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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寶釵飛鳳鬢驚鸞

2024-06-12 04:04:44 作者: 青枚

  葉初雪突然驚醒。雪光映在窗戶上亮如白晝,她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處。已經很久沒有睡得如此沉,仿佛睡了一萬年,夢中愛恨情仇重現,還是一樣摧心肝傷肺腑。自從中秋後她就無法安睡,因為每次入夢都會經歷平生最不堪回首的失敗。她在夢中看著自己一廂情願地陷入情網,一廂情願地將所有全盤託付,卻換來中秋家宴天極殿上那人閃爍躲避,夢的結局從來不曾改變,無論她在一旁如何焦急懊惱,都沒有辦法改變。

  「醒了?」男人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將她飄忽的思緒猛地扯動,轟然從半夢半醒的迷離中脫離,狠狠摔在了現實里,摔得她五臟六腑都疼痛了起來,才記起了眼前的處境。

  她迅速收拾起不堪提及的過往,在簾帳被掀起的一瞬間,找回了一貫面人的鎮定。

  平宗出現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細細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又問了一句:「醒了?」

  

  「這是什麼地方?」待開了口才發現嗓子干啞幾乎冒出煙來,渾身上下就像被馬蹄蹍過一樣痛得動一下都艱難。她從平宗撐起的胳膊下望出去,觀察身處的這個房間。房間闊大,並沒有照常例用屏風格架隔斷,而是一通到底,可以看見熏籠里火光明滅,金猊吞吐著青煙,地板上鋪著綿厚的波斯氍毹,矮几上放著一個銀質鏨金的提梁壺。

  平宗見她露出渴望的表情,順著目光回頭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問道:「要喝水嗎?」一邊說著,一邊過去拿起壺倒出一碗酪漿來送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葉初雪湊近聞了聞,掩著鼻子皺眉問,「好大的味兒。」

  平宗沒好氣:「酪漿!我們北方人都喝這個。」

  「我不喝。」葉初雪在吃的上一向挑剔,尤其不習慣北方這些味道腥膻的東西。

  「你……」平宗倒被她氣得愣了一下,「那你喝什麼?酒?」

  「如果有,再好不過!」葉初雪聽見酒字就兩眼放光。

  平宗無奈,板起臉說:「傷勢沒好,不許喝酒。」

  「那你能不能給我找碗熱水來?」葉初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口乾得要命,那東西我實在喝不下去。」

  平宗只得換了碗水送到床邊。葉初雪是渴得很了,搶過碗來喝了一大口,卻因躺著水倒是灑了大半在臉上,登時嗆得咳嗽起來。平宗把碗拿開,坐至榻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邊為她拍背順氣,一邊數落:「這麼急做什麼?真就渴得連鼻子也要一塊兒幫忙嗎?」

  葉初雪都快哭出來了:「水,快給我!」

  平宗偏不如她的意,不再將碗給她,只是送到她唇邊,一點一點餵她喝下去:「慢慢來,統共也沒多少,全讓你灑了。」葉初雪便乖乖由他掌控著,將碗喝得乾乾淨淨見了底,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登時覺得渾身無力,只能軟軟棲在他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多謝你了。」

  平宗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帶著你奔襲千里讓你活下來也不見你謝我一聲,倒是一碗水換來了。」

  「堂堂晉王,還這麼斤斤計較?」葉初雪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身上有血腥味。」

  平宗心頭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並沒有異樣的味道。「你大概是還沒完全清醒吧?」他故意用不以為意的語調說,「哪兒來的血腥?」

  葉初雪驀地睜開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目光刺目,像是要刺透他的皮肉鑽進他的心裡去。這樣的目光太過咄咄逼人,以至於平宗忍耐再三,終究還是扭過頭去避開她的逼視。

  「你千里奔波掩藏行跡回到龍城,就是為了在這裡跟我耗著?」譏諷又回到了她的語氣中,「出了什麼事兒?」

  「崔晏這個人你聽說過嗎?」

  葉初雪一怔,「常山公,禮部尚書,著作郎清河崔晏?怎麼可能沒有聽說過。這龍城都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吧?如雷貫耳啊。」她說完,半晌不見平宗說話,細心揣測了一會兒,笑道,「怎麼,他造反了?」

