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誰執彩練當空舞
2024-06-12 04:05:00
作者: 青枚
天色剛微微亮,平宗就醒過來。一翻身,順手將身邊的人拉進懷裡。
葉初雪微微掙扎了一下,卻很快安靜下來,任由他抱住自己,一雙眼睛清明沉靜,望著窗外微微透出的曙光。
「又沒睡?」他的臉在她頸窩磨蹭了一下,用新生出的胡茬兒扎過她細嫩的皮膚,聲音里還帶著睡意,「你總是不睡覺可怎麼好?」
「睡不著。」她輕聲回答,就像最近這無數個清晨一樣,帶著一絲徹夜難眠的疲倦。
平宗的手掌在她的皮膚上遊走,指尖所觸仍是一片冰涼。平宗一怔。北方的房子但凡講究些的都有夾壁,冬天在柴房中燒火,熱氣順著夾壁傳送,屋中溫暖如春,絲毫不覺寒意。所以比起江南每到冬日總要在屋裡煙燻火燎地燒炭來,這裡在屋中擺個熏籠也就是極致了。她卻裹著厚厚的裘氅也還是一點不見暖和。平宗握住她的手,不出所料地冰涼。「夏天抱著你倒好,清涼解暑。」他把臉埋在她頸邊,悶悶地說笑。
「倒也不很怕冷。」她總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說些毫不相關的話。不知是什麼引發了她的談興,一邊配合著平宗在頰邊的狎昵,一邊娓娓地閒聊:「以前在家倒是一點寒氣都受不得,當初過江前旁人都怕我受不了北方的嚴寒,我自己卻覺得還好。只有在宗正寺那幾日,真是寒氣侵到了骨頭縫裡,冷得五臟六腑都像是要裂開了一樣。」她說到這兒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在他掌下延展開一片粟皮,也不知是因為憶起了當日徹骨的寒冷,還是因為他指尖的挑逗。
他在她耳畔低低笑了笑:「這是我的罪過,日後我會好好補償你。昨日讓人送來的鹿茸人參怎麼沒看見?」
「交給你那幾個侍女收拾去了。怎麼,她們沒向你匯報?」平宗將晗辛驅逐出府,連讓她們主僕倆話別的時間也不給。隨後立即選了四個侍女來伺候葉初雪,卻被她拒之門外,不得近身。這幾人自然身上有平宗的嚴命,半分不敢大意,生生在葉初雪的門外等了一宿,到天亮時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葉初雪並不吃這一套,叫出焉賚讓他轉告平宗,內院之事還得王妃主持,殿下不宜干涉過多。
平宗聽她這話中語帶幽怨,笑著在她臉上親了親,說:「當日情勢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她在這件事上卻是分毫不肯讓步:「這世間沒有什麼不得已而為之。無非是所有選擇里最便利、付出代價最小的那個而已。」
平宗支起上身認真看了看她的神色,想要確定她這話是認真反駁辯論,還是有別的意思。葉初雪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湊過去吻住他。
到天光大亮,平宗才從葉初雪的住處出來。走了一會兒,察覺到身邊有人跟上,平宗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問道:「你不去守著她,倒跟著我幹什麼?」
那人果然是焉賚。他有些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平宗站定轉頭看他,問:「是覺得讓你這員大將去給一個侍妾當貼身侍衛委屈你了?」
「委屈不敢說,可到底屬下也是有正經職銜的,在這兒守著有點兒師出無名。」
賀布部一萬部曲被平宗編成了左右兩軍,只接受平宗一人的命令。平宗又從這一萬人中挑選出最精銳的五百人,組成了賀布鐵衛,作為他的貼身衛隊。這五百人又分為左右兩隊,分別由楚勒、焉賚兩人統領。如此算來,焉賚也算是北朝所有精銳軍隊中最頂尖的好手,如今不得不困守王府後院,給葉初雪做侍衛,說來確實心意難平。
平宗問:「你知道她是什麼人?」
焉賚猶豫了一下,雖然他自幼與平宗一起玩大,這種時候也不敢嬉皮笑臉,點了點頭。
「知道你還覺得師出無名?」
「我想……打仗!」焉賚在平宗面前從來不會繞彎子,這話已經是他能說到的最委婉的程度。
