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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清歌驚散樓頭雪

2024-06-12 04:04:57 作者: 青枚

  平宗送走了平衍,一路細細思慮著,負手踱步回到書房。

  門沒有關嚴,露出一條縫隙。他瞪著那條門縫看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推門而入。阿陁並不在裡面。平宗放輕腳步,走到裡間的門外,聽見裡面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等了一會兒,直到聽不見動靜了,這才猛地推開門。

  果然那個女人就在屋裡!

  她坐在他的坐榻上,斜倚著隱囊1,一手支著腮,一手拎著他給的那壺酒,笑吟吟看著他發牢騷:「讓晗辛來求點兒熱氣兒溫酒,結果她連人都找不到了。倒是這壺酒兜兜轉轉又回到你這兒了。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

  平宗瞪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走過去拿過酒壺:「就不該對你有一點兒體貼,不過一壺酒也值得你巴巴地追了這老遠,在外面冰天雪地守了這麼久,想盡辦法把我給調出去,讓你趁空進來?」

  

  葉初雪一時沒有說話,眼皮微微跳了跳。平宗氣定神閒地從她手中接過酒壺,從桌上拿過一隻銀盞倒滿,卻並不遞過去,而是握在手心慢慢用自己的體溫焐著,指了指她的腳,小牛皮尖頭靴下沾著厚厚一層雪,「好獵人能看出你所有的蹤跡。從你腳上的痕跡,我知道你從王妃那兒過來,在書齋下站了片刻,在冬青花叢後面站了一會兒,一定是因為等我和樂川王離開。」他欣賞著她震驚的神色,得意地從她腳下拈起一小截枯枝,「所有的行為都有跡可循,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他把手中的酒遞給她,「現在你該壓壓驚了。」

  被人揭穿的惱怒驚恐輪番在心頭翻騰,她有一瞬間的慌張,瞪著那杯酒,腦中卻一片空白。

  「你不是愛酒嗎?不喝了?」他譏諷地看著她,帶著獵人特有的狡猾笑意。

  「為什麼不喝。」她終於將各種情緒壓制下去,再抬起眼的時候,仍是一片平靜,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笑道,「我嗜酒如命,怎麼會有不喝酒的時候?」

  平宗看穿了她的平靜,那只是她慌亂之間為自己織就的一層薄膜,脆弱透明,除了她自己之外,誰都糊弄不過去。平宗一言不發地又給她斟上一杯酒,看著她再次喝下去。他的目光在她的脖頸流連,她仰頭的時候露出優美纖細的弧度,她的皮膚白得透明,他能看見她頸側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伸展。他看得出來,每當這個女人開始喝酒,她的周圍就會出現一層看不見的殼子,把她與周圍的人隔離開來,讓她能夠安全地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起來,讓人看不清摸不透她。

  「再喝點兒。」給她斟上第三杯酒,看著她喝完,給了她足夠的準備時間,平宗這才繼續。

  「你找到什麼了?」

  「什麼?」酒杯剛離唇,葉初雪腦袋有點兒慢。北方的酒辛辣剛勁,她喝得猛了些,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兩頰火燒一樣燙起來。她抬眼朝平宗看了一眼,笑問:「你說什麼?」

  那笑意媚態十足。酒意醺然下,她面若桃花,眼中水波蕩漾,春意無限,竟是從未顯露過的嬌艷明媚,仿佛嚴寒冬日裡乍然盛開了一樹春天才會有的杏花。平宗看著她一呆,不由自主伸手撫上她的臉,喃喃地問:「你的酒量就這麼大嗎?」

  她乖巧地用臉頰在他掌心裡磨蹭,盯著他的眼睛水光瀲灩勾魂攝魄,哧哧地小聲笑著,像是不明白他的話,回過頭在他掌心輕輕吻了一下,暗示意味十足地伸出舌尖在紅唇吻過的地方輕輕地一舔。一陣酥麻直躥到了平宗的胸口,他呼吸略滯了滯,捏住她的下頜強迫她抬起下巴。

