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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卻向何山風雪中

2024-06-12 04:04:46 作者: 青枚

  平宗在天幸坊處置完崔氏眾人,帶著楚勒又折回皇宮。在宮外下馬時,楚勒見他面色不好,忍不住勸道:「將軍先回府休息一下吧,這麼連著奔波,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啊。」

  平宗本想拒絕,開口才發現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從延慶殿之變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天,這兩天裡他不眠不休地會見宗室重臣,重新部署京畿周圍的兵力,審問內臣,將平宸、平若二人往來密切的漢臣一一扣押起來,派信得過的部下分頭審問。畢竟從進了龍城到這個時候,他沒有一刻真正閒下來喝口奶茶吃口熱飯。到了這個時候確實覺得體力精神都支撐不下去了,無奈之下,只好點了點頭,說:「去英華殿吧。」

  英華殿本是先帝做太子時讀書的地方。北朝好武,在城北設立北苑作為演兵和宗室子弟練習騎射之所。先帝當年也好騎射,只因太后拘束不得不文武兼修,因此延請清河崔氏作為漢經師傅講解經典,但終究心思不在這個上面,將講習之所選在靠近皇宮北門的英華殿,就是為了方便每日讀完書後立即就能馳馬出去打獵。

  平宸繼位後,平宗作為攝政王總攬朝政,有時便住在宮裡。他不方便在內宮出入,便選了英華殿作為暫時居住的地方。

  到英華殿的時候正趕上飯時。膳房早就接到消息,置辦了一桌飯菜,熱氣騰騰地等著。

  平宗換了衣服,擦過臉,在桌邊坐下,見滿桌飯菜皆是肉羹炙肉之類,不覺心頭一陣煩膩,只將香氣噴噴的奶茶喝了兩碗,便到裡面去休息。楚勒知道他疲憊已極,也不去打擾,吩咐幾個內官將飯菜拿下去用爐火煨著備用,自己則到外面去安排英華殿周圍的護衛部署。

  平宗一覺無夢,一直睡到了天擦黑。他猛然睜開眼睛,周圍一絲光亮也沒有,外面的風雪已經停了,靜得可以聽見火盆里火炭嗶嗶剝剝裂開的聲音。

  

  他立即知道自己為什麼驚醒了。

  多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養成的警覺已經深入骨髓,即使那人屏住了呼吸,他仍然能在一片黑暗中探知他的步伐、距離和速度。來人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過來,匕首泛著陰惻惻烏色的暗光,看上去竟是塗了劇毒。平宗把呼吸放得綿長平穩,這是草原上長大的男人都懂的法子,夜裡在草原上遇到狼的時候,也是這樣迷惑對方的。

  匕首刺下來的時候帶著腥氣,平宗突然出手,左手一把扼住對方手腕,右手卡住對方的後頸,猛力向中間一撞,匕首插入了刺客自己的脖子,登時血流如注。

  平宗倒是一愣,沒想到刺客的功夫這麼弱。他鬆開手,對方摔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楚勒在外間聽到動靜不對,帶人沖了進來。屋裡仍然一片漆黑,他喚了一聲:「將軍?」

  「我沒事兒。」平宗站起來吩咐,「點燈。」

  手下趕緊點燃幾支巨蠟。有了光線,楚勒看見倒斃在平宗腳下的刺客嚇了一跳:「這是……」

  平宗接過燭台照了照,那人七竅流出烏黑的血來,顯然是死於匕首上的毒藥。楚勒也過來看了一眼,嘆口氣,頗為失望:「烏頭毒。」

  烏頭本是治風濕的聖品,北方天寒,龍城尤其時興用烏頭,尋常市井也很容易尋得,這樣,來源就難查了。

  平宗就著火光又仔細瞧了瞧,沉下臉來吩咐:「把這裡的內官都叫來。」

  楚勒本就是安排平宗的賀布鐵衛在外面值守,這些人都是平宗從草原上一路帶出來的親信,聽說了有人行刺將軍,早就萬分戒備地守在英華殿外,將此處相關人等控制在手中,聽見裡面的吩咐,二話不說就將四名內官一起帶了進去。

