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熔金碎玉重檢點
2024-06-12 04:05:01
作者: 青枚
當夜平宗宿在了忽律氏的房中。
忽律氏在府中地位並不高,姿色才貌也不出眾,平日難得平宗看上一眼,說上一句話。這次簡直算得上是天降喜事,她自然打起精神小心應付。
一時事畢,忽律氏尚在餘歡中未完全醒過神來,平宗已經起身將衣服穿好,問她:「你今日聽到什麼了?」
忽律氏也知這才是平宗今日到此來的重點,不敢怠慢,將在賀蘭王妃屋外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全都複述給了他聽,末了猶說:「沒想到這個葉初雪膽子也忒大了,竟然敢跟王妃議論世子的事情。我們這些人,誰敢在這件事上多說一句話了?她個初來乍到的南方寡婦,手伸得倒長。」
平宗看了她一眼,一時沒有說話,目光卻像寒風一樣刮在臉上生生作痛。忽律氏心中一寒,不敢再說話。平宗便靠在床側,仰頭看著頂上的帳子,細細思量起來。
第二日一早平宗叫來焉賚,讓他去崇綰府上安排幾個釘子。自八部大人議政被架空之後,平宗在八部首領府上分別安插有自己的耳目,這事當初還是焉賚親手布置的,找他本來無可厚非,不料焉賚卻面帶難色地說:「不是屬下不願意去,是確實走不開啊。」
平宗氣得笑了:「你不就是嫌讓你守著初雪耽誤了你在外面耍官威嗎?給我做這副鬼樣子幹什麼?」
焉賚苦著臉說:「真不是不願意去,可葉娘子那邊一刻也不能沒人盯著。將軍也說了,她身上的干係重大,又明擺著有人不依不饒想要取她性命,我這日夜不離身地守著還怕出差錯,哪裡敢去跑別的差事?」
「行了行了,別叫苦了。你不就是嫌不讓你帶人輪班嗎?」平宗將他的心思摸得准準的,嘆了口氣,「那你去挑選兩個靠得住的人吧。記住,必須要靠得住,嘴嚴,不要透露她的真實身份,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焉賚喜得連忙答應,臨出門前想了想,奓著膽子說:「將軍,其實這幾句話你早吩咐了大家都好辦,卻耽誤了這些天,你在葉娘子身上用的心也太多了些。」
平宗一愣,還沒說話,焉賚已經一溜煙地跑了。
平宗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一種被人拆穿的羞惱,低頭仔細想了想又釋然了。天下有成千上萬的人,葉初雪卻只有一個。
他最早聽說關於她的消息,還是當初南朝先皇去世,鳳都的探子傳回來的消息竟然是長公主攝政。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對著羅邂笑著說過一句「他們姜家沒男人了嗎?」羅邂便說了一通永德長公主如何非同凡俗的話。羅邂說那些話的時候神情中有一絲牽掛並沒有被他忽略掉,很快他就查出了底細,那位攝政的公主居然與羅邂有過婚約。
長公主在軍中頗有人望,南朝先皇綏靖休戰了十二年,一班老帥都快悶出毛病來,永德一上位,與軍中攜手接連動作,在開始的兩三年裡居然一度攻打過了昭明。平宗這才收起了當初的輕視之心,潛心應對,與長公主隔著長江間接交過幾次手,彼此互有勝負。從那時起,平宗就對這位長公主深感興趣。他看人眼光一向毒辣,總覺得羅邂城府雖深,若論起胸襟視野來,是不如長公主的。
三年前南朝與柔然和親,雙方結盟,分裂拉攏烏桓,對北朝的後方形成環圍之勢,徹底掣肘了北朝的攻勢。平宗當時正在征伐高車,一時抽不出手來應對,只得動用羅邂這顆冷子,走了一步險棋。利用羅邂想要報仇的急切心態,派他潛回南朝,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羅邂的手除掉永德。
這一步險招,最大的變數就是羅邂。他能不能贏得長公主的信任,會不會因為擔心投誠的事情泄露而對長公主下狠手,甚至會不會被南朝溫軟的故園之情迷惑就此倒戈,一切都是未知數。由於變數太大,也就從來沒有寄予過希望,以至於當長公主中秋家宴事變被賜死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平宗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傳奇一樣的長公主居然就這樣草草收場了。這一場勝利來得出乎意料,但無論怎麼樣,兩人間彼此的爭鬥算是有了個結果。面對著這意外的勝利,平宗心中除了欣喜得意之外,還有一絲悵然若失。並不是每個人一生都能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尤其她是敗在了女人的天性弱點上,而非他的強大上。平宗一直遺憾沒能和她直接交手。
