蓋下面的長衫一直垂到了她的腳踝,腰間居然還繫著平衍的七環蹀躞帶,叮叮噹噹好不熱鬧。阿寂一見她這個樣子就忍不住笑起來:「姐姐你這是想做什麼?」

  晗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無奈苦笑,「沒辦法,以前的那些男裝想來他都給扔掉了,只好借他的穿穿。」她將長過手的袖子挽起來,問阿寂,「讓你辦的事兒辦好了嗎?」

  阿寂一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呢。我親自送你出去給你趕車。」

  阿寂備下的馬車明目張胆懸掛著樂川王的旗幟。晗辛不敢讓他在外面太過招搖,命他將旗幟取下來,在龍城幾處關鍵的地方查看了一圈,果然發現西南宏昌門、正南永昌門、東南宏延門都戒備森嚴,不許尋常車輛人員出入。西邊諸門則暢行無阻。而東邊因為離要舉行大典的太華門近,索性全部閉門不開,再由禁軍封鎖通衢大道以東諸坊街道,這樣一來,等於將太華殿一帶完全封鎖了起來。

  晗辛看罷便讓阿寂將自己送到晉王府,這回許他將樂川王的旗幟掛了出來。阿寂陪樂川王來過許多次,與晉王府的門房都已經熟識,自己跳下去交涉,說是今日特殊,不能讓人看見樂川王來了晉王府,得將車直接駛進府中。

  這一日晉王府中十分冷清,都隨著晉王出了門。阿寂將車停在廳事後面讓晗辛下了車,自己並不敢久留,匆匆驅車離開。

  晗辛將身上蹀躞帶解下來掛在屋旁一株梅花的虬枝上,自己熟門熟路地摸向賀蘭王妃的佛堂。才進了內室,便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她心中詫異,一時不敢泄露行藏,悄悄進去見暗室的門大開著,便躲在一旁細聽。

  裡面人說話的聲音傳出來:「為什麼要陷害王范?」

  晗辛一驚,聽出這聲音的主人,只是實在想不到她居然會出現在這裡,又在論及這個不該她討論的話題,心中無比好奇,探頭向裡面張望。

  密室中四個火盆仍在熊熊燃燒,熱浪滾滾,令人幾乎無法安坐。

  葉初雪仍然坐在兩個酒缸中間的陰影處,捧著酒碗,優哉游哉地喝著,似笑非笑地看著立在她對面的女子。

  晗辛看得分明,確實是那個現在應該被關在自己的毗盧院中的晉王妃賀蘭頻螺。

  葉初雪不急不緩地喝下一口酒,閉著眼睛似乎是在品酒味,良久才笑道:「陷害,這個罪名我可擔不起。」

  「是你將殿下引到他那裡的。」

  葉初雪這才睜開眼瞧著她,滿臉的趣味盎然:「這倒奇怪了,晉王不是跟著龍霄的人找到王范的嗎?再說了,他是本朝禮部侍郎,卻跟南朝使者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怎麼能叫陷害呢?退一萬步講,就算他被晉王拿下跟我有那麼一絲半點兒的關係,跟王妃你又有什麼關係?也值得你在禁錮之中偷跑出來,當面對我質問?」

  賀蘭王妃被她一連串的問話問得啞口無言,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神態慌亂:「葉初雪,你別忘了當初是我將你從宗正寺的大牢里救了出來。」

  「王妃的救命之恩,初雪怎麼能忘記呢?」她微笑著站起身,走到鐵欄杆的邊上,「初雪也已經報答了這份恩情。想來世子在賀蘭部的日子過得還算舒心,王妃安了心才有閒情到我這裡來閒聊解悶。」

  賀蘭王妃說完那句話就已經後悔,知道是自己將話柄遞到了葉初雪的手中,只得尷尬地笑了笑:「我這麼說怕是妹妹心中已經腹誹了個千萬遍,覺得我是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女人吧?」她奓著膽子走近葉初雪,到了近前,發現眼前這個女子其實比自己還要矮上半頭,卻不知為什麼以前心中一直覺得她比自己要高一些。

