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射鵠子
2024-06-11 00:47:24
作者: 戎衣公子
鼻下哼笑了兩聲,轉而成了由衷的笑意。
衛槐君也沒想到,竟還能在自己身上,尋到這樣的笑聲。
秦深聞得這笑聲,心裡大鬆一口氣,暗道:幸好幸好,小命得保。
夏風徐徐,從窗隙中鑽溜了進來,屋中炕下擺著幾方冰盆,叫風掠過後,送開絲絲涼爽之意。
衛槐君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娟,丟蓋在秦深的臉上:
「擦乾淨後,跟著我出來。」
說罷,逕自抖了抖寬袖,閒適愜懷的提步,往堂屋外走去。
秦深記起身上帶來的治傷藥和宮粉,便追著他的身影,拔聲問了一句:
「那、那個藥,我給你放哪裡?你若不叫我看看傷痕?太久的老疤,是不管用的,但我給你帶了兩盒粉兒,尚可蓋上一蓋——」
「少廢話,動作快點。」
衛槐君並未停歇步子,悠悠拋下一句話,已叫屋外風吹得四散。
油然作雲,沛然作雨。
夏季的天陰晴不定,頭頂突然吹來一片黑雲,叫西北風一卷,噼里啪啦就下了起來。
秦深隨著衛槐君的腳步,來到了一處覆著天棚的寬敞校場。
雖是下雨天,可棚中擠了好些人,這幫人看相貌打扮,大多是建州大族的紈絝子弟,或有官員武將,混立其中,各自科插打諢,吹牛放屁。
見衛槐君到,眾人噤了聲,紛紛立起沖他作揖行禮。
他們餘光處掃到邊上的秦深,難免詫異——
向來不近女色,殺人不眨眼的東廠魔頭,何時要帶女伴一道兒作嬉耍玩了?自不免對秦深多看了幾眼。
衛槐君免了眾人的禮數,隨後便有僕人搬來一張羅漢臥床,他慵懶的靠了上去,捧起茶水,輕叩著茶蓋中,悠悠開口道:
「人都到的挺齊全的,只是天公不作美,這會兒落了雨,掃人興致。」
「督公!這有什麼關係?下雨方好呢,一會兒咱們行起樂子來,叫雨水一衝,那血水嘩嘩的流淌著,奪目都是猩紅,不正和您意?」
說話的矮胖男子坐在下首第一,他生得一副猥瑣樣兒,說起話來牙齒外露,臉上的肉一稜稜的。
秦深在邊上細細打量他,見他有一雙羅圈腿兒,便知他大概是個武將,常年坐在馬背上行軍打仗,腿都合不攏了。
可他既為將領,該是個膂力強勁的剽悍男人,卻不知怎得,現下身體肉鬆弛下垂,肚腩滿滿,臉上也是一副縱慾過度,爛醉酗酒的菜色。
這才多少年未打仗,建州的武將已這般馬放南山,刀兵入庫了?
秦深心中疑惑不斷,不明白為什麼衛槐君帶她來這裡,既不是女伴,沒個座位,更不是丫鬟需要服侍在他左右。
她只是尷尬的立在邊上,無人提及,也無人敢問。
衛槐君雙手一拊掌,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奴僕們捧著一隻只鶴腿水菸袋走了進來。
客人們皆有人服侍,敬煙的是丫鬟,她們單膝跪地,用火石跟火鐮輕輕一划,點起紙眉子,再用手攏進煙鍋子裡——
捧著手,送到了每個人的嘴邊。
眾人迫不及待的張嘴就含,像吸食有癮一般,醉仙醉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秦深心下大駭,猶記曾聽人說過:
衛槐君現在聖寵優渥,權柄滔天,在皇帝還是潛邸晉王的時,他就入幕做了賓客,此外他還用了一種特製的水煙,叫皇帝上了癮,從此再也離不開。
想來,就是這個東西吧?!
她放眼望去,這場中吸食之人,少說也有三十多號人,各個都是非富即貴的王孫貴胄,非文即武的朝中大臣,而且大多是都是建州人!
