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2 初雪
2024-06-11 00:58:11
作者: 戎衣公子
秦深在王府的農家院中住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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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有她和衛槐君最初的記憶,和那一份感情萌芽的開始。
朱門深深,寂寥無聲,最難得,是還有一方溫馨的農家小院——擺設亦如從前,可當年的黃狗和老驢子都已經不在了,空蕩蕩的牲口棚里,也沒了令人又厭又歡喜的屎糞味。
隴西的天猴冷兒,對於秦深來說,更是風吹似刀,一刀刀刮在臉骨上,削平了她面對死亡的畏懼和煩躁的心緒。
她現在很平靜。
攏在厚厚的狼皮襖中,躲在堂屋裡的暖炕上,隔著一紙東昌紙,愣愣看著外頭的日升月落,聽著風聲雨聲,還有衛槐君在灶房生火做飯的聲音。
人間煙火味。
她到底還是有些留戀的。
天陰沉了下來,原先還有些青光透著窗欞進來,可漸漸的,鉛雲低垂,風速疾勁兒,看樣子要落一場大雨了。
外頭晾曬的被褥未收,秦深敲了敲木窗,想喚衛槐君過來。
自從倆人離開京城之後,他與她寸步不離,一個眼神便心有靈犀。倆人之間或許沒有說太多情話,也不必再撩撥親昵,那一份閒靜相處,便是愛到至深後的愜懷暖意。
往往吃罷了飯,屋子裡炭盆燒起來,一室靜謐。
她窩在他懷中小憩,他則盤腿靠坐在炕上,手執書卷,安靜看書。
可現在,她敲了許久的門窗他都沒有聽見,倒是一樁怪事了。
他出去了?
這是秦深的第一個念頭。
大風大雨,他可有帶傘了?
念至此,她從炕上挪了下來,這簡單的動作已讓她氣喘吁吁。
趿拉著繡鞋,她扶著牆根,一點點往堂屋門扇走去,從牆角邊把油紙傘抄在手上。
才推開槅扇房門,外頭迎面刮來的風雨,差點吹翻了她。
咬著牙,走到廊廡下頭,秦深看著灶房的門掩著,裡頭卻沒了半點聲音,心想:果然是出門去了。
這雨來得突然,他必定要渾身淋濕,若是還沒走遠,也不知會不會回來取傘具?
穿過院子,她抬起蒼白瘦骨的手,扶上了院門的門栓——
恰是這時,門外響起了悉索的響動。
秦深打開半扇門,見到了門外的衛槐君。
他沒有帶雨具,頭髮濕漉漉的,大顆雨水順著他俊逸的臉龐下滑,落進他敞開的衣襟里,而他肚子上的衣服被撐得鼓鼓,還有活物攢著頭,不停的動彈。
他身後還另背著一袋糧米,冷意透骨,他蒼唇凍得有些發紫,卻不見有半分慍色,溫潤淺淡下,眸眼若星。
「你去哪兒了?」
秦深將傘撐到了他的頭頂上。
衛槐君掀開衣服的一角,露出了一窩黃絨絨的小雞娃,小雞娃淋了雨,嘰嘰喳喳的叫了起來。
「等它們長大了,你日日有新鮮的蛋羹吃。」
秦深覺得自己身置虛幻之中。
多年之前,雨夜歸人,他也是這般站在自己的面前,清俊輪廓,笑意溫柔,帶著一份安心眷意,闖進了她的心扉之中。
只是當年的她,可以為這一窩小雞仔歡喜不已,盼望著秋天下蛋,錦繡日子。
而如今的她,最奢求的,不過是一個「等」字。
半年已過,她再等不起任何事情了。
*
雨陰沉的下了幾日未停,深秋入隆冬,天氣越發陰冷了。
那日吹風淋雨,秦深便一病不起,一日十二個時辰,她大約有十個時辰,都是在迷糊昏沉中度過的。
睡得腦殼子疼,在傍晚邊,她終於沉沉轉醒了過來。
衛槐君已煮好了一碗蛋羹,用托盤裝著,擺在了炕桌上頭。
「醒了?」
他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袍,袖子高高挽著,露出了骨線流暢的小臂。挨著炕沿坐下,他把人扶了起來,又在她身後放了一隻引枕。
秦深聞到了蛋羹的味道,幾日沒有沾半點米水,總覺得油膩沒有胃口,乍聞到蛋香,覺得胃肚空空,倒想嘗一口。
睡得有些懵,她靠在他懷中,啞著聲問道:
「不是得等小雞娃長大麼,這就有蛋羹吃了?」
「丟進靈泉水中泡一泡,撈出來就能下蛋了。」
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單手攬著人,一手舀了勺蛋羹,吹了吹熱氣遞到了她的嘴邊。
秦深被他逗笑了,只是身子太虛弱,氣息不穩便咳嗽了起來。
