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空山杜宇背人飛
2024-06-12 04:04:49
作者: 青枚
延慶殿之變後第七天,平宗終於處理好各種機要事務,帶著楚勒回家了。
晉王府坐落在咸陽坊。這裡是龍城諸坊中規模最大的一個,若以平常論,至少能容五六百戶人家。只是此處地近宮城,又與東西兩市相鄰,是諸部大人達官顯貴最熱衷的地段,地價隨之飛漲,十幾年下來尋常百姓已經不大住得起了。偌大一個坊里只剩下五六戶人家,每家都是占地上百頃的豪宅。其中晉王府自然是首屈一指的宅邸。
陽光照在雪地上,耀白刺目,馬蹄翻飛,將已經結晶的積雪濺得四下里飛起,折射出七彩的光線來。楚勒和焉賚帶著百餘騎賀布鐵衛拱衛在平宗身後,一行人呼嘯飛馳,掠過街巷,引得道旁行人紛紛閃避。
晉王回府的消息也立即四下傳開了。
晉王府規制宏闊,僅次於皇宮,三道巍峨大門,黃閣居中,黃閣廳事頂上仿效皇宮正殿加鴟尾,這是當初敕建時特許的規格。門內一面碩大的石屏將外人的視線全部擋住。
此時王府三道大門洞開,全府上下人等除了賀蘭王妃全部在門口跪迎。
平宗馳馬到了近前,看見這陣勢不禁皺眉,問:「你們這是要幹什麼?」他見賀蘭王妃不在,領頭的是管家賀蘭越和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平節和平芒,後面黑壓壓男男女女跪著一百多口人,心中其實早就明白,越發怒氣上涌,跳下馬將馬鞭扔給管家賀蘭越,自己大步進了家門。
「王妃在哪裡?」
賀蘭越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在後面的佛堂里。」他告訴平宗,自延慶殿之變後,王妃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關在佛堂里,茶飯不思,夜不成寐。
平宗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看那些跪著的人。平節、平芒,一個六歲,一個四歲,還是一臉懵懂,也跟著跪在雪地里,凍得鼻子耳朵通紅。
「你們倆過來。」
平節、平芒聽見父親召喚,趕緊爬起來跑到父親腿邊。平芒跪了一上午,手腳冰涼,心裡無比委屈,一把抱住平宗的腿,把快掉下來的鼻涕抹在他的袍角上。平宗垂目看著這兩個兒子,心中甚是憐惜,卻自然而然地想起平若小時候也是如此一副嬌兒無賴的模樣,剛剛湧上來的柔情便立即煙消雲散。
「都回去吧。讓嬤嬤給你們燒水把寒氣都泡走。」摸著平芒的頭輕輕撫了撫,平宗抽身離開,一邊向廳事後面走去,一邊吩咐賀蘭越:「各房不得擅自走動,不要互通消息。」
晉王府中白壁丹楹,堂宇宏美,林木蕭森,飛檐反宇,樓舍層疊。繞過廳事中齋,後院中起土為山,山下一片闊大的湖水。隆冬之際,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在陽光下反射著一層層的光暈。冰層晶瑩,從湖邊走過,甚至可以看見冰下錦鯉搖曳遊動。
賀蘭王妃的佛堂就在湖邊一處小山上。
佛堂里香菸繚繞,正面供奉著如來寶相,東西兩側是四位大菩薩的畫像。礙於房間大小,並沒有太多擺設,只是各個菩薩面前都有香案。冬天也沒有新鮮瓜果,案上供奉著奶酥點心之類。
北方的房子都在牆壁里留著煙道,屋外設有爐灶,熱氣通過煙道循環,屋裡面溫暖如春,倒是與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平宗進來,過了一會兒才從煙霧中看清楚王妃並不在這裡,只有兩個侍女在角落裡擦拭七寶蓮花燈。看見他來,都慌忙站起來行禮。平宗一肚子的火氣,也不理睬她們,直接繞到了後室。
內室中只有個小佛龕,裡面供奉著彌勒菩薩。佛龕下有一個坐墊,佛龕旁是兩張梨花木繩床,賀蘭王妃趺坐其上,寒著一張臉瞪著平宗,像是已經在此恭候良久了。
平宗對賀蘭王妃的瞪視視若不見,徑直走到佛龕前,點了三炷香畢恭畢敬地裝上,又後退一步,合掌行禮。
王妃在一旁冷笑:「殿下從來不信佛,這會兒又拜什麼?」