  她媚眼如絲,目光火辣地纏繞著他,手攀上了他的脖子,仰起臉迎向他。

  平宗低頭吻上她的唇。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緣故,她的唇很熱,舌頭更像是跳動的火焰,靈動妖冶,像是要讓他燃燒殆盡。平宗摟住她的腰,將她困在自己懷中,手順著她的手臂遊走,一直來到她環著自己脖頸的手腕處,兩手突然用力捏住,葉初雪痛呼一聲彎下腰去。

  平宗的手如鐵鉗一樣緊緊挾制住她的雙手,看她痛得冷汗直冒,才安然開口問:「不是說醉了的人都不知道痛嗎?」

  葉初雪用力掙扎,偽裝被戳破,柔情蜜意霎時間煙消雲散,望向他的目光里只剩下憤怒。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他逼出了怒氣,葉初雪暗暗心驚。

  平宗一直掌控著她,直到她漸漸無力掙扎了才放手,笑道:「我見識過你的酒量,這三杯還不至於醉。說吧,你到底到我這裡找什麼來了?」

  葉初雪從沒遭遇過這樣的挫敗。他冷笑時眼中冰冷的光芒令她不安。原本想借著酒勁兒矇混過關,看來是不行了。索性搶過他手中的酒壺自斟一杯,淺淺啜了一口,反問:「這是你的書房,我來這裡,自然是找你呀。」

  「撒謊。」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再問你一次,你來找什麼?」

  「你說呢?」她索性耍賴,斜睨著他譏諷地笑,「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

  平宗也不惱,捉住她的手腕,就著她的手將那杯酒喝掉,在她指尖上親了親,笑道:「你真想聽我說?」他鬆開手轉身,並不給她回答問題的機會,指著書架一步一頓地說:「你進來先在這邊停留了片刻,大概瀏覽了一下這些捲軸的內容,這都是些今人所作的經學文章,你自然不會對這些書感興趣,於是又到了這邊。」他一步跨到書房另一邊,卻是一牆的竹簡,「這都是傳世的典籍,要挪動也不方便,你只略看了看。」他指著其中一卷,「啊哈,你碰了這一卷,我看看是什麼……」他將竹簡拿起來打開看了一眼,笑起來,「你居然對《淮南子》額外感興趣?」

  葉初雪似乎不屑於搭理他,嗤笑一聲,轉過頭去悠然地喝酒。

  平宗觀察痕跡,來到桌案前:「你翻動了桌上的信件,想來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所以又想打開一旁的箱子,只是這時我已經回來了,你沒有這個機會。」他頗為可惜地搖了搖頭,「如果你打開箱子……」他一邊說著,一邊拂去箱蓋上印著她指印的一層薄薄的灰塵,打開箱蓋,從裡面拿出一樣東西來,「你就會發現這個,這是不是你想找的呢?」

  他攤開手給她看那樣東西,目光卻駐留在她的臉上。他不會放過敲碎她那層殼的任何機會。

  果然在看清他手中的那個錦囊的時候,她再也無法掩藏自己的情緒。平宗親眼看見她的鎮定裂開,一片片散落。她拿起那個錦囊,失魂落魄,嘴唇顫抖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有一瞬間,平宗覺得她似乎是要落下淚來,有一種強烈的情緒在她眼中堆積凝結,幾乎就要滿溢。

  葉初雪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刻遭到猝不及防的一擊。她從來沒想到會在此情此景下與這個錦囊重逢。帶著些許不可置信,她將錦囊接過來,觸手就是蜀錦特有的柔軟細膩,這是鳳都城中最負盛名的錦繡閣出品的錦囊,織紋精細華麗,手工精細,只是月白色的料子上卻被人用炭筆寫滿了字,字跡稚拙疏曠,充滿童趣。葉初雪低頭長久地瞪著那些字跡,下意識地用手指去撫摩,輕聲念出來:「梧桐雨,紫薇亂,秋風長,燕雙飛……」

