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雲羈心搖懸旌
2024-06-12 04:04:37
作者: 青枚
平宗一行趕到昭明已是中午。
平宗一貫治軍甚嚴,沿江防線一帶的文武官員也都知道在他面前來不得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虛套,倒也沒敢酒肉逢迎,只簡單吃了頓午飯,與一眾官員問對過後,平宗就帶著人去了武備營。
武備營下有四名守備參將,在大帳中將自己所轄事務一一向平宗匯報後又聽平宗訓了一番話,眼看時間已經不早,便請平宗去巡視營房,檢閱陣列。平宗似笑非笑地讓眾人先行,獨獨將武庫守備嚴若涵留下來。
嚴若涵今年已經六十多歲,嚴家世代在江北繁衍,祖父那一代開始在北朝為官,也算有些家世根底,又常年駐紮在前線。北朝慣來以軍功封賞,同齡許多人都已經是一二品的大員,唯獨他卻因為是漢官身份,始終升遷有限,蹉跎了幾十年,也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小小軍鎮武庫守備。
平宗負手來到他面前,也不急著開口,只是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見這人滿頭花白的頭髮,神情委頓,沒有一絲出眾的地方,十分失望,問道:「知道本王為什麼讓你留下嗎?」
嚴若涵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頭,一味唯唯諾諾:「屬……屬下不明……請將軍明示……」
平宗見他這副樣子,一股無名火冒了出來,低聲喝道:「抬起頭來好好說話!」
嚴若涵顫顫巍巍抬起頭,眼睛卻不敢平視攝政王,盯著自己的鼻尖,冷汗順著頰邊流下來,說起話來聲音發抖:「將軍……晉王殿下,下官……卑職,卑職平日雖然酒後有時會胡說八道,卻絕無不臣之心。殿下明鑑,我嚴家世代在國朝領俸,誰是主、誰是從銘記於心,不敢稍有微詞,將軍明鑑,殿下明鑑!」
平宗又好氣又好笑,心中鄙視,見不得他這猥瑣的模樣,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碗喝了一口已經涼掉的奶茶,才壓著脾氣打斷他:「行了行了,別來這一套了。我問你,聽說你今天要納新婦?」
嚴若涵一怔,愣愣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平宗,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來,心中更是拿不準吉凶,期期艾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平宗不耐煩地將碗裡剩下的茶渣潑在地上,催促道:「問你話呢,有沒有這事兒?」
「殿下英明,是……是真的。」嚴若涵見實在拖不過去,只得硬著頭皮回答。
平宗倒是樂了:「我說,這是好事兒啊,幹嗎說得跟做賊似的?」
嚴若涵鬆了口氣,賠笑:「這事兒說來慚愧得很,卑職已經是花甲之年,女方卻還年輕得很,這幾日正被同僚拿這事兒打趣嘲笑,卑職是怕說了惹殿下笑話。」
「哦?」平宗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追問,「女方是什麼人家?只要身家清白,有媒妁之約,年齡差點兒怕什麼?娶個年輕的還能給你再生個兒子嘛。」
嚴若涵見他言談非常隨和,也就放鬆下來,笑道:「叫殿下笑話了。卑職的髮妻幾年前病故,兒子也在軍中,這幾年戍衛玉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卑職本來沒有再娶的想法,是好事的鄰居說起,最近我們坊里來了一戶人家,主人是個年輕寡婦,從南邊避禍而來,說是一個女人家生活不易,也想找個有點兒家底的人,能彼此有個照應。卑職與那女人見過一面,實話說,那模樣相貌跟了卑職確實有鮮花牛糞一比,卑職當時就自慚形穢打了退堂鼓。不料那女子倒是大方答應,只說半生流離,如果事成,從此託庇於我嚴家,只求安穩過日子,不求別的。卑職這才答應了。」