  那四名內官在平宗面前跪了一排,紛紛叩頭喊冤,只是推說什麼都不知道,有人行刺與自己無關。

  「無關?這英華殿鐵桶一樣的守衛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刺客,你們說與你們無關,那和誰有關?」平宗正坐在榻邊喝著一碗熱酪漿,並不去看他們,聲音里明晃晃帶著一股殺氣,即使屋中火壁炭籠燒得溫暖如春,還是讓幾名內官覺得一陣寒意從身上掠過,不由自主地紛紛打戰。

  平宗見幾個人聲息都收了,這才抬起頭,用腳尖踢了踢那具屍體:「都過來看看,看誰認識。」

  那四個內官連滾帶爬地來到平宗身邊。

  烏頭毒性極烈,不過喝了碗酪漿的工夫,刺客臉上沾過毒血的皮膚已經開始腐爛,表情變得猙獰恐怖,乍看上去仿佛正在對著人瞪眼吐舌地詭笑。那幾個人只看了一眼就嚇得腿軟,趴在地上哆嗦個不停,連話都說不清楚。一個年輕點兒的內官忍耐不住,轉頭就要嘔吐。

  平宗喝道:「別髒了我的地!」

  立時便有兩名賀布鐵衛上來一個人掐住他的脖子,一個人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拖了出去。平宗心頭厭煩不已,對腳下那些哆嗦個不停的內官更是厭惡,喝道:「認不認得說句話,裝這副樣子給誰看?」

  幾個人都朝最年長的一個看去,平宗認得他,口氣稍微放緩了些說:「李楊,你來說。」

  李楊五十來歲,本是趙郡李氏的旁支,幼年也承家學讀過幾年書。三四十年前北朝還未推行漢制,漢人生活困頓,他為了給母親治病頂著全族人的不齒眼光淨身入宮,被族長從宗譜上除了名。太武帝沙林汗時開始逐步起用漢人給宗室子弟教授漢人的經典,李楊因為出身世家,又熟讀經籍,便被選在英華殿伺候筆墨,算下來也已經三十多年了。

  聽見平宗點了自己的名,李楊只得硬著頭皮又朝那屍體看了一眼。他比旁人見識廣些,膽子也略大些,這一次看清楚了,只是搖頭說:「此人面生,奴才不認得。」

  平宗將酪漿碗往矮几上一蹾,冷冷地哼了一聲:「真的?」

  李楊登時覺得頭皮一麻,頭連連磕在地磚上,咚咚作響,一面說:「奴才雖然不認識他,卻知道他是什麼人。」

  平宗皺眉:「又咬什麼文?快說!」

  李楊手腳並用爬到屍體身邊探著脖子又看了一眼,確定地說:「此人是個宦官。」

  平宗一愣,仔細看看,那刺客果然面白無須,皮膚細嫩。想起剛才動手時不堪一擊的手腳,也確實像是太監。「他在哪裡做事?是誰的手下?」

  李楊趴在地上不肯抬頭:「奴才真的不知道啊。殿下就是將奴才扒皮抽筋,奴才也說不出更多來。」

  平宗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來,沖楚勒吩咐:「把他們都帶下去好好看管,不許和任何人說話見面。屍體也抬走吧,仔細查。」

  楚勒應了一聲,指揮手下將屋裡清乾淨,自己卻站著不動。平宗問:「怎麼了?」

  楚勒趨近平宗,低聲說:「焉賚來了。」

  平宗到這時才能笑一下:「那正好,讓他進來吧。」

  楚勒卻有些為難:「只是……」

  他話未說完,忽聽外面的人通報:「樂川王求見——」

  平宗兩眼一亮,朗聲招呼:「阿沃,快進來。」

  楚勒知道此時不能再多說了,兩步走到門邊打開門迎出去,親自從一個侍衛手中接過肩輿桿頭將樂川王抬了進來。

  平宗早已起身迎接,和楚勒一起將平衍扶起在暖炕上坐下:「來,這邊坐,這邊暖和。」

  這般厚待,平衍自是不安,但他無法拒絕,掙扎了一下哪裡掙扎得開,只得由著平宗安排。楚勒親自動手為平衍將身上風氅解下,又拿來一條貂裘圍在他腰下。平衍笑道:「楚勒,每次見了你才覺得我自己是個廢人。」