  「這是你與羅邂的定情之物。」平宗打破沉默,靜靜地陳述,在她抬眼望過來的時候突然改口,「哦,不,是南朝的永德長公主與羅邂定情的信物。」她目光中有一種東西,深沉若水,不可見底,就像是極深處光線無法穿透的海水,明明是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卻一團黑暗,深不可測。那是之前從來不曾在她身上窺見的情緒,他一時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只是望之令人動容,仿佛人世間再沒有什麼能令那古井一般的深潭泛起任何波瀾。

  再開口時葉初雪的語氣平淡如水,既沒有以往刻意表露的譏諷不屑,也沒有任何憤怒傷感,清澈得什麼情緒都看不到。

  「原來這東西在你這裡。」她抬起頭直視平宗,自失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他投誠於你,總會留下什麼字據,沒想到留下的卻是這個。」還有什麼東西比這個更能證明一切的呢,如此貼身私密的物事,須得他將自己的底細和盤托出,才能換得平宗放他南歸吧。

  葉初雪幾乎都能想像出兩人之間的交易。羅邂以這個錦囊作為質押,潛回南朝,伺機尋找復仇的機會。而平宗手握這個錦囊,隨時可以要求羅邂配合他。如果羅邂反悔,這個錦囊拿出來便是最好的證據:這是他與永德長公主最密切的聯繫,如果不是他自己願意,沒人能想到要留下這個作把柄。

  當日南朝永德掌事,平宗只需要想辦法讓永德看到這個,羅邂在南朝的一切經營就毀於一旦。

  也就這片刻之間,葉初雪已經想透了其中的關節,苦笑道:「果然他當時有不得不扳倒永德的原因。」而她還是一廂情願地飛蛾撲火,如今想來種種選擇都無異於自尋死路,也就怪不得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我一廂情願了。」連定情信物都拿出來作為資本質押的人,她卻賭上了一切去信賴。回想起來,連她自己都覺得那一場慘敗簡直全無僥倖的道理。「是我太蠢了。」她努力微笑,倔強地不肯讓平宗窺視到自己心中快要把她吞噬掉的黑暗。

  「而你改名換姓繞了這麼一大圈,不惜拿性命作賭注就是為了找這個?」平宗笑了一下,心安不少,「難怪以你長公主的尊貴身份,願意在我府中屈居一個侍妾的地位。」

  葉初雪微蹙眉,腦中靈光閃現,「你為什麼要把這個交給我?」她仔細地想了想,自問自答,「羅邂在南朝得勢自然於你有利。這個節骨眼上你卻把他暴露給我,肯定不是看準了我拿他沒辦法。」

  「我助你報仇,不好嗎?」

  「為什麼?」

  平宗伸手在她臉上摸了摸,語氣突然又曖昧起來:「你是我的女人。」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報。」

  這話倒真是讓平宗驚訝了,他研判著她,想要看出是真心還是假意:「以你的身份做我的侍妾太委屈了,我得好好送你一份大禮才好。」

  葉初雪盯著他研判了一會兒,垂下眼皮輕笑:「我不過是個南朝的寡婦,你大可不必。」

  「這種話以後不必重複,咱們倆私下不需要這麼打機鋒。我知道你的底細,且不會透露出去,你就不用在我面前假裝了。」

  「假裝什麼?」她眨著眼睛問,好像聽不懂他的話,「我只是葉初雪而已。」

  「自欺欺人。」平宗沒好氣地笑,卻也不去勉強,「隨你。總之你以後安心跟著我,我定然不會虧待了你就是。」

  「如此多謝殿下了。」

  葉初雪將那個錦囊放下,站起來往外走,「殿下繼續忙吧,我酒也喝了,也被殿下捉了,再留下來就是自取其辱了。」她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來,回頭又說,「對了,王妃想讓我問問,殿下對世子的處置到底有什麼打算?」

