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只因離合是悲歡
2024-06-12 04:05:27
作者: 青枚
平宗立在湖邊,看著湖面上厚厚的冰層,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一夜寒來,頭頂的枯枝上密密實實地結了滿樹的樹掛,如霜如雪,又如滿樹冰霜一夜之間盛開的繁花,遠遠望去,只覺映雪裹霞,玲瓏繁盛,被陽光照耀,竟是無比瑰麗肅然,宛如玉京瓊花,裝點九霄瓊宇,直比神仙境界。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問:「談完了?」
葉初雪來到他的身邊,也被樹梢枝頭的盛景驚住,不自覺張嘴抬頭看著,幾乎移不開眼睛,怔怔地問:「這是什麼?」
「龍城的漢人把這叫霧凇,我們叫它樹掛。」
葉初雪笑起來:「我喜歡霧凇這個名字。」
「漢人認為這是夜晚的霧氣將散未散之時,因為天氣寒冷凝結成形,非霜非雪,卻欺霜傲雪,不同凡響。」他牽過她的手,讓她挨在自己身邊站好,「你們南方有瑞雪兆豐年的說法。我們這兒則說,現霧凇,來年豐。明年會是個好年景。」他頓了頓,說,「葉初雪,來年豐收的時候,你該與我去農田裡走走。」
他的聲音充滿著期盼和活力,就像個農人在估算著豐年的收穫。那是一種毫無算計的喜悅,仿佛世間的風霜雨雪都是神靈饋贈,仿佛只要付出了努力便一定會得到收穫。
這樣的喜悅感染了葉初雪。「我以為丁零人只會放牧,不會耕作。」她輕聲地回答。
他笑起來,「我們丁零人幾代人努力要從草原遷移到中原來,並非為了掠奪一番再回草原上去。我們也愛這千里沃野大好河山,我們會學習像中原人一樣做這片土地的主人。」他語氣中頗有些自豪,「你看,我們其實做得很好,江北的百姓豐衣足食,不受戰亂禍害。這兩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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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隨著他抬頭凝神向霧凇望去,一時間什麼話都不想說,只覺能與他並肩而立,看著同樣的東西,感受同樣的風,聆聽天地間同一片寂靜,便是人間至美。此時連霧凇都覺得過於喧囂,覺得藍天過於耀眼,而陽光也成了多餘之物。一切的景象與風物都不需要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天地間只有他便足夠了。
她閉上了眼,將頭靠在他的肩頭,一言不發地感受著他的氣息。
這種前所未有的小鳥依人的姿態讓平宗詫異地側頭朝她看來,愣了愣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放任她在自己肩頭棲息。又想了想,側頭將自己的臉貼在她的發上,讓她的馨香繚繞在鼻端。
很遠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說話,聲音遠遠消散在空氣之中,更加將園中這個角落襯得無比寧靜。她聽得見血液在身體裡奔流的聲音。寒風穿過霧凇,將雪屑卷落在他們的臉上肩上,瞬間便被體溫融化作點點滴滴的水珠,順著面頰向下滑動。
直到一隻喜鵲撲棱著翅膀從樹梢上掠過,打破了這幾乎可以永恆的寧靜之前,他們兩人的世界裡,只有彼此呼出的白氣在緩緩飄動。
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問:「你在冰上走過嗎?」
葉初雪怔了怔,不明白這問題從哪兒來的,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他拽著往湖邊走去。「你到北方這麼久了,除了每日跟我玩兒心眼兒之外,都沒空試試我們北方最好玩兒的東西。」
一直走到了冰面旁,她才突然醒悟過來,嚇得趕緊拽住他:「別上去,冰會裂的!」
他笑起來,仿佛覺得她的話太過可笑,笑聲朗朗,震得樹梢又跌落些雪屑來:「那是你們南方,都只有薄薄一層冰,石子就能敲碎了。我們北方的冰不一樣,你試試!」
他說著,自己大步踏上冰面,見葉初雪仍然猶豫,毫不客氣地拽著她的手把她往下拉:「來吧,就算掉到水裡,我跟你一起沉下去。」
她攀住他的手臂,只覺衣物下他的肌肉虬結僨起,結實有力,即使她將全身的重量都壓過去,依舊紋絲不動,穩如磐石。「有你只會沉得更快!」她沒好氣地抱怨,心中卻踏實了不少,知道他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地。
