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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半山星月動霓裳

2024-06-12 04:04:58 作者: 青枚

  轉眼臘日將近。鳳都城裡頓時忙碌了起來。

  江南習俗,一年裡最重大的節日,除了除夕,便是臘日。臘日是除夕前最後一個節日,在這一日裡各家各戶,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備好太牢、少牢諸般祭品祭先祖報百神,祈請先人來年保佑子孫諸事順遂,也感謝各方諸神在過去的一年裡對家人子女、農事婚喪諸務的護佑。

  而公主府里除了準備臘日裡大大小小的祭祀之外,另外還有忙處,便是要準備龍霄出使北朝的事情。一時間府中上下忙亂成了一團。永嘉借著要給龍霄打點行裝的由頭,讓各房姬妾將龍霄貼身衣物用品都送到她這裡來一總打包。那些姬妾因為碧鴛的先例並不敢多事,各自回去哭哭啼啼地收拾了東西送過來。

  此番龍霄出使北朝不但是從羅邂手中搶下來的任命,而且大大地給羅邂下了個絆子,一連七八日各部各種表章滿天飛,鬧得羅邂在北方效命於攝政王的事情朝野上下盡人皆知。一時間議論洶洶,大有不查個水落石出不罷休的態勢來。

  琅琊王起初只想將這事壓下去,好歹應付著過完年等龍霄從北朝回來再敲定應對方略,但不知哪裡出了錯,事情越鬧越大,眼看著臘日將至,文武官員絲毫沒有過節的意思,連番追問下,將吏部尚書侍郎以及當日錄下羅邂自己陳情的一眾官吏也都翻出來質問。

  

  這種情態下,羅邂無法自己出聲,每日除了執掌明光軍京畿巡防之外,很少再公開露面,對一切洶湧疑問不聞不問不做任何回應。而琅琊王卻有些不大坐得住了,不管羅邂到底清白與否,至少他現在住在羅邂送的宅子裡,這筆帳怎麼也算不大清。

  龍霄便是看準了這個時機,帶著手下兩千羽林軍並一班工匠連著十幾日吃住在王府工地上,硬是趕在了臘日前將琅琊王舊宅修葺擴建一新。琅琊王自是大悅,迫不及待地從羅邂送他的宅邸里搬回了自己的王府。

  龍霄連著忙了一個多月,見諸事停當,又將園子裡里外外檢視了一遍,這才趕回公主府來。他一進門就按住青奴不讓通報,繞過永嘉的院子,直奔離音的居處而來。

  離音正在侍弄鸚鵡,突見他闖進來,嚇得連忙丟了手中的細嘴銀壺便要下拜,卻被龍霄一把拽住,笑道:「穿些衣服,我帶你出去逛逛。」

  離音被龍霄帶著坐在車裡,也看不見經過了什麼地方,只覺得馬車晃晃悠悠地走了許久。

  這一路上龍霄難得地老實,既沒有對她動手動腳,也不曾言語輕薄,只是靠在車壁上閉眼養神。離音知道他其實勞累了許多天並沒有真正緩過勁兒來,剛睡了些時候又被她跟永嘉公主吵醒,剛才跟她鬥嘴說話已經是在強撐精神,便不敢打擾他,自己默默坐在一旁,打量著他的側臉。

  龍霄是鳳都出了名的美男子。

  當年龍霄率領明光軍隨扈先帝從錦山湯泉宮回京,鳳都女子聞風而動,擁上街頭,將通衢大道堵了個水泄不通,就是為了一睹明光龍校尉的風采。那時正值暮春時節,桃花正艷,牡丹待放,鳳都歷來就有以花投少年郎的舊俗。從過了灑金橋進城起到一路將先帝護送進入禁苑,短短十七八里的路,尚是良駒駟馬一路飛馳,幾乎是閃電般一掠而過,龍霄仍然沒能躲開擲花的襲擊,到紫薇門前下馬時,一人一馬身上幾乎被桃花覆滿。身後長街上,更是鮮花鋪路,繁若錦被。

  他其實年紀也不算大,來年才到二十五歲,只是從小隨侍君側,成名很早。離音覺得自己光聽他的名字就有十年之久了。只是最初這名字對她來說只是高高的宮牆外一抹看不見摸不著的霞光,被傳奇的色彩籠罩著,令她們這班鎖在深宮中的少女悠然神往。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會在離他這樣近的距離,偷偷窺視他的模樣。

  她知道龍霄對自己的種種撩撥必然事出有因。但真聽他說了出來,心中卻又難受得仿佛大冬天喝了一口冰水,心肝脾肺都一片冰涼。她不知道自己對龍霄該有什麼樣的期盼,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樣去面對他。她的心意幽微到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步。

