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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主琵琶幽怨多

2024-06-12 04:04:39 作者: 青枚

  葉初雪的家距離嚴府不遠,宅子不算大,她身邊就一個侍女和一個車夫,並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這一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左鄰右舍的婦人們都過來幫忙,有人張羅守門,有人負責散發喜糖,還專門找了十歲以下的女童在門邊唱歌引導。這些都是北方風俗,與南方有很大的不同。好在不論南北,遇見這種嫁娶大事,新娘子要做的事情也沒多少差別,就是等待而已。

  晗辛端著一碗肉羹匆匆往主屋來看,只見葉初雪依著南朝的習俗,一身鮮紅嫁衣,金簪銀釵,滿頭珠翠,眉目也精心修飾過,膚白唇紅,如畫中走下來的美人似的,正坐在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張羊皮地圖。

  晗辛過去將肉羹放在葉初雪面前,既無奈又不滿地說:「哪兒有新娘子做這事兒的?你就不能歇歇?」一邊說,一邊自作主張把那張地圖抽開捲起來,「我替你收起來,以後有的是機會看。」

  葉初雪好脾氣地笑,「不看也是白坐著,白白浪費時間。不過我大致已經記得了,背給你聽。」她說著,伸了個懶腰,閉上眼慢慢回憶,一邊說,一邊用手臂凌空畫出地形圖來,「丁零人的勢力南止長江,北及漠南,西邊到陰山,東邊直至太行。陰山以西有柔然人,騰格里沙漠以北則是高車,出右北平燕山以西是西烏桓,以東是東烏桓……」她細細思索了一會兒,忽而一笑,「看來丁零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啊。東西烏桓在東北環伺,西邊有柔然人掣肘,難怪平宗這麼野心勃勃陳兵江北,卻一直不見動靜。」

  晗辛有些憂慮:「只怕這局面馬上要被打破了。」

  「怎麼?」

  晗辛曾經遍歷江北諸部,各地情況十分熟悉:「丁零人據有中原這塊寶地百十來年,真正安生日子也不過最近十幾年,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東西烏桓分裂,勢力削弱,讓丁零北邊的威脅減弱了很多。所以這些年平宗也好,上一代的國主也好,都在準備南渡的事兒。但一直沒有動的原因,是西邊還有一匹狼在虎視眈眈。」

  葉初雪當然知道答案,帶著一絲得意的微笑:「柔然!」

  「對!」晗辛點了點頭,「柔然扼守著丁零與他們祖先故地阿斡爾草原之間的壺關要道,將中原這一部分和他們根系所在的故地切割開,這成了平宗的心腹大患。柔然人和丁零人在西邊隔著磐山對峙,也已經有十幾年時間了。你也知道,磐山以西就是廣闊牧場,是柔然人的根本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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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過,有什麼問題嗎?」葉初雪聽得出神,目光炯炯有神。

  「過去幾年雨水豐足,又跟江南有邊貿互市,柔然人的日子過得還算舒服。但今年以來大旱,柔然牧場疫病暴發,到我離開的時候,單單赫連一部就已經死了四成牲畜。現在已經入冬,他們日子不好過的話,肯定要向西邊找出路。」

  葉初雪眉毛一挑:「他們會讓出河西牧場?」

  「柔然人相信,大旱翌年會發生蝗災,這片牧場三年之內都不能再放牧,他們只能向戈壁以西走。」

  葉初雪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她站起來踱了幾步,自言自語:「也就是說,柔然西撤會減輕丁零人西邊的壓力,那麼這個冬天他們就可以安心準備南渡的事情了。」她抬起眼來,晗辛也正盯著她看,兩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外面傳來鼓樂之聲。北方風俗,婚喪嫁娶皆用鼓樂,十分喧騰熱鬧。鄰家大嬸們在外面高談闊論,笑語歡歌,無比嘈雜。然而這間房裡,對視的主僕倆卻沉默得出奇。晗辛望著主人,這些話其實早該說,卻一直委決不下要怎麼開口。怎麼才能在不讓她傷心的情況下,提起這些事情來。故國安危,和舊主的生死之劫,兩相權衡,究竟哪個更重,她自己也說不清。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初雪像是回過神來,扶著椅子緩緩坐下。晗辛熱切地看著她,欲言又止。葉初雪嘆了口氣:「你什麼都不用說,我明白你想說什麼。只是如今我什麼也做不了。」