「來,跟我走。」見她在冰面上站穩了,便拉著她往湖心走,邊走邊說,「這湖面不夠寬。我們草原上結了冰的河面上能跑馬車,你那點兒重量真不算什麼。」他說得豪氣逸飛,走得卻很謹慎,總要見她腳下站穩了才邁出下一步。「這樣的冰面,最大的危險就是太滑,不小心摔一跤就能摔斷幾根骨頭。你下腳小心,踩穩了,別急。」
葉初雪起初還有些緊張,兩條腿繃得緊緊的,沒走幾步便覺得腿腳酸軟。兩隻眼睛更是因為盯著冰面不敢挪開又酸又澀,好容易趁著他停下來舉頭四望,卻發現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湖的中間,距離四面岸邊都極遠,若沒有人帶著,她一定走不回去。
上回在北苑雪原上的記憶突然回來了。葉初雪警惕地站住:「等一等,你不會又要把我扔在這兒吧?」
她的模樣逗得他笑了起來,一邊用拇指為她擦去額頭上微微冒出的汗水,一邊笑道:「我把你留在這兒有什麼用?你現在是害怕,等不怕了肯定兩三步就躥回去了,又攔不住你。」
她不服氣:「哼,說得我跟兔子似的。」
「你確實挺像兔子的。」他看著她,有心調笑,摸摸她的頭髮,「白毛小兔子,會咬人那種。」
她抬頭瞪著他。太陽就在他的腦後,突然像是睡醒過來一樣,光芒漸漸刺目,令她無法看清他的五官眉目。一切變得模糊起來,他的唇落下來,吻在她的頰邊,像蝴蝶一樣輕柔。這是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柔情,心頭微微地騷動,在猶豫要不要有所回應。
然後她聽見他問:「你跟龍霄有什麼陰謀?」
葉初雪一驚,不由自主地推開他後退了兩步,腳下突然一滑,重重地摔在冰上。冰層厚且堅硬,葉初雪摔得兩眼一黑,骨頭都要摔斷了一樣。她將手伸到身下,想要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不料手一落在冰面上就被凍得骨肉刺痛,更遑論要在上面用力。
平宗又好笑又好氣地拽著她的手臂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你也會嚇成這樣?葉初雪,這傳出去多丟人。」
葉初雪幾乎是惱羞成怒,打掉他扶著自己的手問:「你到底想問什麼?直接說吧。」
「明明知道龍霄是出賣你的那個人,還要去跟他見面,我一直在想你究竟還想跟他說什麼。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你找他質問,你們兩個不歡而散,甚至大打出手,你肯定吃虧。我都準備好了聽見動靜就進去救你。結果你就這麼出來了,顯然這種可能沒有發生。」他低頭看著葉初雪,發現她居然在迴避自己的目光,心頭有什麼東西重重壓了下來,再開口時聲音便冷了幾分。
「還有一種可能,本來我心中尚有疑慮,但現在基本上已經坐實了。」他放開了她,向後退了兩步,像是要拉開距離才能將她打量得更清楚。今天的她有些異樣,出奇地沉默,也更加地不可捉摸。他總覺得她眼中的光芒似乎有些暗淡,唇邊也不再看得見她所特有的譏諷意味。
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心中篤定。但是什麼改變了呢?
「真正成大事者往往不會計較自身的得失。我本來也不確定你會有這樣的胸懷。但以你的經歷,若說能對旁人的背叛一笑置之,我並不相信。但你也確實去見了龍霄,還風平浪靜地回來了。這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你根本不是去找他算帳的。是什麼事情能讓你放過他對你的背叛?什麼事情比你自己更重要?」
他垂目看著她的臉色漸漸蒼白,仿佛周圍的寒冰霜雪漸漸爬入了她的神情中。湖冰雖然堅實,寒氣卻格外霸道,順著腳心向上攀爬,漸漸冷卻了所有的暖意。
她開口時,寒意充塞了所有的意念。她冷冷地說:「誰說報仇一定要是當面爭吵?那是對所有的事情都無能為力的尋常婦人才會做的事情吧。」她笑意冷淡,充滿了一種自矜的傲氣,「你說的不錯,我不是尋常婦人。我心狠手辣,你又不是沒嘗過我的厲害。」
「嘖嘖!」他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哪裡有這樣夸自己的?你還真不知羞。」眼看著她面上掠過惱怒的紅暈,他繼續惡毒地譏諷她,「心狠手辣?你怎麼變成葉初雪的忘記了嗎?」他盯著她,身體深處冒出一種難以言明的快意,竟像是戰場上揚起了刀的那一瞬間,殺戮即將展開,血脈隱隱跳動著等待著沸騰。「龍霄為了出使北朝,甚至不惜冒羽林軍被羅邂掌握的風險,他當然不是為了欣賞龍城風貌而來。你可以放下他暴露你行蹤的背叛,是因為他這樣做有更重要的原因,令你無法為了一己恩怨去破壞。你們的秘密是什麼,我遲早會查得出來。」
