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怎堪人煙寒橘柚
2024-06-12 04:04:43
作者: 青枚
這是很多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越是向北走,風越烈,雪越重。到達龍城已經是第三天的黃昏。彼時雪下得正歡,彤雲厚重如幔帳一樣籠罩在整個龍城的上方,重重積雪讓這個卓然立於陰山腳下的孤城看上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樣,在紛然的雪幕中顯得仙姿宛然。
葉初雪沒能看見這一幕,她早在這一天的早上就已經失去了知覺。平宗真就按照她的說法,用繩子將她綁在自己身上,一路飛馳不敢耽誤,只在中午略歇了片刻,給她餵了些水,換馬再走。
冬天的傍晚短暫得如同鴻雁在天邊掠過時的那一眼回眸。只有陰鬱的一抹慘澹天光,讓平宗透過漫天的飛雪看見了那座白色的城池,然後就突然摧枯拉朽地黑了下去,任他再如何催鞭,還是無可救藥地沒能在天黑前趕到城門前。
楚勒早就等在城外,遠遠看見莽莽雪原上的人影就飛馳迎了上去。
平宗早先讓楚勒先行,回來先摸清情況打個前站,焉賚因為要分馬給晗辛,落在了後面,還要有一天的路程。本來楚勒非常反對這樣的安排,沒有賀布鐵衛獨自出行已經非常冒險,怎麼能讓平宗一個人帶著生死不明的葉初雪千里獨行。但無論怎麼勸解都說不通,楚勒隱約有些詫異平宗在葉初雪這事上的執拗。但他素來穩重寡言,看明白多說無益便索性利落執行照辦,以防節外生枝。
到了跟前楚勒先看了一眼平宗懷中的人,只看見風帽低垂遮住面孔,整個人癱軟靠在平宗懷中,全無一點力道,知道情況一定嚴峻,不用平宗問,迎著風雪說了一句:「已經跟崔黃明說好了。」
平宗登時心中略微一定,點點頭催馬當先向城門跑去。
龍城是坊里布局,與昭明大同小異,格局卻大了十倍都不止。丁零人自當年太武皇帝立國到如今,八十多年經營下來,龍城已經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鎮。
平宗從南邊正中的龍章門進城,一路疾馳,穿過大半個龍城,直奔西邊天幸坊崔黃明的宅邸。龍城的規矩平時戌時關城門,但楚勒打聽到這幾日天一黑就宵禁。他擔心因為宵禁坊門會提前關閉,跟平宗打了招呼後先趕到天幸坊去知會坊吏稍候片刻。等到平宗趕到的時候,崔黃明已經帶著幾個子侄在坊門恭候迎接了。
平宗看見這個陣勢就皺眉,責備地瞪了楚勒一眼。他是潛行回來的,自然不想張揚,卻也不能在這裡多費口舌,二話不說抱著葉初雪從馬上下來。這一天都在馬背上耗過去,腳一沾地才覺得膝蓋酸軟,手臂也僵硬得抬不大起來,只得沖楚勒使個眼色:「來幫我一下。」
崔氏出身清河,本是第一等的士族。當年衣冠大族紛紛南渡,幾十年間北方的舊族凋零得厲害,只有崔氏勉力維持了下來,如今也有不少子弟在北朝為官。漢官地位雖低,總算是謀得了安身立命之地,也就無暇顧及太多。崔黃明在崔氏同輩中並不算有太大出息的,只做到五品禮官博士。但他早年曾是平宗晉王府的長史,有今日地位也是託了平宗的提拔,是平宗十分信任的親信。
崔黃明也看出平宗體力將竭,連忙指揮子侄將葉初雪接了進去。
平宗對崔黃明說:「人我交給你了,不可走漏消息,她有外傷,長途奔波已經昏過去了。你儘管找人醫治用藥,務必救回她的性命。」
崔黃明不敢怠慢,回去張羅人手將葉初雪安排在府中最好的房間裡,延醫開藥療傷,又讓自己的夫人親自照料,不敢有半點差池。
平宗安頓好了葉初雪,這才領著楚勒回到自己的晉王府。