  「這件事你這麼關心做什麼?」平宗走到她面前,低頭看著她,心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感。明明他算準了她的所有目的行為,明明將她捉了個正著,揭穿了所有的目的,不知為什麼卻沒有一點勝利的感覺。如果他是獵人,那她就是一隻輕易放棄了抵抗的獵物,之前的追逐躲閃突然變得多餘,她認輸得太輕易了。

  「關心世子?」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無辜,又帶著一點兒狡猾,笑得人畜無害,「因為提這件事兒會讓你不高興,所以就隨口說說。」

  平宗無奈地笑起來,看著她向自己中規中矩地行禮,沒好氣地揮手:「行了,該氣我早就氣過了,你走吧。告訴王妃這些事兒少打聽,知道太多不好。」

  葉初雪一直到走出了門才覺雙腿發軟,看著腳下不過十來級的台階竟然邁不開步子,只得扶著門框站了片刻。

  此處門朝西面,廳事高大的屋檐擋住了左手邊的視線,眼前是一片密密的冬青花田,右手邊有十幾株不算高大的樹,只是樹葉早已落盡,只剩下枝幹孤零零突兀地戳著,也不知是什麼樹。今日晴雪無風,空氣里全是冰雪沁涼的味道。葉初雪狠狠地吸了幾口氣,讓涼氣深入脾肺,將剛才積攢在心底的驚心動魄消化掉。冷氣刺激咽喉,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兩眼冒金星。良久才平息,她喘息著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看,暗暗驚醒,原來自己一直都還是太大意了。平宗這個人遠比她想像的要難對付得多。

  陽光熾烈,仿佛忘記了這本不是屬於它的季節。屋頂的積雪反射光線,令人眼睛刺痛。

  葉初雪喘息略定,自覺心底恢復鎮定,這才抬腳朝台階下走去。

  突然眼角光芒閃動,耳邊響起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葉初雪眼睛一花,一股強大的力道從身後襲來,有人將她撲倒,抱著滾下台階。

  天旋地轉間,葉初雪居然還能辨認出平宗的氣息。有什麼擦著她的臉飛過,登時一陣銳痛。平宗帶著她滾落在雪地里,身邊噗噗幾聲暗響,再抬頭時只看見三四支箭釘在四周的雪地里,尾羽兀自顫動。

  「楚勒!」平宗跳起來大吼,看見廳事高大的屋頂上人影晃動了一下。

  幾十名賀布鐵衛已經從四面八方各個角落飛奔了出來,順著平宗手指的方向撲過去。平宗這才將葉初雪拉起來,皺著眉說:「你受傷了。」

  葉初雪一愣。她有過一次受傷的經歷,自覺四肢都還完好,就看見平宗伸手在她面上擦下一手的血來。原來是臉上被擦傷。

  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再沒有別的傷處,這才沖她一笑:「糟糕,破相了。」

  葉初雪直到此時才覺得後怕,心狂跳起來,半天都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死死抓住平宗的衣袖,將暗紋織錦的衣料攥出一團褶皺。「怕了?」平宗像是在安慰她,但說出的話讓人聽了只能濁氣上沖。

  葉初雪瞪了他一眼,放開他站直了身子。

  平宗喊了一聲:「焉賚!」

  焉賚無聲地出現在他身邊。

  「護送葉娘子回去。」平宗說著,從焉賚腰間抽出一把彎刀來,笑道,「反正你用雙刀,這個借我使使。」

  焉賚露出擔憂的神色:「將軍小心。」

  平宗將手中的刀掂了掂,豪情勃發:「放心,我這把刀離老還遠得很呢。」

  他說完發出一聲長嘯,一時間四面八方各個角落都有呼嘯之聲與之呼應。平宗摸摸葉初雪的臉,笑道:「別怕,我殺了賊人回來找你。」說完縱身便向箭射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葉初雪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頭,焉賚守在她的身邊:「葉娘子,末將送你回去。」

