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且從此去入龍城
2024-06-12 04:04:41
作者: 青枚
冷月如鉤,靜靜懸在樹梢枝頭,密林里濃霧到了下半夜漸漸沉到地面上,變作一層寒霜,在月光的映照下,越發寒意逼人。
楚勒找塊空地放了一把火,把馬車燒了。火光熊熊,幾里地之外都能看見。晗辛從樹林裡撿了一捆干樹枝抱過來,放在楚勒腳邊,不滿地問:「夠了嗎?」楚勒不苟言笑,看了一眼點點頭,勉為其難地說:「差不多。」
身後密林里搭了一頂簡易的氈帳,平宗正在裡面檢查葉初雪的傷勢。晗辛在火邊找了個樹墩坐下,回頭看了一眼氈帳,裡面隱約有燈光透出來,平宗不讓他們進去,晗辛本來不願意,但葉初雪昏迷之前將手交到了平宗的手上,就再也沒有鬆開過。晗辛權衡再三,知道要想救葉初雪,只能暫時從權。她本就是南朝長公主身邊最有主見和決斷力的侍女,因此才會被放到外面來。離開宮廷這些年,獨自在朔漠草原邊郡間遊走,她了解這些北國男兒,不管對方的身份是什麼,乘人之危占一個女人的便宜這種事是不會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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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辛嘆了口氣,眼下也只能信任他們了。她看著楚勒將樹枝一根根撅斷扔進火里,問:「就不怕被人發現嗎?」
楚勒朝昭明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被誰發現?如果是襲擊你們的那人,他早就跑了。」
「那是什麼人?」晗辛忍不住問。
「你不知道嗎?」楚勒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你們到底得罪了什麼人?嚴府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不說,還要追殺到這裡?」
晗辛想想就覺膽寒,抱住自己的雙膝,搖了搖頭:「要讓我知道是誰幹的,一定饒不了他們。」
楚勒笑得更加肆無忌憚:「就算知道了,你能把人家怎麼著?你打得過人家嗎?」
「你!」晗辛惱怒地看著他的笑容,不忿地哼了一聲,「別以為只有力氣大才能欺負人,比力氣更重要的是這兒!」她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楚勒不以為然:「你的腦袋那麼好用,還用得著躲在這裡擔心害怕?」
「粗人!」晗辛懶得跟他多說,拿起一根樹枝在火堆里使勁戳,火星被攪得到處亂飛。楚勒得意地呵呵笑了起來。
氈帳的帘子掀起來,平宗從裡面探出頭來:「進來幫忙!」
楚勒趕緊站起來要過去,平宗皺眉,沖晗辛說:「叫你呢!你來。」
晗辛一愣,才明白是叫自己,連忙丟下樹枝站起來。平宗又問楚勒:「灰好了嗎?」
楚勒點頭:「好了。」
平宗看了一眼晗辛,轉身回到帳子裡。晗辛要過去,被楚勒叫住:「喂,等一下。」他從腰間解下一塊軟皮子平攤在地上,也顧不得燙手,撥開火堆上面的樹枝,從最底下把燒得發白的灰捧了兩大把出來。那灰燼滾燙,落在皮子上瞬間就冒出一陣焦臭來。晗辛嚇了一跳:「哎呀,你的手。」她搶過去看楚勒的手,只見滿是厚繭的手掌上已經燙出了好幾個泡。
楚勒輕輕推開她:「我沒事兒,快把灰拿進去,涼了就白弄了。」
晗辛明白,點點頭,小心將皮子的四角拎起來,兜住灰進了氈帳。