「前兩天殺刺客你還覺得不夠刺激?」
「那些人來了就全軍覆沒,太弱。」
平宗笑起來:「你跟在我身邊可遠沒有守著她有趣。」
焉賚沒有說話,表情卻明晃晃滿是不信。
「守著她吧。」平宗也不生氣,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守著她,一步也別離開,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報告給我。」
「是。」焉賚聽他說得鄭重,自然也不敢怠慢,肅容應承。
「還有……」平宗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問,「那四個侍女可靠嗎?」
焉賚笑了:「放心吧,都是賀布鐵衛家裡出來的,絕對靠得住。」
平宗卻一點兒也沒有鬆動,嘆了口氣:「只怕都不是她的對手。也沒辦法了,只好先這樣吧。」
平宗一走,葉初雪就將門窗緊閉,不讓任何人有從外面窺探的機會。晗辛不在,她不但少了手和眼睛,而且少了一道屏障。她知道平宗安排的眼睛就在外面窺視,耳朵就在一旁側聽,這樣的情形下她什麼都做不了。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面稟報,說是王妃來了。葉初雪嘆了口氣,知道這一天僅有的可以安心合目的時機也已經失去,只得起身叫人進來更衣。
這是葉初雪住下後王妃第一次親自踏足這裡,身後鶯歌、燕舞等人大包小包捧了不少東西來,一進門不等葉初雪行禮,便拉著她的手笑道:「幾日不曾來看妹妹,這幾天可好?妹妹也不要太拘謹了,都是一家人,有空還是要出來與姐妹們坐坐,聊聊天才是。」
葉初雪也笑:「這可真是我的罪過了,不過是身子犯懶,卻勞動姐姐大老遠親自上門。」
「我一來是看看你,勸你出門走走,別老悶在屋裡;二來呢,也是殿下交代的,說你身子弱,讓多給你補補。我找大夫問過,說妹妹自幼在南方長大,飲食起居都跟我們這兒不一樣,所以身體不耐寒。」
賀蘭王妃笑著招招手,身後的侍女們魚貫而入,將手中的物品擺下,隨即行禮出去。王妃指著那些食盒瓶瓶罐罐給葉初雪說明:「這些是風乾的羊肉、馬肉,其實要說健體強身,最好不過牛肉。只是太武皇帝的時候就有禁令,因為耕牛珍貴,嚴禁宰殺食肉,所以我們北方不吃牛肉也已經快有百年了。」說到這兒湊到葉初雪耳邊低聲笑道:「若是妹妹以後有機會去塞上,草原的牛倒是可以隨便吃。我們賀蘭部的金都草原上最好吃的就是風乾牛肉。」
葉初雪駭笑,連連擺手:「我是真吃不慣這些東西,太葷了,也不好消化。」
「就是怕你消受不了,所以還有這些。」賀蘭王妃一指旁邊的一堆漆盒,「這些是酥酪乳渣奶茶奶磚。確實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但草原兒女從小吃這些長大,個個身高體壯,冬不畏寒,夏不懼暑。要依我說,殿下給你張羅那些什麼人參、鹿茸的,好是好,只是太過剛猛霸道,你這身體還真未必承受得住。就譬如一個淺口的盤子,哪裡盛得下一大罐子酒?所以還是從日常飲食入手,方是最見效、最妥帖的辦法。」
兩人拉著手坐在屋中絮絮叨叨地說了這許久,鶯歌、燕舞等人都屏息垂目,不敢出聲。窗外松濤陣陣,宛若龍吟,王妃起身到門邊看了一眼,沖鶯歌、燕舞使了個眼色,她倆便帶著同來的侍女一起出去。
王妃親手將門關好,這才轉身問葉初雪:「妹妹,我今日來,除了給你送這些東西來之外,還有句要緊的話要問。那天你答應替我問殿下對阿若有什麼處置,也不知他怎麼打算的?」
其實早在王妃進門的時候,葉初雪就已經知道她的來意了。她心中也有些謀劃,需要借力於王妃,於是也不隱瞞,搖著頭嘆息:「殿下對我也是戒備到了極處,哪裡肯跟我說這些。當日擾了他的計劃,這帳他還沒跟我算完呢。」
王妃呆了呆,也就想明白了,蹙眉發愁:「這可怎麼辦?阿若要是一直病著,不管是他也好還是旁人也好,都不好過多追究。可眼看著那孩子已經能下地了,這要說好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天的事兒。唉,這可怎麼好?」