府中下人預先絲毫沒有得到知會,突然見家主出現,自是一頓忙亂。平宗的王妃賀蘭氏並另外幾個侍妾聽到消息也都紛紛來到平宗書房裡問候。平宗先喝了一碗參湯,壓下滿身的疲憊,命人燒了熱水給他燙腳,賀蘭王妃親自執盆要為他擦洗,其他侍妾也都嘰嘰喳喳要給他擦臉更衣,平宗不勝其煩,將其他人都攆了出去,只留下王妃問話。
王妃忙著張羅,一會兒讓人換水,一會兒命人送酪漿,一會兒又忙著要去找平宗的日常衣服來給他換。平宗牽住她的手說:「你別亂轉了,坐下來我問你話。問完就走,來不及換衣服。」
王妃這才在平宗手邊坐下,多年夫妻,她知道丈夫想知道什麼,於是問:「是要問世子的事兒嗎?」
平宗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這個微小動作讓王妃心中一暖,整個人都熨帖了下來,不待他開口,自己先說起來:「陛下前幾日打獵的時候驚了馬從馬上摔下來,跌傷了腿。阿若被召進宮裡去照應,這幾日天天都有口信傳回來,只說陛下傷勢不重,過幾天就回來。」
平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平若是他的長子,已經十五歲,與當今陛下雖然差著一輩,卻是同年生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他這次掩人耳目地潛回龍城,就是因為已經好些天沒有收到平若的信,擔心龍城不穩。此時聽王妃說平若在宮裡,心中登時安定了不少。知道不管龍城在發生什麼事情,至少平若是安全的。
但事情絕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皇帝傷了腿,但他身為堂堂攝政王卻一點兒消息都沒接到,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他心中不安,面上卻不動聲色,等長史裴緈來了之後,詳細問了問晉王府幕僚近些日子的情況,尤其是人員變動情況,知道府里沒有出大問題,放心不少。眼看著就要到亥時宮門落鎖的時刻,便不再耽擱,換了衣服從府里出來。
這邊楚勒也休整完畢早就備好了馬匹等著。平宗一見他連馬鞍、馬鞭都備的是金絲鑲嵌紅寶石御前專用的就笑了:「你倒是算準了我要進宮?」
楚勒頗為自矜地抬起頭牽過馬來。
晉王府離皇宮不遠,只隔著兩個坊和一座明堂。只是現在這狂風大雪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縱然坐騎神駿,馬蹄踏在深深的雪坑中,也很難暢行無礙。平宗趕到皇宮西南角的總章門時,正好碰見掌門禁軍在落鎖。禁軍自然不會阻攔平宗,但這個時辰楚勒不能進宮,平宗平時謹慎,這些小節上尤其不願意授人以柄,便讓楚勒先回去,到天明後再來接他。
進了宮就不能再騎馬,當值的內侍要給他安排轎子,平宗嫌太慢,將身上大氅裹好,著人打著燈籠在前面引路,自己步行進去。另一邊宮內府早就派人飛傳稟報,晉王平宗要求覲見。
接到消息的時候,皇帝平宸正拉著平若與自己下棋。兩個少年年齡相當,俱都生就丁零人寬肩細腰的矯健體魄,卻因為從小跟著漢人師傅學習典籍經史,言談舉止間帶著濃濃的書卷氣。平宸自小生長在宮中,比起平若更加俊秀些。這時聽說晉王求見,少年皇帝將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碗裡,拊掌笑道:「總算來了,我就說他一定會回來,你還不信。」
平若愁眉苦臉:「臣不是不信,是不願意信。陛下……」