  馬車停了下來。離音回過神,才發現龍霄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靜靜瞧著她。離音臉一紅,轉過頭去往窗外張望。

  龍霄先跳下馬車,回頭沖她伸出手:「來!」

  外面一彎新月靜靜掛在天幕。地上的雪已經掃乾淨了,露出白色大理石的地磚來。他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袍服,外面裹著件白色的錦裘,長身玉立,向她伸展手臂,臉上雖然清減,這一刻卻絲毫沒有一絲頹相,半仰起下巴,唇邊帶著得意的微笑,像個要拿自己得意之作來炫耀期待誇獎的孩子。

  離音被他臉上純粹孩子氣的神情迷惑住,不由自主地伸手與他相握。龍霄輕輕一拽,將她從車上拽下來,雙手恰到好處地把她接住,卻並不立即放手。

  「這是什麼地方?」

  離音被他半擁著,鼻尖被他錦裘上的毛軟軟地一掃,差點兒打出個噴嚏來。只得努力扭頭,朝他的眼睛望去。

  他卻沒有看她,伸手一指前方:「看。」

  原來卻是一座宅邸的大門前。離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門楣上掛著琅琊王府的匾額。她登時沉下臉來:「你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是琅琊王聯合羅邂設局扳倒了永德,這個仇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龍霄拉住轉身欲走的離音,笑道:「放心,也就剩這個匾還在了。琅琊王已經搬走了。」

  離音這才憶起他這些日奔命似的忙,便是為琅琊王修葺王府的事情。這才消了怒,卻仍然不解既然人去樓空了,為何要帶自己到這裡來。

  「跟我來。」他故意賣關子不肯說明,拽著離音往裡面去。

  庭院中蒼松翠柏古木參天,林泉石榭疏朗有致,一路行來隱隱聽見泉水流瀑的聲音,越來越近。龍霄笑道:「可惜是晚上,白天來看,景致更好。」

  離音沉著臉說:「大冬天的,能好到哪兒去?這宅子比咱們府里差遠了,巴巴地拉我來這兒看什麼呀,又不是沒見過。」

  「是,你是跟著永德見過大世面的人,自然不稀罕。」他絲毫不惱,興致高昂,笑道,「我卻稀罕得不得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你不是說過嘛,琅琊王的宅邸。」

  「這裡本是羅邂的府邸,琅琊王在鳳都的王府沒修好,羅邂就把這裡送他了。」

  離音冷哼了一聲:「我就知道,所有事情都跟羅邂有關係。」

  龍霄笑了笑。他們開始爬山。雖然山道旁早有人布置了燈籠照明,卻仍然看不大清楚,加之積雪未盡,腳底打滑,龍霄怕離音摔倒,牽過她的手緊緊拉著,說:「跟緊了,小心。」

  上這種小山對離音來說也是頗為吃力的。她漸漸喘息,不能再說話。龍霄就慢悠悠地邊走邊說:「我前些日子來過一回,見這院子裡收拾得氣象端嚴,很是好奇。照理說,當年羅家倒台,這宅子收了官,這些年一直閒著。你也見了,他們不過搬個家就蕭敗成那樣,這麼大的園子怎麼也不該是現在的樣子。我就打聽了一下,人家說最近四五年一直有人照看。」

  離音突然明白了,輕輕「啊」了一聲,停住腳步。

  此時他們距離山頂也不過一步之遙,龍霄放開她的手,讓她能夠轉身向來時路上張望。這山雖是人工堆出來的,倒也頗有些氣象。從山上看下去,只見各處燈火閃爍,映襯著園中湖水波光明滅。整個園宅已經空了,只有幾處門內有人走動。冷月孤懸,園林靜謐,只有不遠處一處石壁上,一線瀑布赫然倒懸,飛湍喧豗,轟然作響。

  離音怔怔望著眼前一切,仿佛看見了人世間所有的繁華與蕭敗,永恆與瞬間。過往的雲煙,流轉的時光,被突然地拉開了距離,讓她能夠從遠處從容觀察。「是她?」她好容易說出這兩個字來,還險些被瀑布的聲音掩過。

  他卻到底聽見了:「是她。」

  離音驀地回頭,那人就在上面不到一步的地方等她,沖她伸出手:「來。」

  黑夜中,他的雙眸閃亮,炯炯有神。這一次離音再沒有什麼猶豫,將手交了出去。

  他拉著她走完最後一小段路,來到山頂。

  此處不若別的地方,總要在山頂置個涼亭,只是在一株老松下放著一張石台,供上來的人略歇歇腳。龍霄並不放開她的手,騰出另一隻手來摸了摸石台,果然一片冰涼,便將身上錦裘脫下來鋪上,拉著離音:「坐吧。」