氈帳裡面生著一盆火,溫度非常高。晗辛進來,一眼就看見葉初雪裸著上半身伏趴在厚厚的墊子上,背上的箭被剪斷了箭杆,箭頭還留在肉里。她滿頭是汗,神志不清,顴骨因為發熱燒得赤紅,身體卻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無比脆弱蒼白,仿佛透明一般。平宗只穿著一件中衣,也是一頭大汗,嘴裡咬著一把匕首,正用軟布一點點擦拭葉初雪背後的傷口四周。
看見晗辛進來,他點點頭,示意她把灰包放在自己手邊。從口中拿出匕首順手放在火盆上烤,頭也不抬地吩咐晗辛:「按住她。」
晗辛在柔然不止一次見過給傷者療箭傷的情形,心中明白,不敢大意,兩手分別按住葉初雪的兩隻肩膀,半伏在她的身上,用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制住她。平宗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你以前也幹過這樣的事?」
晗辛搖頭,心頭亂跳,咬著牙說:「見過。」
平宗點點頭:「好,你記住,千萬別讓她動,不然這麼好看的皮膚上可就要留下一個大醜疤了。」他一邊說著,出手如風,拿起被烤紅的匕首又穩又准地切入箭頭旁的肌膚。他手法輕靈,晗辛只覺眼前一花,手下葉初雪悶哼了一聲,渾身猛地一顫,晗辛趕緊大力壓住。平宗已經將箭鏃起了出來,將匕首還扔進火盆里,抓起一把灰來敷在葉初雪的傷口上。葉初雪又是悶哼一聲,晗辛低頭去看,只見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呼痛,眼睛迷濛晶潤,幾欲滴出水來。
晗辛嚇了一跳,試著呼喚:「夫人,夫人?」
平宗聽見她的聲音才發現葉初雪眼睛睜開,驚異之餘,手下更是加快,將乾淨布條繞著她的肩膀捆好,又撿起一旁葉初雪脫下來的中衣順手撕成布條遞給晗辛,自己則從她手中接過葉初雪的身體,不顧她微弱的掙扎,向上輕輕一提抱在懷中,將她背部的傷口露在外面,吩咐晗辛:「會包紮嗎?」
晗辛咬牙點頭,將布條繞著她胸前身後纏了幾圈,包紮起來。
平宗說:「用力!」
晗辛擔憂地看了一眼葉初雪。她伏在平宗胸前,渾身都在顫抖,卻始終一聲不吭。平宗扳過葉初雪的臉,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強行將已經被咬出一排血印的下唇從她齒下搶救出來,笑道:「疼就咬我吧,比你的嘴唇結實些。」
他的肩膀寬闊,將葉初雪擁在懷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強悍,即使葉初雪這樣的女人,在這種時刻也柔軟了下來,柔順地用額頭抵住他的頸側一言不發。晗辛怔怔看了那兩人一會兒,橫下心,用力狠狠地將布帶重重一拉,系了起來。傷口受力,葉初雪痛得渾身一緊,一口咬在平宗肩頭,血從牙縫間緩緩滲了出來。平宗輕輕哼了一聲,反倒更加擁緊她,用自己的胸膛容納她的掙扎,輕輕撫摸著她散落在身後的長髮,在她耳邊低聲地說:「好了,好了,沒事兒了,不會再疼了。」
終於將結打好的時候,晗辛感覺自己背上的衣服已經全都汗濕貼在身上。她鬆開手,平宗這才將葉初雪放平在墊子上。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痛,她的手臂有些發僵,牙齒不停地打戰。平宗一邊拎過風氅給她蓋上,一邊笑道:「你這個侍女可真厲害,要不是有她幫忙我還真不好給你治傷呢。」
葉初雪似乎是想笑,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聽見了。
平宗安頓好了才放手,起身的時候晗辛發現他頭上滿是汗水。平宗說:「好啦,你家夫人就交給你,好好照顧她吧,別著涼,多給她喝點兒水。」
他起身要出去,突然聽見葉初雪用仍然發顫虛弱的聲音說:「酒。」
平宗驚訝回頭,葉初雪仿佛十分疲憊,閉著眼用力咽了咽,仍然還是一個字:「酒。」