平宗不答,沉默地走到王妃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她。賀蘭王妃與平宗同歲,她本是賀蘭部大人的長女。賀布部與賀蘭部世代結好,各自長子都會娶對方部族的女兒為妻。他們倆從一生下來,就已經註定成為夫妻。
兩人十四歲成親,少年夫妻也有過兩情繾綣的旖旎歲月。尤其是在平若出生後,更是如膠似漆,婚姻和美。後來平宗被先帝委以重任,帶領大軍東征西討,向西打通西域,向東平渤海國,北鎮高車,又擁立平宸重歸帝位,總攝朝政,都督中外軍事。十幾年時光倏忽而過,兩個人聚少離多,漸漸相敬如賓,雖然仍然夫妻情深,卻再也尋不回少年時的美好光景。
「頻螺,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她面頰赤紅,似是發熱,執起她的手握住,「你在發燒?」
「我生阿若的時候你在那達慕大會,你拋下一切飛奔回來看我,將阿若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像是抱著南海送來的珊瑚,既小心,又愛護。」
平宗嘆息一聲,撫摸著她的頭髮,將她擁在懷中:「我記得。」
王妃的思緒飄飛到久遠之前,似乎根本沒有在意他的回應。
「阿若四歲那年,你出征去打河西,他每日問我父親在哪裡,我告訴他你在太陽落山的地方,於是他每日都要追著夕陽跑很遠。他生日那天央我送他一匹馬駒子,說這樣就能趕在太陽消失之前跑到你的面前。」淚水從她的眼眶漫出來,沿著面頰流淌,從腮邊滴落,落在平宗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
平宗心痛地閉上眼,這些他不知道。他征戰在外,錯過了很多平若成長的細節。
「再跟我說說,頻螺。」
「他五歲時生病,燒得嘴唇上全都是泡。薩滿巫師用針刺他的胸口。我問他疼嗎。他說不疼,說阿爹身上中箭都不疼,他不怕針刺。」平宗握在她肩頭的手掌又緊了緊,將她擁緊。賀蘭頻螺繼續說:「六歲那年,你讓人送來平宸,兩個孩子同歲,阿若不肯叫他叔叔,起初兩人整天打架,我本以為他是不肯在輩分上吃虧。後來才知道,他是嫉妒平宸見過你。八歲那年,你親自到賀蘭部來接平宸,阿若聽到消息後沒有一天肯好好睡覺,生怕他睡著了見不到你,你卻又走了。」她絮絮地說著,點點滴滴,都是平宗不曾參與過的往事,「殿下,你一直欠阿若一個爹。」
平宗悚然而驚,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兒被王妃的話打敗:「頻螺,你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王妃一怔,抬起眼來打量他,滿臉的淚水漸漸冰涼:「我很好,我沒病,只是心中焦慮。」王妃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仿佛依靠這樣的凝視,就能將自己的意志傳遞給他一樣,「殿下,饒了阿若吧,他還小。」
平宗走進這間內室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會說到這件事情。他推了又推,延宕這些時日才終於決心回府,也是因為他知道會面對什麼,在自己的意志沒有足夠強大之前,他沒有辦法面對她。
「頻螺,」他蹲下來與她平視,儘量掩藏起自己的傷痛,用和緩的語氣溫柔地說,「咱們再生一個。」
她揚手給了他一巴掌,騰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瞪著他,聲音發顫,像是卷了刃的刀一樣刺耳:「那是你的兒子!」
「沒錯!」他點點頭,捂著臉沉默片刻站起來,聲音里已經沒有一絲情緒,「我是他的父親。但好像只有咱們兩個記得。」
他越是平靜,她就越是心驚。
多年夫妻,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個男人。大風大浪,刀光劍影,他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他常常說,不能輕易被敵人揣測出心中想法,越是緊要關頭,越是要穩住陣腳。賀蘭頻螺心中一陣悲涼,他竟然將對付敵人的那些手段拿來對付自己了嗎?
