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松樹當軒雪滿窗
2024-06-12 04:04:55
作者: 青枚
平若的居處本在瑛風堂,平宗為了便於看守,將他挪到了湖心島上的一處畫堂中,周圍由親信賀布衛里里外外布了三層守衛,只允許賀蘭王妃和有數的十幾個下人出入往來,一切其他閒雜人等都不得上島。
賀蘭王妃帶著從西域新羅南詔各地搜羅來的外傷藥在平若的屋裡守了整整三天,一邊盯著人用各種藥水給兒子擦洗傷口,一邊自己以淚洗面,好容易熬過了最漫長的三天,平若終於從高燒中醒過來,拉著她的手叫了一聲「阿娘」。這一聲叫得不但王妃自己,連一眾不眠不休伺候了他三日的婢女內官也都喜極而泣,一時間偌大的屋子裡一片啜泣嗚咽的聲音。
再出門來已經不知道天又亮了幾回。門外仍是一片銀裝素裹,碧藍的天上幾縷流雲悠閒遊弋,雪白耀眼,刺得賀蘭王妃不得不掩住眼睛,將兩眼的淚水抹去。身邊侍婢鶯歌輕呼了一聲:「咦,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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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王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遠遠看見隔著湖水,西面岸上一處緩坡上,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迎風而立,幾乎與周圍白茫茫的園林景色融為一體。見王妃朝她望過去,白衣女子行禮致意,動作幅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姿態嫻熟優雅,就像她生來每日都要如此行禮一樣。
「是那個女人。」另一個侍婢燕舞認了出來。
「那個女人」是近日府中被人頻繁議論的話題,賀蘭王妃也聽人說起過幾次,只是她全部心思都掛在平若身上,哪裡分得出精神去留意。此刻才認出來「那個女人」就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便連忙帶著鶯歌、燕舞越過拱橋快步迎上去。
葉初雪裹著一件白狐裘氅,面色照例蒼白,全身上下一片素白,只在耳邊垂著一對紅寶石的耳璫,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倒是在她腮邊投下一抹淺淡的紅暈。她一直含笑立在原地,直到賀蘭王妃到了近前,才款款斂衽行禮:「王妃勝常。」
賀蘭王妃連忙趨前一步托住她的雙臂阻止她行禮,小聲說:「公主殿下萬萬不可多禮。」
葉初雪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笑道:「王妃誤會了,我並不是什麼公主。那個南朝長公主不是已經死了嗎?」
賀蘭王妃意識到自己失言,登時臉上燒了起來:「哎呀,是我的錯,妹妹你……」
「我姓葉。葉初雪。」
「葉妹妹,這名字可真好聽。」王妃見機也是極快,一把挽住葉初雪的胳膊,親昵地帶著她往外走,笑道,「妹妹這兩日身體恢復得如何了?氣色倒像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我這幾日也沒有顧上多關照,妹妹莫怪我啊。」
「怎麼會,娘娘對我已經是關懷備至。」葉初雪這話說得倒是出於真心。她被賀蘭王妃帶出宗正寺的時候除了平宗給她的那件錦裘大氅確實身無長物。進入晉王府這些天來,王妃本人雖然沒露面,卻有人源源不斷送來衣服飾物日常所需各種用品。
「只怕你瞧不上我們北方這些東西呢,跟南方是沒法比的。」賀蘭王妃說起這些來,滿臉都是艷羨,「以前人家送來過一套金首飾,那花樣手工,真是精巧華麗,遠不是我們這兒的工匠能做出來的。所以我就吩咐她們,無論如何給你送去的東西務必要最好最精緻的,不能讓你笑話我們龍城的婦人不會打扮。」