  葉初雪皺眉問他:「堂堂北朝最高將官,拎著把刀去追個刺客,這是你們的習俗?」

  焉賚被她問得笑了:「想來是這些日被政務纏得煩了,藉機去舒展筋骨。」

  葉初雪不贊同地搖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這也太冒險了。」

  「等將軍回來,葉娘子不妨好好勸勸。」

  葉初雪朝他看了一眼,只見焉賚眼中帶笑,絲毫不見緊張神色,便也不好再說什麼。

  北朝男女之防遠比南方寬鬆,焉賚身為平宗親信護衛,出入內府毫無阻礙。看來他對內府也十分熟悉,帶著葉初雪抄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將她送回住處。焉賚是葉初雪從昭明就認得的人,兩人雖然交流不多,此時經歷了這麼多事重遇,自然而然有一種親切感,也不須多餘的客套,一路無言地來到山腳下。

  焉賚看著山木掩映中那一片青磚房子,嘆了一口氣:「當年長樂郡主便住在這兒。」

  葉初雪好奇起來:「我隱約聽說這裡是晉王的妹子舊日住處,她如今哪兒去了?」

  「走了。」焉賚的回答言簡意賅。走了兩步側頭,見葉初雪斜睨著他一臉譏諷,只得又說:「長樂郡主是女豪傑,卻著了男人的道,最終心碎遠走,我們大伙兒都十分惋惜。這事兒將軍不大願意提起,所以如今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

  葉初雪聽了一呆,心中隱隱對那個從未謀面的長樂郡主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好奇來。

  「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焉賚說起長樂郡主也是滿心悵惘,「她從小跟著賀布衛的弟兄們一起練習騎射行軍,大家都當她好手足。」

  兩人一路說著上了台階,有人等在門前蠟梅樹下。焉賚眼睛一亮,「晗辛!」隨即想起了她之前逃脫的事兒,眉頭一皺,板起臉問,「你戲弄得我好苦。」

  晗辛走過來含笑施禮:「那時也是迫不得已。焉賚將軍,你就別生我氣了。」她說這話時,可憐巴巴看著對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焉賚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有些繃不住,無奈地朝葉初雪看了看,又朝晗辛看了看,嘆口氣說:「各為其主而已,你也不必道歉,我也沒有生氣。」

  晗辛甜甜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生我的氣!」

  「只是以後都是一家人,葉娘子既然進了王府,你也算是府中的人了,卻不可以再這樣算計我。」

  「只要你不打主意想把我綁起來,我算計你幹什麼?」晗辛仍是一副無辜的模樣,將自己的責任推了個乾淨。

  焉賚怔了怔,搖頭無奈地笑了,只是問:「你把我的呼延搽藏到哪兒去了?」

  晗辛想起來那匹高大俊美的天都馬,得意地笑:「放心,總不會貪了你的,遲早還你。」

  葉初雪在一旁看著兩人你來我往地彼此試探,忍不住暗暗搖頭。晗辛早已不是當年自告奮勇要離開宮廷的那個小宮女了,她的狡猾心機、隨機應變的能力遠不是其他那些困守深宮的女子可以比擬的。如今看著她機變百出地生存在異國的驚濤駭浪中,葉初雪心中有說不出的羨慕和振奮。說不定幾年以後,她也可以拋卻心中那塊黑暗的頑石,像晗辛一樣痛快自在地活下去。