「頻螺,」平宗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出憤怒漸漸漫過了慌亂,走過去將她擁進懷裡,「他犯了錯,就得接受懲罰。」
「饒了他,殿下,我求求你饒了他!」王妃捉著他的衣襟滑下去,跪在他的腳邊,再也忍不住悲泣,「我帶他回金都草原去,讓他從此隱姓埋名,在賀蘭部里牧羊放馬,永不出頭。只要你饒了他,殿下,我求求你了。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你別這樣。」平宗想把她拉起來,卻被她掙脫,只得耐著性子繼續講道理,「他做的事情是要將我置於死地。不是我不認他這個兒子,是他早就不將我當作父親了。」
「孩子小,你跟他這樣計較,又哪裡是做人父親的樣子。你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氣他膽敢對你下手而已。可你別忘了,咱們丁零兒郎,哪裡會懂得漢人那些父子君臣的道理。你不是整日都擔心他被漢人師傅教壞了嗎?這樣的孩子有狼性,好好管教幾年,知道自己年少輕狂,也就改了。」
「你說錯了。」平宗冷笑起來,「他這正是被那群漢臣給帶壞了。什麼狼性,我看他是被調教成了一隻狗,只會搖著尾巴跟在平宸後面,鞍前馬後,自以為是盡忠,實際上愚蠢至極。」
「對,是蠢……」賀蘭王妃急切地說,「他就是個蠢孩子,人傻罪不至死。」
「他是要置我於死地!」平宗語氣加重,只覺女人此刻果真沒有道理可講,「我如果不殺他,以後還怎麼立身處世?連我自己的親兒子都敢來殺我,我如果連這樣的事情都忍了,以後就沒有寧日了。我的仇人多,他們會蜂擁而至,在朝堂上、市井中伺機而動,隨時會撲上來將我剝皮噬骨,我保不了你們。你難道真的不懂?」
「我懂,我都懂……」賀蘭王妃啜泣得幾乎不能言,還是想做最後的努力,「可虎毒不食子。他是你的骨血,你真下得去手?你真要跟一個傻孩子計較?」
「那你告訴我怎麼辦?你給我一個永絕後患的辦法。頻螺,你告訴我……」克制在一點點地瓦解,平宗無法再維持冷靜。
賀蘭頻螺似乎看到希望,再次提出建議:「讓他走!」
「不可能!」他暴怒地喝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能因為他是我平宗的兒子就可以犯下大罪而不受懲罰!」
賀蘭王妃突然抬起頭盯著他,目光決絕而激烈:「他犯什麼罪了?」
平宗一怔:「什麼?」
她索性站起來,哀求沒有用,就只能抗爭,她一句話就戳穿了所有的虛飾:「他只是遵從陛下的命令要除去權臣,無論哪條國法也沒有說過為人臣者依君命而行是犯法。倒是身為臣下,囚禁皇帝,剷除異己,擅行廢立,又是哪條國法允許的?說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阿若說到底不過是忤逆了你,犯了家法而已。犯家法就以家法處置,何必非要扯國法的虎皮做大旗,非要將自己親生兒子置於死地?」
平宗驚訝地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問:「這話誰教你的?」
王妃冷笑:「我自己就說不出來嗎?一定要別人教?」
平宗目光如炬,落在她的面上火熱灼痛,令她在這樣洞徹的凝視下無所遁形,心虛地躲閃開來。
平宗已經瞭然,將她扯近自己,追問:「她在哪兒?」
賀蘭頻螺猛然昂起頭:「你問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一介婦人,連日日就在眼皮下的兒子謀劃些什麼都搞不清楚,怎麼可能說出國法家法的話來?宗正寺是賀布衛親自看守,能把人從裡面帶出來的,除了我,只有掌握我印信的你。我只是疑惑你怎麼會想到去把她弄出來,果然南朝長公主的名聲響到連你也驚動了。」
他的力氣很大,賀蘭頻螺無法掙脫,索性承認:「沒錯,她在我手裡。用她換阿若,一命換一命如何?」
這些日子以來,平宗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威脅,眯起眼問:「你說什麼?」
「南朝長公主,如果我把她殺了的話,只怕會給你招來很多麻煩吧?南朝那邊如何交代?他們找你要人怎麼辦?沒了這個活招牌,你又如何整倒崔氏而令那些漢官心悅誠服?更何況她在南朝攝政多年,各處機要布防、人事安排都在她心裡藏著,你捨得讓她死嗎?用她換阿若一條命,你穩賺不賠。」
這些話已經毫無掩飾,平宗如同在聽葉初雪親口說出一樣。他甚至覺得好笑,早就該知道她怎麼會是甘心落入被動的人。一定會想盡辦法扭轉劣勢,出其不意,在絕處尋找生機。只是……
「你怎麼跟她聯繫上的?」