因此當發現葉初雪就是那位長公主的時候,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驚喜。平宗覺得這世間的女子,如果說還有人值得他花上些心思去認真對待的,也就是葉初雪了。丁零男人骨子裡的征服欲讓他無法對葉初雪視而不見,但真正的床笫之歡來得太過容易,卻也讓他若有所失。他期待著與葉初雪更深層次的較量,至於這較量是什麼,他一時也不急於知道。只是對這個女人決不能掉以輕心,他將她困在自己的王府中,斬斷臂膀,隔絕耳目,將她置於自己的監視之下,很想知道她如何才能擺脫現在的困境。
只是光這樣期待著葉初雪的出招,平宗就覺得血脈僨張,手中拿著的信件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索性扔開叫阿陁進來吩咐:「任何人來找,只說我出去了。」
阿陁猶不解事,追著他問:「那楚勒將軍呢?」
楚勒作為近身護衛,通常不離他左右。平宗想了想說:「讓他跟著也好,去葉娘子那裡找我。」
平宗自覺片刻都不能再等,心中也十分詫異。他早已不是十四五歲初解情事的少年,不知為何想到那個女人竟然如此按捺不住。
葉初雪見到平宗的時候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辰出現。但平宗連發問的時間都不給她,拉著她進了門就直奔主題。葉初雪從來不在這事上矯情,見他纏過來,便摟住他的脖子由著他天昏地暗地吻過來。一時間兩人糾纏到了一起,仿佛一夜未見,思念已經入骨般不肯放手。
一直到兩人都精疲力竭地癱軟在床上,平宗猶自餘興未盡,將葉初雪翻轉趴在床上,在她後頸肩背上一點點地吮吻。葉初雪扭過頭來,與他四目交投,目光中的清冷讓平宗心中平白一寒,不由自主伸手將她抱在懷中,想要用自己的身體把熱傳給她。
「你為什麼這麼冷?」他喃喃地問,也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葉初雪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吻他。但即使是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睛都清冷理智。
平宗心中充滿了挫敗感。
她從來不推拒他的求歡,過程也總是銷魂蝕骨,但平宗總覺得她離他很遠,無論如何去攻擊、占有、禁錮,她都坦然承受,熱情回應,卻總在最短的時間內從情事中抽離,仿佛在這親密的關係中多待一刻也是有毒會傷人一樣。
平宗抱著她,感覺身體裡有一股無處宣洩的邪火。明明已經窮盡歡愛,卻仍然無法令這股邪火消減半分。他在她身上馳騁,卻體會不到征服的快感。她就像一匹永遠馴不好的馬,讓他覺得每一次幾乎就要成功的時候,卻總在分開的那一刻眼看著她從掌控中全身而退。這般觸手可及的遙遠,令他欲罷不能,漸漸沉迷。
「你這個時候泡在我這兒,就不怕被長史典書還有你的樂川王他們追殺嗎?」她終於開口的時候,果然將思緒拉扯到了很遠的地方。
平宗刻意忽略她言不由衷的打岔,一直等心頭那股邪火漸漸隱去,才起身下床,轉身張開雙臂:「幫我更衣。」
這赤裸裸的挑釁讓葉初雪咬著下唇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還是一言不發地拎過衣服抖開來到他面前。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於是她只得過去分辨出一隻袖子從他的手上套進去。從小到大,從來都只有她衣來伸手的份兒,哪裡會服侍人?一件單衣穿上系好帶子,兩人都額頭上微微冒出汗來。
平宗看出她的不甘心與無奈,她低垂的眼皮下,睫毛微微顫動,額頭飽滿光潔。她雖然低眉垂首,卻一點兒也沒有服順的意思,反倒挺得筆直的腰和緊繃著的下頜都顯出了她心中不可摧折的高傲。