「行了,別裝可憐了,當初可是你出的主意。你放心,我知道輕重。」平宸的腿傷未好,卻早就耐不住性子,掀開搭在腿面上的狐裘從榻上跳下來,「還不快傳晉王進來!」
平若比他要謹慎得多,仔細又將殿中四周打量一遍,見毫無破綻,這才追在皇帝的身後迎了出去。
延慶殿內外三層,最外面是廊,廊下依制有九名侍衛執戟守衛,皇帝近身的內侍高賢匆匆從裡面出來,沖在殿外恭立的平宗躬身行禮:「陛下請晉王進來。」
平宗點了點頭,一絲不苟地謝過旨後,跟在高賢身後向里走。當日平宗擁立平宸重返龍城,自己也成為攝政王,在總攬軍政大權之餘,自然也不會疏忽對內廷的掌握。高賢本是他帳下得用的內侍,也是信得過的心腹,這才安置在了延慶殿近身服侍皇帝。高賢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連忙側身引臂相讓:「晉王先請。」
平宗也不再推辭,卻放緩了腳步問:「我不在這些日子,陛下可好?」
「殿下行前囑託崔大人教導陛下讀書,陛下不敢一日鬆懈,日日勤學,除了講解四書之外,每日師徒對談一個時辰。崔大人對陛下的學業十分滿意。」高賢聲音細碎,一路跟著平宗,在他身邊竊竊地匯報。
「除了讀漢人的書,騎射武藝也不可荒廢。」平宗對高賢所說還是滿意的,面上卻不動聲色。
「陛下每日下午都要去北苑練習騎射和近身搏鬥。」
「哦?」平宗站住,目光從高賢面上掃過,問,「陪他練習的都有什麼人?」
「有宮中的侍衛,也有賀蘭部崇執將軍的手下。」
崇執是賀蘭王妃的弟弟,平若的舅舅。聽他這麼說,平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問:「阿若呢?沒有陪陛下練習嗎?」
高賢心裡一直緊繃著的弦到這個時候才略微鬆了些:「世子身上有晉王您的重託,平日公務繁忙,沒有多少時間來陪陛下練習。」
平宗皺眉:「不過是讓他將每日下面各部的公文總結摘抄傳個信,哪裡就公務繁忙了?不過藉口荒廢學業罷了。」
「這倒不是。」高賢仍舊耐心地微笑著,絮絮地說,「世子倒是從不敢耽誤崔大人的課。他常常跟崔大人討論治國方略,這也是遵從晉王您的吩咐。」
兩人一路說著,已經進了內殿。殿內被隔出了里外兩間,裡面是皇帝的御榻,外面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平宗見分隔空間用的屏風裡面燈火輝煌,外面卻連一個隨侍的內侍都沒有,知道平宸一定在裡面,正要往前走,衣袖突然被高賢捉住。
高賢盯著他的眼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陛下請晉王入內室相談。」這本是句廢話,平宗本來就打算進去,被他這樣攔了一攔,不由詫異至極,低頭看著高賢死死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斟酌了片刻,問道:「楚勒在宮外等候,你有話要對他說嗎?」
高賢垂下眼皮一言不發。
平宗想了一下,從腰間蹀躞帶上解下一個象牙牌遞給他:「這件賞你了,去吧。」
高賢立即接過,道了聲謝轉身走了。
平宗又在屏風外站了片刻,才繞了進去。
裡間平宸單腳跳著沖他過來,老遠便喊:「阿兄,你總算回來了!」
平宗趕緊拜倒行禮:「拜見陛下。未經召喚擅自入宮,請陛下恕罪。」
少年跳到平宗面前,滿臉喜色地兩手在平宗雙臂上一扶,本意是要將平宗扶起來。不料他自己一條腿不方便,一彎腰就失去平衡,整個人向下跌倒,幸虧平宗反應敏捷,雙手一托,穩穩撐住平宸,不讓他摔倒。
平宗朝平宸身後望去,見平若在一旁立著,不滿地低聲呵斥:「還不過來扶著陛下,傻愣著幹什麼?」