  葉初雪微微側著臉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光潔的額頭在火光映照下被鑲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令人有種錯覺,明明近在咫尺,卻仿如隔著七香水海娑婆世界一般。她看人的眼神,唇邊的微笑,輕輕拂動的手指,被火焰的氣流搖曳著的頰邊碎發,以及說出口的話音,都仿佛來自遙遠的彼岸。她說:「我只是替王妃做了你原本要做的事兒而已。」

  賀蘭頻螺只覺耳邊轟然一響,像是腳下裂開了一個大洞,要將她吞噬下去一樣,身體急速地跌了下去,卻在一聲悶響伴著額頭的劇痛中回過神來。原來不知不覺她的頭磕在了鐵欄杆上。

  「王妃小心,地上滑。」葉初雪語氣真摯,幾乎連她都要相信自己是真心的了。只是被關了這些天,胸中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煩悶感,如果不是她自己送上門來,還不知道要如何宣洩才好。「或者與地滑無關,是因為初雪說了什麼話讓王妃失態了?」她惡劣地笑著,眼看著對方剛剛恢復了一點兒的面色瞬間轉白。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賀蘭王妃緊緊攥著欄杆,力氣大到指節發白,聲音粗糲仿如受傷的母狼,絕望兇狠,「你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這樣的反應卻反倒令葉初雪篤定了心中的猜想,微微向後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凝視著她的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還真讓我猜對了。」她覺得一切都荒誕不經,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原來真的是你。」

  賀蘭王妃愕然抬起頭來:「你說什麼?不是我,不是我……」

  「我一直懷疑晉王身邊的人中有琅琊王的人。我疑心過很多人,包括他的書童、馬夫、楚勒、焉賚甚至樂川王,卻從沒想到會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王妃,你為世人所知的名號是晉王妃,你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

  「做出什麼事情來?」賀蘭頻螺突然抬頭,她的目光中有一絲無處可逃的悽然,「你看到的只是晉王的王妃……我叫賀蘭頻螺,我是賀蘭部大人吾齡的侄女,也是賀蘭部的長女。就因為這個長女的身份,我必須要嫁給賀布部的長子,沒有人在乎我是不是有自己的心上人,是不是憧憬著不一樣的人生。我從生下來就註定了要做晉王的王妃,可是我想做的是沒有晉王的賀蘭頻螺。」

  葉初雪冷靜地看著她。出身皇家,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賀蘭頻螺話中的含義。前生一世,她也有被安排好的人生。她沒有賀蘭頻螺的氣魄和野心去打破註定的因緣,總是想把飛離的命運抓回到手中,到最後才意識到與其去遵循被人預定好的道路,不如自己闖出一條道來。可是想是一回事兒,做是另外一回事兒,何況對方犯到的是她最大的忌諱。

  「晉王娶你何嘗不是生下來的註定?你或者逃離這樣的註定,或者老實接受。你卻選擇了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種。」葉初雪冷冷地說,也不知心頭的憤怒究竟是為誰而起,「你選擇了背叛他!」

  什麼樣的女人會背叛自己的丈夫?什麼樣的人會背叛自己的國家?

  「晉王當初從昭明千里奔襲潛回龍城,連他的賀布鐵衛都不知道具體行蹤,廢帝和世子卻已經知道,是你通風報信的吧?我在晉王府的住處連賀蘭管家都不確切知道,琅琊王的刺客卻能掌握,也是你通知的吧?你讓我幫你救出世子,其實也都是算計好了我能藉此將廢帝也一併帶走,所以崇綰府上能出動那麼多輛馬車,你們早就有所準備吧?」葉初雪將一切的疑慮都揭開來,看著她,心頭隱隱有些不安,「為什麼你現在會出現在這裡?」她盯著賀蘭頻螺,問出了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問題,「你明明被看管了起來,是怎麼出來的?你來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在葉初雪一句一句揭穿賀蘭頻螺的秘密的時候,悽然的神色漸漸從她眼眸中退卻。