幾乎是靈光閃動,平宗突然明白了她遙不可及的原因,於是捏著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撥開領口指著自己肩膀下面那道傷痕問:「知道這是哪兒來的嗎?」
葉初雪不解地搖了搖頭,乖巧地不吭聲。
他卻看破了她的偽裝,看出她眼中的戒備,呵呵笑了起來:「這是被狼咬的。」
葉初雪一驚,在能夠控制自己的表情之前,眼睛已經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手指落在了那道疤痕上面。長久的沉默後,才終於問道:「怎麼回事兒?」
他笑起來,指著疤痕說:「你親親它,我就告訴你。」
她轉身拉開兩人的距離:「你不是都要走了嗎?又在這裡跟我耗什麼?」
平宗趕在她走遠之前拽住她,把她拖進懷裡:「我人都來了,還差這點兒時間嗎?你要真不感興趣,我自然就走。」
葉初雪抬頭皺眉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任性不聽話的孩子,然後用一種安撫的神情,過去在他的傷疤上親了一下,問:「這下可以說了吧?」
他笑起來。她言不由衷的順從總是能讓他產生一種源於任性得來的滿足感。他把她拉到床邊,一邊從地上一件件撿起兩人丟棄的衣服,一邊娓娓道來:「我們丁零男兒從小要養狼,你知道吧?」
「聽說過。」
平宗嘆了口氣:「小孩子哪裡分得清狼和狗,從小親密無間,就像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兄長大人警告說不要太信任那小東西,但一起時間久了總是有感情。我的那匹狼叫……」
他的話沒說完,她已經接了下去:「叫赫勒敦。」
他一怔,隨即想起來,笑道:「是了,咱們在長樂驛的時候,你就說過這個名字。」
那是最初那一夜後的清晨,她在歡愛後聲稱要去嫁人,平宗將她送上來迎接的馬車,兩人即將分離的時候,她突然說出了這個名字:赫勒敦。
他苦笑了一下,一邊為她穿上訶子1一邊回憶:「你當時是為了給我留下印象,怕我不去找你。」此時回想往事,頗有些上一世的感覺,他當日就覺得能說出這個名字的人,應該對他十分熟悉。他一時想不透她的來歷,卻有種奇異的熟悉感。而一切迷霧都在知道她身份的那一瞬間全部消弭。
「你對我不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他笑了起來,繼續說:「沒錯,就是赫勒敦,我的小狼,我最早的朋友。」他頓了頓,修正了自己的話,「我以為它是我的朋友。」
「結果它咬了你一口?」
「所以你看,人有時候會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把敵人當作朋友去信任,這樣的錯誤我也犯過。但人不能因為被狼咬過一次,就永遠把自己包裹起來,不去信任別人,不懂得全心付託,只能一個人孤獨地累死。這肯定不是你想要的結局。」
葉初雪眨了眨眼睛,唇邊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譏諷神色來:「你是說,我雖然被狼咬過,但還是可以信任你,因為你只是外表像狼,實際上是只忠犬?」
他愣了一下,被她惡意無聊的嘲諷逗笑了,拍拍她的臉:「我只是想說,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你得明白這個道理。」
直到他打開門要離開,葉初雪才突然問:「如果你再次面對赫勒敦,是會把它當敵人還是當朋友?」
平宗停下腳步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不可能。赫勒敦已經死了。我們再也不會重逢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充滿了傷感和惆悵,讓葉初雪不禁一怔。她從未見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起過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