  「只是一句提醒呢?」晗辛還是不甘心,追著又問。

  葉初雪盯著她看,長久之後轉過頭去淡淡地說:「被他們下旨賜自縊的不是你。」

  晗辛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這輕飄飄一句話中蘊藏了多深的怨恨和決絕,她到此刻才驚覺,原來遠走他鄉並不足以彌合心中的創痛,原來故國真的會因為怨恨而成為陌路。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並不合理,也知道主人所遭受的事情,無論以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都毫不過分。但在內心某個角落裡,她始終希望還有一絲明亮在,希望仇恨不要成為她心中全部的色彩。然而這淡淡的一句話,已經將她心中這絲希望打得粉碎。

  「那麼你是希望要報仇了?」晗辛走到葉初雪的身前,替她整理襟帶,滿心的不贊同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來,「我知道你心裏面苦……可是再苦也犯不上作踐自己。」她的話沒能說完,喉間突然一涼,被葉初雪鉗制住了下巴。

  葉初雪並沒有用力,只是輕輕捏著,她的手冰涼沒有溫度,她的目光更像是被冰雪浸透了一樣,能將人盯成冰凌柱子。她笑吟吟地,指尖撫過晗辛的下頜,有些漫不經心,有些不以為然:「看來把你放出來時間太久了,規矩都忘了?」

  晗辛一凜,但她不願意退縮,有些話總得有人說,自己是唯一知道底細的人,她不說就沒人會在意。「公……」剛一開口,就已經失言,捏著她下巴的手勁加大,這回除了寒冷,更能感受到疼痛,她立即改口,「主人生什麼氣,晗辛明白,但即使生氣我也還是要說……」

  「說什麼?」葉初雪毫不留情地打斷她,語氣里有一種鋒銳的尖刻,「說我自己作踐自己?你放心,永德一生痴傻,聰明反被聰明誤,葉初雪不會了。葉初雪不為任何人而活,甚至不為她自己活,她就像雪一樣,現於世間,就要淋漓盡致讓周天寒徹。有朝一日該離去的時候,就悄然消逝,無影無蹤。」這番話直到從她口中說出來,才驚覺原來自己竟然是這樣的想法,竟是之前從來沒有訴之於外的。她低頭細細思量片刻,將這番話又咀嚼了一遍,再抬起頭時目光精燦,如天上繁星一般,神情卻已經溫和了許多,「晗辛,永德已經死了,這世間已經沒有永德這個人了。沒有任何人需要你像對永德一樣盡心竭力小心呵護,你好好想明白。」

  晗辛面色大變,有些不知所措:「主人是不要我了嗎?晗辛如果說錯話做錯事,請主人責罰,但請千萬不要趕我走啊!」

  「不是不要你。」葉初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要願意留在我身邊我不會趕你走。但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奴僕,你在我身邊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不會幹涉。晗辛,你不要在我身上寄予任何希望。我已經如喪家之犬,之前能做的所有事情都來自於我的身份。如今沒有了那個身份,我什麼都不是。就算我想要做什麼,也無能為力。」

  喜娘終於來敲門:「娘子梳妝好了嗎?迎親的車駕已經在等著了。」

  葉初雪就像沒有聽見,眼睛一直盯著晗辛,直到她在自己的鉗制下費力地點了點頭,才鬆開手,站起來,輕聲說:「以後不必叫我主人,不妨以名字相稱吧。」

  「我……奴婢不敢!」晗辛也有自己的倔強,並不似舊日那樣無條件屈從,抬眼迎上葉初雪那雙能看穿一切虛飾的眼睛,「奴婢一日為奴,終身不變。有幸在外面這麼多年,見過天地之大,人情冷暖,更知道哪兒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只有在您身邊,只能是在您身邊。」