  平宗呵呵笑起來:「能讓楚勒如此精心伺候的也就你一個,連我都享不到這個福。」

  「楚勒是本朝赫赫威名的猛將,誰敢讓他如此伺候?」平衍待楚勒忙得略停下來,才說,「楚勒,麻煩你找點兒吃的來,我這一天了還沒吃什麼東西呢。」

  平宗被他一提醒也想起來:「對,之前的那些東西不是一直煨著嗎?樂川王也不挑剔,就送上來一起吃吧。」

  楚勒點了點頭,又在炭籠里加了兩塊新炭,將火撥得旺些,這才關了門出去,留平宗、平衍私下裡說話。

  平衍一直等楚勒把門關好,才衝著平宗關心地問:「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綁了幾個內官,還抬了具屍體出去。怎麼,你又在清理門戶?」

  平宗有些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苦笑:「要是我的人就好辦了。你看……」他一邊說著,用帕子墊著將刺客留在地上的匕首撿起來給平衍看。

  「這個……」平衍面色微變,伸手要接,卻被平宗避開。

  「有毒,你就別碰了。」平宗倒了下手,捏著刀尖給他看匕首柄,「這種纏絲葡萄花紋你見過沒有?」

  平衍點了點頭:「這匕首我見過。」

  這個回答平宗並不意外,他長嘆了口氣,在平衍身旁的繩床上坐下。

  平衍的目光緊緊跟在平宗面上,見他不欲多說,也就只好閉口不言。一時間兩人都不再說話。紅泥火爐上銅壺裡的水剛剛煮沸,正頂著壺蓋不停地翻騰。平宗擦了擦手,找出一個瓷罐來,語氣輕鬆地打破沉默:「我這裡有南邊來的清茶,你嘗嘗?」

  平衍眼睛一亮:「好!」

  北方風俗與南方殊異,尤其在飲茶上,草原上喝奶茶的風俗在龍城還大行其道,南方沸水沖泡清茶的習俗只在一些士族中間流傳。北朝自先帝推行宗室與名門通婚以來,丁零貴族中也開始崇尚南方的風物,但清茶一道,卻始終只是少數人的愛好。

  平衍便是這少數人中首屈一指的品茶大家。

  平衍比平宗小五六歲,十歲不到父母皆死於戰亂,平宗便將他帶在身邊,與平若一起撫養。平宸繼位後,平衍也和平若一起作為皇帝的侍讀修習漢人經典。但與平若不同的是,平衍在這一代的宗室子弟中天資最高,文武兼修,風儀俊秀,視平宗如兄如父,追隨他馳騁疆場多年,比起御書房裡長大的平若反而與平宗更加親近。只是後來受傷殘疾後他不願以殘敗之身出入朝堂,這才隱身王府,深居簡出。平宗深知他的想法,幾次努力都沒有辦法令他出山,也就只能作罷。

  這次平若協同平宸作亂,平宗心頭驚怒悲涼交織之際,舉目滿朝,只有見到他的時候心頭才泛上暖意來。

  「你能來,我很高興。」平宗將沏好的清茶送到平衍手中,順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丁零漢子,心頭千鈞重,能說出來的也不過就是這幾個字而已。

  平衍自然明白他話中的分量,卻感更加慚愧:「可惜我還是晚了一步。」

  「怎麼了?」

  平衍搖了搖頭,面帶愧色地說:「還是崇執將軍那邊,我沒見到人。」

  崇執是平宗賀蘭王妃的弟弟,統領賀蘭部騎兵負責北苑宿衛。當日出事,平宗擔心其中牽涉到賀蘭王妃,其他諸部將領都不好出面,這才派平衍去控制崇執。

  「我去的時候,他已經跑了。」平衍頗為遺憾,「要是我的腿還在,定然不會放走他。騎不得馬,行動簡直就是遲緩。」他說著,恨恨地在自己只剩下膝蓋以上部分的左腿上重重捶了幾下,滿臉都是不甘之色。