衛槐君的落寞悲戚,藏在了她看不見的地方,他順著她的後背,輕聲道:
「多少吃一口,躺了這幾日,我帶你下床走動走動。」
秦深點了點頭。
湊過去抿了一小口,她口中苦澀麻木,幾乎已辨不出任何味道了,只是怕衛槐君難過,逼著自己將這一勺蛋羹咽了下去。
溫熱划過喉嚨、食道,讓她渾濁的眸色,漸漸有了清亮光芒。
衛槐君並不強求她能吃下多少,見她吞咽困難,便將碗擱下了——
「還有些燙,涼一涼再吃吧。」
「好。」
這時,外頭嘀嗒的雨聲漸漸停了,風勢卻更加疾促。
「雨停了麼?」
她抬起迷離的眸子,對上了他沉色目光。
衛槐君抬手,將窗牖開了一道縫,外頭的雨水漸歇,卻換成了紛揚而下的大雪,由風勢裹挾著,呼呼往窗隙中吹來。
「下雪了,隴西今年的初雪。」
秦深伸著手心,看著晶瑩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掌紋之間,洇開的雪水鑽進肌理中,滋潤了她早已枯槁的生命。
衛槐君怕她冷,轉手要把窗關嚴實,卻叫她攔住。
「陪我看看雪吧,槐君。」
衛槐君緘默不言,一股深刻無助的悲慟,在他骨頭裡漫了出來。
秦深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並扣,感受他掌心的溫度,淺淡開口:
「人家都說,三月才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淺綠緋紅,溫暖著世間的每一個稜角……希望、期冀……那年三月,也是我遇到你的時候。我想過、盼過……我想你此心此生,有我容身之地,我想兩心望如一,與你同心,此生不利索……」
那年那月,愛情並成一個春,似錦繁花,都抵不過他淺笑望向她的眼。
只不過是春過花落,寒冬初雪,終究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
秦深望著漫天紛雪,聽著他的心跳聲,無聲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一定心裡不開心,我給大家都留了禮物,獨獨沒有你的份。」
「我不需要。」
衛槐君喑啞開口。
他極力克制,可聲線的變調,還是泄露了他此刻瀕臨崩潰的情緒。
他不想要任何東西,他只想留下她!
一日貪得一日,說好了白首同穴,她卻偏要任性先行,他也贏過天下,卻獨獨留不住一個她。
「你說的是氣話——」
抬手,秦深把脖子上玉墜子摘下來,交到了衛槐君的手中。
聲音漸漸低了下來,聲若游離,氣息寡淡:
「我與你說……你要聽好了,等、等我不在了,你去柜子里找一隻匣子。你還記得,溫琅琅留給秦深的那本日記麼……它被扯掉了好幾頁,現在,我把那些交給你,我已經翻譯好了,你、你不用再找人看……有些事,你從沒有問過我,我也一直沒有說,現在,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了。」
衛槐君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什麼玉墜子、日記、什麼沒交代的事,他統統不想管!
心已痛得四分五裂,她嘗試著去修補,可卻不知,一針一線只會縫補悲傷,讓他更加痛不欲生罷了!
那些偽裝的平淡,安然,在真正放手的那一剎那,把痛苦一分不少的如數還給了他!
「別走——」
他委屈的就像一個孩子,千言萬語梗在喉嚨中,真正說出來的字眼,卻只有這兩個字。
秦深沒有回頭,只是揚起了臉,看向了更高處的落雪。
眼淚如約而至,笑容卻不減半分,她忍下了心酸落寞,不忘笑著取笑他:
「到了這裡……你還是該喚我一聲姑姑的?我比你多活了那麼多年,早走一步也是應該。」
「溫琅琅。」
「呸,沒大沒小。」
秦深笑罵著,卻已沒有了打他的力氣。
困意一點點席來,她眼皮子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
「槐君,我……有些困了……」
「……」
衛槐君垂下了頭,良久之後,才握住了她虛軟無力的手:
「睡吧,等你醒了,咱們就回家去,趕上幾月的路,還來得及看三月桃花——睡吧。」
輕吻了吻她的鬢角。
再抬眸時,已是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