  葉初雪冷靜地打量她,一時間沒有吭聲。

  外面喜娘繼續敲門催促:「娘子可妝扮妥了?不能再拖了,誤了吉時可就不好了。」

  也有人竊竊私語:「怕不是這小娘子終究還是後悔了吧?畢竟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我看大概不那麼情願。」

  葉初雪終於在笑容中糅進了一絲暖意,輕輕抬著她的雙臂,將她扶起來,「既然這樣,以後也不要以主人奴婢相稱,就叫……」她想了一下,笑意裡帶出一絲刻意的挑釁,「就稱我夫人好了。」

  晗辛一呆,立即領悟了她的意思,然而此時也顧不上多說,匆匆拿過喜帕給葉初雪蓋上,自己轉身去開門。外面的鑼鼓喜樂的聲音頓時隨著蜂擁而入的喜娘喜童們一起涌了進來。房間裡燭影搖曳,燭光下,只見覆著繡金龍鳳花紋蓋頭的新娘子娉婷而立,衣擺隨著風輕輕搖動。

  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喜娘們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新娘子簇擁著扶出門外。迎親車駕早已經備好在門外等著,晗辛趕在眾人的前面先到車邊掀開了車簾,新娘才裊裊婷婷地被人攙扶著過來,卻突然停下來。她抬起頭仰面向天,喜帕覆面,當然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讓那柔滑的絲質在她的臉上勾勒出鼻尖唇畔的形狀。晗辛問:「怎麼?」

  「下雪了。」葉初雪的聲音從喜帕下傳出來,嘴唇微動,惹得紅色的帕子也隨著她的氣息輕輕飄動了一下。眾人聞言都低頭去看,果然地面上已經鹽晶似的鋪了薄薄一層雪色。

  喜娘催促:「快走吧!趕不上吉時可就糟了。」

  晗辛伸手將葉初雪拉到車上,放下車簾。外面鼓樂之聲突然間就喧鬧了起來,在熱鬧的爆竹聲中,迎親的車駕總算離開了女方家的大門口朝兩條街巷外的嚴府而去。東鄰西里的孩子們又蹦又跳地追著車跑出好遠,直到家裡大人趕上來拉住這才罷休。

  晗辛站在車頭一路走,一路向路邊撒早已用紅紙包好的糖果,孩子們又歡呼起來,連大人都開始追著車子跑。直到人語爆竹喜樂聲漸漸聽不見了,她才轉身鑽進車裡。

  車廂里籠著一盆炭,炭質自然比不上她們以前一直用的,一進來就嗆得眼睛發疼。晗辛忍不住抱怨:「早說自己備車,你偏要遷就嚴家,這嚴家連炭都煙燻火燎的……」葉初雪正捧著一個小玉葫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酒,喜帕隨手丟在一旁,不以為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在柔然人的穹廬里也這麼挑剔不成?」

  「那不一樣!」晗辛理所當然地說,「我在柔然人那裡不過是大汗可賀敦身邊的侍女,在這兒……」

  「也是個侍女。」葉初雪笑著打斷她,「就說讓你自由,你又不走。」

  「我不走。」每每提到這個問題,晗辛就倔強得出奇,葉初雪也拿她沒辦法。

  正說著車駕停了下來,兩人驚訝對視,葉初雪問:「這麼快就到了?」

  「我去看看。」晗辛一邊說,已經探身到車外看了一眼,只見前面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空,坊裡間到處都是號哭喊叫的聲音,人們跑來跑去拎著水桶驚慌失措地從井裡打水上來救火。晗辛跳下車,抓住身邊跑過的一個人問:「借問一下,這是誰家起火了?」