「你倒答應得爽快,對方什麼人你弄明白了嗎?」平宗從腕子上褪下一串佛珠捏在手裡擺弄,漫不經心地追問。
嚴若涵也是在官場上滾打了一輩子的人,聽到這兒已經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平宗這醉翁之意,其實是在自己的新婦身上,登時冷汗爬滿了一背。雖然這位權傾天下的攝政王素來並無搶人妻女的惡行,但畢竟這是北朝,丁零人的殿下要是看上了漢人的家眷,不拱手相讓的話只怕以後後患無窮。他心中萬分懊惱,知道再這麼對答下去遲早要出婁子,瞞是瞞不過去的,隨便問問也就算了,但平宗若是真的上了心,沒什麼是查不出來的,索性硬著頭皮撲通往地上一跪,大聲說:「求晉王殿下恕罪!」
平宗冷笑一聲:「哦?不過隨口問問,竟然問出罪來了?說吧,看看到底該定你什麼罪。」
嚴若涵用袖子擦了擦額頭後頸的汗,這才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嚴若涵品級低,薪俸少,之前髮妻纏綿病榻七八年,家裡錢袋已經熬得癟癟的,沒有半點積蓄。半年前兒子寫信來要錢,說是想在玉門置一個宅子娶個媳婦兒,嚴若涵拿不出錢,就只好在自己守備的武庫中動腦筋,運出不少兵器來偷偷賣掉給兒子籌錢。不料這事兒卻被昭明太守府的長史程信忠發現。本來監守自盜就已經是重罪,倒賣兵器更是罪加三等。
尤其昭明這種與敵國毗鄰的地方,更是魚龍混雜,各方勢力都有,武器一旦流出去就不知道落到了誰的手裡。北朝除了與南朝隔江對峙之外,河西漠北等地更是受到柔然、白遽等化外遊牧部落的威脅。這些地方遠遠不如丁零人開化,基本上沒有能力自己鑄造上等刀劍,全靠邊貿和搶奪籌措軍備。因此在北朝私下買賣兵器,輕者黥面流放,重者梟首誅族。嚴若涵自然不敢怠慢,許以重金賄賂,答應將所得贓款的一半分給程信忠。不料程信忠胃口極大,遠非一點贓款所能買通的。他也知道嚴若涵的身家底細,便想出了一個主意來。
平宗聽到這裡,知道嚴若涵是把底都交了,氣得直笑:「你們都是豬腦子嗎?那女人的財產連夫家都拿不到,會落在你們這種蠢貨的手裡?」
嚴若涵連連磕頭,只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只為圖財,沒有想到這麼多。平宗冷冷瞧著他半晌,哼了一聲,甩袖離開,只留下嚴若涵一頭汗一頭霧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勒和焉賚與一眾守關將士在校場等了良久,才見平宗黑著臉過來,楚勒連忙迎上去:「將軍,各位大人都已經等了很久了。」
平宗點了點頭,往主位上一坐,吩咐:「開始吧。」
早就等待命令的傳令官立即展開一面大旗在風中擺了兩下,頓時鼓聲、吶喊聲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校場中有一萬騎兵,分為兩隊分列東西,依據鼓聲和令旗的指示時而列隊前進,時而吶喊衝擊,馬蹄濺起的煙塵遮天蔽日,萬馬齊奔,地動山搖,連平宗面前案几上的酒樽都被震得不停跳動,酒樽里的酒灑了一大半出來。
這陣勢卻是平宗見慣了的,看了一會兒就陷入思慮中。他是總攬軍政大權的攝政王,所要考慮的事情遠遠超過眼前這個寬廣的校場,超越了長江一線的防線。
他離開龍城已經四個多月,那裡一切事務都交由長子平若代理,重大軍政消息和四品以上人事變動都要由快馬飛傳送到前線來。書信往來,一日數起,從未間斷。然而從昨日離開臨川之後就再也沒有接到過任何從龍城來的消息,這讓他檢閱列陣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書信的可能有兩個:或者都中無大事,或者發生了意外的大事。前者基本沒有可能,後者其實已經在預料之中,只不過到底是不是按照預想發生的,以及到底發展到了哪個地步卻因為消息斷絕而不能確定。想到這裡他就更加煩躁,離開龍城時已經想到了各種情況,預先有了布置,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會有人第一時間將消息送到他手中,無論如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兩眼一抹黑。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平宗沒有注意到場上鼓聲已經停止,一萬鐵騎結陣演練完畢,人馬一體釘在原地等著他發出指示。上萬人的場子,一時安靜得只聽見不遠處山上松濤陣陣,倦鳥歸林的聲音。楚勒見平宗走神,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將軍!」