「姐姐這說的什麼話。世子能快快康復是天大的喜事兒,你愁什麼?」葉初雪一邊敷衍著,一邊向門口走去,她用眼神示意王妃不要聲張,到了門口,悄悄打開門閂,冷不丁拉開門扇,外面的人便失去重心跌了進來。葉初雪冷笑起來,果然是那四個侍女中的蘇信。
平宗聽說蘇信被逮了個正著,倒也不生氣,只是說:「算了,她們哪裡知道她的厲害,這也太大意了。」
焉賚無奈地說:「她們也是太急切,想要快快立功,卻露了馬腳。」
平宗又問:「那麼後來呢?」
焉賚說:「後來王妃和葉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要緊的話,葉娘子只是答應了下午要去王妃那裡坐坐。」
平宗細細思量了一下,笑道:「是了,王妃見諸位姬妾,她們身邊伺候的人都只能等在外面小茶房裡。這倒是個避人耳目的好辦法。」
焉賚也甚是發愁:「我也不能近身,就算趴在房頂上,她們要小聲說點兒什麼,我總歸是沒有辦法聽見的。」
平宗笑了笑:「這還不容易,找個能進到屋裡去的人聽了轉告不就行了。」
平宗打發走焉賚,回過身來,平衍照例在他書房中一邊看各方往來的信件,一邊耐心等候。見平宗進來時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意,不禁放下茶杯,笑著問道:「怎麼,那位南朝長公主又給你出什麼難題了?」
「你怎麼就知道是難題?你覺得我對付不了她?」
「自然不是信不過阿兄的手段。只不過以我自己切身的體會來說,這些江南女子的想法通常和咱們不大一樣,不能以常理度之,萬一掉以輕心就會中招。」
平宗聽他這麼說,頓時來了興趣:「說得好像你很有切膚之痛。怎麼,莫非是從那個叫晗辛的身上學來的教訓?」
平衍苦笑,手裡握著茶杯,卻想不起來原本是要放下還是要送到嘴邊的。他怔了怔,握著茶杯在手中慢慢旋轉,良久才說:「總之她們說的話不可輕信,她們要做的事情,十件里也總有七八件是用來蒙蔽別人的。」
「我已照你的建議將那個晗辛逐出府中。說來要不是你提醒,我也沒有想得太明白,烏斯蔓草是柔然特產,葉初雪一個舉目無親的女子,哪裡來的本事搞得到手?這個晗辛跟柔然到底有什麼牽連?她又是怎麼跟葉初雪湊到一起去的?」
「你這位南朝長公主我是不大清楚,但晗辛在柔然卻非同小可。她與柔然可賀敦以姐妹相稱。」
平宗笑道:「這就對了。柔然可賀敦本是南朝宗室女子,當初為了應付柔然的和親之請被選出來封了個公主嫁過去的。想來晗辛、葉初雪和柔然可賀敦的關係就是這麼搭上的。」
平衍面色凝重:「阿兄,如果那個南朝長公主跟柔然也有這麼深的關係,你就不能太大意了。我擔心她會壞事。」
平宗點點頭:「你放心,我已經將她牢牢地握在手中,她翻不出什麼浪花來了。」
平衍總覺得平宗的態度太過篤定,仔細想了想卻又找不出什麼破綻,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兩人又商議了一通登基慶典上需要留意的事情,擢拔一批官員,以及各處軍隊調防的瑣事。眼看著到了飯時,平宗傳了飯來,與平衍一同吃了,才放他走。臨走,平宗尚拉著平衍的手說:「朝中事務紛繁雜亂,難為你這麼短的時間就能將這千頭萬緒都理清楚。」
平衍點點頭:「我知道時間緊迫,儘量不拖阿兄的後腿。我這邊你盡可以放心。」
平宗還想再說什麼,抬眼對上平衍帶笑的目光,突然自己也覺好笑,不明白一向雷厲風行的自己怎麼如今變得這樣婆婆媽媽了。於是趕緊召人進來將平衍抬走。
從平宗書房出來要繞過廳事才能從正門出去。平衍坐在肩輿上想事情,忽然覺得肩輿停了下來,抬頭看去,發現前面立著一個白衣雪裘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抬肩輿的少年不知這是什麼人,卻也知道晉王府中的人不可隨意得罪,說話十分客氣:「這位娘子麻煩讓一讓,輦上是樂川王。」
那女子仍然只是微笑,灼灼目光落在平衍面上,竟是光華逼人。平衍已經猜到了她是誰,知道人家是有備而來,躲是躲不過的,而且沒什麼好迴避的,於是吩咐少年們:「這是晉王的葉娘子,你們不可唐突。」
葉初雪讚賞地點點頭:「難怪他選了你接手,至少見事還是明白的。」
平衍一笑,抬眼見不遠處就是上回與平宗密談的涼亭,於是說:「擋在道上畢竟往來人多,說話不便。葉娘子想來有所訓示,不妨到那邊去細說。」