  平宗驀地抬眼,刀一樣銳利的目光直直射了過來。

  葉初雪心頭微震:「他果然反了?」

  平宗冷笑了一聲:「你幾時見過漢人讀書人自己反過?他們哪回不是煽動旁人去生事,等到真把禍闖出來,追查下去,也牽涉不到他們身上。」

  葉初雪聽出話里話外的意思來,蹙眉仔細想了想,「我記得他還兼著你們北朝皇帝的漢經師傅。」她抬起頭,望向平宗的目光中充滿了震驚,「你身上的血腥味,不會是皇帝身上的吧?」

  平宗沒好氣地說:「我不是弒君犯上的逆臣,你放心,我身上沒有皇帝的血。」

  「那你為什麼這麼震痛?」葉初雪脫口就問,不待他否認就說,「我是經歷過離喪的人,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莫非……我記得你的世子是皇帝的伴讀……」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同情,讓平宗突然無法再平靜地聽她說下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喃喃地問,似乎不是在問對方,而是在問他自己。

  「這些事又不是秘密,稍微留心點兒就知道。」意識到自己也許說得太多,葉初雪一邊擺頭想要脫離他的鉗制,一邊艱難地解釋。

  「是嗎?一個南朝的寡婦對北朝的官場瞭若指掌,你到底是誰?」他逼問,答案已經瞭然於心。

  「我是葉初雪。」她清晰地回答。毫不示弱地回視著他,她知道這種時刻不能露出哪怕是一絲最不起眼的軟弱,她必須咬緊牙關,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占據上風。否則他的疑心會發酵膨脹,生根發芽,從此惹出無窮後患。「葉初雪。」她又重複了一遍,似乎是要讓自己也堅信不疑。

  兩個人長久地對視著,各自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出了真相與謊言。這種時刻,語言無比虛弱,他們望入對方的精神深處,一切假象虛飾都被扯碎,他們幾乎是立即看出了對方的打算。

  葉初雪知道自己還是大意了。

  他終於還是放開了她,連他自己都沒有留意剛才用了多大的力氣,直到看見她下巴上鮮紅的指印,才驚覺對方不過是一個受了重傷剛剛從昏迷中醒轉過來,並且手無寸鐵的女人。

  平宗長長舒了口氣,轉身去將一張繩床搬到床邊,面對著她坐下。當他背轉身的那一瞬間,並沒有看見葉初雪揪住自己的袖子,指甲用力撕破內襯,一粒丹丸滾入手心。

  「你們南朝有個永德長公主,聽說過嗎?」

  有那麼一瞬間,從心底滋生的恐懼壓迫著她,讓她想說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但理智很快占據了上風,她忽視喉嚨傳來的乾澀,點了點頭。

  平宗突然起了疑心,盯住她緊緊抿住的唇,冷笑:「怎麼,你們南朝的人物你反倒沒有什麼想說的?」

  「當然聽說過,她在我們南朝的名聲不大好。」

  「哦?」平宗似乎很感興趣,「為什麼?我對她倒是十分敬佩。」他抱胸仰頭,回憶起往事,「我從來沒見過她,但跟她間接交過幾次手,她死了我倒是很失落。」

  「人哪裡有不死的。」她淡淡地說,不留痕跡地躲過他的刺探。

  「可是我又聽說她還沒死,只是白了頭髮,來到了北朝。」

  葉初雪輕輕笑起來,笑意縹緲:「我也聽說過,不過是謠言罷了。」

  「你這麼確定?」他突然起身在榻沿坐下,撈起她的一綹頭髮送到自己鼻端深深嗅了嗅,「我一直覺得你的頭髮很好聞,有一種故鄉的味道。」

  葉初雪眨了眨眼睛,隱約能感覺到他的話中有陷阱,小心地不做回應。

  平宗也不在乎她如何反應,自顧自地說:「我小時候生長在漠北的阿斡爾草原上,那是寒冷的地方,每年要到五月春天才會來。但阿斡爾的春天極美,冰雪消融,河流解凍,南雁北歸,羊羔也都紛紛出生。」他手中把玩著她的頭髮,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對故鄉的懷念中,「你見過剛出生的羊羔嗎?」見她搖頭,露出一絲微笑來,「有機會你一定要去草原上,春天去,就能看見那些小羊羔。它們跟在母親的身邊,在草地里蹣跚走著。那時的草很深,草原上開滿了花,各種各樣的花,其中有一種彌赧花,有五顏六色的顏色,春天會開遍整個草原。