  「你別這樣。」平宗趕緊攔住他,「趕不上正好。我一直擔心他如果真有問題,你孤身去賀蘭部,怕有危險。」

  平衍知道平宗想知道什麼,搖了搖頭,「崇執只帶走了他身邊一萬賀蘭部私兵,其他人沒有太宰府的符印,沒人動得了。」他略猶豫了一下,說,「聽說,他是寅時交卯時突然帶人離開的。當時軍營中諸位參軍都還在睡著,以至於沒有人能攔住他。到後來宮中變故的消息傳到,諸位參軍察覺到不對再去檢點,才發現他和那一萬私兵的帳房裡東西都已經清空了。」

  「這麼說他是早有準備了。一萬人,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這幾日來每一個消息都在證實著他最不願意應驗的推測。此時聽到平衍的匯報,心頭只有隱約的鈍痛,竟是連煩悶都只是憋在心底,絲毫不會表現出一點兒跡象來。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笑了笑,順手拎起銅壺替平衍添水。

  「賀蘭部大人崇綰尚在龍城,我回來後先去了他的府邸。他對崇執的事情一無所知,表示如果崇執真的私自帶兵潛逃,他賀蘭部絕不包庇姑息。這件事情,他能做的我看也就這麼多了。」平衍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來,看了平宗一眼,低頭去吹杯中的茶沫,忽然笑道,「這茶葉卻香得很,這個季節也屬難得。」

  平宗知道這件事情再往下追查,只怕賀蘭王妃也脫不了干係,即便是平衍也有顧慮。

  從出事之後他一直沒有回王府,也是因為不願意回去面對賀蘭王妃。這一切跟她到底有多深的關聯,他現在連想都不敢想。

  平宗知道這個話題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沉沉嘆了口氣,也不去追問平衍。

  倒是平衍心裡惦記著那樁事兒,笑著問:「莫非這茶葉是你那南朝長公主帶來的?」

  「怎麼可能?」平宗沒好氣地笑了,「那女人就差沒給我一刀了。她大概快恨死我了。」

  「這女人是從哪兒找來的,真難為你想出這樣的辦法來。」平衍當時不在現場,所知一切都是聽人轉述,「最妙是她還不承認,以至於我聽說很多人本來不相信的,聽她這說法也都多半信了。」

  「如果我說她真的是永德長公主,你信嗎?」

  平衍一愣,抬起頭看他,似乎是想從他的神色中分辨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真是南朝長公主?你捨得這麼放出來用?她的用處可比你扳倒崔晏那伙人要大得多呀。」

  「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平宗只有在平衍面前才會吐露心思,「這群漢臣呢,典章制度要由他們去設計,太廟圜丘要讓他們去建,百官銓選要他們去斟酌,底下各處土地丈量、耕牛管理也都非漢人不可。我不能因為要拔掉一個崔晏而讓那些漢官們都寒心縮手不再全心效力啊。但崔晏此人卻絕不能再留!」平宗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略緩了緩才說,「這長公主出現得正是時候,私通南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確實大妙。」平衍也笑了起來,「用這南朝長公主作為罪證,既能除掉崔晏一伙人,又不傷及下面漢官的根本。只是,哪裡這麼巧就有個南朝長公主冒出來?」

  平宗略想了想,笑道:「她自己撞上來的。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既然能把她推出來,也就能把她掌握住。崔晏那邊的事情,今後幾天只怕是要流不少血了。」

  平衍神色鄭重起來,問:「陛下和世子,真的是他在背後指使?」

  「不是他還能是誰?」平宗冷冷一笑,「他一貫不滿我主政。陛下和阿若整日與他問答政略,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崔晏以宰相帝師自居,一旦我歸政,朝堂大小事務不就能盡歸他的手中了嗎?當日他曾向陛下講起西周舊事,將陛下比周成王,又說我和他是周召二公。人人都以為他是想做周公,豈不知周公也曾避朝三年,而召公倒是一直將成王掌握在手中。」