賀蘭頻螺一怔,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她定了定神,想起那個女人囑咐的話,自顧自地說:「她會承認是阿若向你告發了她。如此阿若就並非你口中所說大逆不道的忤逆弒親,他有功有過,功過相抵,你一定能留他一命。你不就是要個眾人懾服不敢效仿嗎?她能杜絕這樣的後患,還能救咱們的兒子。」她攀住他的前襟,幾乎是哀懇,「殿下,我只有這一個兒子,為了他我可以干出任何事來,別逼我最後搞到兩敗俱傷。」
「她在哪兒?」他仍舊不理睬王妃的話,握住她的肩膀一味追問。
王妃咬緊牙關回應他的瞪視,毫不退縮:「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她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我之外,沒人能找到她。」
平宗深深看著她,像是在估算她話中有幾分真假。賀蘭頻螺知道兒子的生死牽繫在自己身上,這個時候自己決不能示弱,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他的眉心。這也是那個女人教她的,這樣會讓人覺得她目光專注自信,不敢忽視小覷。她死死盯著,直到眼睛發酸,哭了又哭的眼睛漸漸濕潤,眼淚不由自主地盈了上來。她開始在心底慌亂,害怕眼淚落下,她虛張聲勢的偽裝就會瓦解。她覺得自己連眨眼的餘力都沒有了。
平宗沉思地審視著她,在她眼淚落下的一刻抬起手,用拇指把她的淚珠拭去,然後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一直到他的腳步聲離開,外面佛堂的門關上,賀蘭頻螺才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渾身力氣盡失,手腳發軟地癱坐在地上。她向著菩薩匍匐,臉貼在地上,淚水恣意流淌,順著臉的輪廓滴落,在雕著蓮花紋樣的青磚上匯聚成一汪。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淚水流干,天色變暗,她才猛然醒覺,慌忙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張望了一下,又打開門叫來在外面守著的侍女吩咐任何人不得進來,即使是晉王本人也不行。這才將門關上閂死,轉身來到佛龕前,先向菩薩合掌行禮,然後才伸手到佛龕後面,按動機括,一扇暗門無聲地滑開,露出一間四壁無窗的暗室來。
暗室里一件家具也沒有,那個女人就裹著黑色的錦裘立在中央,仿佛要融進那一片暗淡中。牆壁上一盞油燈火光搖曳,是她在這麼久以來唯一的光源。此時暗門大開,光線湧進來,刺得她不得不擋住眼睛,只能靠聽覺判斷出出現在面前的,只有賀蘭王妃一個人。
「如何?」她問,聲音發澀。沒有地方可以坐,地上太冷,她只能一直站著,太累太虛弱,她已經搖搖欲墜。
「他走了。」賀蘭頻螺憂心忡忡,「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我教你說的話都說了嗎?」雖然只是一牆之隔,卻什麼都聽不見。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裡,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盞油燈。她覺得自己的思維靈魂都隨著燈光搖曳,到此時都不能將魂魄完全收拾回來。
王妃卻沒有察覺她的異樣,點頭說:「都說了。一字不落照你教的說了。可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她急切地上前一步,逼問:「你說的會有用嗎?他那樣強硬的人會甘心被人威脅嗎?你怎麼不說話?」
「怎麼不會呢?」葉初雪微笑,「他現在需要別人替他來做抉擇。」
「什麼意思?」王妃疑惑不已,仔細去看她的神情,這才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吃了一驚,捉住她的胳膊問,「你怎麼了?」
葉初雪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王妃嚇得跪在她身邊搖晃她的身體:「你怎麼了?你快醒醒,你不能死!」
「死不了,放心。」葉初雪覺得天旋地轉。也許是盯著晃動的火光時間太久,她整個世界都在晃動。「給我熱水,我要洗澡。給我吃的,我餓。」
王妃慌亂地答應:「好,好,我這就讓人準備,你別死,你千萬不能死。」
葉初雪在暈過去之前,還在安慰地拍她的手背:「放心,我一定會救你的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