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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長恨裁作短歌行

2024-06-12 04:04:51 作者: 青枚

  平若被幾個賀布衛士從內府監牢里提出來的時候已經不見天日地被關了十幾日。這十幾日裡,除了宗正寺和大理寺的兩名官員每天來例行問話之外,就只有一個雜役送來三餐,收走碗筷。由於平宗的命令,沒有任何人敢與平若多說一句閒話,不管他是追問、懇求、發脾氣,都沒有人會多說一句話。

  平若從小就知道父親的身影無處不在,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那個人的意志也是無孔不入的。

  這些天,他起初是憤怒、不安、恐懼,漸漸習慣了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就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問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會失敗,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到底有沒有可能贏,以及贏了之後會發生什麼。開始只是對自己的揶揄、嘲笑、譏諷,漸漸地他開始認真思考,每一次自問自答都有一個更深刻的認識。最終,當監牢大門打開,賀布衛士進來給他戴上枷鎖的時候,平若心中已經無比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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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這個結局是無法避免的,那次行動孟浪幼稚,簡直不可能成功。並非因為平宗一個人勇猛無敵,而在於他和平宸當時完全沒有勇氣在現場殺了他父親。他們從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將平宗制伏,由崔晏出面廢黜善後。他們以為崔晏所領導的漢臣們至少是會支持他們的,宗室里也有不少人會支持他們,甚至平若在給平宸分析誰可以拉攏的時候連平衍都算了進去,因為「七叔從小對我很好」。

  崔晏為他們講解經典的時候,說天下民心,說仁義禮智信,說君臣之義,說大道之行,卻忘記了一件事——兵權。

  平若每次想到這裡就懊惱得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父親一直教導他不可荒疏騎射,帶著他在軍前行走,甚至承諾在他十六歲的時候會讓他帶一個千人隊去打仗。但平若從來對這些不感興趣。他總覺得丁零祖先粗鄙少文,不通教化,那都是些在馬背上生長馳騁的人,他們屬於草原而不是龍城。他和平宸一樣,都覺得要統治中原,就要像漢人那樣去統治。漢人以禮教治天下,純粹靠武力只能被治下漢人嘲笑鄙視。權威不立,如何能一統天下?

  平若一直到現在才知道,沒有兵權,連龍城都不可能歸服。

  主意是他出的,一切部署都是他去張羅的,平若知道自己的父親絕不會放過自己。是生是死他已經看淡,只是希望死前能有機會見到平宸,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讓他以後如果有機會,絕不可以再犯這樣的錯誤。

  他被戴上鐐銬帶出監牢。外面陽光刺眼,他不得不舉手遮擋。他雙腳赤裸,身上衣服又髒又臭,頭髮散亂,簡直是蓬頭垢面。「安多惹!」平若認出來一個押解自己的賀布衛士,知道他也是父親身邊時刻不離的親信,叫著他的名字懇求,「你們是要帶我去殺頭嗎?能不能讓我換身衣服,刮刮臉?我這個樣子死了也不能見人。」

  安多惹是平宗賀布鐵衛中最精銳的那二百人之一,從昭明回來後被分派的任務是去晉王府上宿衛,每日裡總要見一兩面賀蘭王妃,見她日日紅腫著雙目魂不守舍,心中也是十分不忍。因此當平若問出這話時,他並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聽若未聞,而是讓手下人稍等,自己騎上馬飛奔去請示。

  平若站在雪地里舉目四望。

  此刻陽光雖強烈,卻毫無溫度。周圍依舊瓊裝素裹,一片山水畫留白一般淡漠。那一夜的鮮血紅燭、殺戮絕情都恍如夢境,變得不真實起來。就連這些天因為極其安靜而在耳邊不停迴響的那些被剜了眼珠的太監們的哭喊聲,也仿佛漸漸淡去,再聽不真切。平若長長地舒了口氣,氣息在寒冷的天氣中變成白霧,繚繞在他面前。

  這裡是內府監牢的院子,就在皇宮西南角,與宗正寺一牆之隔。越過黃褐色的宮牆,可以看見皇宮層層疊疊的飛角屋檐,屋頂上蹲著的龍鳳鴟尾排成一列,向著天空深處張望。平若不經意地想起,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就喜歡蹲在屋下,學著那些神獸的姿勢,告訴平宸,他也會像它們一樣,不離不棄地守在他的身邊。

  也不知陛下現在如何了?平若想去問問身邊的人,被安多惹留下的兩個賀布衛士卻在他的目光看過去的瞬間別開了臉。平若的表情僵在那裡,已經到了舌尖的話硬咽了下去。原來一切並沒有改變,他從這個監牢里出來,等待他的依然是無所不在的那個人的意志。

