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朱雀橋邊駟馬歸
2024-06-12 04:04:48
作者: 青枚
因為沒有備馬可以更換,一路走一路歇,晗辛隨著焉賚來到龍城已經比平宗晚了兩日。
此時龍城的大街小巷、坊里市井裡都在瘋傳著晉王從崔家宅邸內搜出個南朝長公主的消息。焉賚和晗辛二人聽了暗暗詫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將視線掉轉開來。
這一路同行,焉賚對晗辛頗為照應,兩人一路談笑風生,相與甚歡,沒想到此刻卻面臨如此尷尬的處境。晗辛一路無言,靜靜聽著街頭巷議,直到跟著焉賚拐入一處僻靜的街道旁,才問:「怎麼辦?」
焉賚安慰她:「你別擔心,這裡面肯定有誤會。你家主人的命都是我們將軍救的,還會對她不利不成?你先歇歇,一會兒同我一起去見將軍,他定然會給你個交代的。」
他這話說得客氣,內容卻強硬,聽著意思是無論如何晗辛都得見過晉王,由他去發落。只是此時連主人都被關押起來,晉王對她這個侍女又怎會格外開恩?晗辛冷笑連連,道:「你放心,我現在在你手裡,跑是無處可跑的,只是如果去見了你家將軍,只怕是死是活都說不準。到時候我若還餓著肚子,黃泉路上是要被別的鬼笑話死的。」
焉賚被她說得慚愧起來,訕笑道:「哪裡就要死要活的?你放心,不論將軍怎麼說,我都一定替你向他好好說說。你家主人要真是南朝長公主的話,將軍也不會怠慢她,更不會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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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辛見說不通,只好耍賴,一拍肚子:「我餓了。先吃點兒東西再去見你家將軍好不好?」她的模樣楚楚可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純良地盯著焉賚,令他拒絕的話都到了嘴邊,轉了幾轉,終究還是不忍心說出。晗辛看出他的猶豫,繼續遊說:「你看,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這偌大的龍城,我也只認識你。不過是吃頓飯,略歇歇腳,又跑不了,跑了也無處投奔去,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焉賚實在抵擋不住她哀求的目光,只好點頭:「這附近倒是有家店,做的羊湯濃香可口,整個龍城都十分有名。只怕你吃不慣我們北方這口味。」
「吃得慣,吃得慣。」晗辛眉開眼笑,「這兩日淨吃胡餅喝冷水了,只要是熱氣騰騰的,我才不嫌棄呢。」
焉賚點了點頭:「那好,我帶你去,不過……」
「不許綁著我!」晗辛搶在頭裡把話攤開了說,「我又不是賊,我又跑不了,你要這樣羞辱我,我就恨你一輩子!」
焉賚被她把話堵在了口中,想想確實沒什麼可擔心的,也笑了:「我什麼時候說要綁你了?你心中莫非認定我就是這樣的惡人嗎?」
晗辛哼了一聲,「之前當然不是。但進了龍城,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大對了,像是時時要把我綁起來才算放心的樣子。」
焉賚被她戳中心思,只好打死不承認,顧左右而言他:「那家店就在前面興慶坊中,你跟我來。」
城中騎馬惹人注目,兩人有默契一樣誰都不上馬,只是牽著馬並肩而行。
晗辛一路低頭看腳,周圍景物一概看都不看一眼。焉賚觀察了片刻,放下心來,問她:「這麼說你家主人真是南朝的長公主?如此算來,你是她身邊的宮女?我聽說連南朝的太后都是她身邊的宮女。」
晗辛抬頭看了一眼他,神情頗為幽怨:「我家夫人是什麼人,還不是你們晉王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忽聽身後有人呼喝哭喊,一隊騎士縱馬踏著雪泥飛馳過去。焉賚順手將晗辛胳膊一扯,令她躲過飛騎:「小心點兒。我們龍城騎馬的人多,儘量靠邊走。」
晗辛冷笑:「是,你們北朝的人都是橫著走路,哪裡會管別人死活。」
焉賚知道她現在心中羞惱交集,說什麼只怕都會被如此夾槍帶棒地頂回來,只好長嘆一聲,什麼都不說了。