「不妨不妨。阿兄別罵阿若,是朕禁止他攙扶的。不過就是一點兒小傷,弄得像是廢了整個人似的就掃興了。」平宸連忙替平若擋了平宗的怒視,伸手讓早就在一旁戰戰兢兢的內侍攙扶著自己往榻邊走去,「阿兄一路辛苦了。吃過飯了嗎?朕讓人給你留了半隻羊腿,你吃點兒吧。」
殿中四壁皆燃有蠟燭,將偌大的延慶殿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晝。平宗借著光飛快地掃視了兩個少年一眼,見他們神色繃得緊緊的,卻面上都帶著笑,便也笑道:「也好,這一路也沒有吃過東西。」
平宸於是命人抬上一張小几來,几上放有酒肉。龍城風俗胡漢雜糅,衣食住行都頗受南風影響,皇室中平宸、平若這一代年齡相仿的子弟漢化已經很深,平日裡除了還保留打獵的傳統外,衣錦著鮮、吟詩作對、書畫金石上的愛好,都跟南方的士族子弟差不太多,唯獨飲食上還保留很濃的胡風。丁零人不吃牛肉,主食慣來都是以羊肉為主,端上來這半截烤羊腿就是地地道道草原風味。不但如此,食盤旁沒有筷子,只有一把匕首,以刀割肉吃,也是純正的草原習俗。
平宗盤腿坐在幾後,抬頭向平宸望了一眼,見那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望著自己,一旁的平若雖然眼觀鼻、鼻觀心地垂眸不語,兩隻手在身側卻緊緊捏住了衣裳。平宗想了想,自己動手斟了一壺酒,向皇帝略舉了舉,告了一聲罪,笑道:「多謝陛下賜酒肉,臣就不敬了。」
平宸笑道:「你快吃,吃完跟朕好好說說這次出去的見聞。」
平宗失笑,喝了一口酒放下說:「邊境巡防,又不是遊山玩水,哪兒有什麼好玩的見聞。」
平宸嘆息:「只要能出得了龍城,便是讓朕賣力氣養馬也是好玩的。」
「陛下少年心性,到底貪玩。賣力氣養馬倒也不必,等開春了,臣可以陪陛下去北邊行獵。」平宗眼中帶笑,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朝皇帝的腳上看了一眼,「只是陛下這腿……」
「不礙事,到時候定然就好了。」平宸笑嘻嘻地將這個話題抹過,催促平宗,「阿兄怎麼不吃肉?」
「這……」平宗見問,心裡估算了一番,點點頭笑道,「這次出去也是代陛下勞軍,御賜的酒肉吃過不少……」說到這裡,他抬起頭看了少年皇帝一眼,目光炯炯,在旁人看來幾乎就是身為攝政王狂妄藐視皇帝的罪證。平宸在這樣的目光下竟然從額角流下一滴汗來。
平宗這才垂下眼皮,遮住自己鋒芒畢露的目光,笑道:「但陛下賜餔,臣不敢辜負……」他唇邊笑意未消,又飛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平宸仿佛被他這一眼釘住,本來伸手去拿面前茶碗的手頓在了半空,動彈不得。
平宗已經伸手拿起那把匕首。
燭光突然晃動了一下,映得匕首寒光閃爍,刺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來。
平宸身邊有人大喊:「兇器,陛下小心!」
這一聲如銀瓶乍裂,撕碎了殿中密不透風的平靜,一股冷風衝破門扉,直入中殿。平宗心中一沉,握住匕首的手緊了緊。他抬眼望著發聲的人,那是他的嫡親長子平若。平宗眼中一片驚痛。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除了他。
平宸回過神來,伸手要去推平若,但已經來不及了。平若將茶碗重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發出的響聲將所有人的心神都震得顫了兩顫。