  離音卻低頭不語,半晌垂下淚來。

  「好好的,怎麼又哭了?」他其實知道她的心思,不過無話找話而已。

  果然離音低聲說:「她從掌了權柄那一日就等著他回來。結果卻是這樣的下場!」說到這兒不禁抬頭瞪了龍霄一眼,滿是怒氣。

  龍霄自然明白這算是遷怒,一味只是笑:「如今羅邂身上嫌疑不清,連琅琊王也要撇清干係。我緊趕慢趕地給他把王府收拾好,就是為了讓他趕緊搬走,帶你來看看。」

  離音心頭一跳,朝他看過來,目光中全是狐疑震驚。

  「你不信?」龍霄笑了笑,「我自己也不信。趕工的時候也沒想過那麼多。今兒琅琊王將地契交給我的時候,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看著離音微笑,笑得她心頭一緊,隱隱猜出他將要說的話,慌亂地低下頭去。果然,龍霄的聲音在耳邊很近的地方低低響起,「我第一個想的就是讓你來看看。」他離得極近,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耳畔,登時染紅了一大片肌膚。

  離音只覺身上一陣發熱,渾身的毛孔都霍然張開。她深深低下頭,淚珠形狀的耳璫在耳邊激烈地晃動,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激越蕩漾,險些不能自持。

  龍霄伸手捏住一隻珍珠墜子,低低笑了起來:「你慌什麼?你這麼聰明,難道還猜不出來?」

  離音突然背轉身子,口是心非:「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龍霄的手捏捏她的耳垂,順勢沿著頰畔滑下來,落在腮邊,用手背輕輕摩挲著她臉上細膩柔軟的皮膚,笑道:「我卻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可怎麼辦?」

  他靠過去,在她後頸上輕輕吹了口氣,看著那裡細軟的碎發為之顫動,低頭將唇印上去親了一下。她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整個人都僵住。龍霄說:「你之前問我為什麼要你。我知道你怕我要你是為了她留給你的那些信,或者是將你當作永德的替身,或者僅僅是怕你落到了別人手裡。離音,」他語氣中有著前所未見的嚴肅,將她的身子扳過來,抬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不會否認這些原因都有。」

  她的心重重一沉,一股酸澀的感覺湧上鼻子,難受得幾乎要落下淚來,睫毛迅速地顫動,心底悲涼地嘆息,沉重得又要低下頭去,卻被他鉗制住動彈不得。

  「放開我!」她試圖怒斥,卻發現聲音軟弱得就像即將融化的雪團,只剩下了不堪一擊的冰冷。他卻輕聲笑起來,仿佛對她的反應十分欣悅。離音更加惱怒,用力掙扎想要甩開他的手,卻聽見他說「但我是真喜歡和你在一起」。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像是點燃了早就深埋在心底的引線,火花急速在周身竄走,終致引燃壓抑已久的感情,騰起的絢爛煙火遮蔽了全部的理智。離音只覺耳邊轟然一響,瀑布的聲音突然將她整個人籠罩起來。她瞪大眼看著他,他在說著什麼,但她卻什麼都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地說話。

  龍霄說:「一開始我總覺得對你好就不辜負永德,總覺得我跟你在一起能聊起永德來,她是咱們倆共同的秘密,這讓我跟你變得很親近。但你不是永德的替身,你不該被籠罩在永德的陰影下,我喜歡看你做你自己時的樣子。我喜歡你發脾氣,打我,故意生氣的樣子,我……」

  他的話離音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只是覺得纏繞在自己心上的繩索漸漸鬆開,讓她一直以來緊緊繃著的心終於卸下了防備。她終於可以放下所有的恐懼擔憂,像昔日那樣閉上眼睛由著別人來帶著她行走。

  也許龍霄確實是她的好歸宿。

  離音閉上眼,從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張開雙臂,就像鳥兒鬆開保護自己的翅膀一樣,上前貼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的腰。

  龍霄一怔,隨即狂喜席捲而來。他猛地一把將她擁住,用力揉進自己的懷裡,低頭認真熱切地去吻她。

  寒夜的風抵不過情人的熱情,冷月孤星也因為突然而至的濃情豐艷了起來,山邊的流水喧豗,腳下暈黃的燈光旖旎。離音躺在龍霄的懷裡,心中所想只有他說出的那句話:「我是真喜歡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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