平宗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微吃驚之餘還是點頭笑道:「也好,喝點兒酒你就清醒了。」
他轉身出去,晗辛驚訝地發現似乎已經精疲力竭的葉初雪閉上眼睛的時候,嘴角扯出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平宗並沒有回來,只是讓楚勒將酒送到帳外,喚晗辛出去取回來。葉初雪聞到酒味人就醒了大半,就著晗辛的手狠狠喝了幾口,這才緩過氣來,靠在晗辛的手臂上長長出了口氣,閉著眼輕輕一笑,低聲說:「夫人?」語氣既像譏諷,又像是好笑,咀嚼了片刻,還是覺得新奇,又問:「夫人?」
晗辛大窘,一邊拿起乾淨的布巾給她擦拭額頭上的汗,一邊低聲解釋:「不是你讓我這麼叫的嘛。」
「夫人挺好。」葉初雪抬眼看了她一眼,喝過酒的眸子帶著一絲迷離,「從來沒人這麼叫過我。」她微微嘆了口氣,「沒機會。」
晗辛心頭一痛,強自笑道:「傷成這樣就好好休息,別想太多雜事。」
葉初雪點了點頭,靠在她懷裡,乖順地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也不知過了多久,晗辛以為她已經睡著,正要將她放平好好睡,突然手上一緊,低頭看去,只見葉初雪不知何時已經又睜開了眼:「箭鏃。」
「什麼?」晗辛一時沒懂,有些茫然。
「箭鏃,他把箭鏃拿到外面去了。」
晗辛立即醒悟:「我去看看!」
馬車已經燒掉了大半,火勢沒有之前大,卻還保持著旺盛。平宗和楚勒坐在火邊,共享著一個酒囊。平宗把手攤開,掌心正是從葉初雪身上起出來的那枚箭鏃,上面還沾著血跡。楚勒接過來用衣角擦乾淨,就著火光仔細打量,箭鏃兩翼,是典型的丁零人用的箭。他回身抄過幾支箭遞給平宗:「這是在馬車裡和樹林裡發現的,應該都是那個刺客射的。」
平宗就著楚勒的手看了一眼,一行排開的箭頭形制一樣,都是兩翼形。丁零人進入中原一百多年,鑄鐵技藝早已不是當年馳騁草原時所能比,軍隊中大多已經採用更加平穩精準的三翼鏃,只有草原上的獵手還在用這種兩翼箭鏃。「有趣。」平宗拿起一支箭來細細打量,突然發現了點什麼,湊近火光細看,原來箭杆上刻著一個簡陋的「羅」字。
楚勒也看見了,驚訝地「咦」了一聲,望向平宗:「是羅邂的箭?」
早年羅家被族誅,羅家上下一百多口,只有羅邂在父兄舊部的掩護下僥倖逃了出來,流亡北朝,曾經在平宗身邊參贊軍機,楚勒、焉賚這些平宗的親信與他都算熟識。丁零人善圍獵,一隻獵物常常幾家爭奪,因此在箭杆上刻名字以示所有權。羅邂當年入鄉隨俗,也曾經刻過一批這樣的箭,因此楚勒才會一眼認出。
平宗手中拿著箭杆翻來覆去地看,若有所思:「箭是羅邂的箭,人卻未必。」
丁零人雖然入主中原已近百年,但楚勒卻是草原上長大的男兒,心思到底簡單純樸些,聽平宗這麼說不禁愣了一下,想到既然是匿名追殺,又怎麼會用宣示身份的箭。「難道是要陷害羅邂?可羅邂已經走了,什麼人要陷害他?」
平宗笑了一下,把一支箭在手指間玩得輪轉:「陷害未必,倒是個傳遞信息的好辦法。如果不是這支箭,誰會想到他竟然會跟那個女人有關係。」
楚勒蹙眉,困惑不解:「南邊一直沒有消息回來,這女人究竟是什麼人?」
平宗望著火光出神,緩緩道:「是啊,她究竟是什麼人?」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摩挲的聲音,楚勒喝問:「誰?!」
急促的腳步聲向後退去,一直到了氈帳邊才消失。平宗和楚勒相視一笑,眼中儘是瞭然。
平宗喝了一大口酒,映著火光的眸子閃閃發亮:「楚勒,羅邂到南邊的事兒你再多查查。這女人肯定跟他有關係。」
「明白!」
晗辛回到氈帳,將窺聽到的平宗二人的話複述給葉初雪聽,末了滿心疑惑地問:「這羅邂到底想要傳遞什麼消息,哪裡有傳遞消息出這樣的殺招的?」
葉初雪面色慘澹地一笑,咬著牙閉目不言。