被夜裡寒風裹挾的雜亂的腳步聲幾乎立即就從外面擁了進來,殿中蠟燭風雨飄搖地搖晃起來,屏風被撞得倒在了地上,發出巨大的嘈雜聲,三十多個內侍在高賢的帶領下沖了進來,刀光霍霍,刺痛了人的眼。
平宗從震驚中回神,看了看手裡握著的匕首,再望向摔了茶碗後死死擋在皇帝身前的平若,站起來一腳踢翻矮几,一個跨步上來揪住他的衣襟:「是你?!」
皇帝高喝:「還不將逆臣拿下!」
內侍們得到指令,嘩的一聲擁上去將平宗團團圍在中央,二十多把刀明晃晃指著他。平若趁機脫身,閃身躲到平宸身後。幾十號人,行動間除了鞋底磨在地板上的簌簌聲外,毫無雜音,動作整齊劃一,各有所司,顯見是經過訓練的。
平宗抬頭逼視著皇帝冷笑:「陛下的好計謀!」他一邊說著,突然向前踏上一步。執刀內侍們嘩啦啦地被他逼著連連後退,整個包圍圈都隨著他的步伐向皇帝的方向移動。皇帝已經退無可退,再次喝道:「快動手,格殺勿論!」
平若驚得大喊起來:「不要傷他性命!陛下,你答應過我的!別傷他性命!高貂璫,高貂璫,你手下留情!」
平宗冷笑連連,突然抬起雙臂,右手猶握著匕首,驚得右邊的內侍尖叫一聲,揮刀閉著眼就砍過來。一群人中,只要有了帶頭的,余者會立即追隨,眾內侍見有人揮刀,便也跟著一起動手。不料就在此時,平宗突然又向前沖了兩步,手中匕首快如閃電,飛快地幾個起落,擋在他面前的幾個內侍人人捂著眼睛慘叫起來,七八顆眼珠滾落一地。
平宗腳下鑲硨磲寶石的牛皮靴毫不留情一腳踩爛了兩顆眼珠,趁著眾人驚呆發怔,已經衝出了包圍圈,伸手就將平宸捉到了自己面前,右手疾揮,那柄已經毀了好幾個人眼睛的匕首向著少年皇帝的眼睛刺過去。
尖叫驚呼聲四下里響起,平若撲過去抱住父親的胳膊:「父王!別!」
平宗怒視他一眼,抬腳將他踢翻:「滾開!」如此說著,匕首卻因為平若這一下偏了準頭擦著皇帝的臉劃了出去。平宗再刺,平若從地上翻身起來,兩隻手死死握住匕首的刀刃,大喊:「父王,你真想做逆臣嗎?!」
這匕首是皇帝和平若兩人備下給平宗下套用的,看著寒光閃閃,卻並不怎麼鋒利。但平若情急之下死死握住鋒刃,雙手已經是鮮血橫流。皇帝平宸被制住,內侍們不敢有所動作,他知道這一著險棋已經敗了,閉目長嘆一聲:「阿兄,此事是我一手策劃,與旁人無關,希望你不要累及旁人。」言罷突然抬手將袖子上綴著的一顆珠子咬下來。
幸虧平宗早就料到了這一招,急忙丟了匕首一把掐住他的兩頰用力一托,撬開他的口,那粒包裹著水銀的珠子就從平宸口中跌了出來。可這樣一來武器脫手,到了平若手中,登時形勢逆轉。
平若兩手受傷,需要合力才能將那匕首握牢,從地上站起來,指向平宗:「父王,快放了陛下!」
平宗雙目通紅,咬著牙冷笑:「好啊,你要做逆子,我要做逆臣,你不妨來殺我。」他拎著皇帝的衣襟轉身面向一眾執刀內侍,目光如箭,從每個人面前掃過,刺得人人只覺雙目刺痛,不由自主低下頭去。那幾個被剜了眼珠的內侍起初還在地上打滾哭號,漸漸聲息低落下去,再沒有動靜。平宗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高賢身上,兩人視線相對,默契已經達成。高賢不可察覺地微微點了點頭。
平宗會意,高聲喝問:「楚勒何在?」
楚勒是攝政王身邊最得力的親信,北朝朝野皆知。平宸、平若二人謀劃多日,計算精準,就是要等宮門下鑰楚勒不得進宮時對平宗發起突然襲擊,此時聽他喝問楚勒,不禁都是一驚。