  正在出神,突然焉賚察覺到什麼,神情一緊,飛快朝她撲過來,兩團黑影從屋後樹叢中躥出,雪亮的刀刃向葉初雪砍了過來。

  晗辛最先反應過來,撲過來擋在葉初雪身前喊道:「小心!」

  焉賚也已經趕到,但對方刀長,刀尖已經將將觸及晗辛胸口,焉賚無暇多作他想,過去抱住晗辛反腿踢出,將刺客的刀踢飛,自己也就地滾倒。他不忘沖葉初雪喊了一聲:「快跑!」

  葉初雪反應過來,轉身就跑。身後腳步越追越近,刀光反射著陽光,明晃晃落在她臉上。汗水順著脖子滑進衣領,後頸升起一種奇異的麻麻痒痒的感覺,她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覺得腦後就有一柄銳利的刀緊貼著後心,只要她稍微慢一點兒就會戳透她的身體。

  葉初雪拼命地跑,很快便覺得上不來氣。胸腔喉嚨都痛得要命,眼前發黑,只有想像中那閃亮的刀尖在背後逼迫她不顧一切地向前跑。風在耳邊呼嘯,她能聽見心跳如雷聲,不停地炸響,仿佛隨時會突然崩裂一般。

  突然身後有人搭上她的肩,葉初雪尖叫一聲,腳一軟摔倒。身後的人毫不客氣地摟著她的腰將她從地上撈起來。

  那手臂剛健有力,一瞬間她就被熟悉的氣息籠罩,耳邊響起熟悉的笑聲來。

  葉初雪大口喘著氣,手撫上腰間的臂膀,順著胳膊摸到他的手背,安下心來,閉著眼向後靠在他的懷裡喘息。

  平宗在她耳邊笑道:「跑得挺快呀。我叫了你好幾聲都沒聽見?」

  汗濕透了她貼身的衣服。他的氣息吐在耳邊,激得她渾身一陣戰慄。她搖了搖頭,好不容易才找到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刺……刺客呢?」

  「都死了。」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摟著她往回走,「一共兩個人,焉賚殺了一個,我殺了一個。楚勒沒輪到動手,還挺不高興。」

  她這才睜開眼回頭,他正帶著一絲得意的笑意盯著她看,手指撫上她臉上的傷處,問:「疼不疼?」

  葉初雪突然惱怒起來,劈手就要打他,幸虧平宗反應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皺眉道:「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沒有道謝的習慣也不能動手就打吧?」

  葉初雪怒視他,咬著牙控訴:「你拿我當誘餌!」

  他一愣,大笑起來,順手拍拍她的腦袋:「真是個聰明孩子。」

  她越發生氣,連踢帶打在他懷中鬧個不休。

  「你突然拿著刀去追賊我就奇怪,這哪裡是你該做的事。果然你做戲給賊人看,你明知道賊人沖我來的,把我帶到這麼個容易被人伏擊的地方來,好把他們都引出來。你早就在這邊等著了,是不是?」

  「是,猜得都沒錯。」他被戳穿,卻心情愉快。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想清楚關節,更開心的是她在自己面前已經不再掩飾生氣的情緒了。比起那個永遠掛著譏諷笑意看不清真實心意的葉初雪,他更喜歡這個放任自己情緒流露的她。

  顫抖不只來自驚恐,也來自刺激。劇烈的奔跑和生死邊緣走過一遭後,她的心到現在都仍然試圖突破胸腔跳到外面來。她的胸膛急劇起伏,血液在周身奔流,剛才明明已覺得力竭,此時卻總覺得身體裡有股四處遊走的衝動,令她突然急切地想要發泄出來。

  平宗笑得很讓人生氣。他面容英俊,剛殺過人的眼睛裡嗜血的光芒還沒有退盡,陽光落在他的額頭上,讓他整個人都散發出耀眼的殺氣。葉初雪惱恨地看著他,撲過去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用力地咬,似乎要從他口中嘗到血的味道才能將那股堵在胸口的惡氣發泄出來。