  平若呆怔地站在寒冷的雪地中間,照在他臉上的陽光,冰冷銳利,就像那天晚上冷冷瞪視著他的父親的目光。「到哪裡才能擺脫這樣的陽光?」他問自己,不知不覺地說出了聲,惹得那兩個賀布衛士詫異地向他看過來。平若只好閉嘴,把所有的想法都變成無聲的問答在腦中默默地進行。

  聽說舊都雒都的規模宏大,建築雄偉,佛塔古剎林立,還有前朝的宮城殿宇。作為天下首善之都幾百年積攢下來的文物章華,地傑人靈,那裡一定沒有父親的陰影。他想,如果僥倖不死的話,一定要去雒都好好看看。

  安多惹匆匆回來,帶著一套衣衫,下了馬語氣溫和不少:「這是王妃讓我帶來給你換洗的。」

  「謝謝。」平若接過來,見是日常穿的內外衣裳,還有一件銀色雲紋錦袍和一條水牛皮的蹀躞帶,都是他平日在家穿慣的衣物,不由得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強忍著哽咽問,「阿娘可好?」

  「王妃惦念世子,日夜悲號,前日病倒了。她讓我囑咐世子,誠心認錯,晉王殿下的氣消了什麼都好說。」

  平若點點頭:「我懂的。」

  安多惹帶平若到一間屋子裡去梳洗更衣。片刻出來,錦袍玉帶,儼然一個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他相貌繼承了賀蘭王妃的特色,眉眼深邃,鼻子、下巴卻十分秀氣,面色則更像漢人的世家子弟,白皙細嫩,女孩兒一般。只是此時他半個多月不見陽光,皮膚白得沒有血色,眼下濃濃兩團青影,舊時衣物穿在身上寬大了不少,登時現出形銷骨立的樣子來。

  安多惹打量了他一下,嘆了口氣,牽過一匹馬來,說:「走吧。」

  平若爬上馬的時候有些發虛,伏在馬背上一時直不起身子。安多惹親自為他牽馬,邊走邊低聲絮絮地說:「這次殿下氣得很了。與王妃吵了一架,回頭便將府中所有人都看管了起來。世子若是能低頭服個軟,讓殿下消消氣,王妃的病也能早日康復。」

  平若呆了呆,低聲說:「是我連累了阿娘。」

  「世子身邊的所有人都已經被鎖拿下獄了,你連累的何止王妃一人。」

  聽他如此說,平若更加憂心,忍不住問:「那陛下呢?」

  安多惹腳下頓了一下,左右看看,低聲說:「退位詔書已下,新帝人選只怕不日公布。」

  「怎麼能這樣?!」平若失聲喊出來,立即意識到失態,左右看看,只見安多惹那兩個手下正朝這邊側目而視,連忙低下頭去,壓低聲音問,「陛下是先帝選定的太子,他還有滿腔壯志沒有實現,怎麼能說退位就退位了呢?」

  安多惹被他剛才那一聲嚇得不敢再多言語,牽著馬低頭快步走著,對他說的話恍若未聞。

  平若卻立即知道自己又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平宸當然不會自己退位。他慣來知道父親強勢,卻沒想到在廢立之事上居然能隻手遮天。莫非滿朝文武都沒有一個出來反對的?「安多惹!」他探身抓住安多惹手臂,追問,「難道崔晏什麼都沒有做?」

  安多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醒悟,他這些日與世隔絕,於外界變化毫不知情。眼看著晉王府近在眼前,他只得含混地說:「世子不要再多問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能與殿下相抗。世子為了王妃也請多想想。」

  平若心頭一片冰涼。他在獄中雖已想得透徹,但真到了身臨其境,發現一夜之間親尊紛紛倒下,這頭頂一片天無遮無攔地暴曬於冷酷的陽光下,竟是連躲閃的餘地都一點不剩。他苦笑了一下,終究知道自己到底還是太過幼稚。

  安多惹帶平若來到晉王府門口,伸手要扶他下馬。平若無聲地躲開,自己跳下來,著地的那一瞬間膝蓋發軟,如果不是緊緊拽住馬鞍險些跪倒。他抬頭看著黃閣門楣上懸掛的晉王府匾額,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日一早他就被王妃叫去詢問父親從南邊來的信上說了些什麼。當時平若心中有事,言語間頗不耐煩。宮裡傳話的小內侍帶來了他一早上心焦等待的消息,一切計謀暗中展開。臨出門前,平若回頭看了看坐在窗邊努力辨認父親字跡的母親,突然湧上一股愁緒來。雖然滿腔豪情,也知道此去不成功便成仁,他突然跪下向母親磕了三個頭,還是轉身義無反顧地走了,只留下賀蘭王妃愣怔在當地,不明所以。