外間風聲更加悽厲,干戈撞擊鐵甲的聲音伴隨著整齊的腳步聲破空而入,比呼嘯的寒風更令人膽寒。幾乎是在一瞬間,兩百多鐵甲禁軍手執長刀沖入殿中,為首的正是楚勒。他一眼看清殿中情形,揮手喝令:「延慶殿中官作亂,妄圖挾持天子行刺晉王,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護駕戡亂,誅殺逆臣!」
鐵甲禁軍以刀柄敲擊身上的鐵護臂,整齊發出一聲「是!」聲音震動殿宇,氣浪衝擊耳膜,四壁燭光劇烈掙扎了幾下便紛紛熄滅,如同平宸等人的心一樣,一沉到底,再無翻身的機會。
楚勒帶人衝到平宗面前,打量一下,見他全身無恙,這才鬆了口氣,問道:「將軍?」
平宗鬆開平宸:「陛下受驚了,護送他去休息,請御醫來,好好將息調養,不可莽撞。」
「是!」楚勒讓兩個手下將皇帝帶走,自己卻守在平宗身邊,轉向平若,「世子怎麼辦?」
早在楚勒帶人衝進來的時候,平若就已經知道大勢已去,此刻眼見平宸被送走,慘澹地一笑,在平宗腳下跪倒,重重磕了三個頭:「兒子不孝,愧對父王的養育之恩。但忠孝不能兩全,當日父王將兒子送到陛下身邊伴讀之日起,兒子已經立誓一世忠於陛下,不惜背離父子之情。這一次是兒子蠱惑慫恿陛下脅迫父王還政於陛下,與旁人無涉。兒子虧負父王信任教導,父王要殺要罰,兒子不敢有二話。」
以一敵十,內侍們自然遠不是對手,只在瞬間便已經被拿下。一個個被五花大綁扔在殿中,哀號哭求聲不斷。平宗死死盯住平若,聽他說完這一番話,只覺怒氣上涌,心口翻江倒海一樣透不過氣來,那些哀號求饒的聲音鑽進耳中,令人無比煩亂,強自壓抑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轉頭厲聲喝道:「所有作亂閹逆全部拖出去杖斃!」
底下頓時哭聲大作,鐵甲侍衛們兩人一組將作亂內侍一一拖出去處置。平宗看了片刻,突然說:「高賢通報求援有功,把他留下,以功論賞!」
平若這才明白為什麼楚勒會這麼快出現,不禁深恨自己大意,竟然將此人當作心腹信任。
平宗像是看透了平若的心思,冷笑道:「你以為二十個閹人就能將我制住?制住我就能控制朝堂?你們想得太簡單了。」他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本該是最信任的兒子,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丁零人的風俗是早婚,生下平若的時候平宗也才十五歲,當年的他也還是個孩子。那一年的平宗揚威那達慕,當年草原上的風似乎還留在臉頰上,草原上的落日還燃燒著他的血液,草原上美麗的姑娘們捧著酒碗攔在他的面前唱著勸酒的歌,令他不醉不休。徹夜狂歡還沒有開始,家奴狂奔來找他,告訴他長子即將誕生。在平宗的記憶里,這個兒子是跟他一起成長的。他馳騁草原時他牙牙學語;他打仗獲勝歸來時他也剛學會在小馬駒上翻滾;他們一起打獵,一起練習箭術,他們的坐騎是一對父子,曾經載著他們並肩走進龍城,接受百姓的歡呼。
在平若的身上,平宗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自己手把手教他騎馬打仗,又請來最好的漢經博士,讓他以天子侍讀的身份受到和帝王一樣的教育。誰知道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一時間他心中一片灰敗,只覺胸口從來沒有這麼空曠過。
血腥的味道從來沒有這麼刺鼻過,平宗幾乎是捂著鼻子衝出去的。外面寒風像是等待已久,在他邁出延慶殿的時候迫不及待兜頭迎了過來,激得他硬生生一個激靈,這才醒覺出來時竟然將裘氅落在了裡面。他怔了怔,不禁苦笑。這一生戎馬倥傯,幾時有過這樣的失措。想著,心底的痛又泛了上來。