奇怪的是,大家吸食得如痴如醉,但衛槐君自己卻不抽那水煙……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眾人才從雲巔翩然下來,找回了自己的三魂七魄。
雖是尋回了些理智,但整個人還是輕飄飄的。他們心情好到不行,體內的暴戾恣睢在蠢蠢欲動,恨不得當即提刀殺人,磨牙吮血,迫不及待要嘗嘗那血腥氣味!
那矮胖的將軍又開口道:
「督公!今日又是射鵠子,什麼彩頭哇?論我說,老是殺那些死刑囚犯,老子都殺膩味啦,不若抓些漢人婦孺,叫咱們換換口味哇!」
秦深知道射鵠子一說,原是朝廷督教建州人,不忘馬背上得天下,不懈怠弓馬武事兒。
可富貴閒養了幾年,他們全然忘了,射鵠子名義上是練武,實際則是聚眾賭博。
有人做局頭,請人來家玩樂,高懸棲皮,送以響箭,玩樂的花樣數之不盡。
可到了衛槐君的這裡,竟把移動的靶子,換成了活人!
射鵠子,儼然成了殺人取樂的遊戲了?
秦深藏在袖子裡的手,猛然攥緊,不自覺向邊上之人望了過去——
衛槐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坦然回視,勾起一抹無賴的笑意,涼薄輕蔑。
「好,應了將軍所言,御史台那幾個都叫我殺了,他們的一干妻女婢子,我都拿了來,今兒就充作那鵠子罷。」
「哈哈哈,好!多謝督公!」
矮胖將軍哈哈大笑,搓了搓手,迫不及待的抄起懸在身邊木架上的弓囊,然後大聲喊道:
「放鵠子!」
得到了衛槐君點頭示意,邊上的奴役,小跑過去開了一道鐵閘門。
霎時,兇惡的狗吠聲傳出,趕著大約二三十個女人從裡頭跑了出來。
有蓬頭垢面,粗布夾鞋的婆子,有錦衣襤褸,滿臉驚慌的妻妾小姐,還有丫鬟婢子,她們哄哄亂亂,尖叫推搡著跑了出來。
原本身份懸殊,雲泥有分,但現在都是一樣的,成了別人玩樂的鵠子,再分不出身份貴賤。
她們還沒意識到危險,那矮胖將軍已然嗖嗖開始放箭!
幾個女人尖叫著,應聲而倒,一頭砸進了水汪子裡,再也沒站起來。
秦深低呼一聲,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強迫自己忍住想要逃跑的衝動。
封存的記憶打開了,她曾被這魔頭裹挾,參觀了東廠煉獄慘無人道的折磨刑訊,今日又是這般!
她耳邊充斥著女人的慘叫聲,男人們興奮圍獵的叫嚷聲。
嗖嗖嗖。
嚆矢破空,響箭不斷。
所有人都下場開始獵殺了。
秦深的膝蓋有些發軟——在親眼看到一個驚慌失措,才七八歲的女孩子,被一箭射在心口處,直直翻倒在泥潭裡,她再也忍不住了。
闔上目,淚水潸然,她扭身就要逃離這裡。
誰料才動念頭,她的手腕已被衛槐君狠狠攥住,只一牽引,整個人向前踉蹌,當下撲進了他的懷中。
衛槐君緊鎖著她,喉嚨溢出的是痛快的獰笑聲。
這般殺戮,一貫叫他血液沸騰,可卻從未讓他像今日這般暢快過!
或許,只因為是她在邊上看著,看著他一步步墜入魔道,萬劫不復,他才痛快!
衛槐君叫殺意蒙蔽了心智,已然分不清,懷中之人是秦深,亦或是那個畫中之人。
他從背後禁錮著她,在她耳邊似是情人呢喃,說的卻是剜心刮骨的話:
「看見了麼?我問你看見了麼!?我等你親眼看看這些,等得實在太久了!」
秦深瘋了一般的掙扎著,他的話像尖刀利刃,狠狠捅進了她的心口。
她甚至不知道為何心疼,卻淚如泉湧,難過的呼吸頓挫,幾乎要死掉過去。
拼著被他當場扼死的危險,她瘋狂捶打著他:
「你瘋了,你瘋了,你快放開我,我不是她,我是秦深,我不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