  葉初雪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到這些,但被他款款的描述所吸引。她從未見過草原,也無法想像彌赧花的美麗,卻被他語調中深深的留戀所牽動。那種叫作鄉愁的情緒,她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她以為一條白綾已經勒斷了她所有的眷戀,但他的聲音卻輕而易舉地讓她心頭那以為永遠不會被撫動的弦隱隱顫動了起來。

  他忽然唱起了歌,嗓音低沉厚重。葉初雪被他綿長悠遠的歌聲吸引,靜靜傾聽。他用漢語唱出了歌詞:

  阿斡爾山上明月升,

  阿斡爾河彎又長,

  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駱駝美酒香又甜,

  走遍草原都會記得那釀酒的姑娘……

  丁零草原上的歌謠曲調悠長得仿佛從亘古吟唱至今一樣。葉初雪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吟唱,迥異於南方婉轉纖巧的歌,一時間被歌聲所迷惑,放鬆了戒備。

  他從她眼中洞悉一切,收住歌聲,微微一笑,說:「彌赧花還有一個名字,叫烏斯蔓草。」

  葉初雪一驚,猛地向後躲,不料她的頭髮纏在他的手上,這一下動作扯得她頭皮一陣灼痛。

  「怎麼,這個名字很熟悉?」他早料到了她的反應,牢牢掌握她的退路,不讓她有任何機會躲閃,手上微微用力一拽,她就不得不被拽到他的面前來。看見她眼中閃過的慌亂,平宗感到了一絲殘忍的滿足感。「烏斯蔓草是草原上的一寶,草原上的婦人都喜歡將草根搗汁染眉,它能讓姿色最尋常的姑娘雙眉濃黑,顧盼生輝。」他從她眼中看到了恐懼,於是決定給出致命一擊,「當然,阿斡爾草原太靠北了,烏斯蔓草沒有辦法長得太大,不像柔然的河西水草地,那裡的烏斯蔓草能長到一人高,他們有足夠的烏斯蔓草汁,讓柔然女人的頭髮都變得烏黑迷人,就像你的一樣。」

  他一邊說著,又將手上的長髮繞上一圈,把她扯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鼻尖對著鼻尖,這樣的距離讓他可以用最曖昧的聲調讓自己的優勢籠罩住她,「你的發色迷惑了我,讓我一時不敢確定。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公開會是什麼下場?現在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自己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他的力氣再大點兒也許就會扯掉她的頭皮。葉初雪被迫向他俯首,深重的屈辱感卻激發了她的傲氣。她咬著牙咧嘴笑了起來,口齒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葉初雪。」

  那樣的笑容,既不是狂妄自大的挑釁,也不是窮途末路的絕望,而是一種有備而來的淡定。平宗突然警惕起來,她表現得太過鎮靜,這絕非她真實的心境。突然,他注意到她的腮微弱地動了一下,猛然明白,出手迅疾如電,捏住她的臉頰用力一擠,逼她張開口:「你吃了什麼?」

  葉初雪面色慘白,閉目不言,用盡全身的力量與他對抗。平宗的手指伸進她的口中,周遭一攪,挖出一粒藥丸。「這是什麼?」他捏著藥丸逼問,其實並不需要答案。一股強烈的挫敗感湧上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手上加力,死死捏住她的臉:「為什麼?」

  她說不出話來,卻飛快地抬眼瞟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慘澹的笑來。

  平宗心頭一顫,不由自主鬆了手。

  有些話不需要說出來,他竟然完全能夠明白。尤其是在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後,想起曾經聽到過的關於她的種種傳聞,想起曾經兩個人隔著千萬里遠的對抗,想起這一夜他自己所經歷的事情,竟然生出種同病相憐的感慨來。

  「承認你的身份,我來護你周全。」他耐著性子做最後的妥協,「只要你說你就是永德長公主,我就以攝政王的身份接納你。你渡江北上,刻意在長樂驛引誘我,又導演一出嫁人的戲碼來,身受重傷也要跟我回龍城,不就是為了讓我接納你嗎?你在我的羽翼之下,沒有人能傷害你。只要你承認自己的身份。」

  這番話說出來出乎他的意料。這不是他的初衷,甚至與他的來意背道而馳,但這女人總能讓他改變既定的安排,即使他知道這樣會帶來很多的麻煩。「說啊!」他催促,不相信這樣的處境下她還有別的選擇。

  她被壓制,被脅迫,被揭穿,如同被剝光了衣服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一樣,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是鐫刻在骨髓深處的羞恥感。在他的催逼下,她聚攏起全部的意志,咬著牙重申:「我是葉初雪。」