她冷冷笑了一下:「其實沒有什麼秘密和陰謀,即便你知道也沒有辦法改變大勢所趨。與其在我這裡浪費時間,不如多做準備,大變在即,新帝登基大典能否順利舉行都在兩可之間。晉王殿下,我的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
他不由變色,死死盯著她看,不由自主地問:「為什麼?」
「這還不明白嗎?因為你沒有辦法真正令漢人心中偃服……」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打斷她的話:「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早已為故國所棄,有家不能回,全部心血付諸東流,你為什麼還要為他們的計謀叫好?你還在妄想有朝一日他們會讓你回去?」
她沉默了片刻,苦笑:「我放棄不了我自己。」
「糊塗!」他怒斥,帶著痛心的憤怒,「我包容你,接納你,你卻為了那些傷害你至深、奪走你一切的人堅持,連何處是你的歸宿你都看不出來嗎?」他失望至極,搖了搖頭,「我本來想問你,龍霄走後,你願不願意斬斷以前的牽絆,安心做我的女人。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她心頭略微一震,隨即用冷笑掩飾過去:「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冷冷放開鉗住她的手,轉身大步離去。這舉動太過突然,讓她幾乎失去重心摔倒。等到好容易站穩,他已經走了很遠很遠。
葉初雪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果然又將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這裡。
葉初雪走後,龍霄在屋裡沉吟了片刻,叫來青奴囑咐一番,讓他帶上綠檀手架去鴻臚寺的住處找晗辛。知道平宗定然不會放過他,也不著急,索性倒頭大睡了起來。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敲門,龍霄醒過來,愣了一會兒,那敲門聲仍然執拗地繼續,他才回過神,連忙去開門。外面站著一個眼熟的賀布軍將領,向他躬身行禮,口中說:「楚勒奉晉王之命,來請尊使。」
龍霄心說該來的總算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問:「請我去做什麼?」
楚勒卻不肯明說,只道:「尊使去了便知道了。」
龍霄跟著楚勒走,剛一出晉王府大門,就看見平宗帶著貼身的幾十個賀布鐵衛在門外等候。賀布鐵衛自然人人胯下都是天都馬,見龍霄來了,平宗笑道:「聽樂川王說尊使騎術了得,當初進龍城便騎的這匹阿羅薩,今日特地讓你們再聚聚。」
龍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一匹高大健美通體雪白的天都馬,正衝著他搖頭擺尾,噴著白色的鼻息。龍霄也是愛馬之人,當即奔過去撫著它的鼻子笑道:「阿羅薩,阿羅薩,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
天都馬極有靈性,認出龍霄,親熱地去蹭他的手掌,一人一馬親熱地打著招呼。平宗笑道:「阿羅薩最好客,看來尊使與它相處得很好。」
龍霄撫了撫阿羅薩的鬃毛,抓住鞍子翻身上馬坐好,笑道:「晉王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平宗見他準備好,便示意楚勒帶隊先行,自己不緊不慢地與龍霄落在後面,明知故問:「尊使是看上了我們北方的佳人,想要迎娶回南方?」
龍霄一怔,見他目光在阿羅薩身上打轉,也就會意,笑嘻嘻地說:「這麼說也對,就不知晉王肯不肯成人之美?」
「能蒙尊使青眼有加,自然是這佳人三生之幸。」他瞟了一眼阿羅薩,笑道,「英雄寶馬,本來相配,只要阿羅薩願意,我自然不會吝嗇。只不過……」他突然笑了笑,隨口問,「尊使出門這麼久,家中一切可好?」
龍霄一怔,不由自主扭頭朝平宗看來。他雖然面上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思維卻十分敏銳,立即聽出了話外之音,問道:「晉王什麼意思?」