中秋之變晗辛在外,對鳳都的情形所知不多,也只是知道長公主永德被琅琊王和羅邂聯手陷害跌了個大跟頭,至於永德與羅邂之間的恩怨糾葛,她雖有耳聞卻對詳情不甚了了,因此無法參透這場追殺背後的玄機。
葉初雪身受重傷,全靠一股倔強不肯示弱的心勁兒強撐,之前喝過的那幾口酒到這個時候酒勁兒才上來,再也支持不住,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一樣,軟軟躺在墊子上,漸漸覺得頭暈耳鳴,渾身發冷,傷口像是著了火一樣灼痛,痛感沿著血脈在周身遊走,仿佛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會讓她痛得渾身顫抖。
晗辛察覺不對,伸手往她頭上一探,只覺熱得燙手,嚇了一跳,手邊連一杯水都沒有,慌得連忙站起來想出去叫人,卻被葉初雪渾渾噩噩地拽住衣角死活不鬆手。晗辛只得在她身邊跪下,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她夙日體寒,那雙手一向涼得驚人,此刻被晗辛握在手中,卻如同一塊燒紅的炭一樣。「夫人,夫人,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晗辛輕輕地呼喚,不知道她的用意。
葉初雪睜開眼直直瞪著她,目光卻似乎穿過了晗辛的身體落在遙遠虛空不知名的角落裡。她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麼,口齒含糊,聲音喑啞幾不可聞,晗辛要將耳朵貼近她唇邊,才勉強分辨出來。「好……難受……」她低聲說,聽上去卻不像是在訴苦,而是在用幽怨的語氣調笑,「你很難受吧……」
「我?」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回頭看向身後,氈帳里除了她們倆沒有任何人,「夫人你說什麼?」
「發現我沒死,你很難受吧?」即使被發熱折磨,葉初雪還是笑出來,只不過笑聲沒有離唇,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又牽動了傷口,忍不住低低痛呼一聲,卻又咬牙忍住,咯咯地笑,「羅邂,羅子衾,你如今真是好手段!」話沒說完,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
「夫人,夫人——」晗辛又驚又怕,忍不住大聲呼喚。猛然想起柔然人治病的法子,將沒有喝完的酒倒在手心,在葉初雪的胸口和丹田用力揉搓,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這兩處都被搓得通紅滾燙,忽聽葉初雪長長地呻吟了一聲,胸口鬱結的一口氣呼了出來。晗辛知道已經將她搶救了回來,這才鬆了口氣,兩腿一軟跌坐在墊子上。
過了好一會兒,葉初雪緩緩睜開眼睛。
晗辛顧不上擦頭上的汗,過去握住她的手:「你覺得如何了?」
葉初雪回了回神,緩緩轉動眼珠四下看了看,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之前的激憤已經不復見,她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慢慢搖搖頭,再也沒有餘裕回答探問,轉身面向里側蜷起身體,抱住自己的肩膀,將頭深埋在胸前,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那一晚上弦月掛在樹梢,不論風來雪去,寒鴉繞樹,都始終流連不去,直至天色將明,霧靄漸漸散去,馬蹄聲驚動了火堆灰燼旁的兩個人。
楚勒最先跳起來,朝著馬蹄聲傳來的方向張望了片刻,回頭對平宗說:「焉賚來了。」
平宗看了看天色,笑道:「他耽誤到這個時候,一會兒還要趕路,要辛苦些了。」