  那人連連跺腳:「還不就是武庫守備嚴大人家嘛!他家今日辦喜事兒,誰知道突然馬廄、後廚、東西廂房同時起火,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看來是有人故意放火。這火越燒越大,街坊們盡了力也沒辦法撲滅,還殃及周圍。你看看,這一整坊的房子都燒起來了!我得趕緊救火去,不然一會兒就燒到我們家了!」

  那人說完拎著水桶匆匆跑開。晗辛回頭,見葉初雪不知何時已經從車上下來,就站在車旁望著沖天的火光神色嚴峻。

  烈火熊熊,雖然相隔遙遠,熱浪還是向這邊撲過來,將還在半空飄灑的雪片熔成了水滴落下來,沾在人的頭髮和臉上,倒像是下雨一樣。火場上空濃煙滾滾,忽然一陣風來,嗆得這邊也不停咳嗽。

  晗辛從車上扯過一件風氅為她披上:「你都聽見了?什麼人幹的?」

  葉初雪冷笑:「誰幹的不知道,但我知道為什麼。」

  兩人目光相觸,都想到一處去了。晗辛愣了一下,突然推著葉初雪就往車上走:「這裡不能久留,快走快走!」

  葉初雪這回也不敢怠慢,轉身上車,向晗辛伸手:「來!」

  晗辛卻搖了搖頭,回頭將車夫一把扯了下來:「我來駕車,你速速離開,免得傷了性命!」

  她也不過是一個身材纖弱的女子,力氣卻出奇的大,車夫猝不及防被她拽下來重重摔在雪地上,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喊:「你們要幹什麼?這是我的車,我的車!」

  葉初雪本已經坐進車裡,聽見聲音探出頭來,將頭上一支鑲七寶金鳳釵拿下來扔給車夫:「到舊都去,別在此地停留……」話沒說完,晗辛已經猛抽鞭子,鞭策駕車的馬四蹄奮起,狂奔了出去。葉初雪被重重地向後甩進車廂。少了一支簪子,頭髮有些散亂,她索性將頭上剩下的首飾連帶耳環、手鐲、臂釧、項鍊一併全都拿下來用喜帕包好,滿頭黑髮披散下來,隨著車身劇烈飄動。葉初雪扯下一根襟帶將頭髮全部攏到腦後束住。

  就在葉初雪的馬車離開不久,三騎飛至,遠遠看見火光便勒住了馬。

  平宗皺眉看著眼前瘋狂吞噬一切的火焰,四周百姓哭喊的聲音此起彼落。他沖楚勒使了個眼色,楚勒會意,提韁掉轉馬頭向火場附近跑去。平宗這才解下腰間的狼形青玉腰佩拋給焉賚:「你拿這個去找堯允,讓他派人來幫人救火。」

  焉賚大聲應了,接過腰佩策馬飛奔而去。片刻之後楚勒已經打聽清楚情況回來向平宗匯報:「的確是從嚴家開始起火,現在已經知道的是有四個起火點,這火勢大得蹊蹺,應該是還灑了油助燃。」

  平宗聽得很不耐煩,直接問:「人怎麼樣?」

  「嚴家房屋盡毀,宴客的主屋大梁斷落,救人頗用了些時間,剛把嚴若涵救了出來,現在還在昏迷中,附近的郎中已經趕來施救。在場賓客或死或傷,無人倖免。」他停下來瞧了瞧平宗的面色,意識到這些都不是他想聽的內容,於是繼續說,「幸好大火起得早,當時迎親的馬車還沒有到。」