葉初雪卻偏偏不買帳,笑道:「我不過府中一介侍妾,哪裡敢對樂川王有所訓示?惹惱了樂川王,只怕我跟柔然人的關聯就更說不清了。」
她這話分明是在譏諷平衍用柔然人做藉口將晗辛擠出去。平衍也不惱,看著她的眼睛說:「她與娘子不一樣,原本逍遙自在的鳥兒,何苦讓她伴著鷹鷲去冒險。北方風寒雪大,不是什麼鳥都能度過冬天的。」
葉初雪這才真的驚訝了,仔仔細細又打量了他一遍:「原來你居然真是在為她打算?」
平衍苦笑:「她從不為自己謀算,總得有人替她想吧。」
「口口聲聲為了她,為何又不去見她一面?」
「我……」平衍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手下意識地摸上左腿,那裡只剩下一小截大腿,下面的褲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他清楚地知道不該期待還能觸摸到已經不存在的肢體,卻不明白為什麼從腳踝到膝蓋,那麼清晰真切的疼痛感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所謂的疼痛都來自想像。過往即是逝川,失去了永遠都回不來,哪怕那痛日夜不休地侵擾他,也都只是幻覺而已。
葉初雪看著他的動作就已經明白了。她心中有一塊地方突然變得柔軟。天底下也許有願意真心以待的男人,卻不會有落入情網而不傷心的女人。
她笑道:「她就在白鷺坊,離你的王府也不過一步之遙。你真覺得能從此再也不相見,彼此再也了無瓜葛?」
平衍面色突然變了,驚訝地瞪著她:「白鷺坊?」他萬分震驚,每日從自己的宅邸到晉王府來來回回若干次,都要從白鷺坊經過,卻不知道她就在裡面。「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問,敏感地察覺到在很深很暗的心底,有一處地方不再平靜無波,「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人生苦短,你真忍心她因為你一生飄零?」她仍舊一語誅心,驚得平衍死死攥住那截空褲管。「她是飛野了的孤雁,一味推拒並不會讓她改變心意。」她說到這裡突然頓住,要說的話戛然而止,卻留下無窮餘韻。葉初雪向後退了一步,笑道:「反正你該知道的我已經都告訴你了,該怎麼處置你自己有主意,也不用我說太多,告辭了。」
她斂袖行禮,不亢不卑,從始至終都笑語吟吟,只有一雙眼睛,在轉身的瞬間如箭一樣望向廳事巨大的陰影深處。焉賚緊貼著牆,只覺那目光如刀子一樣從面前掠過。直到葉初雪轉身悠悠地離去,他都不能確定對方到底看見他沒有。
辭過了平衍,葉初雪循路去了賀蘭王妃的毗盧院。
經過那四方菩薩的時候,葉初雪自己也沒想到會不由自主地合十向諸位菩薩行禮。抬起頭的時候正巧忽律氏帶著兩個侍女從外面進來,一看見她就過來拉住她的手笑著問:「妹妹怎麼一個人來?你身邊的人呢?」
葉初雪記得上回在這裡,她是頭一個提起嚴若涵的,於是笑道:「我那幾個都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怕讓姐姐們笑話。」
忽律氏親熱地挽著她的胳膊往裡走,問道:「妹妹屬什麼的?這兩日我家有人送來幾對金鐲子,我想著找工匠雕些花兒總比光禿禿的模樣好看,你說雕屬相好不好?」
葉初雪想了想笑道:「我見識這麼寡薄,哪裡說得出好還是不好。平日見多了雕龍雕鳳的,也有花花草草的,十二生肖倒是新鮮。只是萬一有人屬老鼠豬狗的,雕了送人總不大好吧。」
兩人說說笑笑進了正堂,裡面賀蘭王妃並其餘七八位妻妾都已經在座,正在聊天吃點心,濟濟一堂,其樂融融。見到葉初雪和忽律氏進來,王妃連忙站起來拉著葉初雪的手讓她坐自己身邊。眾人見王妃都站起來了,也都紛紛起身,倒是令葉初雪頗有些受寵若驚,也對賀蘭王妃馭下手段更為嘆服。
賀蘭王妃指著几上一堆首飾說:「這是前兩日烏桓國的使者送來的波斯寶物,殿下讓給眾位姐妹分了。我讓她們來看,都說要讓妹妹先挑選呢。」