晗辛卻被路上別的事情牽去了注意力。原來那一隊騎士身後還綁著二三十個人,老幼婦孺皆有,看模樣打扮都是漢人,衣飾雖然簡陋,卻還算體面,不像是尋常百姓。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在雪泥地里走得異常艱難,那隊騎士猶自不肯放縱,見他們不大跟得上速度,便有人掉轉馬頭回來,手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響,大聲呵斥:「走快些!別磨蹭!」
「那是些什麼人?」晗辛問著,眼見一個懷抱著嬰兒的年輕婦人踉蹌跌入泥地里,還來不及爬起來,就被從天而降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身體一軟又跌了回去。
「是崔家的人。」如此殘暴連焉賚也看不過眼,看著正在揮鞭抽打婦人的騎士皺眉說,「那些是北苑軍。」婦人再無力護持自己的孩子,嬰兒跌落在泥水裡,哇哇大哭起來。焉賚終於忍無可忍,「你等一下。」他將手中韁繩交到晗辛手中,自己朝著那群人走過去。
北苑軍騎士胯下是高大的西域馬,馬蹄子有碗口那麼大,被騎士驅使著,重重在雪地里踱步,濺得雪泥飛起三尺多高,路邊行人無一倖免,個個一頭一臉的泥污。
晗辛看著焉賚穿過街道走到北苑軍騎士馬下,伸手牽住馬韁一拽,那匹健壯的西域馬居然前腿一軟跪了下來,馬上騎士猝不及防滾落馬鞍。晗辛看著那騎士抽出刀跳起來,看見前面走著的北苑軍察覺到有人攪局紛紛回過頭來,十幾匹馬將焉賚團團圍在了中心。
焉賚冷笑看著其中一個著百夫長軟甲的人,說:「小小一個百夫長,六品騎郎,原來就已經可以在龍城如此橫行霸道了嗎?」
焉賚與楚勒一樣,俱為晉王府的都尉,領著朝廷從四品武官的品銜,此時他雖然身著便裝,但說話間亮出了自己在晉王府出入勘合的符牌,也已經讓那群北苑軍乖乖下馬團團在他面前拜了下去。
焉賚寒著臉說:「崔家眾人是重案要犯,你們不但要將他們鎖拿歸案,更要保障這一干人等的安全,萬一有個閃失,開審之日人犯無法到場,這個責任只怕你們也擔不起……」他目光從跪在腳前幾個騎士面前掠過,偶一抬頭,不禁愣住。
人流穿梭的街道大致有二十丈寬,之前被高頭大馬上的北苑軍擋住了視線,這會兒人都跪下了,才赫然發現街對面,原本該牽著兩匹馬等著他的晗辛不見了。
焉賚勉強又教訓了北苑軍幾句,扔下他們匆匆過來,只看見自己的坐騎孤零零立在街旁,漆黑的眼睛盯著他,看見主人過來,高興地噴出一團白氣,湊過來用鼻子磨蹭他的臉。
「阿度那,阿度那!」焉賚一邊四下里眺望,一邊喃喃地問著自己的坐騎,「晗辛和呼延搽哪兒去了?」
馬兒純良的眼神看著他,打了個響鼻,又用力甩了甩頭,好看的鬃毛在脖頸後面飛揚,一派英姿颯爽的威風模樣,卻不可能回答出他的問題來。
焉賚捉住旁邊一個販賣胡餅的小販,問:「剛才有個女人在這兒,看見去哪兒了嗎?」
小販搖頭趕緊指了個方向:「只看見她朝那邊去了。」
焉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極目展望,只見人頭攢動,街道熙攘,哪裡還看得見人。
焉賚並不知道,晗辛並不是第一次來龍城,正如他不知道晗辛並不是隨著葉初雪渡江北來的一樣。早在四年前,晗辛就受永德長公主的委派,假死去國,悄然北渡。在江北諸國穿梭往來,網絡收買人脈,培植羽翼,搜集情報,傳遞消息。南朝長公主之所以會對北朝官場人事瞭若指掌,與晗辛這個得力的臂膀有著分不開的關係。
就在焉賚滿頭大汗在龍城的坊里街道中到處尋找的時候,晗辛已經在白鷺坊一處私宅里梳洗完畢,休整一新。
這裡是她三年前置下的宅邸,兩進小院,青磚灰瓦,玄色門戶,夜色里門前懸著兩盞發黃的舊紙燈籠,沉默低調不引人注意。宅子名義上的主人蘇氏夫婦本是柔然人,是當年晗辛從柔然可汗手下救出的死囚。從此夫婦二人誠心歸附,被晗辛安排在龍城裡照看這所宅子,隨時等待啟用。
晗辛換了一身北朝男子慣著的羊毛絝褶1,頭戴一頂杏色的渾脫2,腳穿翹頭小羊皮靴,顯得格外嬌俏玲瓏。
北朝男女之防十分寬鬆,女人也可以隨時上街。只是礙於衣裙累贅,女子出行多著男裝。晗辛這些年各處遊走,也多數以男裝示人,卻不必刻意假扮成男人。「阿媼,看這樣打扮如何?」她透過鏡子打量著自己,一邊問在門口侍立的四十歲出頭的婦人。在北方,人們管上了年紀的已婚婦人叫媼,前面冠以夫姓。晗辛進了龍城,便也入鄉隨俗。