  平宗終於轉過頭來目視他。楚勒乾咽了一下,說:「當時人人都忙著救火,並沒有人留意迎親的車到底來過沒有。」

  平宗眉頭微微一皺,「那麼……」

  楚勒自己也覺得這話難以說出口:「新娘子下落不明。」

  晗辛駕駛馬車飛快地在昭明城中穿行。昭明與江北所有重鎮一樣,也都是坊里格局,雖然比不上舊都那樣恢宏壯闊,但城中主要道路筆直寬闊,馬車飛馳而過全無障礙。

  葉初雪靠在車壁上閉目思量,這是她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搖晃的車身讓她的思緒變得格外清晰。嚴若涵家的大火顯然是衝著自己來的,究竟是誰下的手並不難猜測。她在長樂驛那一次露面不可能不引起平宗的懷疑,只怕這一天的工夫,北朝攝政王撒出去調查她身份的探子已經遍布大江南北,這樣的動靜不可能不引起某些人的關注。但既然下手,為什麼不等拜堂之後再放火,那樣自己只怕無論如何是跑不出來了。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只聽外面有人喝問:「什麼人?宵禁時間馬上就到,還不快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晗辛賠笑道:「現在還未到戌時,我家主人病重,平日用的藥都在鄉下家裡,必得今夜回去才行。」

  葉初雪配合地大聲咳嗽了起來,只覺車窗的帘子被人從外面掀開,於是迎著探詢的目光轉過頭去。她膚色本就蒼白,身著鮮紅的嫁衣,被外面漫天的雪光襯托得更覺悽厲,外面守城門的門吏見了一愣,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悻悻地將窗簾放下。

  葉初雪鬆了口氣,聽見外面門吏問晗辛:「看著小娘子挺年輕,得的什麼病?」她湊到車門前,將那一包首飾送到外面,輕輕碰了碰晗辛的胳膊,晗辛一面不動聲色地接過去,一面敷衍門吏。

  「咯血,已經快一年了,只怕是癆病。這次我們進城本是聽說城裡靈光寺的菩薩靈驗,來討一劑符水喝了治病,沒想到符水有沒有效不知道,我家主人卻是立即犯了毛病。官爺,求您通融一下,萬一我家主人有個好歹的,在城裡……」她說到這兒刻意停了一下,湊近門吏,一面將首飾包塞到對方手裡去,一面壓低聲音,「萬一有個好歹,在城裡沒辦法及時火化起了疫病,我家主人可就沒辦法再入輪迴了。」

  這話由一個侍女說出來驚世駭俗,但一來因為她語氣哀婉,二來又是極美貌的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令人不禁心動,再加上那包首飾落入手中,只是沉甸甸的重量已讓門吏心中竊喜。此時遠處隱隱傳來馬蹄起落之聲,晗辛面露焦急的神色,哀求地看著門吏:「官爺,求求你……」

  門吏哪裡還擋得住這番哀求,回頭向同伴一揮手:「開門,放行!」

  城門終於被推開,晗辛感激地向守城門吏點了點頭,趕著車出了城。

  昭明地勢,北高南低,出城後向西北方向走不過十來里地,便是一片樹林。此時已是深夜,霜氣因寒冷漸漸下降,將著未著,貼著地面形成一片乳白色的霧氣,順著起伏的地勢一路向天邊延伸過去。晗辛駕著馬車跑到樹林越來越密的地方,馬車已經無法再向前行,只得停下來。她拴好馬韁,這才進車廂里去看,只見葉初雪靜靜地看著她,眼睛裡看不見一絲慌亂。

  「你沒事兒吧?」晗辛問,見貂裘風氅仍在一邊,順手拎起來給她蓋上,順勢捏了捏她的手尖,不出意料地冰涼,「我這裡還有酒,要不要喝點兒?」

  「沒事兒了?」接過晗辛遞過來的酒葫蘆,大大喝了一口之後,葉初雪才開口問。

  「如果咱們猜得沒錯,是南邊放的火的話,這裡他們到不了……」

  葉初雪點了點頭,「但願吧。」她將酒葫蘆遞給晗辛,「你也壓壓驚。」

  晗辛也不客氣,接過去就是一大口。兩人都不再說話,各自靠在一邊廂壁上出神。

  下一步該怎麼辦?