  那一切都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再回來已經天地變色。平若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舊日袍服,突然覺得有些滑稽。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這身衣服還是原來的模樣。

  平宗就坐在廳事門前的高台上等著他。

  平若繞過石屏看見這陣仗不禁愣住。廳事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平宗左手是京中宗室公侯以上諸人,右手是晉王府長史裴緈以下全部幕僚,底下空地上還立著闔府兩三百號人,階下十來個賀布衛士手執木杖沉默肅立。

  廳事的上下左右黑壓壓總共有上千人,卻鴉雀無聲,安靜得讓平若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上千雙眼睛都向垂頭進來的平若看過去。平若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燒烤一樣,額角冒出冷汗。他此時倒也乖覺,走到高台下納頭跪下,額頭貼著地磚,匍匐在地上。

  平宗一見他的樣子登時就皺起了眉。冷笑道:「原來龍城的宗室、府中的官員都在等你更衣沐浴?你果然好大的面子!」

  賀蘭王妃站在他身邊,眼睛直勾勾看著階下的兒子,就差撲過去抱著他大哭一場。突然聽見他語氣不善,嚇了一跳,連忙說:「是我讓人給他帶衣物過去換洗的。」

  平宗回頭怒視她一眼,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賀蘭王妃訥訥地說:「我不想他到死都蓬頭垢面。」

  平宗冷淡地說:「罪人而已,即使是死,也該是披髮覆面,黃土塞口。」

  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只是現場極其安靜,平若又離得近,將兩人的話聽去了七八分,越發心驚。聽這話的意思,竟然真的要置自己於死地。原來身上這套衣服,是母親聽了自己那句「死了不能見人」才送來的。

  他一直不相信父母會真的對自己下殺手,雖然知道自己所為已經連累了許多人,但平宸退位、崔晏下獄都還有一線生機,他心底始終是存有僥倖的。然而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攝政王之子這個身份只會為他招來比別人嚴峻得多的懲罰。

  平若心頭一時又驚又懼,來時路上已經打好腹稿的種種認罪說辭登時忘到了九霄雲外,熱血上涌,耳邊嗡地一聲響,突然直起身來大聲說:「罪臣平若拜見晉王殿下,平若罪孽深重,不求寬赦,只願在地府之中看著晉王殿下從此官運亨通隨心所願平步青雲更上一層樓。」

  平宗已經位極人臣,更上一層樓就只能是篡位做皇帝了。他這話一出,左右所有的人齊齊變色。王妃已經厲聲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還不快老實認罪!」

  只有平宗冷笑:「知道自己罪不容誅就好。還等什麼,將這個孽障現在就給我杖斃!」

  階下立即就有幾個賀布侍衛上前。兩人用木杖交叉卡住平若的頭,另外兩人將木杖在他膝下一掃,平若支撐不住,直挺挺趴在了地上。兩條木杖同時高高舉起,一時卻並不落下,幾個人的目光齊齊向平宗望去。

  賀蘭王妃大驚失色,抱住平宗的手臂跪下一連串地求情:「殿下,阿若他年紀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饒了他吧。殿下——」她見平宗面色鐵沉,知道求也沒用,焦急地朝人群中望去,然而那個承諾了要救她兒子的女人並不在其中。「阿若,快求饒啊!」她只能衝著兒子喊,「不要再惹你父王生氣了!」

  平若努力向上看,兩隻手奮力撐在身側,倔強得不肯就此俯首,交叉在他頸後的木杖刺啦啦地磨著他的皮膚,讓他無法抬頭。母親的聲音在他聽來帶著絕望的聲嘶力竭,然而再懇求也是沒用的,他早該知道,卻心存幻想。此刻他只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大聲說:「我這身骨血性命是父王給的,他如今要拿回去豈有抗命不遵之理。但憑父王打死就是,阿娘不要再求他了!」

  平宗咬著牙吩咐:「打!」

  高舉起的木杖帶著風嘯聲重重落下,啪啪兩聲先後打在平若臀上。平若重重咬住唇受了,只覺臀上火辣辣一陣痛,低低哼了一聲,硬是不肯示弱。他從小嬌生慣養,只有揮著鞭子打別人的時候,哪裡受過這樣眾目睽睽之下遭笞的羞辱,木杖雖然打在身上,火辣辣難忍的卻在面上。