葉初雪看了一眼,只見那堆首飾一律黃金打造,鑲嵌各色寶石,形態婉轉妖嬈,和她以前常見的飾品大異其趣。尤其其中有幾樣上還雕著美貌的少年男女,大多半裸著身體,身形豐腴矯健,神態逼真靈動。她見幾位側妃都捂著嘴一邊偷笑一邊瞟著那器物上的人物,知道其實她們也都有心想要,只是因為賀蘭王妃提前打了招呼,必得等她挑選之後才能動手。
葉初雪笑道:「我最晚進府,這裡都是地位比我高的姐姐們,我哪裡敢僭越,還是姐姐們先挑吧。」
其他人尚未開口,賀蘭王妃已經笑道:「妹妹太客氣了,都是一家人,講什麼地位高低,家人就只有遠近親疏,今日在場是最最親近的姐妹們,你可別說見外的話。」
葉初雪知道她是刻意要在眾人面前拉攏自己,一來是立威,二來是離間。葉初雪當然不會上套,一味只是笑,雖不再推辭,卻不肯去挑選。賀蘭王妃見她這樣,也不好強求,便笑道:「妹妹到底臉薄,比不得我們這些人彼此熟稔。你如此客氣,我卻不能讓你白來我這裡一趟,正巧有幾匹上好的蜀錦,想來妹妹更愛家鄉的東西,特意給你留下的。來,隨我去看看。」
王妃一面吩咐了諸位姐妹自己挑選喜愛的飾品,一面攜了葉初雪穿過正堂,到了西邊一間內室來,將門緊緊閂好了才轉向葉初雪笑道:「如今咱們兩人要說上兩句體己話還真不容易。這幾日殿下日日去你那裡過夜,妹妹身體可還吃得消?」
葉初雪心中好笑,知道她又是在向自己賣人情,說得倒好像平宗每日過來是她的功勞一樣。她一時覺得頭大如斗。
永德雖然出身皇家,卻自小生長在落霞關的軍營中,後來先帝繼位她被封為公主,雖然此後便泡在後宮女人堆中,但一來先帝嬪妃很少,基本上沒有什麼你爭我斗拈酸吃醋彼此陷害的戲碼上演;二來她身為先帝愛女地位超然,女人間的爭鬥也素來不會牽扯到她身上。若論起和女人的鬥爭,她這一輩子所經歷最激烈的也不過是永嘉在父皇面前爭寵,或是永德攝政後永嘉的各種掣肘。
如今在這群妻妾堆里打滾,眼見著各人施展各種手段,無非是要給旁人下絆子,卻未必能為自己爭得半分利益,滿心只覺無奈可笑。她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去與她們虛與委蛇,索性敞開了直說:「王妃放心,我並沒有打算從此在府上長留,也從來不將自己真當作晉王的妻妾你的姐妹,所以一切虛禮和試探就咱們兩人私下說的時候盡可以免了。」
賀蘭王妃被她說得一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訕訕地抽出一條帕子掩住了一邊的臉,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神色。
葉初雪等了一會兒,見她一言不發,知道可以繼續說下去了:「王妃對我的照拂我從心裡感激。但咱們兩人都明白,你我之間的聯繫,除了晉王殿下,還有就是你的世子。我答應過救他,如今這個情形自然不算是實現諾言。你放心,我總歸要還你個自由自在沒有性命之憂的世子。只是我也需要藉助你的力量,咱們二人須得聯手合作,彼此信任,至於那些爭寵的事兒,不妨留給外面那票人去做。」
王妃也是個直爽的人,聽她將話說得如此明白,索性問道:「你這麼全力幫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你不圖在府中站穩腳跟,你又想要什麼?人總得有個想法吧?我看不透你,就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東西與你無關。」葉初雪冷冷地說。她站在窗邊,面色依舊蒼白,身上裹著白色錦裘,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冰冷的氣息,連口中說出來的話也冰冷得仿佛冰凌子一樣,乾脆、冷靜、無情。
賀蘭頻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也冷笑起來:「我不管你是南朝的公主,還是來歷不明的寡婦,既然進了這王府的門,我就做得了主。你若願意幫阿若,我自然打心底感激,但你既然還有求於我,咱們本就是彼此相助的關係,我卻沒必要看你的臉色。」