  此時她們深陷敵國,棲身之所已經沒有了,身份可能已經暴露,在江北的茫茫大地上,她們連一個有力的支援都沒有。下一步該怎麼辦?晗辛憂心如焚,抬眼向葉初雪望去,只見她也正朝自己看來,嘴角仍噙著一絲略帶譏諷意味的笑意。

  「你在擔心什麼,晗辛?」她發問,聲音里已經不復倉皇逃命的慌張,仿佛此刻她仍坐在自己的宮殿裡,在寬大的書桌後運籌帷幄,「在擔心今後何去何從?」

  思慮了片刻,晗辛慎重開口:「要不然去柔然?這裡雖然離河西遙遠,咱們易裝簡行,走雲夢谷入川,再向北走穿過伏牛山,只要過了平涼就進了柔然的勢力範圍,我能聯繫上珍色,她……」

  葉初雪一直含笑聽著她規劃路線,一路說下來,晗辛在那樣的微笑下越來越沒有底氣,終究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建議毫無成功的可能。

  等她不出聲了,葉初雪才輕輕地問:「不好?」見晗辛搖頭,她笑出聲來,「如果要去投奔珍色,我到這裡來幹什麼?當初直接向西走就是了。晗辛——」她語氣溫和,等晗辛抬起頭望向自己,才繼續說,「咱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等著。」

  「等?等誰?」

  葉初雪還沒有開口,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速接近。晗辛變色,掀起窗簾向外看了一眼,只見濃重的霧色間,一個人騎著馬飛快地向這邊奔來。她問葉初雪:「是這個人嗎?這是誰?」

  葉初雪也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變:「不是他!快走!」

  她不容分說,一推晗辛,兩人飛快地從窗口挪開。幾乎就在同時,破空之聲響起,一支箭帶著尖銳的哨聲穿窗而入,篤的一聲釘在車廂壁上,尾羽不停顫動。

  「快下車!」葉初雪伸手將晗辛推到車外。突然腦後一陣風至,又一支箭追了過來,擦著她的腦後飛進來。那人竟然是用連珠箭穿透車廂。

  葉初雪和晗辛從車裡跳出來,用盡全力飛快地向樹林裡跑。追殺者片刻之後就到了車前。再往前樹林逐漸茂密,馬也不能前行。馬上騎士一身全黑色衣袍,身後披著黑色披風,頭戴黑色頭盔,臉上也蒙著一塊黑色的布,全身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密林中霧氣越來越濃,他微微眯起眼睛,並不急於上前,順手從掛在腿邊的黑色箭壺裡抄出五支箭,一齊搭在弓弦上,箭尖與目光一起追蹤著密林里的兩個女人,屏住呼吸,猛地鬆開弓弦,五支箭尖嘯著飛了出去。

  一陣巨大的衝擊力擊中了葉初雪。她失去平衡向前跌了出去,天地好像突然全都顛倒了過來,她重重摔在地上,臉頰撞在粗大的樹根上,只覺一陣灼熱在眼邊炸開,金星亂舞,頭暈目眩。晗辛發出尖叫向她跑過來,將她從地上拽起來,血從額角流下來,將她的視線染成了紅色。葉初雪眨了眨眼,努力想要找到說話的聲音,卻不知道為什麼腦中冒出羅邂額角被她用硯台砸出血的樣子。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嗎?痛感從眼角一直穿透到後腦,她甚至懷疑是不是剛才摔倒的時候連後腦也摔破了。

  「公主!你怎麼樣了?」稱呼脫口而出,晗辛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只是此時已經顧不得這許多,她看見了那支箭。

  葉初雪試圖抬手去摸後腦,胳膊卻無論如何抬不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因為每次稍微一動就有鑽心的疼痛。她回過頭循著痛感扭頭向肩後找去,黑夜裡,那支白色的箭尾分外炫目。

  紛雜的腳步聲響起來,葉初雪努力睜大越來越模糊的眼睛,隱約看見平宗帶著楚勒向自己跑來。她搖了搖頭,確定這不是受傷後的幻覺,眼睜睜看著平宗走到自己面前,看著楚勒把要阻擋他們的晗辛攔住。她試圖出聲讓晗辛別擔心,卻在平宗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徹底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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