葉初雪微笑地聽著她一路絮絮地說著,等她停下來才問:「世子傷勢如何?我天天過來看看,他們不讓我進去。」
說起世子賀蘭王妃就忍不住落淚:「不怕私底下跟你說一句,這下手也太狠了!身上從上到下就沒一處好的。他一個孩子,再錯也不用這麼打吧,打壞了可怎麼好。」
永德思忖了一下,斟酌地說:「好在棍棒打不壞筋骨,多養養就好了。說來他還是心軟的,到底沒有下狠手。」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心底隱隱抽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王妃不明所以,問道:「怎麼?」
「哦,沒什麼。」葉初雪趕緊搖頭,仍舊跟上王妃的步子,「想起小時候看人打板子的事兒了。」
王妃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她唇邊笑意渺渺,雙目卻益發清冷如冰凌。
葉初雪不用抬頭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若在以往也許會但笑不語,但今日不知為何,許是因為眼前這婦人所表露出來毫無心機的模樣令她有那麼一剎那放鬆了心中的戒備,輕聲補上了一句:「我親眼看著那人最後被杖斃。」
「啊!」王妃近日尤其聽不得「杖斃」兩個字,驚得停住腳步,驚疑不定地瞪著她。
葉初雪笑笑,反過手挽住她,笑道:「所以說殿下到底心軟,杖斃不是沒有,他只是不忍心而已。」
王妃突然捉住她的手,疾行兩步,將她帶到一旁樹林中,眼睛朝鶯歌、燕舞瞟了一下,那兩個婢女便乖巧地守在外面不敢再多走一步。
「妹妹,你是阿若的救命恩人,我在你面前沒什麼可隱瞞的。妹妹,你說阿若以後可怎麼辦好?」
葉初雪沉吟了片刻,問:「殿下對阿若的處置說什麼了嗎?」
王妃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他要真有個話下來,我倒也好辦。既然不殺,是逐是貶,好歹留條命在,我也都認了。只是都這些日子了,我連他的一個字也不曾聽到過,他這些日子又忙,想見到他也難。妹妹,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是不同的,你要是能再幫阿若一次,便是我們母子的再生父母活菩薩,我以後日日給你念經求你福壽雙全……」
「王妃千萬別這樣。」葉初雪趕緊攔住她笑道,「我哪裡有這麼大能耐,這次不過是機緣巧合。」她略一沉吟,說,「我這幾日幫你打聽打聽吧。」
「如此就有勞妹妹了。」王妃長長地舒了口氣,拉著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知道話盡於此,也不必再多說什麼,這才又與她相攜從林中出來,一路朝著自己居處毗盧院行去。「妹妹初來乍到,這幾日我關照不到,讓你受委屈了,我帶你見見府中其他姐妹,你放心,有我在,往後你們好好相處,別人不會冒犯你。」
葉初雪略怔了一下。這幾日平宗與賀蘭王妃各自忙著,她的居處又遠在山間,尋常見不到府中諸人,尤其是平宗的姬妾們。她心中滿是別的計量,一直到賀蘭王妃這話說出口,才赫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的身份已經是平宗府中的侍妾,處事為人都要被納入晉王府的規矩和氣氛之中。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絕新的體驗,甚至比她獨自渡江北上更奇突古怪。
賀蘭王妃察覺到她的異樣,停下來問:「怎麼了?」
「哦……」葉初雪迅速理清思路,笑道,「我也一直有心拜見諸位姐姐,只是無從入手呢,畢竟到如今我連個進門的說法都沒有,怕去了被人家拿掃帚攆出來,姐姐肯引見自然是最好的。」
賀蘭王妃有心拉攏她,聽見她這樣說自然歡喜,拉著她進了毗盧院。
院中一進門便是一片空地,四角上立著四尊石雕的菩薩,個個都高鼻深目,廣額寬頤,身上瓔珞繁複,衣飾輕薄,姿態宛然,栩栩如生。若非他們全身上下都細密鏨了金箔,在雪地里閃亮奪目,幾乎就會被人認作是西域遠道而來的大德高僧。葉初雪平生頭一次見到如此生動貞靜的佛像,乍眼看過去,仿佛那菩薩像是要活過來一樣,望著她的目光似乎洞徹了她心底的所有秘密,唇邊若有若無的笑容也如同火印一樣直直烙在她的心頭。