平宗悠閒地笑了笑:「我聽說尊使府中美女如雲,臨出門之前還新納了一位側夫人,更是艷冠鳳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龍霄心頭一跳,盯著他似笑非笑:「晉王總攬軍國大事,居然還有打聽風流韻事的癖好,當真新奇。」
「這有什麼可新奇的。」平宗對他的譏諷恍若未聞,笑容依舊篤定,「人非草木,誰沒點兒值得回味的韻事呢?尊使與我府上的葉娘子不也是舊識嘛。我們草原上來的人跟你們不一樣,情愛出於人性天然,沒什麼可遮掩的。何況,身為男人,家中嬌妻美妾環繞才不枉一生,若又是個頂尖的美人,旁人羨慕還來不及呢,哪兒有藏著不讓人知道的?」
龍霄見他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放,竟是繞都繞不過去,不禁皺眉,想了想,索性放低姿態,說:「殿下的消息也不知聽誰說的,不過是個沒有名分的侍妾,並非什麼側夫人。因那女子是內人的侍女,替主母貼身照顧我而已。」
平宗聽了點點頭,一時沒有說話。
話題擱在了這個點兒上,龍霄覺得十分彆扭。但平宗不吭聲,他再繼續就顯得小氣了,可如果就這麼不尷不尬地沉默著,越發顯得他之前的解釋有些畫蛇添足。
平宗借著回頭整理身後鞍韉的當兒瞟清了他臉上的表情,知道火候也差不多了,輕飄飄地笑道:「原來如此,幸好只是個侍妾。」
龍霄一怔:「幸好?為什麼要說幸好?」
平宗詫異地瞧著他:「尊使莫非不知道?你那位側夫人……哦不……侍妾,如今已經改配羅邂了。」
龍霄大吃一驚,強按住心頭突跳,笑道:「殿下真會說笑話。」
「你看我像是說笑的樣子嗎?」
龍霄再也掩飾不住地沉下臉來。這件事情他完全沒有聽到任何消息,但之前葉初雪曾經警告過他對永嘉不放心。那日談過之後,龍霄就將自己的心腹以送書信為由遣回鳳都。但這一來一回至少十天時間,消息不可能這麼快傳達,這些天收到的南朝書信中,也有永嘉的家書,卻只說一切安好,隻字未提離音的任何消息。他心中早就有些不安,此時聽了平宗的話,雖然覺得匪夷所思,卻不得不起疑心。
「請晉王明示,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平宗驚訝地看著他:「你真的不知道?這是我在羅邂府中的人傳回來的消息,我當既然鳳都已經傳開了,尊使至少總聽到些風聲,沒想到……」他沒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看著龍霄的目光中滿是同情。
龍霄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定下神來,雖然明知他選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懷好意,卻也顧不得許多,想了想問:「她知道嗎?」
「誰?」平宗問了一句,才恍然大悟,「你是問葉初雪?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這不立即就找尊使來打聽了嘛,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呢。」
「那麼……」龍霄艱難地開口,分毫不見之前的意氣風發,「那麼殿下知道具體細節嗎?」
「細節?」平宗轉頭凝視他,似乎是要看進他的心裡,「你是想知道羅邂如何對待離音?」
龍霄也顧不得想太多,點了點頭。
平宗嘆了口氣:「只能說,羅邂是個禽獸。」
聽了這話,龍霄一顆心登時沉入了谷底。他無比希望平宗說的是假話,當他回到鳳都,家中嬌妻美妾和美如同一家人一樣。但心底,他知道平宗說的是實話。平宗身居高位,一言九鼎,不可能在這樣的事情上說些捕風捉影的謠言,而且平宗將消息的來源與時間都說得清清楚楚,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在羅邂府中有眼線的事實。至於平宗為什麼要向他透露這個消息,龍霄心中也是有數的。
平宗冷眼看著他面色幾經變化,知道他此刻心中必然是翻江倒海,反覆思慮。他並不打算給龍霄太多時間,向前一指,笑道:「你看,咱們到了。」
龍霄只見前面不過是一片房頂,一色黃色的坊牆遮擋住了大部分門庭,他也全然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正打算發問,卻見青奴飛奔迎了過來,一把撈住他的韁繩笑著問道:「侯爺要來,怎麼不提前通知?」
龍霄心頭正亂,看見青奴愣了一會兒,才突然醒悟,問道:「這裡是使團的駐地?」
「是啊,侯爺莫非不知道?剛才晉王府派人來說侯爺要與晉王來探望使團隨員,讓大家都趕緊準備起來。」