平宗猛一回神,這才發現幾個昭明府的官員都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只得收斂心神將參演將士統統誇獎了一遍,又代傳皇帝諭令賞下豐厚獎勵。於是舉座皆大歡喜,將士們自然各自回營飲酒慶功,昭明太守帶著幾個手下來請平宗赴宴。按照慣例,平宗在檢閱完畢之後都會與當地官員喝幾杯酒,然後再到軍營去與底層士兵喝一輪酒。然而今日平宗心中有事,也就不跟官員們客氣,囑咐楚勒代自己去赴宴,自己則帶著焉賚去了軍營。
楚勒的職位是行軍都尉,從四品,又是平宗親信,讓他去赴宴並不算太過失禮。太守等人也不敢怠慢,一群人擁著楚勒離開,只留下騎兵總領堯允陪同平宗。堯允也是丁零人,屬赫勒部,與平氏出身的賀布部素來親厚。平宗少年時在草原上的那達慕大會上就經常與堯允一起喝酒打獵。這些年平宗一頭扎進龍城的明爭暗鬥里,待到終於大局底定能抽出手來整頓邊防,已經七年過去了,與他見面,才是平宗來昭明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阿勒頗,阿斡爾草原太小已經容不下你的馬蹄了嗎?我們丁零人最好的騎手,已經在長江邊上策馬了!」平宗等旁人散盡,這才叫著他的丁零名字笑著說。
堯允卻有些拘謹,後退半步,握劍撫胸單膝跪地,以丁零人的禮節向平宗行禮,「拜見晉王殿下。」他禮數不輸,卻也笑了起來,「只盼能早日攻下落霞關,讓殿下飲馬長江,把江南的農田都變成殿下的牧場。」
「快起來!」平宗一把將他拉起來,「既然在軍中,就行軍禮,以將軍相稱便可,何必這麼生分?」這麼說著,卻一手摟住堯允的肩膀,以胸膛對胸膛,重重捶了捶對方的後背,笑道,「咱們當年在阿斡爾那達慕上的誓言,原來你還記得。」這是草原上兄弟相見的禮儀,分明在暗示他並沒有忘記兩人昔日的交情。
堯允也是個豪爽男兒,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再拘謹。一行人上馬向軍營飛馳而去。
已經跑出去半里地,平宗終究還是勒馬站定,堯允等人不明其意,紛紛停下來等他吩咐。平宗想了想,叫了一聲:「焉賚!」
焉賚聞聲上前,靜靜等他吩咐。
平宗似乎有些躊躇,又沉吟了片刻才說:「今天是嚴若涵的好日子,你替我去道個喜吧。」
葉初雪的事情焉賚從頭目睹,箇中緣由自然心中雪亮,心領神會地領命,掉轉馬頭飛奔而去。
軍營距離校場不過十餘里,平宗一行人所騎俱是千挑萬選的好馬,太陽下山之前就已經趕到。這邊早已有了準備,在營帳之間生起了五十堆篝火,糧官殺了一百頭豬,一百隻羊,正架在火上烤得油光鑒人,火光在巨大的營盤中星羅棋布,映紅半邊天空。火上肉的香氣四溢,軍士們早就聞得連連咽口水,好容易等到堯允陪著平宗出現,各帳間不約而同爆發出歡呼。堯允笑著轉向平宗:「將士們對將軍可是盼了太久,早就聽說將軍駐蹕在南邊防線上,卻直到今日才得以一睹將軍風姿。」
平宗看了他一眼,壓下心頭驚訝,笑道:「這哪裡是盼我,分明是在盼烤豬烤羊嘛。行了,這些生分的話就別說了,趕緊開宴吧,不然可就真是討人嫌了。」
眾人聽他的吩咐,大聲應了分別傳令下去。士兵們早就在等這命令,登時活泛了起來,在各自百夫長帶領下齊聲高喊:「將軍上承天命,威德遠布。祝願將軍福壽雙全,無往不利!」
平宗正端起一碗酒喝,聽到這兒沒忍住噗的一聲全都噴了出來,皺著眉頭望向堯允:「這是誰教的話?太過了吧?」
堯允面色有些難看,但還是努力在微笑:「這都是將士們的心裡話,將軍當之無愧。」
「胡鬧。」平宗將酒碗放下,頓時連喝酒的情緒都沒了,擺擺手,「好了好了,讓他們喝酒去吧,這話以後不可再說了,知道嗎?」說完他轉身進了身後的帳篷。
堯允身邊幾個參將面面相覷,一起望向堯允。堯允知道他們都在指著自己拿主意,示意幾個人各自去約束手下喝酒不可鬧事,又安排好巡查的人手,這才跟進了帳篷。