楚勒也笑起來:「丁零男兒,騎著馬也能睡覺,不怕的。」
說話間,焉賚已經疾奔到面前。他如其他兩人一樣,也是騎一匹馬,備一匹馬,到了近前,楚勒便跳起來幫他接應。
焉賚將韁繩甩給楚勒,來到平宗身邊撫胸行禮:「將軍。」
平宗點點頭,用樹枝從灰燼中翻出一塊芋頭扔給他:「吃點兒東西吧。」
焉賚咧嘴一笑,問:「酒呢?」
平宗沒好氣,沖楚勒一擺頭:「找他要去。我沒有。」
楚勒笑起來,一邊給馬調整籠頭,一邊笑道:「將軍的酒招待客人了。」他說著解下腰間的酒囊拋了過去。
「客人?」焉賚的目光順著楚勒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樹叢中那個小小的帳篷安靜地矗立在冬日清晨林間的霧靄中。枝頭鴉雀撲棱著翅膀飛出去,樹林深處野鹿警惕地向這邊窺伺。焉賚本能地察覺到氈帳裡面有一雙眼睛正在觀察著這邊。
焉賚不動聲色地喝下一大口酒,來到平宗身邊坐下,從他手中接過肉脯胡餅大口嚼了起來。
平宗問:「阿勒頗那邊的事情怎麼樣了?」
「昨夜執將軍腰佩去見堯總領,他立即派遣了五個百人隊去救火安置災民。到半個時辰前終於把火全部撲滅,受災的災民也已經在安置了。天亮前堯總領親自去查看了現場,也安排人抽調物資資助災民,一切都已經妥當,屬下不敢耽誤,就先走了。」他將那枚青玉腰佩雙手奉上給平宗,「堯總領讓屬下將這個還給將軍。」
「好。」平宗相當滿意。這枚青玉腰佩是他作為太宰的信符。北朝制度,太宰都督中外軍事,這枚腰佩可以調動整個北朝的軍隊,堯允敢動用軍備物資救災,就是憑藉了這枚腰佩的緣故。平宗將腰佩交給堯允本也有試探的用意,這次堯允的反應倒是頗為令他滿意。他收好腰佩,又問:「損失情況呢?」
「火是從四個地方同時起的,發現得及時,倒是沒有燒到別人家,只是嚴家算是徹底毀了。嚴若涵本來已經被人救了出來,卻捨不得家財,趁人不備又沖了進去,結果房梁正好塌下來……」
平宗一驚,追問:「現在怎麼樣了?」
焉賚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剛剛找到抬出來,已經不行了。」
平宗蹙起眉頭,一言不發地扭頭向葉初雪所在的氈帳望去。
焉賚將胡餅幾口吃完,湊到近前低聲說:「倒是聽見一個有趣的傳聞。將軍大概也會感興趣。」
平宗看了他一眼:「你說。」
「聽說南朝的永德長公主沒有死。」
平宗微微意外:「什麼?」
楚勒收拾好馬匹,聽見這話湊過來問:「不是說中秋宮變失敗被賜自縊了嗎?」
焉賚嘿嘿一笑:「這事兒跟羅邂也有關係。具體情形過幾日會有詳細的報告過來。聽說當日羅邂在燕回渡發現了她的蹤跡。」
楚勒對羅邂從無好感,幸災樂禍地笑道:「那小子定然嚇得夠嗆。」他說完這句,突然想起來,不由自主朝氈帳望了一眼,問平宗:「將軍,如果這事兒是真的,那個女人會不會……?」
焉賚搖了搖頭:「你是說長樂驛的那個女人嗎?應該不是。聽南邊的消息說,永德當日遭羅邂背叛,激憤之下一夜白髮。燕回渡親眼目睹的人也說過江來的女人有一頭銀髮。咱們在長樂驛遇見那人,分明是黑頭髮嘛。」
楚勒嘖嘖搖頭嘆息:「想來是當日遭羅邂背叛一夜白頭。要說起羅邂這小子手段也真厲害,永德長公主那是什麼樣的人物,閱人無數啊,居然為他搞得身敗名裂,連頭髮都白了!」
氈帳的門帘突然被掀開,晗辛彎腰從裡面出來。
平宗舉起一隻手禁止兩人說下去:「這件事不要再提,管好你們的嘴。」
晗辛朝他們走過來,焉賚這才認出她來:「怎麼是她?那,那女人也在?」
楚勒好笑:「你覺得還有誰能讓將軍把氈帳讓出去?」
平宗等晗辛來到面前才問:「你家夫人如何了?」
晗辛正經八百地向平宗施禮:「昨夜一直高燒,剛剛才醒過來。夫人請將軍進去,她要親自道謝。」
平宗點點頭,先轉頭吩咐焉賚:「你先休息一下,一會兒還得再跑一趟昭明。」這才隨著晗辛來到氈帳外。
