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幸好你還活著
2024-06-10 03:21:29
作者: 林與舟
能開口說話是醒來後三日的事兒了。
連著喝了幾日止疼的湯藥,身子爽利了許多。
我思來想去,暫時沒提起夢裡的那個奇怪場景。
因為住的洋人醫院,所以穿白褂子的醫生每次聞見屋裡的苦藥氣兒,總要嘀咕兩句。
「你是病人,要遵醫囑。」
在洋人開的西醫院瞧病,卻喝著中藥的湯汁。
這無疑是打了他們行醫治病人的臉。
一中一西早在無形中劃分了派別,兩邊人互相看不起。
林巧兒仰著下巴,眼睛裡竄出火星。
「是是是,你是醫生,我們自然得聽你的,可你的藥管用了嗎?」
「她疼得抽搐、冒汗,你口口聲聲自稱醫者,病人疼得死去活來,你卻只是飄著散步來看了一眼,說院裡止疼藥沒了,隨便弄了個藥片來。」
「別管中醫西醫,只要真的有用,利於恢復,我都用,再說了,我家老爺不是告訴過你,在這裡,你只要聽我們的安排就行,別自作主張。」
被罵一通,那醫生夾著尾巴走了。
第二日又往復如此。
醫生是個執拗人。
洋人醫院花銷貴,且時常藥物短缺,但它勝在能有個幽靜的地方,叫我避開傅家的搜找,掩人耳目,安心養病。
南京,下午。
一日裡,金烏最盛的時候剛剛過去。
逼人的熱情散了幾分,林巧兒放下絲扇,揉著手腕。
窗外的樹梢上站著兩隻喜鵲,我看得出神。
它們嘰喳互啄,撲著翅膀追趕,而後又各自拗向一邊,互不理睬。
林巧兒鄙夷地努努嘴,叫我看門口。
「喏,又在搭戲台子準備唱曲了,要不……我把門關上吧,聽著晦氣。」
說罷,她拂袖起身。
「沒事,閒來無聊,且聽聽,萬一今日有什麼新曲目呢。」
她笑意嫣然,攏了衣裙坐下。
「聽你的,我也看看這兩個王八能在池子裡攪出什麼花樣來。」
林巧兒這些日子操心,記憶裏白皙飽滿的臉蛋仿佛一瞬間就凋零憔悴了。
「不知死活!」
二姨太低低咒罵,開了今日戲份的頭。
這舉動看似是為我考慮,無意擾我,實則卻是故意為之。
獨屬於她的濃烈香水味飄飄搖搖,卻依舊蓋不住病房裡的藥氣。
病房的白漆門「特意」開了一條縫,只為我能聽到。
二姨太掐著腰站在門口,正好露出半截身子。
新弄的捲髮油津津的搭在肩上,像拋了油的皮鞋頭,一身翠紅色的艷麗絲袍開叉到大腿,時髦又妖艷。
她實在不像個有心來守病人的長輩,更像是百樂門裡扭腰迎合的舞女。
樓偉明厲色下了命令,叫她搭夥林巧兒一起與我當陪護。
可她每每來病房都這般招搖,引得許多側目,熱風更是體貼,裹挾著竊竊私語吹進我的耳朵。
昨日,幾個下作的好色之徒更是扒門窺探,只為一睹她曼妙的身段。
「一天天的,你要氣死我這把老骨頭。」
二姨太中氣十足的呵了一聲,驚得我魂靈發緊。
約是鬼門關走了一遭,所以我膽小了。
門外好戲開始。
林巧兒正正身子,面色莊嚴。
只見二姨太舉起右手,重重戳人。
晃動間,腕子上的一對赤金手鐲叮噹作響。
「我早跟你說了,叫你長眼,叫你辯是非,叫你慎交友,可你一個字眼都沒聽進去,還專門去招惹了那些不三不四的流氓匪徒!