昭明軍營本是住營房,這帳篷是專為了平宗抽調精銳部隊集中檢閱而準備的。按照丁零人的習俗,普通士兵住十人一頂的氈帳,千夫長兩人一頂氈帳,其餘軍官自堯允以下一律住牛皮帳篷,唯獨最大的一頂金邊駱駝皮帳篷外面懸著皇室的雪鷹大旗,這是供平宗休息整頓的。
因為是在軍中,平宗又有嚴命不得逾制,因此帳中只是籠著火盆,安放一張軍中常見的簡床,只有床上鋪著的雪白色狐皮褥顯示出這間帳篷的與眾不同。
堯允進來的時候,平宗正沉著臉來回踱步。他步伐極快,衣襟帶起的風把火盆里的火星子撩得到處亂飛,紛亂地落在氈毛地毯上,又被平宗的腳踩滅,留下一個個淺灰色的灼痕。
堯允進來後沒有說話,只是站在一邊袖手看著平宗打轉。
外面的士兵們已經喝得興頭大盛,酒酣耳熱唱起歌來。
「阿斡爾湖上明月升,阿斡爾河彎又長,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駱駝美酒香又甜,走遍草原都會記得那釀酒的姑娘……」
這是一首阿斡爾草原上人人都會唱的歌。阿斡爾草原是丁零人的發源之地,是丁零人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幾百年來丁零人與周邊的柔然、高車、狼惲等族彼此搶奪牧場牲畜和奴隸,互相之間攻伐不斷,有人壯大,有人衰落,直到一百年前丁零人的雄主室薈帶領丁零人越過大漠在陰山以南扎住了根,才終於擺脫了無窮無盡的仇殺,讓丁零人有了喘息的時間,最終成為草原上最強大的部族。平宗他們這一代的丁零人已經不知道阿斡爾草原是什麼樣了,也沒有人見過阿斡爾山上的月亮,但他們都會唱這首歌,對於丁零人來說,那片傳說中水草豐美的地方始終是他們的根。
堯允和著外面的歌聲也輕輕哼了起來,見平宗停下腳步朝自己望過來,咧嘴一笑,卻並不停下來。
平宗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你也好意思唱這首歌?」
堯允見他怒氣已經壓了下去,這才輕聲說:「那些話不是我教的。」見平宗眼裡一片瞭然,他點了點頭,「我也是今晚第一次聽到。將軍,你這次回龍城只怕會很險惡。」
「險惡就險惡!」平宗被他的話一激,登時生出一股豪情來,傲然道,「從七年前,不,從十年前,你我在阿斡爾草原賽過馬後,我有什麼時候不在險惡之中?」他不屑地冷笑一聲,「但最終活下來的是我。」
堯允點頭:「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了。」
「沒必要!」平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能串聯起這麼多人一同發聲,還瞞著你這個總領的,不過就兩三人而已,到底是誰我心裡已經有數了。」他又來回踱了兩步,在床沿上坐下,抬頭看著堯允,「阿勒頗,你我當年曾經向長生天盟過誓,要做一輩子好兄弟。」
堯允立即明白他話外的意思,一撩袍角,單膝在平宗面前跪下:「將軍但有驅馳,阿勒頗定當竭力而為,不敢有少許怠慢。」
「很好。」平宗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我要你幫我打三天掩護,就說我病了,不能見外人,替我擋住所有人。」
「你要提前回龍城?」
「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平宗微笑的模樣,堯允並不陌生,當年他們悄悄包圍住獵物,堵住所有逃生路線後,平宗也會露出這樣成竹在胸的微笑來。
「好,三天之內,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你不在這裡。只是,三天夠嗎?」
「時間長了只怕你也瞞不住。快馬加鞭,三天足夠我趕回龍城。只要我回去了,他們就……」
他的話沒有說完,外面突然騷亂起來,堯允抬手示意平宗少安毋躁,自己出去看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帶著驚異的神情:「嚴若涵今日娶妻,昏禮上走水,整個嚴府都燒起來了。」
平宗騰地一下站起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