禁軍各部首領已經收到楚勒的消息,紛紛領兵前來,只因延慶殿裡容不下那麼多人,都在外圍守候。見平宗出來,各自鬆了一口氣,一股腦兒迎上來追問:「將軍無恙乎?受傷沒有?裡面逆賊都收拾了嗎?什麼時候輪到我們出手?」
這些人都是跟著平宗出生入死的舊部,平宗入主龍城後對京都戍衛做了很大調整,龍城內外八部統帥,尤其是宮城宿衛全部委以親信執掌。北朝制度,中軍不參與外戰,這些早年戰功累累的老將早就憋出了一身毛病,此刻聽說宮中有變,全都拿出了當年率兵打仗的勁頭,一個個興奮得眼睛放光。
平宗掃了這些人一眼,皺起眉頭問:「崇執呢?」
一句話問得所有人都怔住。崇執負責北苑宿衛。雖然遠在城北,延慶殿的事情不歸他管,但既然所有人都聽到風聲趕來,他不來就顯得格外蹊蹺。平宗略思量了一下,問:「樂川王來了嗎?」
「在這兒!」回答的聲音並不響亮,卻讓所有在場將領聽了都振奮起來,向兩邊避讓,給剛才被遮住的樂川王平衍讓出一條路來,不約而同注視著他坐在特製的肩輿上被兩個清秀的素衣少年抬過來。肩輿放下,平衍抬起頭來看著平宗,和聲道:「阿兄,我來了。」平宗心中頗為欣慰,聲音里也多了些暖意:「來得正好。」
平衍是平宗的堂弟,二十五六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因為受傷失了一條腿。他本是平宗的左膀右臂,平宗不忍他辛勞,受傷後一直命他在家中休息。只是今日事態嚴峻,平宗已經猜到了他肯定不會錯過。
「這件事情辛苦你去辦,我就不出面了。」
兄弟兩人有多年的默契,平衍不需要點明,已經知道平宗讓他去做什麼,點了點頭:「放心,我明白。」
將領們都知道這是讓平衍去處理家事,自己不好插嘴,一時間都安靜下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平宗瞧了他們一遍,吩咐其中一個:「獨孤將軍,宮中戍衛一直是你負責。看好門,各宮人等都看管好,等待處置。」
獨孤將軍領命,忍了忍還是問道:「那世子如何處置?」
這一句問到了傷口上,平宗突然發怒:「鎖拿了關入內府監牢,交給有司處置!」言罷一甩手快步離去。
楚勒一直快到宮苑門口才追上平宗。他正望著被大雪覆蓋的一片空地出神。楚勒將他的裘氅帶了出來,送到他手邊,平宗卻並沒有去接,良久才沉沉地問:「還記得這裡嗎?」
至正二年的春天,平宗親手為小皇帝和平若打造了兩張他們倆能拉開的小弓,將他們帶到這片空地來。春天時百花綻放,楊柳樓台與綠蔭掩映,平宗命人做了兩個飛隼樣的紙鳶高高飛起,手把手教那兩個孩子如何才能射中飛隼而不傷其羽翼。當時楚勒就隨侍在他們身邊,為兩個孩子做示範,他當然記得。
「這裡離宮苑門這麼近,日日都要經過,自然記得。」他避重就輕地回答,知道平宗心裡在想什麼,又說,「將軍,世子年紀尚小,受了奸人蠱惑一時糊塗做下這等事情……」
「糊塗?!」平宗冷笑一聲,打斷他,「楚勒,你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什麼時候糊塗過?不要替他開脫了,這事兒你怎麼想,說說吧。」
「這……」楚勒看著他的面色,斟酌地說,「將軍長途跋涉剛剛回來,此時最要緊的是好好休息。眼下局勢已經大定,諒那些魑魅魍魎此時也翻不出大浪來,將軍不妨將這些事兒都放一放,身體要緊啊。」
「臥榻之畔已經是虎狼成群,你讓我如何閉得了眼?」平宗跺了跺腳,將腳面積雪跺掉,再開口時已經不復之前的憤怒,語氣深沉而鎮定,「你去給我拿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