葉初雪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腳下積雪被她踩得咯吱作響。賀蘭王妃在一旁觀察她的神態,笑道:「這幾尊菩薩是從青州請來的工匠雕的。」
葉初雪回過神,靜靜看著她。賀蘭王妃不無得意地絮絮說起來,「據說青州的石匠手藝源出一門,祖師來自犍陀羅。他們這一脈的手藝與別處都不一樣,卻世代都只是秘傳,外人無從效仿。我這幾尊菩薩雕時,是在一間屋子裡,任何人不得窺視探訪,用了整整半年才雕成的。裝座那日殿下也來了,蒙著的綢緞一被掀下,連殿下都吃了一驚,恭恭敬敬地敬拜了一番。」王妃說到這兒嘆了口氣,語氣恬淡滿足,「殿下素來不信神佛,自打這幾尊菩薩立在這兒之後,他就再沒有進過我這個院子。」
葉初雪意外地朝她望去,見她也正向自己看來,明白她這話後面確有深意。她不好回應什麼,便借著向菩薩行禮,轉身合十,躲開了王妃的目光。
王妃直到她直起身,才說:「好啦,快進去吧,你身子弱,不能在外面太久,萬一著涼生病,可就是我的罪過了。」她不由分說,拉著葉初雪往裡走,直到穿過了月洞門,葉初雪還不由自主地回頭,向沉默安靜立於青天之下八維四角的菩薩們張望。
穿過一間倒廈,再往裡就是王妃的正堂。此時屋裡已經坐著七八個女子,正在嘻嘻哈哈地談笑,見到王妃拉著葉初雪進來,齊齊起身行禮。王妃一進了門就放開了葉初雪的手,指示鶯歌引導她在自己這張榻上坐下,這才轉向眾人,說:「眾位妹妹不必多禮,都平身吧。」她此時神色端然肅穆,全沒有了片刻之前與葉初雪親切私語時的模樣。
葉初雪也知道這幾位就都是平宗的姬妾了,心中不禁有些驚訝。之前私下相處,只知道賀蘭王妃是個疼愛兒子的慈母,卻未見有什麼手腕心機。但王妃照顧平若幾日不曾露面,這些姬妾也照樣日日來此問候,不敢稍有怠惰。如今看來,世子得咎,她本人也遭到平宗冷遇,卻絲毫沒有影響她作為王府主人的威信。
葉初雪細細將這些姬妾一個個打量過去,只見眾人皆是舒眉朗目體態高健,看上去竟然都是胡族女子的風範。
果然賀蘭王妃為她一個個介紹引見,這位是側妃慕容氏,那位是素黎氏,還有莫干氏、忽律氏、尉遲氏等,無一不是出身丁零八部。看她們的舉止容態,也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想來也都是各部首領之女。葉初雪心中暗笑,這晉王的內府倒比朝廷更像是八部聯盟推選出來的。
丁零人統一漠南草原之後,將八個最重要也最密切的部族以龍城為中心,按照八維的方位安置在京畿之外。龍城本身就處在草原與耕田之間過渡地帶,龍城以北盡皆草原,以南則是農田。丁零人立國將近百年,即使是八部也因封地區別,逐漸有了差異。京南之地的慕容部、尉遲部、賀布部漢化程度很深,族中子弟姐妹也都個個文採風流、風儀秀逸。葉初雪看慕容、尉遲兩位夫人,也覺她們比起其他人來更溫婉雅致一些。
倒是其餘幾人,既然生長在草原上,也就養就了草原女子的爽朗直率。她們對葉初雪十分好奇,賀蘭王妃介紹後便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有人捉起葉初雪的手,對她細膩白皙的皮膚讚嘆不已,也有人摸著她的肩背胳膊,嘖嘖地感嘆太清瘦了些,身上也沒有多少肉。
葉初雪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圍觀過,又好笑又驚訝,耐著性子任她們摸來撫去,儘可能地回答著她們的問題:家在江南,羊肉也吃,不會騎馬,江南的男人也不是個個都滿腹詩書……
突然有人問了句:「聽說殿下從南邊帶了個女人回來,難道就是妹妹不成?」
葉初雪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回答,另外一人已經接上話頭:「聽說那女人是個南朝的寡婦,本來要嫁給昭明的一個什麼人,卻被殿下把人家房子燒了把人搶了回來。」
葉初雪倒是沒想到話給傳成了這樣,差點兒沒忍住笑出來。她索性不著急說話,聽聽還有什麼樣的說法。