  「很好!」他被她的態度激怒,咬牙切齒地冷笑,拽著她的頭髮把她從床上拽起來,不顧她的痛呼,攥住她的胳膊,拖著她往門外走,「我給過你機會。」

  屋外已經大亮,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停住,院子裡積著厚厚的雪。

  平宗連拖帶拽挾制著葉初雪從屋裡出來,穿過小院中庭一路出了這座府邸,來到天幸坊的坊門外。正是清晨最熱鬧的時候,坊中住戶紛紛出門經營自己的營生,而等待在這裡的二百賀布鐵衛,幾十名被攝政王一紙命令召來的文武官僚,以及楚勒身後身戴刑索的十幾個官吏,更是讓天幸坊的坊門外被擠得水泄不通。

  平宗帶著葉初雪一出來就成了眾人視線的焦點。看見自己的部署悉已到位,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揚手將葉初雪推倒在雪地里。紛揚的雪粉登時撲進她的口鼻,葉初雪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中衣,披頭散髮,身後的傷口迸裂,鮮血漸漸洇出來,染紅了後背。刻骨的寒冷深入肺腑,她渾身顫抖著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麻木虛弱,根本不足以支撐自己的身體。

  葉初雪閉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絕望。這樣的對待並不算意外,早在渡江之初她就知道,一旦身份被揭穿會遭到多麼不堪的對待。她索性放鬆四肢,側躺在雪地里,暗中慶幸此時他沒有把自己踩在他的靴子下,把她踩進泥土裡。

  清晨熱鬧的坊間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晉王親自動手從崔府搜出一個女人的消息像鶻鷹一樣迅速地在周圍各坊街道中傳開,但一種奇異的氣場讓所有人都想不起發出聲音來。幾百雙眼睛齊刷刷落在了這個衣衫不整、狼狽匍匐在雪地里的女人身上。

  平宗沒有再碰她,只是問:「人都帶來了?」

  楚勒點頭:「崔晏以下四子七侄悉數綁來了。」

  葉初雪一驚,睜開眼。她只能看見他腳上的靴子就在眼前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他的身後,密密麻麻的人腿像森林裡的樹一樣無聲佇立。她奮力抬起頭,看見周圍無數的男女老幼都驚訝地看著她,卻被上百個士兵組成的人牆擋在外圍。

  她也因此一眼就能看見那些被五花大綁、衣衫單薄、鬚髮散亂、面色慘澹卻還維持著鎮定的漢臣。

  崔晏和他的子侄們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幾乎立即,她就猜到原委,驚訝地向平宗望去,而他也正在垂目俯視著她。

  兩人目光相交的瞬間,平宗就知道自己的用意她已經猜到,因為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驚怒。但此刻她什麼也做不了。

  平宗大聲問:「崔晏,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崔晏五十歲出頭,頭髮鬍子都已經花白,在風雪中跪了這許久,身體早已經吃不消了,正神情委靡地癱在雪地里發抖,聽他這麼問,強打精神朝葉初雪看了一眼。他雖然突遭橫禍,深陷險境,狼狽不堪,聲音卻仍然保持著沉穩,緩緩搖頭:「老臣不認識。」

  平宗冷笑:「不認識?你們漢人說起假話來,果然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走到葉初雪身邊,彎腰抓住她的頭髮一扯,葉初雪的臉被迫抬了起來。「說說你是誰。」他好整以暇地要求。兩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葉初雪閉上眼,拒絕看他,一言不發。

  平宗冷笑,在她耳邊低聲說:「承認你的身份,我就放過他。」

  「你讓我承認我是永德?」她輕聲笑了起來,望向他的目光里滿是譏諷,「你覺得我僅僅因為他是漢人,就會受你的要挾?」雪地的寒意滲進了骨髓,葉初雪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順勢抓住他的衣袖,攀著他的胳膊站起來,朗聲說,「我姓葉,我叫葉初雪。」

  她的反應早在平宗的意料之中,他這一問不過是種挑逗,並沒有指望她會懾服。

  「崔晏,你再仔細看看這位葉初雪,當真不認得她就是南朝的永德長公主嗎?」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大嘩。永德長公主的名聲遠播江北,就連龍城普通百姓也或多或少聽過她的一些風流韻事。至於那些朝中百官,尤其是一眾崔家的漢臣,不少專門負責搜集南朝動態的情報,更是對她的事跡了如指掌。此刻聽說早已經死了的人居然就在眼前,就連一貫穩重持正見多識廣的崔晏都不禁一驚。他飽讀詩書,恪守儒家非禮勿視的操守,因此對衣衫凌亂的葉初雪一直沒有仔細觀察,此時聽見這話終於忍不住,細細打量起她來。