  賀蘭頻螺搖了搖頭,「我以為你會明白我。我是真心覺得如果有人能幫我、能理解我的,只有你。葉初雪,你太讓我失望了。」她臉上失望的神色不似偽裝,話說出來更是痛心疾首,「我以為你會明白放眼望去周圍全都是敵人有多孤單。我在這府中只有阿若一個親人,他卻總是想將阿若從我身邊帶走。你以為沒有延慶殿之變,阿若的下場就會好嗎?做他的世子?北朝攝政王從沒有過善終,他手中掌握的權力遲早會令他葬身無間地獄的火海,我不能讓阿若跟著他一起死。你說我背叛?我從沒有背叛過,我只不過是在他和我的兒子之間,選擇了阿若。」

  葉初雪被她怨毒的神色驚呆,從不知道這個潛心向佛的女人心中懷著那樣多的怨恨。這樣的怨恨,即使是在南朝深宮久曠的冷宮棄妃臉上也從未見過。她怔了一下,驀地恍然大悟,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地撞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卻,一直退到了後背撞到巨大的酒缸上,撞得酒缸微微晃動,裡面的酒水發出輕輕迴響才停住了腳步,巨大的危機感迎面撲來。她定了定神,抬眼向賀蘭頻螺望去,忽而一笑。

  「我沒有生過孩子,王妃的想法雖然能理解,卻無法切身體會。難怪王妃對我失望。」她刻意放緩了語氣,「可是初雪雖然能理解王妃身為人母的想法,卻實在無法理解你與琅琊王勾結是為了什麼。」

  「你身為南朝長公主不也跟北朝的晉王勾結嗎?」王妃寸步不讓地回敬,冷笑道,「莫非你要告訴我你與他是兩情相悅絲毫沒有利益糾葛?如果真是這樣,你怎麼會在籠子裡關著?」

  葉初雪愣了一下,微微地苦笑,「倒是從沒發現王妃是這樣言辭犀利的人。」她強壓下狂亂的心跳,力持鎮靜,「我是被故國拋棄的人,我有我的國,那國中卻沒有家。王妃與我不一樣,就像我體會不了王妃的愛子之情,只怕王妃也體諒不了我的思鄉之苦。」

  「既然心念故國,又為何將王范陷入險境?這就是你的不叛國嗎?」賀蘭頻螺厲聲質問。這是她今日來的主要目的,卻被葉初雪一頓混攪亂了陣腳,此時抓住機會終於拉回正題。

  「琅琊王也配稱國?」葉初雪倨傲地笑了起來,「不過竊國之賊而已。他如果真有那膽氣魄力自取御座,也不枉是我姜氏子弟。只可惜他只敢在幕後操縱,連站出來登高一呼帶領宗室匡正帝座的氣魄都沒有,你讓我怎麼放心把王范放在那麼重要的位置上?」

  王妃明白了:「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要破壞琅琊王在龍城的布局,用你自己的人。那個崔璨?我倒不知道你與崔氏有如此深的勾結。」

  「我不需要有勾結。」葉初雪看著她,就像啟蒙先生耐心看著自己的學生,「我只需要他去做他該做的正事,不需要他去搞什麼陰謀詭計。我求的不是一人一世的榮華權勢,你不懂,琅琊王、羅邂這些人都不懂。」她立在陰影的邊緣,身體隨著酒缸的陰影微微晃動,神色間儘是睥睨的傲慢。那是一種由心而發居高臨下的傲慢,她的視野胸襟不是那些人所能明白的。身陷囹圄也好,孤苦逃命也罷,她從來不曾忘記初心,從來沒有因為仇恨迷惑了雙眼。不然她的路會好走很多,平宗便是現成的庇護和助力。

  她神態間的傲氣惹惱了賀蘭頻螺。「說了這麼多又有什麼用?」賀蘭頻螺冷笑,「被關在籠子裡,連脫身都成問題。」

  「你來就只是為了質問我嗎?」葉初雪心中已經無比篤定,從頭上將簪發的銀釵拔下來。一頭長髮柔順地流瀉下來,披散在身後,火光照耀下仿佛有一層淡紫色的光暈隱隱晃動,「你是來替琅琊王殺我的吧?」

