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地獄
2024-06-10 08:47:10
作者: 刑上香
一天以前——
「這樣就夠了嗎?」姬雲羲倚在門邊,微微揚起頭望著天上的雲朵,仿佛在與某人談論今天的天氣。
覺遠低著頭,仿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宋玄會想法子救出你的師兄弟,把這群人送進大牢,讓他們人頭落地。」姬雲羲輕聲問。「善惡到頭終有報……這齣折子戲,就要停在這裡了,你可還高興嗎?」
覺遠直勾勾地盯著姬雲羲,一瞬不瞬。他看起來仍然像是一個沉默乖巧的小和尚,但姬雲羲卻在他的眼底看見了一頭蟄伏的凶獸。
姬雲羲笑了起來。
他知道覺遠的回答是什麼。
像他們這樣的人,是不會滿足於善惡有報、因果輪迴的。
「我知道宋玄一定讓你保守了什麼秘密。」姬雲羲對他的關注並沒有超過一瞬,只是用恰到好處的音量低語著什麼:「那麼,你也記得,接下來的話,是不能讓宋玄知道的。」
姬雲羲的聲音總是涼絲絲的,讓人聯想到井水裡的月亮,或是刀劍上的寒芒。
可他此刻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惡鬼在入睡者耳畔的囈語,不斷地挑撥著他內心深處翻滾的岩漿。
哪怕覺遠再戒備,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少年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推在他背後的一隻手。
推著他走向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
他卻無法拒絕這隻手。
覺遠最終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會讓你親自動手的。」
從頭至尾,姬雲羲仿佛是一個醉心風景的病弱少年,連那冷淡柔和的神色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出賣他的,大概只有他眼角微微的弧度。
「快要下雨了。」他說。
宋玄驅趕著馬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仿佛是在發泄心中難解的情緒。
姬雲羲坐在車轅上,瞧著他抿緊的雙唇,忍不住挑了挑眉:「生氣了?」
「不是生氣,我只是……」宋玄嘆息了一聲。「我只是有些喘不過氣來而已。」
原本宋玄早就策劃好了,知府嗜書人盡皆知,覺行必然會邀請他到藏經閣去。
他的本意是想弄些雞血,讓覺遠灑在藏經閣裡頭,再寫個冤字,做出一個嚇人的樣子。
他還照著淨空的字跡寫了一本狀紙,想借著鬼神的名義送到知府眼前。
而他們兩個和白小桃,則負責衝進地窖,駕駛馬車,護送僧人到城內客棧落腳。
日後知府清查起來,只讓白小桃託辭是她無意中發現了地窖,將僧人救助出來便是。
等到知府一出寺院的大門,這群僧人就可以作為證人,將那些惡匪繩之以法。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這件事就會變成枉死的高僧靈魂不散,不斷向外人求救,最終沉冤昭雪的一個故事。
可他萬萬沒想到,覺遠已經瘋了。
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了兩個惡匪,剝了他們的皮,掛在了藏經閣里。
更令他頭痛的是,如今寺廟裡只留覺遠一個,天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
覺遠這些年來在寺廟中長大,後來又做盡了髒活累活,對五蘊寺早就瞭若指掌。
再加上他那滿腔的恨意,沒有什麼是覺遠做不出來的。
宋玄原本是好意,想讓枉死的魂靈沉冤昭雪,卻叫這件事在他手裡難以收場了。
姬雲羲幫他按揉著太陽穴,臉上帶著微不可查的淺笑:「你不必擔心,覺遠聰明的很,不會出事的。」
「我不是怕他被覺行發現,」宋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我怕他是要關起門來,將那一干人等趕盡殺絕。」
姬雲羲替他按揉的手微微停了下來。
「那又有什麼不好?」他問。「他只是報仇雪恨罷了。」
「寺院裡那群人,死不足惜。」宋玄搖了搖頭:「我只是怕他回不了頭。」
「報仇雪恨,真要能雪恨倒還好了,以覺遠的性情,他就是親手殺了這些人,也還是會恨。他就是殺盡天下人,也換不回他的師父,反而會更加沉溺於舊事中,也愈發痛苦。」
宋玄低聲說:「我怕他這輩子都走不出這個桎梏了。」
姬雲羲沒有回答。
宋玄說中了。
姬雲羲從看到覺遠的那一刻就知道。
他已經不是一個僧人了。
甚至,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姬雲羲忽的低低地笑了起來。
所有人都喜歡看戲本上那些報仇雪恨、快意恩仇的大戲。
可有幾個人關心過,那個大仇得報、滿手鮮血的俠客,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子呢?