你愚笨啊,糊塗啊!你惹他們,等同於惹上一群孤魂野鬼,且還是那張牙舞爪,專吃人的厲鬼,甩都甩不掉。」
「行了,別罵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講的,人醒了就行,難不成你還要我在她面前下跪磕頭,我辦不到!」
在門外看不見的地方,她的親兒子,樓家的大少爺——樓嘉承,正吊兒郎當的站著。
他含糊不清地倒豆子,說了一堆話語。
可這密密麻麻的一席話里,愣是瞧不見一絲一毫的悔意。
他是交際場裡的狂徒,浸淫多年,習慣了輕浮、無禮,開口閉口時,又多是不遮不掩的猜忌和挑釁。
這些年,他時時如此,劣性深植,難以根除。
我覷著門縫,滿腹譏誚。
此時怕是樓偉明這個親爹助陣站在跟前,他也未必肯乖順與我道歉,更別說是親媽。
要一個逆徒乖乖作陪,演「懺悔」戲碼,真是為難。
可二姨太不信邪,她非要馴服這混小子。
「你……你要氣死我!都三十出頭的人了怎麼還不知輕重,要不是她前兩日睜眼轉醒,我怕是要尋根繩子,懸了脖子去你父親那兒賠罪。」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單是咒罵猶不足以解恨,二姨太躊躇著抬手,狠狠打了對面人兩記耳刮子。
林巧兒端起湯碗,舉著湯匙輕嗤。
「真是一個模子的刻不出兩種人,兒和媽一個德行——真能演,算了,別理他們了,吃東西。」
「嗯。」
我偏頭看向窗外,遒勁的枝幹向上生長著,樹葉的間隙間落下斑駁的光影,喜鵲飛走了。
這遭車禍,我昏睡了近二十天。
林巧兒救我之後,果斷將我從上海轉到了南京。
她告訴傅家,我死了,和傅戎煥一起死了。
食補的軟粥入口即化,帶著淡淡的甜。
「劉媽媽呢?她今日過來嗎?」
我含糊問著,林巧兒放了碗,愣了一下。
「大約……過不來,這些天傅戎炡發了瘋,日日都去家門口堵人,說想要你的物件做念想,攆都攆不走,劉媽媽怕他耍橫,拿著棍子守門呢。」
心中打翻了調味盒,五味雜陳。
這兩天,我陷在病床里養身子,林巧兒斷斷續續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車子失控,凌空翻了個滾後重重落地,其中右邊車身還撞到了街邊的牆。
我在前排右座,因而傷得重,先昏迷了。
林巧兒去處理金姨媽的後事,碰巧驅車路過。
「我打遠就見黑壓壓一群人四散逃命,但不曉得是出了什麼事兒,後來車子開到飯店,才見那兒攢著一夥大喇喇帶槍的痞子。
我是個不愛湊熱鬧的,本來沒想管,但那日也怪,心口咚咚的跳得厲害。
等又開出去一截後,我就聽見有人放槍,路邊還密密實實的簇了一群人,擠的嚴絲合縫,什麼也瞧不見。
總歸是不安心,所以我就下來看了看,扒著推著,好不容易擠進人堆裡頭,正瞧見傅戎煥滿身是血爬了出來。」
傅戎煥雖自救脫險,但傷勢也重。
他趴在地上,不斷哀求圍觀人幫忙救我。
可那些黑心肝兒的,一個兩個都扁著嘴角嘖聲,誰都不想搭手。
林巧兒寧不置信的眨眨眼,看清之後嚇得腿軟,好半晌才回神。
她餘光精銳,瞥見車頭升起黑煙,正汩汩冒油料。
情況危急,她怕一會兒再起禍事,車子爆炸,兩個都活不了,所以掏出銅鈿作使喚,叫了幾個壯實的男子,先把傅戎煥挪去一旁。
「是我粗心大意,將他挪到了一旁後,我本該再安排個人照看他,可當時急著救你,所以就沒顧上。」
她花光了身上帶著的所有紙鈔、銀元,涕淚漣漣地請幫手,借來了斧子破車門。
一伙人吭哧吭哧好一會兒,才終於救出我。
「你滿身沒個好的地方,呼吸微弱,我嚇個半死,只能先讓司機先拉我與你去醫院。
等再折返回來時,傅戎煥已經不見了,他死在了巷子裡,人還熱著,心口插著刀。
那會兒已經天黑了,我抬頭看著星宿,心想,還好你活著。」