  「我本不想殺你。」賀蘭頻螺語氣中滿是遺憾,「畢竟你幫我救了阿若一次。可是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葉初雪心頭一跳,面上不動聲色:「知道什麼了?」

  「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剛才往後躲什麼?」賀蘭王妃微微搖頭,「人太聰明了也不好,你看,本來我也許會留你一條生路的,現在不得不堵住你的嘴了。」

  葉初雪死死盯住她,手中的簪子暗中刺破掌心,鮮血順著手掌一滴滴地流下來落在腳邊。她不動聲色地向後退,退到酒缸邊,手背在身後,用手指飛快地在酒缸上寫著什麼。口中卻問:「你連進都進不來,要如何殺我?」

  賀蘭頻螺笑了起來:「好妹子,這樣的事情就讓我來操心好不?你不覺得這裡面太熱嗎?放心,只要再忍忍就好了。」她說著,突然將手邊一個巨大的火盆掀翻,盆中燒得正旺的炭滾了滿地,一下子將地上的茅草點燃,火勢呼啦一下蔓延開來。

  「你看,這樣不就好了嗎?」她走到另外一個火盆旁,如法施為,「你運氣好的話,火還沒燒到籠子裡就會嗆得暈過去,後面就什麼事兒都不知道了。我念在你救過阿若,才給你這樣容易的死法。」

  說話間第三個火盆也被推倒。

  籠子頓時陷入了火海之中,雖然從火盆到籠子有三四尺的距離,但地上不知何時被鋪滿了茅草,顯然從一開始就已經規劃好了這樣的安排。葉初雪捂著鼻子退到兩個酒缸中間的地方,儘量遠離火舌。但她知道也許過不了多久,腳下籠子裡的錦被蓆子被點燃,自己就真的再無生理。

  「你就不怕他追查原因嗎?」葉初雪舉起流著血的手掌,「你害怕我說的那個秘密,我已經寫在了酒缸上。你燒得死我,卻燒不死酒缸。他遲早會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你真的希望有朝一日戰場相逢,他對平若趕盡殺絕嗎?」

  王妃面色一白,咬牙笑道:「你現在說這些太遲了,大不了我就連他也一起除掉。」

  葉初雪等的就是這句話:「怎麼除?就憑你們賀蘭部?」

  「你不用激我。」賀蘭王妃冷笑。屋裡的火勢越來越大,她被嗆得連連咳嗽,一步步退到門口,「他的敵人不止賀蘭部。」

  她說完轉身飛快地離去。只留下身後密室里熊熊燃燒的火焰冒出滾滾黑煙。

  葉初雪將剛才沒有喝完的酒潑在衣袖上捂住口鼻縮在兩個酒缸的中間,靜靜等待著。

  晗辛在外面聽得心驚膽戰。她知道決不能讓賀蘭王妃發現自己,趁著濃煙從密室里湧出來,緊緊貼著牆根,不敢出聲。好在賀蘭王妃心神不寧,離開時並未留意周圍,匆匆出去。晗辛一直到她走遠,才捂著口鼻衝進了密室。

  「夫人,夫人……」她只開口喊了兩聲,就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火舌已經將鐵籠子團團包圍,根本不可能接近。隔著濃煙,葉初雪被嗆得眼淚直流,不停地咳嗽,卻在聽見她的聲音時精神一振。「別過來!」她忍著咳嗽大聲喊,「這籠子沒人能打開!」