蘇媼笑著點頭:「卻是個俊俏的小郎君。」
晗辛嘆了口氣:「難為你這麼短的時間裡能備齊這些。」
「主人這說的什麼話,這些都是一直備著的。我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的。」
「別叫我主人啦。」晗辛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我找到了我的主人,以後你們的主人只能是她。」
蘇媼露出關切的神色,說:「我讓蘇翁出去打探過了,聽說那個南朝長公主被關進了宗正寺,由晉王的賀布軍看守,只怕不那麼容易混進去。」
「放心吧,這點辦法我還是有的。」
晗辛說得胸有成竹,令蘇媼不由得信服。她也不多問,只是說:「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先吃了飯,等天黑了再去行事吧。」
晗辛點了點頭,沒有反對。但飯菜端上來卻絲毫沒有胃口,坐在籠著炭火的屋裡,戴著氈帽有些熱,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晗辛勉強吃了點東西,放下筷子說:「我還是得儘快去,怕遲了會生變。」
蘇媼也不敢耽誤,忙令丈夫備好車,送晗辛出門。
經過前院的時候,看見焉賚那匹呼延搽正在角落的棚子裡吃草料,晗辛少不得交代蘇媼要將這匹馬關照好:「這可是千里挑一的天都馬,阿媼你可要藏好它,不然太惹眼了容易被人發現。」
蘇媼連連答應,晗辛這才放心出門。
宗正寺在宮城西牆外,離白鷺坊倒是不遠。蘇翁趕著牛車走了不過一刻鐘便遵照晗辛的吩咐停下來。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倒是還沒到宵禁的時刻。晗辛下了車,囑咐蘇翁先回去,不要等她。又叮囑了幾句後,晗辛這才踩著沒腳踝的雪泥沿著街道走到拐角處。
拐角後面就是一道坊門,門外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百無聊賴地用腳尖踢泥水玩。
晗辛叫了一聲:「阿寂。」
少年聞聲抬頭,看見晗辛露出歡悅的神色,連蹦帶跳地來到晗辛面前:「晗辛姐姐!」他一邊叫著,上下打量了晗辛一遍,突然過去擁住她重重抱了一下,「兩年沒見了。」
「是啊……」晗辛從他懷裡掙出來,踮起腳尖才能摸到他的頭頂,「長高了。」
阿寂嘿嘿地笑了笑,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從懷中掏出一個用帕子包裹的物件雙手捧著交給晗辛:「給你,沒有任何人見過這個,我自己也沒打開過。」
「我信你。」晗辛捏了捏帕子,摸出那物件的形狀,放下心來,又問,「你出來的時候沒被人跟著吧?」
「沒有!」阿寂得意地搖搖頭,「這幾天主人都不在,府里的人也拉出去一大半,沒人留意我的。」
「那就好。」晗辛又踮起腳拍拍他的頭,笑道,「你趕緊回去,別叫人察覺了。過兩天我會再找你的。」
「好,晗辛姐姐我隨時等著你。」
阿寂轉身要進坊門,晗辛突然叫住他,「阿寂……」見少年回頭,她又有些猶豫,忍了忍終於還是問道,「你家主人,他近來可好?」
阿寂笑了:「每日裡彈琴喝茶,我看他好得很。」
晗辛略失神,幽幽嘆了口氣:「彈琴喝茶……算什麼好啊。」
阿寂過來拉住晗辛的手微微搖了搖:「姐姐你放心,他一定還是想念你的。每年中秋,他都要讓人弄幾隻螃蟹、一罐醉蝦來,雖說府里人人都不懂吃,他也總是要嘗一口。」
晗辛愣了愣,頓足道:「哎呀,他哪兒能吃那些東西呀。你讓他還是吃點兒溫補的吧。龍城這麼冷,也找不到新鮮的蝦蟹。真是的,沒有人看著便如此胡來。」她說完了才察覺失言,阿寂正笑嘻嘻地盯著她看。晗辛的臉登時紅了,搖搖頭說:「算了,本也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你回去小心點兒,別讓他知道見過我。」
晗辛囑咐完,也顧不上水深泥重,一路小跑著走了。