龍霄驚訝地望向平宗,卻見他體貼地笑道:「尊使與我一見如故,相見兩歡,我為了能與尊使多相處,將尊使強留在自己府中,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尊使就算不說,自知之明我也總是有的。人不能一味自私,便陪尊使走這一遭。」
先期前來準備的焉賚此時也迎了上來,熱切地對龍霄說:「晉王還說南朝使團與別國的使者不可同日而語,不能以普通禮節相待,特地將禮部侍郎王范王大人請來作陪。」
平宗已經下了馬,過來一邊撫著阿羅薩的頸子讚賞地拍了拍,從焉賚手中接過豆餅餵給它吃,一邊抬頭對尚坐在馬背上的龍霄笑道:「王大人出身琅琊王氏,也是飽讀經典的博學之士。他家長輩似乎與你們的琅琊王還有些交情,我請他來作陪,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太過拘束。」
龍霄和王范聽他提到琅琊王,禁不住齊齊變色,彼此看了一眼。王范匆匆上前行禮道:「禮部侍郎王范拜見南國尊使武都侯龍大人。」
龍霄這才連忙下馬,上前攙扶起他來,一連串地說:「王大人多禮了,久仰琅琊王氏盛名,今日始能一睹風采,龍某不勝榮幸。」
王范這才起身,飛快地撩了龍霄一眼,隨即笑道:「其實我不是龍大人見到的第一個王氏子弟。」說著向旁邊一讓,讓王越上前與龍霄見禮。王范說:「典客郎王越,是我的族侄。龍大人與他一路北上,彼此想必已經熟識。」
之前龍霄說那話,無非是刻意要撇清自己與王范的關係,倒是將王越給忘了。聽他這樣提醒,笑著拍自己的額頭:「是了,是了,是我糊塗了。王兄莫怪,咱們這一路的交情,可千萬別讓我一時疏忽給連累了。」
王越在平宗面前自然不敢造次,連忙謝道:「尊使說笑了。」
龍霄慢慢地定了定神,轉身見自己使團中隨員都已經在門口按照品級列隊相迎。他目光如炬,掃了一遍這百十來個人,見晗辛並不在其中,這才放下心來,悄聲問副使謝閣:「人都到齊了嗎?」
「都到齊了。」謝閣知道他擔心什麼,又強調了一句,「一個都沒有落下。」
「那就好。」龍霄放下心來,將煩心事兒都拋諸腦後,轉向平宗笑道,「本來在龍城我們是客,但既然是來了使團下榻的地方,這個東必須由我來做,晉王殿下一定要給我這個面子。」
平宗負著手在門前走了兩步,笑道:「在龍城做客,這倒是有趣。」言罷與龍霄彼此讓請著進了院子。
龍霄不在駐地,一切由副使謝閣做主。他倒是十分用心,全力為之,竟然真的因陋就簡,令鳳都隨團而來的廚子利用龍城現有的食材整置出了一席盛宴。因是南朝使團在龍城做東宴請晉王,席間賓主之別不可能太過分明。即便幾道菜都是十足南方風味,佐餐之酒卻是北方特有九蒸九釀的鶴殤酒。南朝使團中有善劍舞之士,在賀布鐵衛軍士的戰歌中為眾人舞劍。平宗意興大發,索來紙筆醉草一篇《飲酒歌行》,龍霄也現學現賣地唱了一首丁零草原的歌曲。
最後楚勒在賀布將領的集體推舉下執槌打羯鼓,王越、王范以及鴻臚寺其他官員也紛紛下場邀請南方的客人與他們一起解下身上布巾同跳《公莫舞》。
《公莫舞》本是先朝流傳下來的巾舞,是表現母子親情,卻因其中有一段鄰里鄉親慶祝兒子誕生而揮舞布巾載歌載舞的片段,被豪爽喜愛歌舞的北方人發揚成聚會宴請時賓主盡歡時最高潮的狂歡。王越和王范是出身於詩禮傳家的望族名士,雖然從小受的教育便是要行止躬謙,但在朝中謀生,環境險惡,他們對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東西也不得不有所放棄,這樣的場合,不可能堅守士族風範,而是要入鄉隨俗地以北朝官員的身份投入這種充滿著蠻族風格的狂歡中去。
倒是龍霄比二王更能適應這樣的場面。他本就是個不愛循規蹈矩的人,一向以風流自許,身材矯健而靈敏,又雅擅音律,在南方卻從沒有機會親身下場載歌載舞,如今簡直是如魚得水,應付自如。他是個灑脫的人,席間已經想明白了離音的事情,即使此刻著急也不可能有所挽回,索性先放在一旁,等應付過了這個場面再說。因此南朝使團所有官員中,反倒是龍霄這個首領,跳得最歡暢盡興。
平宗端著酒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場中諸人懷著各種心情跳舞,自己卻紋絲不動。直到見焉賚從外面進來,立在大廳的門口,守住了進出此處的必經之地,向他微微點頭,這才突然站起來將手中的酒觴重重摔在地上。
銅觴摔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登時驚得場中舞蹈眾人停了下來。
龍霄只覺腦中一道光閃過,立即意識到了危險,大喊了一聲「不好!」
一群賀布鐵衛從外面擁進來,與場中的楚勒等賀布將領一起,將王范、王越以及他們的隨員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