  平宗轉向在場百官:「沒錯,你們都以為南朝永德長公主已死,沒人想得到她居然潛入了龍城。龍城距離長江將近千里之遙,她孤身進入龍城,如果沒有人接應是絕不可能的。崔晏,是誰在接應她?你告訴我。」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崔晏這樣的老狐狸哪兒有不明白的,他將目光從葉初雪身上收回來,淡淡道:「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南朝長公主,即便是,跟我也沒有任何關係。」

  「崔黃明是你的族侄,她是從崔黃明的府中找到的,這樣你還想抵賴嗎?」

  平宗剛問完,就有一隊賀布鐵衛將崔黃明一家五花大綁著從天幸坊里推了出來。那群奉召而來的官僚們中間炸出一陣喧譁。崔黃明本是平宗的親信,這在北朝官場人人皆知。如今平宗竟是連崔黃明這枚棋子都要舍了,就是為了把南朝長公主出現在龍城的事情栽到崔晏身上,這裡面的用心顯然遠不止這來歷可疑的公主一個人。

  平宗走到崔晏面前,突然喝問:「是不是她指使你參與謀劃延慶殿之變的?」

  崔晏一怔,剛要開口,平宗卻已經轉身走遠。

  「崔晏身為一介漢臣,受到先帝破例簡拔重用,不但高官厚祿相待,臨終還將幼子託付給他教導。如此信任重託,他不思以鞠躬盡瘁來回報,竟然借帝師的身份兜售私貨。他不能做到傳道授業解惑,卻以妖言蠱惑聖聽,屢進讒言,構陷忠臣,挑撥宗室親情,最終釀成延慶殿之變,骨肉相殘,君臣反目,父子背離,這一切都是崔晏在背後謀劃的。崔晏,你承認嗎?」

  崔晏昂然一抬頭,朗聲道:「天子居紫微帝座,譬如北辰,眾星拱之,便是長庚之亮也不能掩其光芒。小星安敢犯之。天地日月君臣乾坤各有綱序,晉王以下犯上,以臣下凌主上,莫非忘了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

  「我只知道,這天下不是你崔家的天下,也不是南朝皇帝的天下。崔晏,你私通南朝暗圖謀反,證據都在這兒了,用什麼說辭自辯都無濟於事。」平宗轉過身,又朝葉初雪看了一眼,揮揮手,「將這群人,全都關起來。大理寺卿顧少庭,中書令賀拔健,太尉平徹一起來辦這個案子。」

  被點到的三人都在場,一起上前一步躬身領命。立即賀布鐵衛就要將崔晏等人帶走。

  崔晏突然大聲喊道:「晉王,崔晏乃朝廷的臣子,領的是朝廷的俸祿,即便要審問拿辦,也輪不到你的私兵部曲來折辱老臣!」

  平宗一貫瞧不上漢臣們的繁文縟節書生意氣,此時聽他這麼說,倒是油然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笑了笑:「好,就如你的意。」他沖楚勒點點頭,楚勒會意,另外指派了五十名身著赭色袍甲的北軍騎士將崔晏、崔黃明一眾崔氏子弟押走。

  平宗這才走到葉初雪的面前,問:「我該怎麼處置你?」

  葉初雪凍得四肢僵硬,咬緊牙關沖他扯出個譏諷的笑意來,終於支持不住,緩緩躺倒,將臉埋在雪地里。雪很厚很厚,遠比小時候在江南見過的所有的雪都厚。那時候,她總是想偷偷跑進杳無人跡的花園裡,在如絨毯一樣潔白的雪地里打滾,卻總是被身邊的嬤嬤宮女們發現,強行攔下。想到北方去,想這樣把自己埋在雪地里,這是她從很小就有的夢想。

  這夢想寒冷刺骨。

  葉初雪的神志漸漸模糊,恍惚看見平宗的靴子來到自己面前,接著一件沉重溫暖帶著他體溫和氣息的大氅落在了她的身上。雪花被驚得亂舞,暖意,如深夜流螢一樣微弱的暖意,緩緩在周身流動。

  平宗俯視她片刻,對旁邊的人說:「送去宗正寺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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