宗正寺專司宗室處置管理。北朝立國近百年,歷代皆會有宗室因為犯案被下獄的,沒有審定罪名之前,通常都看押在宗正寺。一般來說,即使是犯人,宗室出身的待遇也要優渥些。宗正寺的監牢因此也比其他監牢要乾淨舒適一些。但所謂乾淨舒適,也不過是不大潮濕,地上鋪著乾燥的稻草而已。牢中照樣光線昏暗,只有一支火把插在門邊的牆壁上,搖曳微弱的火光拉扯著籠罩在監牢里的巨大陰影左右晃動,恍如大廈將傾,不周傾頹一般,將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怖重重壓在犯人的心頭。
月光從裝有鐵柵的窗口瀉進來,像一道光的瀑布,支撐住這個仿佛隨時要傾頹的世界。晗辛走進來,一時竟然無法在晃動的光影中找到葉初雪。只有一絲細細的歌聲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傳出來:
阿斡爾山上明月升,
阿斡爾河水彎又長
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駱駝美酒香又甜……
晗辛循聲找去,才發現葉初雪裹著一件黑色的裘氅蜷縮在牆邊,喃喃地低聲唱著歌,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一樣,月色下只是小小的一團。
「夫人,夫人……」
歌聲停下來,葉初雪抬起頭看見扒著鐵柵努力往裡看的晗辛,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到處都是賀布鐵衛,你是怎麼進來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扶著牆站起來,剛走了一步,膝蓋一軟摔倒在地上。
晗辛失聲喊道:「夫人小心!」
「噓——」葉初雪從地上掙扎著坐起來,反倒警告她,「小聲點兒,莫驚動了旁人。」她說著,再次站起來,艱難地扶著牆來到鐵柵邊上,緩緩地靠著鐵柵坐下去。這麼簡單的動作已經讓她氣喘吁吁不能自已。
「夫人……」晗辛手伸進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卻被傳來的溫度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夫人你發燒了?」
葉初雪這才抬起頭來瞧著她輕聲地笑:「是嗎?難怪好冷。」她說著將身上的裘氅裹緊了些,「你看那個晉王,還賞了我一件這個。」她說話的聲音溫溫軟軟,絲毫不見平時語氣中時時存在的鋒芒,倒像是個迷途的孩子,一點點地在回憶家的方向。
「夫人,我要救你出去。」晗辛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得集中精神,好好想想,我怎麼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葉初雪感受到掌心傳來的力道,從恍惚中略微恢復了些神志,「我現在在……在什麼地方?」
「宗正寺。晉王把你關進這裡來,他識破了你的身份,並且說是你指使崔晏教唆皇帝謀劃了延慶殿之變。」
「延慶殿之變?崔晏?宗正寺?」葉初雪抬頭靠在石壁上,石頭陰涼的寒意,即使是身上那件裘氅也無法抵擋。也正是憑藉著這一絲清涼,讓她從高燒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了一些,於是前塵便都被回憶起來了。「不行……」葉初雪疲憊地搖頭,「我的頭太疼了,我……我不知道……」她眼前仿佛有一條光帶,從腳邊通向遙遠的地方,卻始終飄搖不定,無法把握,「你讓我再想想。」葉初雪說著,伸手想去揉額角,卻發現渾身痛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她從小錦衣玉食,最艱難也不過是奸佞環伺鉤心斗角,哪裡受過這樣的罪,兼之之前的傷還沒好,又在雪地里凍了許久,此刻身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饒是她一向好強不肯向人示弱,也再無力支撐。
幸虧晗辛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個蠟丸捏碎,將裡面紅色的藥丸遞給她:「給,快吃了。」
葉初雪接過去聞了一下,一股辛辣之氣直衝鼻尖,頓時令她神志清醒了幾分:「這是什麼?」
「是他們丁零人用來驅寒的,你吃吧,保證沒事兒。」
葉初雪還是猶疑不定,拿著藥丸卻朝晗辛看去。晗辛無奈地嘆口氣,從腰間解下一個小玉葫蘆遞給她:「給,只許喝一口。」