晗辛為他掀起帘子,自己並不進去,而是守在門口,顯然是要給二人留出私下說話的空間。
焉賚驚訝地問:「那女人怎麼了?」
楚勒頗有些戒備地瞟了晗辛一眼,拉過他到一邊去細說。
平宗走進氈帳的時候,葉初雪已經穿戴好。臉色依然蒼白,精神卻有了很大起色,靠在晗辛給她收拾的錦裘堆上,正朝著平宗微微地笑。平宗就著外面滲進來的天光仔細打量了一下,點頭笑道:「氣色還好,看來昨夜休息得不錯。」
「有些發熱,睡了一覺就沒事兒了。」葉初雪第一次用這樣溫和平淡的口吻跟他說話,「請你進來,是要謝你救命大恩。」
「謝?」平宗笑了一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在她身邊坐下,「你打算怎麼謝?」
葉初雪微微一笑,早已想好:「不如以身相許?」
平宗撲哧一聲笑出來:「這話要是貞節烈女說還有謝的意思,你說卻有些誠意不足啊。」
葉初雪倒不生氣,一本正經地嘆氣:「我身無長物,有的不過就是我自己而已。莫非你想要晗辛?這可要你自己跟她去商量。」
「你真當我急色鬼嗎?」平宗哭笑不得,在她臉上拍拍,「好了,你打算去哪裡,我讓焉賚送你們去。」
葉初雪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急著回龍城,帶我一起走。」
平宗面色微變,眼中不復調笑的意味:「誰告訴你我要回龍城?」
葉初雪拊掌笑道:「看,一說到正經事兒你就變臉。也難怪,此行機密,只怕也就你那兩個貼身隨從知道,別的人,就算是從不離身的賀布鐵衛也都被蒙在鼓裡。你是以什麼作託詞的?」她眼波流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認真地想了想,笑道:「大概只有生病了。」她身體虛弱,說了這兩句話已經有些氣喘,眼中卻是寶光流轉,光華奪目,令人無法逼視。平宗被她的顏色所吸引,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一邊聽著她口中說出自己不能為外人所知的機密,一邊卻在好奇,這女人又傷又病,連話都說不利索,這神采又是從哪裡來的?
「你又怎麼知道我昨夜一定會出城來,又一定會救了你?」平宗對付女人的心機也算得上是經驗豐富,故意轉開話題,不讓自己被她牽著走。何況這個時候如果追問下去,等於承認了她的猜測。他自然不會上這個當。
葉初雪淡淡一笑,語氣嬌嗔:「你答應了要來我的昏禮,不記得了嗎?」
平宗一愣,失笑。這女人太狡猾了,滑不溜手,竟然一點兒著力的地方也找不到。他從來不是願意花時間玩這種文字遊戲的人,想了想,捏住她的下巴,挑開了說:「葉初雪,有求於人總得給兩句實在話吧。你不說你是誰,我又怎麼放心把你帶在身邊?」
「我既然知道了你瞞天過海要潛行回龍城,你又怎麼放心冒著走漏消息的風險把我留在外面?你沒有別的選擇。」
他手上用力:「我最討厭別人威脅我。」
「你坐到今日高位,莫非從來沒有與人妥協過?」
平宗笑道:「那些人都死了。我殺了你更方便,你說對不對?」他雖笑著,聲音里卻沒有一絲說笑的意味。
葉初雪沉默了一下,忽而嬌嗔:「好討厭,說不過人就喊打喊殺,好吧,算你贏了。沒人告訴我,全都是我猜的。」
「猜的?我不信。」平宗好整以暇,向後也靠在錦裘墊子上,肩膀挨著她的肩膀,解下腰間的酒囊喝了一口,遞給她,「喝不喝?」
葉初雪果然接過去喝了一口,笑道:「晗辛總嫌我早上喝酒,你看你不也喝。」
「不過說老實話,像你這麼能喝酒的女人還不多見。你醉過嗎?」
「醉過。」她的聲音突然軟了下去,低低啞啞,說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自嘲地一笑,「醉得差點死了,醒來後五臟六腑都像是被搗碎了一樣疼。所以以後就不醉了,還是清醒些好。」
平宗轉過頭去看她,不知道她說的還是不是醉酒這件事。