  晗辛愣住,這才終於急了起來:「打不開,打不開那怎麼辦?我去叫人!我去找晉王!」她說著轉身就要往外跑,卻被葉初雪叫住。

  「你等等!」葉初雪衝到鐵欄杆邊上,手剛碰到欄杆,就被燙得刺啦一聲,撕掉掌心一塊皮。「你先去跟上王妃。」她顧不上手掌的劇痛,大聲喊,「跟上她,看她去見誰。」

  晗辛愣了一下,跺腳:「你都到這個地步了,還管她去見誰?」

  她從沒如此跟葉初雪說過話,倒惹得葉初雪愣了一下,苦笑著又咳嗽了一陣:「快去。晉王府的人死光了他們也不會讓佛堂給燒了。我這裡沒事兒,你留下也沒有用,你快去!」

  晗辛想了想,知道她說得沒錯,只得點頭:「你等著,我去找人。」

  葉初雪到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她到底會不會聽自己的吩咐,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晗辛從佛堂跑出來,遠遠看見王妃的身影朝著湖畔過去,她回頭見濃煙已經冒了出來,一把抓下自己頭上的籠冠摜在地上,向著四周大聲地喊:「快來人呀,著火了!著火了……」

  喊聲終於驚動了府中雜役,有人拎著木桶衝過來滅火,晗辛一把抓住一個,囑咐他:「快去報告晉王,快去!」

  那雜役立即醒悟過來,飛奔離去。其他人陸續往這邊跑過來。

  晗辛這才放下心來,朝著王妃的方向追了出去。

  密室中煙塵滾滾,葉初雪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只能儘量遠離越來越近的火舌。自從渡江北來之後,她還從沒有如此刻般離死亡這樣近。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救火,即使有人來了,打不開籠子,也沒有任何辦法。欄杆已經被燒紅燒燙,根本不可碰觸,而呼嘯撲向她的火舌正發出猙獰的笑聲。葉初雪的視線漸漸模糊,仿佛那些向她伸過來的,是來自地獄的手。獰笑中有個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最隱秘最珍視的名字。

  「阿丫,阿丫,來吧,來跟我們走吧……」

  那聲音不男不女,既像是父皇的,也像是母妃的,或者是乳母劉嬤嬤的,她有些迷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眼前的濃煙火焰幻化成了一張張人臉,微笑地看著她,向她伸出手來,滿面期待。葉初雪好幾次都差點去握住那些紅色躍動的手,仿佛她仍然是軍營中被萬千寵愛的小女兒,是阿娘懷中的小公主,漫漫長路,似乎轉眼間便到了盡頭,只要向前一步,便是無盡的解脫。

  「阿娘,父皇……」她口中喃喃呼喚,如願見到他們憐愛的眷顧,「我還不能去,我的路還沒有走完。」滾滾的熱浪逼出了她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額角落下來,滾進眼睛,刺得雙眼生疼。她死死抓著自己的手,生怕一個軟弱便去回應那虛妄無邊的召喚。「我不是阿丫,我是葉初雪,是葉初雪。」只有這個帶著冰雪沁涼的名字能令她的腦中略微清醒一點兒,克制住迎向火焰的衝動。

  突然不知何處的水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嘩啦一下澆得她從頭濕到了腳。

  葉初雪驚醒,頭髮衣角淅淅瀝瀝地滴著水,一直灼熱烘烤的熱浪卻退去一些。她緩了緩神,剛一抬頭,迎面又是一桶水兜頭澆了過來。平宗在外面沖她吼:「別愣著,站起來多澆一些。」

  水大概是鑿開冰從湖中取的,冰冷刺骨,激得她渾身乍冷,雞皮疙瘩在全身蔓延,不由自主地顫抖。但帶來的清涼之氣卻如久旱之人喜逢甘霖,令人精神一振。葉初雪怔怔看著在外面指揮著眾人忙著滅火的平宗,心頭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扶著身畔的酒缸站了起來。

  平宗已經帶兵即將出城,突覺心神不寧,不顧焉賚的反對,帶著楚勒飛馬趕回王府,正碰見府中正沸反盈天地救火,立即指揮賀布鐵衛們一起滅火。密室中全是乾草錦墊,火勢很大,一時半會兒撲不滅,眼看著葉初雪已經被火舌包圍,只得先將她那邊危情略微緩解。見葉初雪能站起來,他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楚勒跑過來報告:「將軍,屋樑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平宗一怔,抬頭去看,只見屋樑已經被燒得搖搖欲墜,萬一砸下來後果不堪設想。「讓大家撤出去。」他沉住氣吩咐,「你們不要久留,去趕上焉賚。」