  平宗俯視下來,將他的心思看得無比明白。他心中惱恨已極,冷笑了一下問:「還等著我給你們數數嗎?繼續打!」

  下面執杖的賀布衛士卻有些拿不準到底該用什麼樣的力道打到什麼樣的程度,明知此時不宜多言,也只得硬著頭皮問:「打多少?」

  賀蘭王妃可憐巴巴地看著平衍。

  平衍抵不過她的目光,轉向平宗低聲說:「阿兄,世子有錯,理當嚴懲。按照以往成例,親王子弟犯法,重則責打八十杖,輕則責打四十杖。依我所見,世子當從重處置,打八十如何?」

  平宗知道他還是想讓給設個上限,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既然是杖斃,打死為止,不用數了。」

  一陣細碎的議論聲仿佛空山松濤一般從人群中滾過,漸漸嘈雜起來。剛才平宗第一次說出「杖斃」兩個字的時候,並沒有人真的相信他會將自己的兒子活活打死。終歸延慶殿之變並未成功,也沒有什麼實質的損失,就算是惱怒兒子不肖,當眾責打一頓也就是了,就連行刑的執杖衛士也都如此思量,才會問打多少下,沒想到卻得到這樣一個答覆,不禁大大地為難起來。

  杖刑本就極其講究,施刑者的手法力度不同,打出來的效果自然也大大不同。他們既可以几杖下去就要了一條人命,也可以三四十杖下去只打出個皮肉傷來。下手狠,死得快,自然少受苦。可晉王這句杖斃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真要十幾二十杖打死了世子,干係可就太大了。執杖的幾個人著實猶豫了片刻,彼此面面相覷,又不敢拖延不動,上千人都盯著呢,而晉王的目光更是如電一樣落在他們幾人身上,不用開口催促,也讓他們心中打鼓,不得不麻利起來。

  還是其中一個老成已經成婚生子的心中略微不安,低聲囑咐其他人:「打到求饒。」

  這些賀布衛士立即心領神會,當下高舉木杖,重重打下來,看準了落點專門往臀下三寸大腿根附近落杖。這裡皮肉不如臀部厚實,卻離骨頭近,一杖下去就痛徹心扉。

  平若起先還咬緊牙關不吭不響,不過五六杖下來,只覺兩條腿火辣辣直痛到腳心,額頭上漸漸冒出冷汗來,跌到雪地上砸出一個個的坑。他並不知道這几杖只是開始,此時衣褲下被杖責的地方幾條杖痕相交的地方已經起了血泡,緊接著落下的一杖狠狠地將血泡打破,登時平若的褲子上就出現一條血痕。

  平若只覺一陣鑽心的痛,尖叫出聲。後面的刑杖如雨點一樣落下,打在身上卻如驚雷一般沉重。平若一旦棄守,便再顧不得臉面,必須要大聲哭喊才能將心頭淤積的悶痛紓解出來。他開始不自覺地扭動躲閃,脖子雖然被固定住動彈不了,下身卻不受控制,兩條腿抖如篩糠,大腿根受打最多的地方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

  賀蘭王妃捂著嘴眼裡全是淚,在她眼中被按在雪地里責打的已經不是那個闖了滔天之禍的少年,而是一塊連著自己心尖血脈的肉。每一杖落下,她都覺得像是心臟被重重地戳中,戳了多少下她已經頭暈眼花分不清了,為了不讓自己喊出來,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沒一會兒血就順著手背流了下來。平衍在她身邊,見她如此,心中不忍,將她的手拉過來,安慰地捏了捏。

  這倒提醒了王妃,她想起那女人的囑咐,急切地拉住平宗的手臂:「殿下!別忘了,一命換一命。」

  平宗眯眼掃視她一眼,目光冰冷,令王妃不由自主渾身一寒,一顆心沉了下去,漸漸絕望。平衍不明所以,卻也知道此時不宜再多說,嘆息一聲,命身邊兩個為他抬肩輿的少年過去將王妃扶了回來。

  平衍見她面色慘白,比之前還要難看,也不禁嚇了一跳,不明白這電光石火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平若覺得他再也無法忍耐,不顧一切地拼命掙扎,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掙開了卡在脖子上的兩根木杖,身體一斜,順勢滾到一邊去。一杖落下,竟然落空,打在了雪地上,登時激起一片雪霧。

  所有人都怔住。

  原本執杖控制平若的那兩人本來就是因為平若哭天搶地的尖叫有些走神才讓平若逃脫,愣了一下,慌忙扔了手中木杖過去將平若抓住。

  平若兩腿已經動彈不了,拼命扭動身子喊:「別碰我,別碰我!」話音未落就已經被賀布衛士將臉按進了雪地里,登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此時他也不知道到底是羞恥感還是疼痛更折磨他的身心,刑杖毫不留情地落下,已經不再局限於某一處。從後腰、臀部、腿根無處不在,無處可逃。平若噝噝吸著冷氣,冷不防後背挨了一杖,登時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