  平衍嘆了一口氣:「當年我也跟他念過書,他的確是有在江北重興社稷的壯志。」

  「社稷是要興,但我們是丁零人,不是漢人。漢人那一套東西即便有用,擇其精華為我所用也就罷了,卻不能連祖宗都去拜了漢人的吧?跟這幫漢臣打交道,就像是騎在沒有裝馬鞍的野馬背上一樣,既要馴服他們,又不能下手太狠,下手太狠他們撂挑子了,咱們丁零人就只能退回到大漠以北去。」

  平衍完全能理解平宗的顧慮:「這次延慶殿的事兒……」

  「若以這個為罪狀的話,只能讓那些心裏面打著算盤的漢人們以為陛下和阿若已經是他們那一黨的,如此後患無窮啊。」平宗說著拎起銅壺要給平衍添水。

  平衍卻冷峻地笑了:「陛下既然不聽話,不妨換一個。」

  平宗一愣,手中銅壺一歪,滾燙的水淋在平衍手上,燙得他一縮手茶杯掉在了地上。

  「哎呀!」平宗趕緊放下銅壺捧起他的手看,滾水燙過的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水泡,看上去觸目驚心,「你等一下!」

  他起身開門招呼在門外守候的楚勒:「楚勒,快收些雪水來!」

  平衍強忍著疼痛笑道:「阿兄我沒事兒的,你別急。」

  楚勒已經端了一盆雪進來,平宗也顧不得冰雪刺骨,將他的手埋進雪裡,沉聲道:「老實待著,別亂動。」說完才又轉身去裡面柜子里尋找,「早先渤海國進貢了一味藥膏,用的是大雲山里野生獾油,治療燙傷最是神效,我這裡應該還有一瓶,一直放著,今兒倒是派上了用場。」

  平宗找出那瓶獾油,一回頭,發現楚勒站在自己身後,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問:「怎麼了?」

  楚勒低聲地說:「王府里派人來了,王妃請您回去。」

  平宗面色沉下來:「以後再有人來,你替我擋了。這邊事務處理完,我自然會回去。」

  楚勒還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忍住,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平宗拿著獾油來到平衍身邊,將他的手從冰雪裡拿出來看了看,緊蹙的眉頭略舒展了些:「還好,水泡都下去了,大概不會留疤。」

  平衍苦笑:「阿兄真把我當不懂事的奶娃娃了。我也是丁零男兒,這點兒小傷算什麼?」

  平宗復又將他的手放回雪中,笑道:「屋裡暖和,過會兒雪都化成水了就給你上藥包紮。放心,手不會有事兒,你那琴還能繼續彈。」

  平衍略覺詫異,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兄,不過是小傷,不必如此在意。」

  平宗沒有抬頭,低聲說:「可我總得保全一個呀。」

  「什麼?」平衍一時沒有明白,「保全什麼?」

  「你的腿是為了救我才斷的,我不能再讓你有分毫閃失。」

  平衍苦笑,「阿兄只差沒將我藏進盒子裡、鎖進柜子里,這千般萬般的小心。」他說到這裡突然醒悟過來,握住平宗的肩頭沉聲問,「阿兄,你要保全的不是我的手吧?」

  平宗猛然抬眼望住他,目光中沉痛如水,幾乎要漫過堤來:「阿沃!」他喚著平衍的乳名,「你雖然不能再帶兵打仗,但你文韜武略精熟於心,更是遠勝於……」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下,令平衍一顆心沉沉墜了下去,「……遠勝於阿若,我對你的信任和倚重從不因你受傷而有分毫減少。也許只有你能代替阿若……」

  「阿兄想要將阿若怎麼處置?」平衍打斷他,沉聲問。

  平宗一時沒有回答,但答案已經寫在了他的臉上。平宗這一年三十歲,正當盛年。他早年馳騁疆場,養就了軍人般的體魄和氣質,腰板挺直,胸膛寬闊,面容雖經歷風霜,卻仍然遺傳母系來自西域柔然的血統,五官如同刀刻般深邃俊美,薄唇明目,眼仁中隱隱有一絲藍色的光芒,令他在收斂笑意之後看上去顯得過於鋒芒畢露了些。而此刻,當他雙唇微微抿起,唇角的紋路冷峻如同窗外北風,隱約透出肅殺之意來。