  「那你呢?」

  「我隨後就到。」平宗左右看了看,從身邊士兵手中搶過一把斧頭朝包圍著鐵籠的火叢走去。楚勒看出他的用意,招呼身後手下:「快!把將軍那邊的火滅一下。」

  幾桶水澆過去給平宗開出一條道來。平宗走到鐵欄杆跟前,葉初雪忍不住出聲提醒:「小心,欄杆燙手。」

  平宗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理會。找准鎖頭,高舉起斧頭用力劈下。哐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鎖頭紋絲不動。他皺了皺眉,對葉初雪說:「站遠點兒!」言罷丟了斧頭將外衣脫去,繼續大力劈砍。

  楚勒看他如此,過去要搶他的斧頭:「將軍,我來,這兒太危險了。」

  平宗一言不發,推開他,繼續猛砍。

  楚勒抬頭,看見一叢火焰突然猛地衝著葉初雪的腳撲過去,嚇得大喊:「葉娘子,小心火!」

  葉初雪恍若未聞,目不轉睛地盯著奮力揮砍的平宗,一動不動。

  火舌舔上她的裙角,好在她渾身已經濕透,只是晃了兩晃,火焰便頹然熄滅。

  從頭到尾,葉初雪沒有朝自己身上看一眼。

  哐啷一聲脆響,平宗終於劈開了鎖,一腳踹開籠門衝進來。葉初雪看著他微笑,正想說什麼,突然一聲驚呼,被他打橫抱起,轉身衝出了門外。楚勒護在兩人身後,大聲招呼手下:「撤,快撤!」

  一群人剛剛跑出來,佛堂就轟然坍塌,騰起的煙塵將每個人都嗆得咳嗽不已。

  葉初雪死死摟住平宗的脖子一直沒有鬆開,他也沒有放下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低下頭,額頭碰在一起,感受著煙塵從他們的脖頸臉龐邊席捲而過。當一切塵埃落定,心跳也仿佛略微平復了一些。葉初雪低聲說:「你可以放下了。」

  他一言不發地將她放下,卻並不鬆手。數九寒天,她身上衣服早已經濕透,冷得渾身劇烈顫抖。他的外衣也丟在了裡面,寒風撞擊在背上,也是一陣一陣發寒。

  但心是暖的。

  她伏在他胸前,呼出暖暖的氣息,輕輕拂在他胸口,讓他無可抑制地緊緊將她鎖進懷中,良久不願鬆手。

  王府中上百號人都圍在身畔,眾目睽睽,他卻毫不在意,死死擁抱著她,一任阿陁將一件裘氅給他們披上。直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剛才心中的恐懼是多麼強烈,直到這個時候將她安穩地護在了懷中,才能稍微鬆一口氣。平宗被自己的驚慌失措嚇得半天無法說出一句話。

  素黎氏、莫干氏兩位夫人匆匆趕到,看見這個情形面色都是一僵,彼此看了一眼,各自回頭將圍觀之人遣散。素黎氏來到兩人身邊,平復一下心情,才說:「府中出了這樣大的事,妾們來遲,請殿下治罪。」

  平宗的體溫漸漸將葉初雪身上烘透,也漸漸讓自己鎮靜了下來,開始思考一切的原委。

  葉初雪緩過一口氣,這才抬頭向素黎氏看了一眼,復又將頭埋進平宗懷裡:「這府中有人要殺我。」

  平宗蹙起眉,看了素黎氏一眼,又抬頭看看周圍,見楚勒還沒走,猛然回神,將葉初雪推開:「我多加護衛。」

  他說完示意阿陁過來攙扶葉初雪:「你好好等我回來。」

  「不!」葉初雪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我跟你走,別把我留在這兒。」

  「你?」平宗蹙眉打量她,打心眼裡不信她會如此示弱,「你又想打什麼主意?」

  她苦笑了一下:「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平宗知道這是一個很糟糕的主意,但她神色間那抹悽然觸痛了他心底一片柔軟。思忖良久,他終於下定決心點點頭:「好吧,你可以跟我走,不過我還是要把你關在籠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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