外頭還在下著雨。
覺行獨自坐在禪房中。
他在等一個人。
在淨空祭日的當天,他們在藏經閣發現了兩具屍體,所有的僧人香客被要求呆在自己的房間裡,等待官府的調查,不得四處走動。
當天晚上,下起了傾盆大雨。
那雨水衝垮了他們堆砌的九重土台、壓斷了一棵老菩提樹,正正好擋在了僧人居住的內院門前。
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這個小小的院落,徹底成為了一座孤立的島嶼。
而同時,他們發現,被關在地窖里的僧人消失了,覺遠也不知所蹤,地窖里只剩下幾個山匪被砍斷了手腳,只剩下軀體在不斷的蠕動。
這兩天大部分的人都在試圖逃離這個寺廟。
可是他們都死了。
有的翻牆而出,從牆頭墜落,牆外埋好了削尖的竹子,根根穿過他的身體,仿佛萬箭穿心。
有的想要砸斷門上的鎖,卻觸動了機關,被射穿了喉嚨和眼睛。
有的被不知哪裡來的毒蛇咬死,在廚房被馬蜂蟄死。
更多的人,是被燒死在房間裡。
這群惡匪從沒想過,他們縱橫多年,手上刀下亡魂無數,連官府都拿他們無可奈何。這一個小小的僧院,卻成了他們的葬身之地。
最後只剩下了覺行。
並不是他想呆在這個禪房裡,而是在他早在第一天吃過宵夜以後,就昏了過去,再醒過來,就已經在這個房間了,渾身酸軟麻痹,沒有半分力氣。
他知道這裡不會有任何的機關。
因為這裡是淨空的禪房。
他不信鬼神,所以他知道這些鬧鬼只會是人的復仇。
而這個人,他知道是誰。
這個人不會忍心燒掉淨空的禪房,更不會在這裡放置毒蛇或是箭支的機關的。
這個人沒有殺了他,是不會甘心的,他遲早會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的。
留他在這裡,只是為了享受最後的盛筵而已。
「是你吧?覺遠師兄?」覺行揚聲問。
覺遠出現在門口。
還是那樣一副少年的模樣,圓溜溜的眼睛,微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穿著一身灰色的僧袍,上面帶著深深淺淺的暗紅色斑點。
他手中握著刀。
那把刀從刀身到握柄都沾滿了血跡,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仿佛血紅色的眼淚。
「他們都死了?」覺行盯著外頭,臉上竟帶著笑容。
不是他假裝出的穩重、憨厚的笑容,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高興的笑容。
覺行在覺遠的眼睛裡看到了答案,他笑得更高興了:「不愧是我的師兄,厲害,厲害!」
如果不是他渾身動彈不得,只怕現在已經快活地鼓起掌來了。
覺遠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眼中沒有任何的色彩。
這讓覺行想到了淨空在火中被焚燒的那一天。
他也是這樣高興的笑著。
覺遠也是這樣的一副表情。
一起觀看那一場盛大的典禮。
「你要殺了我嗎?」覺行笑嘻嘻地盯著他,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悅。「等你好久了,我現在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覺遠手中的刀動了一動,精準無比地斷了他左手的手筋。
緊接著他切斷了他的手筋腳筋。
他曾經在丐頭兒那看了好多次,所以動起手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覺行痛得冒出了冷汗,臉上的刀疤都扭曲了,卻還是笑著。
他說:「我猜你要削去我的舌頭,對不對?」
「真可惜,我原本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覺遠抬起了刀。
「師父會去往極樂。」覺行看著他那雙麻木的眼睛,笑得不可自持。
「而我,會在地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