葉初雪這才笑了出來,拍拍她的手背,就著酒將那枚藥丸吞了下去。即使晗辛帶來的江北美酒也不能掩蓋那股濃烈的辛辣味道。葉初雪皺著臉努力將吐出來的衝動壓下去,趁著晗辛沒留意又大大喝了一口酒,這才覺得一股暖意從腹中升上來,漸漸蔓延四肢,原本全身無處不在的寒意和每一個關節隱隱的疼痛,隨著這暖意的瀰漫漸漸淡去。葉初雪額頭上微微冒汗,思維漸漸清晰。
「宗正寺?」她努力回想,漸漸憶起事情的來龍去脈,索性就著身下的乾草躺下,只將頭衝著晗辛那邊,懶懶地笑了起來,「是啊,這一招確是巧妙。」
「這簡直是無恥,你還叫好?」事涉葉初雪,晗辛無法從容判斷。
「晉王畢竟不是皇帝。延慶殿之變皇帝要除掉晉王,真要論起道理來,倒是他欺君犯上。」躺下後思路更加清晰,葉初雪閉上眼,慢條斯理地抽絲剝繭,「崔晏是皇帝和晉王世子的業師,這件事情他是主謀無疑,想來晉王對崔晏也是忌憚已深,正好尋這個機會除去,卻又不能以延慶殿主謀的名義論罪。北朝漢官這些年總有不下百人了吧,既要斬除崔晏的羽翼,又不能讓崔黨利用這件事情煽動漢官引起公憤,還有什麼比往他頭上栽一個私通南朝的罪名更巧妙的?」葉初雪的意志力在虛弱的身體裡慢慢聚攏起來,頭腦漸漸清明,「而且這樣做,也是個一石二鳥的辦法。」
「一石二鳥?」晗辛的思維跟著她的轉動,也開始明白,「除了崔晏這隻鳥,還有就是……」
「就是我。」葉初雪說這話的時候幾乎笑出來,譏諷的神色又回來了,「南朝長公主,多好的砝碼。琅琊王想要我的命,羅邂也想要我的命,還有那些邊郡守將、軍中的將領,有多少人聽我的號令,就有多少人把柄在我手裡,有了我只怕整個南朝的朝廷都不得不想辦法跟他晉王暗通款曲了。更何況,南朝長公主的身份一旦公布出去,不知道會引來多少刺客殺手,我也只有託庇在他晉王的羽翼下才能保全性命。晗辛啊——」她朝晗辛看了一眼,忍不住發出議論,「世人總是以為用陰謀詭計能達到目的,其實真正厲害的是陽謀。」
「陽謀?」晗辛不解地反問。
「就是製造這麼個局面,讓你無可選擇,只能按照他設定好的路去走。」
「他設定的路?」晗辛擰起了眉毛,「那就是死路一條啊。」
「放心,他不會讓我死,我還有用。」葉初雪涼薄的語氣即使在說到自己的時候也沒有稍微改變,「所以要對付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沒有辦法利用我。」她譏諷地笑了一下,「他有他的通天道,我有我的陳倉路。」
「夫人有應對之策了?」
葉初雪這才緩緩轉動身體,臉向晗辛側躺著,問:「你還沒告訴我,宗正寺這種地方,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目光異常明亮,帶著洞悉一切的嚴厲,令晗辛無法再迴避躲藏,只得默默將阿寂交給她的東西遞進鐵柵里去。
那是一塊手帕包著的白玉令牌。葉初雪先去仔細看了看手帕,上面繡著兩朵並蒂玉蘭花。針腳細密,用色精緻,明顯是晗辛自己的手藝。她心中已如明鏡般清楚,這才去看那塊令牌上銘刻的字。
晗辛不由自主咬著下唇,忐忑地看著她的反應。這幾年孤身在北方各處遊走,她就像是原先附著於大樹上的花藤,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有了自己的經歷和不為人知的隱秘。而此刻,她最大的秘密就握在主人手中,毫無遮掩地袒露在她的眼前。這秘密會招來什麼樣的反應?暴怒?冷笑?譏諷?還是……
「原來是他。」葉初雪聲音中聽不出任何的起伏,只是淡淡微笑著,「難怪你一個人比我在龍城布下的所有探子都有用。」
晗辛突然跪倒在地:「奴婢有罪!奴婢辜負了夫人的囑託。」
葉初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並沒有因為情愛而喪亂心智,我不如你。」
晗辛抬起頭,確定她說這話時神情安寧並沒有譏諷的意味,這才放下心來:「有了這個東西,我能在龍城各處行走,也許能救夫人出去。」
葉初雪搖了搖頭:「你用過這一次,很快就會被人知道。用它救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不過你倒是可以去找一個人來,要救我,只有那人可以。」
晗辛眼睛一亮:「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