葉初雪唇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落在王妃眼中,也分不清那是譏諷還是示好。只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就沒必要再在細微處計較,遂嘆了口氣:「不過我確實放心了。你這樣的女人,心太大,這晉王府是裝不下你的。」
葉初雪知道她嘴上雖硬,卻已經認同了自己提出的聯手同盟的關係,將妻妾間的虛禮放到了一邊,臉上這才恢復了些暖意,坐下問:「世子那邊,你對她有什麼樣的打算,須得如實告訴我。」
說起世子來,王妃也收拾起所有的鋒芒,儼然又成了一位憂心忡忡的慈母,「怎麼樣打算,還不是得看殿下怎麼發派。」
葉初雪嘆氣:「這樣坐以待斃是不行的。殿下現在不肯透露半個字,只有兩個可能,其一,他還沒拿定主意;其二,他的想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你。」
賀蘭王妃不是沒想過這些,但聽她說出來卻是全然另外一種感覺,不禁深深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葉初雪已經替她說出了擔憂:「晉王又怎麼可能是拿不定主意的人,只怕還是第二種可能性大一點兒。但如果這樣,那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就算這回沒有打死,以後只怕世子沒個九死一生也熬不下來。」
王妃忍不住發牢騷:「怎麼說都是自己親生的骨肉,哪裡就有天大的仇,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索性也別治什麼傷了,當初直接扔在廳事門前由得他棒傷潰爛死了算了,也省得後面再生什麼波折,治好了的孩子交到他手上去又得往死里折騰。」
葉初雪一時沒有說話。其實平宗的心思非常好琢磨,正是改立新君的關鍵時刻,平若作為先前皇帝平宸的左膀右臂,廢了皇帝卻把他留在家裡養傷,這種事情的確難以讓滿朝文武偃服。平宗之所以遲遲不說明處置辦法,其實多半還是為了平若好。畢竟杖責只是家法,他如今不開口別人也不好多說什麼,他一旦表態,少不得將平若發付有司審理。北方的刑罰嚴苛遠甚於南朝,葉初雪早就有所耳聞,屆時或是流放,或是嚴刑,後果就不好掌握了。
但對王妃卻不能如是說。她想了想,只能旁敲側擊:「殿下或有不可說的苦衷,就是你說的話,到底是親生骨肉,不至於不死不罷休。只是他在這個位置上,一言九鼎,令出如山,斷沒有自己駁斥自己的道理。當日杖刑時我就說過,他是需要有人來替他做這個主。如今情形還是如此。」
賀蘭王妃似有所悟:「所以要去找個人來替他赦免阿若?」
「既然肯用家法來打,那收尾不妨也以家法處置。我聽說在北邊除了朝廷之外,尚有八部大人議政的說法?」
賀蘭王妃嘆氣:「那都是老規矩了,八部大人不涉政事已經幾十年了。」
「這豈不正好?」葉初雪微微地笑,「如此一來倒是把家法跟政事分得清楚明白。」
賀蘭王妃盯著她看了半晌,起身打開窗戶向外面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人,這才來到葉初雪面前,低聲快速地說:「說起來,前兩日賀蘭部大人崇綰倒是來找過我……」
她話沒說完,突然被葉初雪做手勢打斷。
葉初雪走到門邊聽了聽,笑道:「要緊的話還是別在這兒說,小心隔牆有耳。」
王妃詫異:「不會吧,連我這裡都有人敢偷聽?」
葉初雪笑了笑,打開門,果然看見一個身影從門外閃過。
「是忽律氏。」賀蘭王妃目力驚人,一眼便認出了那身影,咬著牙低聲說,「也不知她聽去了多少。」
這早在葉初雪意料之中,笑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遞過去:「幸好關鍵的沒聽到。趁這會兒沒人,王妃幫我瞧瞧,這名單上什麼人能用?」
王妃接過看了一眼,卻是一份宮中內官的賞罰名單。她萬分詫異,抬頭看著葉初雪:「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葉初雪笑得像只偷到了魚的貓:「自然是從殿下的書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