  他起初愣了一下。

  知道她素行不羈,卻沒想到火暴至斯,也不管旁邊還有別的人,大日頭還懸在天上,上一刻還在發脾氣打人,下一刻就已經如此肆無忌憚。

  但他如何肯錯過這樣的誘惑,只是略微意外了一下,便毫不客氣地摟緊她的腰,把她抓進自己的懷裡擁吻。

  正在不遠處檢查刺客屍體的楚勒、焉賚和一眾跟過來的賀布衛士都看得呆住,怔了半天才在楚勒的帶領下悄悄抬走屍體。倒是晗辛淡定得視若不見,過去將房門推開,直到看著平宗將葉初雪打橫抱起,目送他們進了屋,又體貼地為他們把門關好,乖覺地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

  葉初雪的吻一點點落遍平宗的整個胸膛。武人的身體,胸膛寬闊,肌肉飽滿,只是肩下有一道三寸長的疤痕。葉初雪的唇在疤痕周圍久久流連,用唇、用牙、用舌頭小心地丈量著疤痕的每一個細節。

  他不再容忍她,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笑道:「哪有你這樣玩的?輪到我了。」

  她眼中飛快閃過的一絲慌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停下來,忍著衝動問:「怎麼了?」

  她始終看著他,目光迷離妖嬈,卻從不曾與他的分開,仿佛兩人的結合必須要依靠這樣的眼波糾纏。他被她這樣看得有些心煩意亂,騰出一隻手去捂住她的眼睛:「閉上眼才能好好享受啊。」

  她卻推開了他的手,執拗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如影隨形,仿佛雨夜中一盞飄搖的燈火,晦明不定,卻揮之不去。

  他突然間明白了,這是上一次留下的陰影。原來她必須要看著對方的眼睛才能安心享受。平宗心中一軟,低頭吻住她,良久後才放開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放心,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你看著我,我一直讓你能看著我。」

  她一直緊繃的身體突然放鬆下來。平宗撫摸她的眼睛,將她的手拉起來十指相扣。

  過後平宗為她擦拭身體,笑著問:「為什麼那麼怕看不到我?」

  「我怕看不到人心。」這是她從進屋後說的第一句話,聲音還帶著歡愛後的沙啞,語氣卻已經冷靜。

  「一開始熱得像火,然後又冷得像雪。你可真是多變。」平宗小心地將她臉上傷口處理好,「幸虧傷得不深,應該不會留疤。」

  「那些是什麼人?」她靜靜地躺著任他收拾,思緒早就飛到了之前的那場刺殺上去。

  「不知道。一共四個人,前面射箭的兩個,後面拿刀的兩個。倒是沒發現任何能證實身份的東西,只知道是衝著你來的。」他又笑起來,「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怎麼老是有人要取你的命?」

  「還不是你害的?」她沒好氣地打開他的手,起身穿衣服,「你當著全龍城的人說我是永德。還以為進了你的晉王府就能安全,還是讓人殺上門來。」她冷笑地譏諷,「你這王府也太好進了。」

  平宗也不生氣,笑了笑,「這麼說還真是我的錯。以後就讓焉賚貼身保護你吧。」見她驚訝地轉過頭來,平宗一攤手,「我惹的禍我承認。這些人大概已經在江北找你很久了。」

  「是羅邂?」她問,聲音低低的,像是怕說起這個名字一樣。

  「應該不是。羅邂這個時候應該不會專門惹事讓人注意他。」

  「那我知道了。」她怔了片刻,低低笑了一下,「要殺我的都是曾經真心要對他們好的人,你說奇不奇怪?」

  他也穿好了衣服,抱胸站在一旁觀察她,良久才說:「你這種人,如果不是自己把破綻露出去,誰能傷得了你?」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平宗不打算再細說,轉身拉開門,看見守在外面的晗辛,又把門關上。「你的這個侍女,晗辛,她不能待在我的府上,你儘快把她打發了。」

  葉初雪愣住:「為什麼?」

  「她和柔然人牽扯太多。」他看了她一眼,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見葉初雪露出了瞭然的神色,點點頭,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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