果然立即就有人說:「哎呀,那人我聽說過,是我們忽律部玉門守軍參軍嚴將軍的父親,活活給燒死了。嘖嘖!不過看妹妹這模樣,真是的,別說燒死個人,就是燒了一座城也是值得的。」
這簡直是在罵她禍國了,葉初雪笑意漸漸斂去,向賀蘭王妃望過去。
賀蘭王妃微笑坐在一旁看著,見實在鬧得不像話了,才沖鶯歌使了個眼色,讓她將幾位夫人從葉初雪的身邊拉開,笑道:「姐妹們都沒見過什麼世面,見了妹妹這樣江南來的美人兒都唐突起來,妹妹可千萬別介意。」
葉初雪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剛才也不知道被誰拉扯間,掐出一塊瘀青來。她笑道:「是姐姐們太熱情了,我一向笨嘴拙舌,不大會說話,怕是得罪了人還不知道呢。」
正說著突然外面跑進來一個小內侍,手裡托著一壺酒。一進門在屋裡掃了一眼,徑直來到葉初雪的面前跪下說:「這是殿下賞賜給娘子的酒。」
屋裡登時安靜了下來。
忽律夫人剛才說話孟浪,尤其忐忑:「殿下……怎麼……怎麼……會知道……」
王妃醒悟過來站起來就往外走,一直追到了立著菩薩的院子裡,才隱約看見平宗的淡青色的袍角從門外閃過。
賀蘭王妃怔住,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追出去。她心中餘悸未消,也猜不透晉王是碰巧路過還是特意前來。平若處置尚未有最後的定論,她怕貿然出現在他面前,會對平若有什麼影響,思來想去,雙腿終究還是無法邁出門去。
「我去吧。」葉初雪已經跟了出來,手裡還拿著那酒壺。那是一隻西域風格的長頸細嘴壺,需要兩隻手才能拿穩,握著壺柄的手被凍得通紅。
賀蘭王妃如遇救星,連忙拉住她:「別忘了去問!」
「放心。」葉初雪拍拍她的手,神態中有一種令人信賴的沉著,仿佛即便天塌下來,她也有辦法應付。賀蘭王妃登時安下心來,放開抓著她的手:「我讓人帶你去他的書房。」
葉初雪笑起來:「這樣再好不過。」
她也並不著急,由著賀蘭王妃屋裡的小婢女蕙香替她拿著酒壺,問清了方向一路悠悠閒閒地過去,繞著湖畔蜿蜒而行,一路來到了廳事的後門外。蕙香指著一旁一座白壁丹楹的獨立小樓,告訴她這就是殿下平日見人的地方。樓外並沒有圍牆,卻用冬青花陣隔出了一條蜿蜒小道。
內府女眷照理是不能來這裡的,蕙香走到白牆外便不肯再進去一步,葉初雪也不為難她,自己接過酒壺悠哉地往裡走。遠遠就看見地上蹲著個人,卻是晗辛。
「我說一整日都沒見到你,原來在這兒忙呢?」
聽見葉初雪的聲音,正蹲在雪地里捏雪球玩的晗辛連忙站起來,神情中晃過一絲慌亂。葉初雪過去拉住她的手腕,冰涼的觸感卻讓晗辛心頭微微一暖,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吭聲。
葉初雪也就明白了,問:「他來了?」卻也不必等答案,笑道:「正好得了一壺酒,咱們在這兒喝兩口?」
晗辛皺眉接過酒壺摸了摸:「涼了,喝冷酒不好。再說這兒這麼冷,你哪裡受得住?」
「那你就想想辦法嘛。」葉初雪湊近她耳畔,低聲說,「我得進去看看。」
晗辛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捧著酒壺走上台階,在門上敲了敲。
書房實際上是兩間,外面是一個過廳,門的左右擺著兩張坐床,供平宗以及往來官員的隨員休憩等候,再往裡走還有一道門,進去才是平宗議事的地方。
聽見敲門聲,有人從裡面開了門,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服飾當是平宗身邊的童子,看見她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問:「你是哪兒的?來幹嗎?」
晗辛卻不急著答他,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向裡面張望,果然看見了在坐床旁站著的阿寂。
「你東張西望做什麼?問你話呢,快回答!」童子語氣嚴厲,一臉倨傲。
晗辛沖阿寂使眼色示意不要聲張,這才又轉向童子,晃了晃手上的酒壺:「酒涼了,找地方熱一熱。」