她的頭髮束在腦後,光潔的額頭在晨光中顯得剔透溫潤,像是從裡到外都透著光一樣。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若隱若現,臉色喝過酒以後微微泛上一些血色。平宗好奇,這分明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哪裡像一個經歷過離喪的婦人?就在這個時候她像是有所感應,轉過頭來迎上他的目光,沖他靜靜地一笑。平宗只覺心底一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猛地刺痛了一下。
就那麼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做了一個無論如何都算昏聵透頂的決定:「你要跟我去龍城也好,只是你的身體只怕吃不消。」
她眼睛一亮,淡淡地點頭:「沒事兒,只要到龍城之前沒死,到了那兒你總能把我救回來,對吧?」
他一時什麼話都沒有說。
就連楚勒和焉賚都對平宗的決定大不贊同。但既然平宗的心意已定,旁人再如何說也很難改變成命。兩人深知他的性子,只能私下裡詬病:「帶著一個病懨懨的女人怎麼走,龍城離這裡一千二百里地,換馬不換人也得跑滿三天,這不就是拖累嗎?」
「是啊。」焉賚一邊與楚勒合力將氈帳收起來卷好掛在馬腹側,一邊不滿地朝火堆旁看了一眼。那邊葉初雪被裹得跟粽子一樣,臉被遮住大半,更令人覺得身世來歷無一不可疑。「那女人到底什麼來歷都沒弄明白,還被人追殺。若是殺手發現了一路追過來,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煩來。」
焉賚沉默了一下,說:「大概不會吧。」
平宗將馬牽到葉初雪面前,問:「會騎馬嗎?」
葉初雪搖搖頭。
他笑起來,「我猜你也不會。再問你一遍,你真要跟我去龍城?這一路顛簸,你就是沒傷也受不了。」
葉初雪走到馬前,那是一匹萬里挑一的天都馬,高大健壯,毛色純淨油亮,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警惕地瞪著葉初雪,威脅地噴出一團熱氣。葉初雪不為所動,輕輕撫上它的鼻樑,又像逗小狗一樣撓撓它的下頜。平宗好笑地看著這匹陪著自己出生入死馳騁沙場的愛馬像受辱一樣偏頭躲開她的碰觸,一點制止的意思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葉初雪低聲問:「你說我會不會在路上暈倒?」
平宗認真點頭:「八成會。你不怕?」
她抬起頭,笑著說:「那你最好用繩子把我綁在你身上。」
他輕蔑地一笑,雙手將她舉起來放在馬鞍上,自己隨即翻身上馬從身後將她擁住,用力晃了晃。葉初雪從來沒騎過馬,嚇得尖叫起來,惹得他哈哈大笑:「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掩人耳目潛回龍城,不然路上你摔下去我可不管。」
「很難猜嗎?」葉初雪嗤之以鼻,「你堂堂晉王,整個長江以北最貴不可言的貴人,出門連最親信的賀布鐵衛都不帶,定然是不想讓人知道行蹤啊。」
「那又為什麼知道我是回龍城?」
「我猜的。」她似乎對這種話題感到無聊,草草地說,「你帶著行軍用的氈帳和炊具,自然不是偷跑出來看昭明郊外的風景,兩個人卻有四匹馬,顯然是要長途換馬用。長江一線的重鎮你都已經巡視過,唯一值得你微服奔波的,也只有龍城了吧。」她抬起頭,看著他,問,「滿意了嗎?」
「滿意!」平宗發出一聲呼嘯,招呼楚勒、焉賚帶著晗辛上馬,興致勃發,「何止是滿意啊,簡直無話可說。坐好,咱們出發了。」不等葉初雪反應,一夾馬腹,箭一樣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