  「阿兄!」平衍吸了口涼氣,急切地勸道,「阿若年紀小,一時糊塗才犯下大錯。回去阿兄將阿若狠狠責打一頓命他閉門思過也就算了。阿若是你的世子,這其中還關係到王妃,阿兄你一定要慎重。」

  平宗突然發怒,一把甩開平衍,將那把匕首摔到地上:「他已經要弒父了,我還有留他的餘地嗎?」

  「說不定是別人不問自取?」平衍自己也覺得這話沒有什麼說服力,只好換個說法,「阿若年紀小,以後嚴加管教就是了。再說,阿兄你正當盛年,膝下不止這一個兒子,即便阿若不中用,也還有別人接替,哪裡輪得上我啊。阿兄這是將我置於火上烤啊。」

  平宗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是要你襲我的王爵。我要你在宗室中考察,尋一個合適的孩子,親自輔佐。」

  平衍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平宗的意思。他盯著平宗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問:「阿兄確定?」

  平宗冷笑:「我連自己的兒子都能舍了,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壯士斷腕,不可遲疑。否則只怕遲早累及旁人。」

  平宗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平宸這個皇帝是不能留的,他打算另立新帝。但平宗又不願意授人廢立君上的把柄,新帝繼位後,會由平衍出面輔佐。這樣的安排確實比他自己再去擔任攝政王要溫和些。

  丁零草原上曾有習俗,男孩子滿十歲的時候,長輩會送他一隻狼崽。少年與狼崽日夜為伴兩年,到十二歲的時候舉行成人禮,男孩要將狼殺死才能算作完全成年。狼性兇殘,起初年幼時還好,一旦狼成年後,便會時時想從主人手中搶奪食物牲畜,少年日日要與狼鬥智鬥力,待到能將狼殺死時,已經強壯堅強無堅不摧了。

  平宗輔佐平宸登位,這些年來主掌朝政,在平宸眼中無異於那匹狼。而今平宗吸取經驗,即便另立新君,也不肯自己去做那匹狼,而是讓平衍代替。將國家重任交與旁人之手,有能力的平宗不會放心,放得下心的又怕擔不起這擔子,想來想去,也只有平衍能勝任了。

  平衍點了點頭,最初的驚訝緊張已經散去,他與平宗心意相通,並不需要作態,只是說:「這樣也好。」

  兩人便又促膝細論,議定了之後的一些具體安排,這才想起楚勒去拿吃的一直沒有送來。

  平宗讓平衍先喝了碗酪漿,自己開門去尋楚勒。

  此時天色已經大黑,難得的是天居然晴了。一開門只覺漫天星光淡淡閃動,雖不若夏天河漢燦爛,卻也令人心頭陰霾略去了一些。

  楚勒早就守在門邊,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去。

  平宗問:「飯怎麼還沒送來?你不是一直讓人熱著嗎?」

  楚勒面帶難色,朝屋檐外一指:「幸虧臨進門了我突然想起來,找來只貓兒試了試……」

  平宗走過去,只見一隻貓的屍體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七竅流血,早已經僵直。

  這般連連綿綿欲殺之而後快,留下這麼多後招,饒是平宗慣經艱險,也不禁渾身一寒。他沉下臉,咬著牙吩咐:「將延慶殿、御膳房、英華殿、演武堂各處皇帝讀書習武起居接觸之所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部杖斃,不得留活口!」

  楚勒一怔,問:「不審了嗎?」

  「有什麼可審的?」平宗冷笑,「所有上下有牽連的人全殺了,主謀脅從自然跑不掉。」

  楚勒見他面露狠厲之色,知道是被氣急了,不敢再多說,躬身領命。平宗又問:「不是說焉賚回來了嗎?人呢?」

  「在外面跪著呢。」

  平宗一怔,幾步走到大門邊,果然看見焉賚一個人在英華殿宮門外的雪裡跪著。「他這是做什麼?」

  楚勒也覺難以啟齒:「那個女人的侍女,叫晗辛的那個,不是說讓她跟著焉賚回來嘛,她一進龍城就消失了。」

  平宗怔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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