童子氣得簡直要笑了:「這是什麼地方?啊?這是你來熱酒的地方嗎?我要不要再給你備點兒牛肉羊肉啊?」
晗辛笑眯眯地說:「如果有自然最好,不過我猜你是變不出來的,就不讓你為難了。只要借你們這兒的熏籠用用,略溫溫酒就好。」
童子皺眉瞪眼正要發作,聽見裡面平宗問:「阿陁,什麼人?」
阿陁回頭欲答,晗辛趁他不備突然從他身旁側身擠了進去。阿陁沒料到她如此無禮,大驚失色,轉身欲抓,晗辛卻動作極快,躲過了他的手。阿陁趕緊追上去一手搭住晗辛的肩怒道:「這裡你也敢亂闖,活膩了?!」
晗辛回頭,沖阿陁擠眼做鬼臉,肩頭一扭便甩脫了他的手。阿陁從未被人如此戲弄過,不禁大怒,又要去追,腳下卻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倒,阿寂趕緊過來扶住他說:「阿陁,你小心。」
阿陁跺腳:「你別管我,快攔住那個刁婦,這裡豈容她撒野!」
阿寂不高興了,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說話小心!」
阿陁一怔,不知他這怒氣從何而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那個女人,那個……」
他話音未落,已經聽見裡面平宗驚訝地問:「你怎麼來了?」
阿寂笑道:「看,殿下也沒有怪罪嘛。」
阿陁悻悻地從他掌中抽出胳膊,問:「她到底是什麼人?」
裡面書房中,晗辛向平宗款款行禮,對坐在一旁死盯著自己的平衍視若不見,面上笑容不減:「夫人多謝殿下賜酒,只是她不能喝冷酒,求借這兒的熏籠用用。」
平宗負手盯著她看,看她學著主人那樣滿口說著不相干的話,看她目光中閃出狡黠的光芒,就像看到了那個人的替身一樣。她說什麼他並沒有聽進去,見她盯著自己看,才回過神來,沖平衍笑道:「我多日不在府中,規矩看來是廢得差不多了。」他轉向晗辛,說:「你既然進了我的府里,總是要按照府里的規矩來,即便恃寵而驕也不可敗壞了府里的名聲。這是樂川王,還不快來見過。」
晗辛直到這時才第一次正眼看向平衍,恭恭敬敬斂袖垂首:「見過樂川王。樂川王勝常。」
平衍盯著她看了片刻,並沒有回應,抬頭對平宗說:「今日的事情議得也差不多了,阿兄,我先回去了。」
平宗略感意外,看了看平衍又看了看晗辛,略思量了一下,點頭道:「也好。」他起身命阿陁去叫人來。平衍身有殘疾,需要乘坐肩輿,出門一趟不容易。好容易張羅好了,平衍坐上肩輿,拉著平宗的手說:「阿兄,你送我出去。」
平宗一怔,知道他有話要私下說,點了點頭:「好。」他們兩人本就閉門密談,晗辛一闖進來平衍就要走,還要私下說話,平宗不用想也知道與晗辛有關,當下轉身囑咐晗辛:「把酒放下,你去吧。」
平宗陪著平衍一路走到晉王府的門口,一路淺淺地說著話。
「給諸國的邀請都已經發出去了?」
「都已經發出去了。」平衍,想了想,問,「你猜南朝會派誰來?」
「我倒希望不要是羅邂。」
「為什麼?」
「時機不對。」平宗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廳事腳下一株梅花。還沒有到紅梅盛開的季節,這株老梅橫虬的枝丫上已經星星點點皆是花苞。他順手摺下一枝來遞給平衍,「開花要等花信,春風不到,花開無果。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怕一兩年內都不是對南朝動手的好時機。」
「不是從夏天就開始籌備了嗎?」平衍吃了一驚,滿心疑惑,「而且柔然西撤,這是多難得的一個機會。」
平宗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都是笑:「誰說不是了?」
平衍略想了想,大為驚異:「人人都知道這是個好機會,都道你厲兵秣馬是要準備南征,難道不是?」
平宗笑而不語。
平衍恍然大悟:「你的目標是柔然!」
「是河西牧場。」平宗靜靜地糾正,望著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湮滅已久的光芒在暗中躍動,他像一隻久已不曾狩獵的狼,一想到征戰就興奮得皮膚隱隱作痛。