  賀蘭王妃早就不敢再看,捂著臉無力癱軟在身邊侍女的懷中。在場眾人皆現不忍之色,唯有平宗連眼都不眨一下,一直死死盯著下面,將平若每一次抽搐、每一個顫動都看在眼裡。

  只有平衍留意到平宗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始終沒有鬆開過。他一直緊抿著嘴唇,鼻翼翕動,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胸膛起伏,汗水順著鬢角隱隱流下來。

  平宗覺得自己的心跳隨著平若的呼喊聲時強時弱,也不知道為什麼口中乾澀發苦,說出每個字都要費一番功夫。

  平若的呼聲漸漸聽不見了,只有木杖一下一下擊打在肉體上的聲音,涼薄冷酷,似乎與生命已經沒有太大的關係。

  平衍終於忍不住了,抓住平宗的胳膊:「阿兄,再打下去就不行了。」

  平宗緩緩將目光挪到他的面上,赤紅悲痛的雙目讓平衍吃了一驚。然而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人能叫停了。

  平衍心頭一片驚涼,連自己的手頹然落下都毫無察覺。

  平若被打得魂飛魄散,恍惚間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痛,什麼是辱,只覺渾身火燙,仿佛身處阿鼻地獄,遭受烈火焚身一般。他心中已存了必死的信念,突然覺得不甘,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撐起上半身來,大聲喊道:「父王,你今日將我打死在這裡吧!你我父子之情,從此就算還清!我死後做鬼,來世做牲畜,只求絕不與父王再相見!」

  平宗赫然暴怒,一掌拍在面前矮几上,几上筆硯被震得亂跳,矮几嘩啦一聲被他打得從中間裂開:「好,你死之後便宿債還清,你我以後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場中一片寂靜,就連寒鴉撲棱翅膀的聲音聽來都無比驚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平宗的怒氣懾住。

  忽然一個人影悄然出現在場中,從高台下拾階而上。平衍眉心突地一跳,凝神細看。他雖然看不清來人的眉目,身姿卻是早已爛熟於心的。平衍輕聲驚呼,表情如同見了鬼一樣震驚,萬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看見她。

  平宗也注意到公然闖入的晗辛,但他此時根本沒有力氣動彈,只能瞪著她,看她走到自己面前,將一件黑裘大氅送到眼前。「這是……」平宗吃驚地接過裘氅,觸感溫暖而熟悉,這本是他的舊物,卻給了那個女人。

  晗辛一直等他抬頭看自己,才沉聲說:「永德長公主死了。她讓把這個還給你。」

  直勾勾盯著她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才仿佛突然驚醒。「什麼?!」平宗大喝一聲,站起來盯著晗辛大聲問,「你說永德死了?南朝的永德長公主?怎麼死的?」

  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下面執杖的人也趁機停下來,給自己和平若以喘息的機會。

  晗辛在這麼多人面前並無半點怯意,她的口齒清晰,聲音脆亮,說的話人人都聽得清楚:「永德長公主在看押之所自盡身亡。」

  人群中爆發出巨大的嘈雜聲來。

  延慶殿之變諸人所有的罪名,歸根結底是私通南朝長公主,如今南朝長公主突然身亡,一切便都沒有了根基。一些平宗親善的官員宗室不禁搖頭嘆息,直覺功虧一簣,大為遺憾。

  平宗愣了一會兒,突然起身便走。晗辛趕緊小步跟上。對始終震驚瞪視自己的平衍視若無睹,仿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所有的人都怔住,一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才忽然反應過來。

  賀蘭王妃急切地尖叫:「快,快救人!」

  執杖的人也回過味兒來,慌忙扔掉手中的木杖,圍過去查看平若的情況。平若已經沒有了知覺,雙目緊閉,面如金紙,額上的血在臉上肆意橫流,身上背上血肉模糊,連一塊完整的皮肉都沒有。

  賀蘭王妃不顧一切地從高台上跑下來,邊跑邊問:「他還活著嗎?他還活著嗎?」

  最年長的那個伸手探鼻息,只覺指間一片冰涼死寂,良久,才感到一絲氣息吹拂到指間。

  他驚喜地抬起頭,聲嘶力竭地喊:「活著,還有氣兒!」

  獨自疾步繞過廳事走入後園的平宗聽見這一嗓子猛地立住,緊緊閉上眼,長長地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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