平衍長長舒了口氣,心中也隱隱激動起來。河西牧場位於祁連山與焉支山之間,因為被兩座山的雪水滋養,水草豐茂,占地廣闊,是全天下最好的牧場。丁零人馬上打天下,馬是他們最看重的財富。河西牧場每年出產六十萬匹馬,柔然人雄霸河西,無意向東擴展,每年要向北朝出售二十多萬匹馬,幾乎占了北朝稅收的六分之一。攻取河西牧場,將這塊根本之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是任何一個鐵血丁零男兒都會為之振奮的想法。
「那南朝怎麼辦?」
說到南朝,平宗眼中的光芒略微暗淡,他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平衍急了,也不顧坐在肩輿上行動不便,探過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南朝不太平,永德長公主之亂未平,琅琊王根基未穩,羅邂又如日中天,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抓住?」
平宗低頭看他抓著自己袖子的手,那隻手因為病弱而顯得嶙峋,手背上藍色的血管突顯出來,四個關節骨一顆顆突兀聳立著,令人看著格外不忍。他嘆了口氣,吩咐抬著肩輿的少年將平衍送到一旁的涼亭中,讓阿寂、阿陁帶著人在遠處等著。他見天氣涼,又將身上的裘氅解下來,不顧平衍反對給他暖暖地圍上,在他身邊坐下,才沉聲說:「自太武皇帝統一淮北,先帝奪取青徐將戰線推到長江以來,我比所有人都更渴望能揮師南下,一統天下。」
「那為什麼不呢?」平衍急切地問,「現在天時地利都在我們這邊,兵力也不成問題,你如果出兵,我為你穩定後方,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打下來沒問題。你想過打下來之後要怎麼辦?」
平衍一怔:「之後?」
「就像先帝拿下青徐之後,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咱們丁零人為了讓青徐的漢人歸附皇統,就得依著他們的習俗來,讓漢人充任鄉里三長,在鄉間建漢人學堂,銓選漢官,推行漢制,連我們丁零人也都漸漸變得越來越像漢人了。阿沃——」他見平衍要反駁,壓住他的手,強硬地看著他,讓他聽完自己想說的話,「我不是說漢化不好。中原人傑地靈文物章華,咱們丁零幾代人用血肉鋪就從草原來到中原的路,不就是因為也想像他們那樣。但我們畢竟還不是他們。一個青徐就費了這許多功夫,如果打下江南,我們丁零人會被漢人用他們的典籍制度詩詞習俗淹沒掉。要想統治江南,就得用南朝的大臣,現在的局勢看,如果打下來,最可能倚重的就是羅邂。你希望是這樣的局面嗎?」
平衍愣住,他從未想到如此深遠:「倚重羅邂?怎麼倚重?」
「也許過渡時期立他為帝,以減少江南世族對我們的抵制。」
平衍想了半天,緩緩嘆了口氣:「阿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阿若、陛下,你們潛心漢學,仰慕漢人的經籍歷史習俗,我都不反對。我只是希望你們記住,你們終究是丁零人。即便你們將自己當作漢人,漢人也不會這樣看。」平宗說到動情處,已經忘了平宸被他廢黜,再叫陛下已經不合時宜。只是兩人誰都沒有留意到這樣的細節,他們眼中有著更廣闊的圖景。
平宗與他並肩而坐,頭一次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給他聽:「江南遲早要取。取他們難的不是武力而是文治,所以我將攝政王這個擔子讓給你也是有這個心思,你打牢基礎,我們自己有了能與南方抗衡的世族和學統,有了能讓南方世人願意拜服的制度典章,再去取他們不遲。」他順手從一旁圍欄上抓下一把積雪,在手中握成球,又一點點捻碎,讓雪粉紛紛落在自己腳下,緩緩說:「我用這段時間,先把後院收拾乾淨。」
平衍目光炯炯,點頭:「阿兄,你放心。我明白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